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托洛茨基 -> 《论西班牙革命》(1930-1940)

内战中的革命战略[1]

(1937年4月14日)



  ……

  比尔斯[2]:顺着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个话题,我有个问题要问。西班牙内战极有可能引发世界大战,所以,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对西班牙托派承担责任吗?

  托洛茨基:您说的“西班牙托派”是指谁?

  比尔斯:西班牙有好几个派别自称“托派”,您对它们承担责任吗?

  托洛茨基:那里没有托派。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不管是谁,只要反对共产国际的政策,就会被共产国际打成“托派”。因为在共产国际的宣传中,托派就等于法西斯主义。这就是它唯一的论据。西班牙没有多少托派——我说的是真正的托派。这很令人惋惜,但我必须承认,西班牙托派的人数非常少。那里有一个强大的政党——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只有这个党不认为我是法西斯。这个党的青年同情我们的思想。但是,它的政策是十足的机会主义,我一直都在公开批判它的政策。

  比尔斯:这个党的领袖是谁?

  托洛茨基:宁。他是我的朋友。我很了解他。但我对他进行了非常尖锐的批判。

  比尔斯:我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有人指控托派破坏保卫西班牙共和国的运动。

  托洛茨基:对于这个问题,我确信,我在接受采访时,以及在我的文章中,曾多次表达过这个意见:唯一能确保胜利的方法,就是去告诉农民:“西班牙的土地就是你们的土地。”;去告诉工人:“西班牙的工厂就是你们的工厂。”这是确保胜利的唯一方法。而斯大林为了避免吓跑法国资产阶级,已经变成了西班牙私有财产制度的保安。西班牙农民对漂亮话不怎么感兴趣。他会说:“弗朗哥也好,卡瓦列洛也好,还不都一样?”因为农民是非常现实的。在俄国内战期间——我可不认为,我们的军事科学是我们能打赢内战的主要原因。这是错误的。我们能打赢,是因为我们拥有革命的纲领。我们跟农民说:“这片土地是你的了。”农民曾一度投靠了白军,在拿布尔什维克和白军比较一番之后,他们就说:“还是布尔什维克好一点。”等到农民——成百上千万的俄罗斯农民——相信布尔什维克好一点之后,我们就胜利了。

  比尔斯:您刚才说斯大林在保卫西班牙的私有财产制度,您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

  托洛茨基:他说过,要等到打赢内战后,再进行社会改良,共产国际在讨论西班牙问题时也是这么说的。“内战已经爆发了。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打赢内战。等到胜利后再搞社会改良。”结果农民就变得冷漠了。“将军们打来打去,谁赢谁输都不关我的事,反正这又不是我的战争。”这就是农民的想法。您也知道,农民的想法虽然朴实,却是正确的。我支持朴实的西班牙农民,反对那些花言巧语的权术家。

  比尔斯:您的意思难道是说,不管谁打赢内战都无所谓吗?不管哪一方打赢内战,都没有太大区别?

  托洛茨基:不对,工人必须打赢内战。工人一定要胜利。但我敢向您保证:共产国际与斯大林的政策一定会导致革命失败。他们搞砸了中国革命,搞砸了德国革命,现在又要搞砸法国和西班牙的革命。我们只有一次胜利的无产阶级革命,那就是十月革命,而它能胜利,正是因为运用了与斯大林的政策截然相反的方法。

  比尔斯:那么,假如您是斯大林,在西班牙问题上,您会怎么做?

  托洛茨基:我不可能是斯大林。

  比尔斯:我是说,就当您在斯大林的位子上——假如您掌握着苏联的命运,您在西班牙会怎么做?

  托洛茨基:这不是苏联一国的问题。问题在于共产国际的各个革命党,在于各个政党。当然,我还是会继续反对一切资产阶级政党。

  施托尔贝格[3]:托洛茨基先生,我能提个问题吗?我这个问题与卡尔顿·比尔斯的问题有关。在您看来,假如您从1923年就掌了权,中国革命就能得救,或是取得更多的成果。法西斯主义或许就不会在德国上台了。我是说,假如您在1923年获得了胜利,西班牙也许还是会出现现在这种局面,但具体过程恐怕就会大不一样了。可您没有获胜。共产国际在中国和德国的政策导致了失败。我们还是得面对西班牙现在的局面。我觉得这应该就是您的立场。接下来我要提问了。西班牙现在的局面,是由过去十四年累积起来的种种错误造成的。西班牙陷入了内战。这个问题,不是用纯而又纯的立场就能解决的。目前,您会支持内战中的哪一方?

