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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与文化



  在县城内外,街上走走,很容易从行人中判别哪些是读书人,哪些不是读书人。从他们的服装、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得出来。言谈和举止,须多观察;服装则一眼可以判别的。读书人穿长衫,非读书人则穿短衫。这种有形的或无形的规定,到我少时已不十分严格了,但一般还是遵守的。夏天,穿长衫出门,出了汗就把长衫脱下,挂在左手弯上。出门前,天已很热了,怎么办?漳平的读书人比较随便,不穿长衫出门,但他的短衫也可显示与别人不一样。龙岩的读书人,甚至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则连热天出门也要把长衫挂在左手弯上。
  那种社会有两种分化:富人与穷人的分化,读书人与非读书人的分化。这两种分化,基本上是一致的。但也有不一致的地方。读书人一般是富人家庭出身的,但财富和文化不一定形成正比,也有目不识丁的富人,又有家无隔宿之粮的寒士。这是规律之下的例外,而例外也可以用规律来解释的。
  偶然也有贫农勤俭发家成了富农,富农再靠剥削和放债,成了地主。但他的财产不能超过一定的限度,超过了就保存不住,许多方面的人都要向他伸手,敲诈勒索,他无法保存他的财产。但若他有个儿子,读了书,进了学,即考取了秀才,形势就不同了。他的家一下子跻身于斯文的家庭,同案的秀才,以及一般的秀才,都会来保护他。所以富人必须培养子弟读书,不是为了子弟能知书识礼,主要的是为了保护财产。
  穷人是不会培养子弟去读书的,至多送去私塾读一二年书,识得几个字,便出来种田或作其他的劳动。穷人也不会培养子弟去应考,因为没有什么财产值得保护。所谓“寒士”、穷秀才,一般都是地主世家的破落子弟,他们的先世曾是富人。
  “读书人”,就是有“功名”的,至少是一名秀才。可能有例外,例如,“老童生”,考到老仍不能青一衿,只好在乡村教几个蒙童,聊以糊口。这种人没有“功名”,但不能否认他是“读书人”,他出门在家也都可以穿长衫。不第秀才,或根本不去应考的读书人,历史上的处士或隐士,书读得好,读的比那些秀才、举人、进士、翰林更多,是常常有的。但漳平县没有。我未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本县建制以来是否出过这样的读书人,我也未曾听说。
  读书,就是进私塾就学于塾师。最原始的形式是“家塾”,即地主聘请塾师到家里来教育子弟,有时附带教育邻居子弟。地主大宅一般都附有书齐,供给塾师居住和教书。塾师同时也是东家的秘书,替东家办理各种文墨。这种形式的私塾,我少时还见过,不在县城内外,也不在大乡村,而在小乡村。大乡村则办“村塾”,一村的人合聘一个塾师,在本村的祠堂里教书,费用由各家分摊。塾师或自炊自濯,或各自轮流供饭。县城内外则采取学生交纳束修的形式。“学堂开,束修在”,哪怕你家的子弟只读一天书,你仍要交纳全年的束修。束修之外,每年还有几次“节敬”,三大节以及清明、重九、冬至,都要送红包给塾师。每个较大的乡村都有一个私塾,设有圩场的大乡村,则不止一个私塾。最多的是县城内外的私塾,四门都有一个或几个,后坂洋、坂头顶、坂尾都有一个。
  普通的私塾只是教小孩子读书识字,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以后顺次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进一步就要读《诗经》《尚书》《易经》?《礼记》《左传》了。那些送子弟进学堂,只为识几个字的人,子弟读完《孟子》之后,就不再读了。普通的私塾也只教小孩子识字,而不教做文章。做文章则是另一种私塾的事。地主子弟读书不仅为了识字,而且为了“进学”,即考秀才。商人、工匠,以及足够衣食的家庭,也有要子弟考秀才的,那就要进另一种私塾了。以前称为“大学堂”,那里的学生称为“大学生”。乡村,读了私塾的人,如果要考秀才,就须到城里来进大学堂,住在大学堂里,自己烧饭吃。也有小学堂的塾师兼教“大学生”的,但那是例外。大学堂的塾师必须是秀才,而且是比较有名的秀才。县城内外的小学堂,偶然也有非秀才做塾师的。所有塾师都是贫寒之士,所谓“十条黄狗九条雄,十个先生九个穷”是也。