  托洛茨基:我曾经在采访和文章中多次回答过这个问题。每一个西班牙托派都要成为左派阵营的优秀战士。这是一个再基础不过的问题——您也知道它不值一提。任何工人组织的领袖或成员,只要参加了卡瓦列洛政府,就都是叛徒。工人阶级的领袖不能参加资产阶级政府。我们以前没有参加克伦斯基政府。在我们帮助克伦斯基抵挡科尔尼洛夫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参加他的政府。我以前说过,我愿意同斯大林联手对抗法西斯分子,也愿意同茹奥[4]联手对抗法国的法西斯分子。这是一个基本问题。

  菲纳蒂[5]:托洛茨基先生,假如您现在是俄国的领导人,西班牙共和派向您求救,您是否会提出这样的条件:要想获得援助,得先把土地交给农民,把工厂交给工人?

  托洛茨基:我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问题不在这里。问题首先在于西班牙革命党的态度。我会说,第一个条件是“不要跟资产阶级结成政治联盟”。第二个条件是“你们一定要成为最优秀的反法西斯战士”。第三个条件是“你们要告诉交战双方的士兵以及农民:‘我们要把西班牙变成人民的国家。等到我们赢得群众的支持后,我们就把资产阶级赶出政府,自己掌握政权,并进行社会革命。’”

  菲纳蒂:这么说,为了使援助奏效,您会与西班牙的马克思主义政党结盟吗?

  托洛茨基:我当然会用一切物质手段支援卡瓦列洛,帮助他同法西斯主义作斗争,但我同时也会建议共产党不要参加政府,而要继续批判卡瓦列洛,并准备进行工人革命的第二个章节。

  比尔斯:可是,阿萨尼亚政府——我说的是第一届——招致了反动势力的反扑[6],不正是因为这种政策吗?

  托洛茨基:那是因为资产阶级的保守政策:因为阿萨尼亚不想把革命进行到底,只想半途而废。我认为革命一定不能——最好不要这样开始。革命开始了,就得进行到底。进行到底,也就是要进行社会革命。

  比尔斯:照您这么说,要是采取了您的政策,岂不是让弗朗哥稳操胜券吗?

  托洛茨基:让弗朗哥稳操胜券的是共产国际的现行政策。在过去六年里,西班牙革命,还有西班牙无产阶级与农民,他们付出的努力,他们具有的能量,以及他们的献身精神,原本足以确保五六次胜利——也就是每年一次。然而工人阶级的统治阶层却竭力阻挠、破坏、叛卖群众的革命力量。无产阶级是革命的主力,而它的领袖决定了革命的政治方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而西班牙无产阶级的领导层一直都非常糟糕。西班牙无产阶级的表现,证明了它是由最优秀的原料制成的,它拥有过去十年里我们见过的最优秀的革命力量。然而它却没能获胜。我批判共产国际与第二国际,是因为它们的背信弃义的政策,阻碍了革命的胜利,而这种政策的基调,是在资产阶级面前,在资产阶级与弗朗哥面前的怯懦。他们仍然留在私有财产制度的标志——资产阶级政府里面。卡瓦列洛自己也向私有财产制度的标志屈服了。然而,群众却看不出内战双方的制度有什么不同。

  戈尔德曼[7]:您是否认为,卡瓦列洛不能在军事上战胜弗朗哥?

  托洛茨基:军事胜利——这很难说。即使卡瓦列洛能够赢得军事胜利,只要群众的愿望依然得不到满足,依然态度冷漠,而由军事胜利创造的新的军事组织不是社会主义性质的组织,胜利后的体制也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变为法西斯体制。

  戈尔德曼:可是,西班牙群众也许还抱着这样的幻想:他们以为自己真的是在同弗朗哥和法西斯分子战斗——他们以为自己真的是在为自己的无产阶级利益而战。

  托洛茨基:很遗憾,大部分群众早已丢掉了一切幻想。这就是内战旷日持久的原因,因为人民阵线政府帮助弗朗哥建立了他的军队。由人民阵线的胜利而产生的这个新政府,袒护了军队和弗朗哥,结果,就在人民阵线政府的袒护下,军队为叛乱做好了准备。然后内战就爆发了,资产阶级就对人民说:“你们应当耐心等待,等到我们打赢内战后,我们就会慷慨地满足你们的要求,但是必须等到胜利之后才行。”