  “大学生”一般都要住宿在“大学堂”里,白天晚上都要读书,早晨要练字。他们不仅要熟读四书白文,而且要熟读四书朱注,要能按照朱注解释白文的意义。除塾师讲解外还可参考一部大书,我忘记书名,内容是每段白文和朱注之后都有长篇的解释,塾师的讲解就是由此而来的。同时,塾师教学生“做文章”。那时所谓“文章”,就是八股文。塾师先教“破题”,学生会做之后再顺次教其他七股。子弟进“大学堂”之后,亲戚朋友见面就问:破题会做了么?全篇会做了么?八股文之外还要学做试帖诗,即五言律诗。会做全篇八股文和试帖诗,就可以去考“童生”了。“宗师”(朝廷派来的提学使,亦称学政,俗称“学院”)案临府城(或直隶州城)那一年(三年一次),知县就要把治下的“大学生”预考一次,及格的称为“童生”,第一名“童生”称为“案首”。富人可以贿赂知县或幕宾给子弟买得“案首”,院试时“案首”一般都能录取的。漳平县童生要去龙岩直隶州院试,每榜取中十九名秀才。举行院试的这一年,不仅童生要去州城考试,而且全县所有的秀才都要去州城复试,文章做得不好的还要受罚,轻则训斥,重则开革,即取消秀才资格。所以秀才们到这一年大都提心吊胆。不赴考是不行的。生病也要其他的秀才具结、担保。考童生也要秀才担保,保证家世清白;那些操贱役的人家是不能赴考的。做担保的,不是一般的秀才,而是地位较高的秀才,即廪膳生员,每县也有定额,由宗师复试时选择文章做得较好的生员递补。
  漳平县每榜只取十九名秀才的规定,是否从开县时定的还是以后定的,我不知道。因录取名额少而竞争非常激烈。有些外籍人久居漳平县,他们的子弟也要求参加考试,童生们不答应,便群起攻击“冒籍”,这种风潮常有发生。
  考取秀才,进了学,便超人一等了。劳动人民的子弟,从此跻身于统治阶级;同时富家子弟,进了学与不进学的人,地位也是两样的。秀才娘子,公婆要另眼相看。大的宗族、祠堂都有学田(本地人叫做“书香”),每年租谷要给秀才一份。秀才有自己的制服,一件无领的长衫,一顶红缨帽,祭祖、参加庆典或参拜官吏时就穿起来。犯了罪,是不会在公堂上打屁股的,除非事先通过学官,革去生员功名。
  每县都有学官,正的称“教谕”,副的称“训导”,各有衙门。漳平县孔子庙背后,考棚前面,左右两个学官衙门,各分前后两进,后进供“老师”及其家人居住之用,前进用来办公。辛亥革命以后,学官废除了,两边的衙门后来做了本县商会会所;东边的衙门一度办“去毒社”,即禁烟机关,挂了“奉旨禁烟”招牌,找几个鸦片烟鬼住在那里,不久就解散了。
  学官,被秀才称为“老师”,考得秀才称为“进学”,秀才相互间称为“学中人”。——好像有一个“学校”供给全县秀才学习,而由学官教课的。事实上没有这回事。学官,事实上不是教秀才学习,而是管秀才的。秀才行为不检时,学官可以差遣“门斗”(即学官衙门的差役)召来训斥,可以打手心,可以革除。秀才还是害怕他的。
  那时,私塾以外确实另有学校,供给秀才和童生集体学习,却不归学官管辖。这就是书院。书院本来是民间的组织,不是政府机关,可是到了晚期,尤其是清代中期以后,事实上也成为官办的了。所谓“山长”,不过是退休的大官或者著名的文人,他们挂名,领干薪,很少给学生上课。漳平县也有书院,但早已名存实亡了,我少时从未听人说起书院事情,只知道而且看过北门外佛儿架下的“菁城书院”和东山上朱文公庙背后的“东山书院”。前者房屋尚完好,但无人看管;后者则大部分倒塌了。东门内还有个“紫云书院”,那是太常陈家的私产,民国初年曾在这里办小学,只一年就停办,但仍有人看管。
  由此可见,那时漳平县的教育就是私塾的教育,教的是四书五经,学生做的是八股文,教育的目的是培养秀才。县城内外私塾甚多,最著名的是城南上刘祠堂办的私塾,塾师是丁坂的一个贫寒秀才刘志和。他道德端方,生活俭朴,管教严肃。他的学生中出了一个举人,即刘万里;出了一个拔贡,即他的大儿子刘子瞻。受了当时潮流的影响,他也组织学生和邀集秀才研究西学,如数学、力学之类,自然是很浅的。我少时,他好像还在那里教书,但以后作了绅士,渐渐地成为大绅士,就不教书了。上刘祠堂换了一个塾师,也姓刘,名晃,字日光,秀才,他只教学生识字。上刘祠堂之外,著名的私塾是城西的三牧第,塾师是温赞尧。那时他还是个秀才,年轻,有学问,教学严格,学生都怕他,家长则尊敬他。己酉年恩科他赴考,得到优贡(我少时知道他是优贡,但现在人家说他是拔贡,他自己也说是拔贡),就不再教书了。其他教八股文的私塾也还有几个,但我说不出来。此时科举已经废了,考试也不做八股文了。
  幸而我少时未曾学做八股文,连“破题”也不会。并非因为我未出世,就已废除科举和八股文了。当时那些书香世家,大多数以为科举终会恢复,朝廷终会以八股取士的。我的一个从堂兄,不过比我大二三岁,他的秀才父亲仍旧教他做八股文,他也能成篇做出了。我的父亲的朋友有时也谈论八股文,说得非常深奥。我长大了,为了猎奇,也曾在名人文集中读过几篇八股文。我很佩服我的父亲一辈的秀才居然会做出这样困难的文章,运用这样复杂的四书白文和朱注,而且全篇文章是首尾一贯的。这该耗费多少精神劳动!因此,我能够原谅他们的无知,原谅他们除了四书五经,朱注,几部《学案》等等,总之与做八股文有关的学问以外,缺乏其他常识,连古学的常识也缺乏。我离家后才读《儒林外史》,其中写八股先生范进,做了乡试主考,还不知道苏轼是什么朝代的人!我觉得吴敬梓写的简直就是我少时所见的秀才。
  但我这话不能理解得太绝对了。我说的是一般的秀才,并非所有的秀才。漳平县的秀才中还有少数人以学问渊博著称的。在我少时,漳平全县只有一个举人,即刘万里,但全县最有学问的并不是刘万里,即使以做八股文,以熟读经书而论,也不能推刘万里;以新学而论,更不能推他。己酉科两个贡生,温赞尧和刘子瞻,都比刘万里强,即以老一辈而论,刘云纪、陈华、谢步瀛,都比刘万里更受人尊敬。这些人,除经书和《学案》之外,也精通古文辞,熟悉历代史事。
  读书人家里,除了经书和八股文书以外,一般都有《纲鉴易知录》或袁王合注《纲鉴》,也都有一部古文。最常见的是林云铭评选的《古文析义》。我学古文时,塾师就是从《古文析义》选出文章给我们读的。但并非家藏《古文析义》的人都读过《古文析义》。我遇着一个老童生,他告诉我,他有一部《古文析义》,读得很熟。
  论文化,漳平远远不如龙岩。这是客观造成的,也是历史造成的。龙岩是直隶州,耕地比漳平多,人口比漳平多,历史比漳平长久,秀才定额也高于漳平好多。即以古文而论,我去龙岩上中学时,教师是从《古文辞类纂》选出文章给我们读的,龙岩同学好多人都有《古文辞类纂》,漳平同学不仅没有此书,而且没有听说过此书。漳平那些老先生也不知道有此书。他们不知道有什么“桐城振古文”,他们学的是唐宋八大家。我记得,我们一批漳平同学初至龙岩中学时,不知“古文辞类纂”五个字怎么读,有一个同学读成了“古文,辞类纂”。
  住在县城内外的秀才还有一个光荣的任务,即祭孔。春秋两次祭孔之日,天未亮,所有的秀才都来到孔庙了。大多数是彻夜不眠的。五更开始仪式。主祭是知县,陪祭是学官、典史及其他官员。他们有人引导,先到大成殿祭孔子、四配、十哲,再去两庑祭七十二贤人以及历代名儒。古代学者得人文庙受祭是不容易的,须经朝臣评议,再由皇帝宣布,各地孔庙才能在两庑设立木主。每一个祭坛前面都站立两个秀才接送祭物,赞礼。在大成殿内侍候的则是资格较老的秀才或廪生。祭毕,分胙肉。每个秀才分得一张纸条,凭条次日可以到孔庙前面“大路街”旁的肉摊上领到一定分量的肉。祭孔之次日,不限于秀才,任何人都可以到孔庙门口买到牛肉。杀牛是犯罪的,漳平城里人要吃牛肉只能在冬天托人去乡下偷买。漳平惟有每年两次祭孔之日可以公开买到牛肉。先一日,孔庙杀牛,我们小孩子每次都去看热闹。杀牛和杀猪不同。孔庙泮池边,空地上一群杀牛的人都准备好了,然后有人牵来了一只牛(都是水牛,我在家未见过黄牛)。牛站定后,一个人拿着大锤对着牛头打下去,牛立刻倒地,一群人立刻涌上来,用尖刀剖开牛的胸膛。有时牛挣扎起来,近旁的人吓得奔逃,站在外围的小孩子往往被人挤倒。牛只杀一只,但次日在门口卖出的牛肉决不止一只。那是暗中有人杀别的牛,混在这里出卖的,即使被人告发,此时也不会办罪。老太婆知道杀牛,就要念一声“阿弥陀佛”,连称“罪过”;但祭孔杀牛,老太婆就不敢反对了。
  秀才进入孔庙赞礼,一般市民视为荣耀。辛亥革命以前,没有人敢作非分之想。辛亥革命之后有几年停止祭孔。邓炳来作知事,才恢复祭孔。那时学官没有了,县立小学校长刘志和主持其事。秀才人数虽然减少,小学毕业生可以填补上去。一九一五年春季祭孔,我也列了名,但睡过了头,没有去参加。次日,我的弟弟去县立小学领胙肉,刘校长还是给了我纸条,但对我的弟弟教训了几句。有些老秀才也不去参加,我的父亲就没有去。
  那时,一般市民还是把祭孔看作荣耀的。有一个人姓陈,太常陈,住在堀儿尾附近,平时常在街上东串西聊,爱发议论。不知道为了什么,他那几年特别卖力鼓吹祭孔荣耀论,好像一个人能入庙祭孔,家中鸡犬也得升天。这话传遍了全城。人家怂恿他:“不久之后又要祭孔了,你何不活动一下?现在没有‘老师’,谁能去祭,谁不能去祭,只凭‘扬官’一句话,你备一份厚礼去求‘扬官’罢。”刘志和校长,人称殿膺先生,但一般的市民称其小名为“刘扬”。我那时尚未毕业,亲见这个人手里捧着一只大月饼及其他节礼,穿过我们的课堂进入校长室去,过了一段时间校长送他出来,自然不会派他去祭孔的。
  但那时,漳平确实有人沾着这个荣耀。我的同班同学刘奎光的父亲刘捷登是个读书人,但未考得秀才。他在本县衙门做“传供”,即口头翻译,——县官审案时,他站在公案旁边,戴着没有顶的红缨帽,把县官的话翻译给跪在地下的诉讼当事人听,又把当事人的漳平话翻译给县官听。这是一个肥缺,诉讼双方都要塞钱给他,但上层社会的人是看他不起的。他没有资格进入孔庙赞礼。可是,在邓炳任上,他被委任为本县典狱官,管监狱和看守所,一年祭孔时候,邓炳做主祭,他做了陪祭,比赞礼的秀才更加荣耀了。
  秀才高人一等。但富家子弟考不到秀才,仍有补救办法,即出钱捐一个“监生”,所谓“纳粟人监”是也。监生,本是在京师国子监毕业的学生,又称“太学生”,但后来名不副实了。朝廷要钱,只要交上钱去(美其名曰“纳粟”),便可以给你执照,承认你为“监生”,哪怕你从未去国子监读一日书,哪怕你目不识丁,哪怕你只是五六岁的小男孩。起初只有巨富之家才能捐纳监生,据说每人要交上一百零八两纹银;以后价格渐渐降低下来了,小康之家也能捐监生了:到辛亥革命前几年,捐一个监生只须出十几个大洋。监生照样可以戴红缨帽,照样不会给县官打屁股,但不能参加祭孔,似乎只是因为他不是本县生员,而是国子监生员。
  秀才可以去省城乡试,即考举人(似乎监生也可以乡试)。考得举人,就不参加祭孔了。“出贡”之后也不参加祭孔。所谓“出贡”,就是学政从各县秀才中挑选几个较有学问的,推荐给国子监,犹如地方官把本地良产向朝廷进贡一样,故称“贡生”。一般有“五贡”,据我少时所知,就是:优贡、拔贡、恩贡、岁贡、附贡。前四贡都须经过考试,附贡,则是富家秀才援例纳粟取得贡生资格的。乡试时,有些人成绩够不上列入正榜做举人,但可列入“副榜”称“副举人”,待遇同贡生一样,亦可称为“副贡”。漳平,凡贡生(附贡除外)都可以在祠堂门外竖立一根石旗杆。优贡温赞尧就曾在他住家的门外竖立一根石旗杆。竖立那天,他夫妇还设香案跪拜天地祖宗。刘子瞻没有竖立旗杆。
  我以上所记就是旧的封建社会的教育制度,由此制度产生的知识分子,以及这些知识分子达到的文化高度。
  但我所记的时代,帝国主义已经侵入中国,改变了沿海城市的社会基础,同时也就动摇了上层建筑。新的思想向经书八股文所载的孔孟之道进行挑战。旧时的教育,传统的文化,已经面临非改革不可的局势了。百日维新废除了科举;至于八股文,则科举废除以前就已废除而改为策论了。最后一科乡试,主要试题是《汉唐宋开国用人论》。
  在漳平,绝大多数的人是抵制这种改革的。但因为改革是从上而下的,是朝廷要的,不能不一面照办,一面不以为然。
  就在我进入私塾读四书五经那几年,漳平县开办了第一个“官立小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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