  戈尔德曼:您现在还没有回答半小时前提出的那个问题呢。

  比尔斯:我还没问完。托洛茨基先生,我还是搞不懂您或斯大林先生打算如何挽救西班牙的局势。我觉得,你们俩的政策所导致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让弗朗哥赢得胜利。我个人完全不支持弗朗哥。但我真的不明白您的意思。我觉得这会让弗朗哥先生获胜。

  托洛茨基:我只能重申:我有一把钥匙,一把小小的钥匙,我把它交给了我的朋友,以及一切和我有着相同信念的人们,我的第一个建议,就是要成为卡瓦列洛阵营中最优秀的战士。这是最紧要的。您也清楚,第四国际的一个小组,我们的一批同志,正在战壕里战斗。这是最基本的,我不想多说。必须去战斗。但是,您也知道,光是用枪战斗,还是不够的。必须拥有思想,把这些思想传给其他人,准备迎接未来。我可以同纯朴的农民一块战斗,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很多东西不理解。我必须给他一个解释。我要告诉他:“您正在同弗朗哥战斗,这是对的。我们必须消灭法西斯分子,但这不是为了让西班牙回到内战前那个样子,因为弗朗哥就是那个西班牙的产物。我们必须消灭产生弗朗哥的基础,弗朗哥的社会基础,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您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您应该这样去问农民。他会说:“我想是的。”然后再把这个道理告诉给工人。

  比尔斯:您愿意派人去同弗朗哥战斗,可是您却不愿参加卡瓦列洛政府,这是为什么呢?参加卡瓦列洛政府,难道不是有利于同弗朗哥作斗争吗?

  托洛茨基:这我已经解释过了。我们完全拒绝参加克伦斯基政府,但在同科尔尼洛夫战斗时,布尔什维克是最好的战士。不仅如此,最好的士兵和水兵都是布尔什维克。在科尔尼洛夫叛乱期间,克伦斯基还得去找波罗的海舰队的水兵,求他们保卫冬宫。我当时还在监狱里。水兵们先把克伦斯基扣了下来,然后派了一个代表团来见我,问我该拿克伦斯基怎么办:是逮捕他,还是保卫他?这是一个极具历史意义的事实。我当时是这么说的:“你们可得把他给看好了;明天咱们还要逮捕他呢。”
  [笑声]

  戈尔德曼: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比尔斯:没有了。
  ……




[1] 1936年8月,苏联官僚炮制了“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恐怖中心”案件,1937年1月,又炮制了“托洛茨基反苏中心”案件,大肆迫害一切可能威胁到官僚专制的人,将反动恐怖推向了高潮。为了反击苏联官僚的污蔑与陷害,托洛茨基同志决定组织一个委员会,对苏联官僚强加给他的各项指控一一进行审查。该委员会的主席是著名哲学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1859—1952),因此该委员会也叫“杜威委员会”。杜威委员会对各项指控进行了详细调查之后,最终得出结论:苏联官僚对托洛茨基同志的指控全都没有可靠证据,因此托洛茨基同志无罪。杜威委员会还将审查记录公开发表,取名为《列昂·托洛茨基案件》(The Case of Leon Trotsky)。本文即摘自此书收录的委员会第八次会议记录。现在这个标题是《论西班牙革命》的编辑加上的。——中译者注

[2] 卡尔顿·比尔斯(Carleton Beals,1893年11月13日——1979年4月4日),美国著名记者,拉美问题专家。他是杜威委员会委员之一。——中译者注

[3] 本雅明·施托尔贝格(Benjamin Stolberg,1891年11月30日——1951年1月21日),美国记者,工会活动家。他是杜威委员会委员之一。——中译者注

[4] 列昂·茹奥(Léon Jouhaux,1879年7月1日——1954年4月28日),法国工会活动家。曾长期担任法国总工会领导。——中译者注

[5] 约翰·弗雷德里克·菲纳蒂(John Frederick Finerty,1885—1967),美国著名民权律师,他是杜威委员会的法律顾问。——中译者注

[6] 指1931年10月—1933年9月的第一届阿萨尼亚政府,由于这届政府不肯认真落实社会改革,极力压制群众的革命运动,结果失去了工农群众的信任,导致共和派—社会党联盟在1933年大选中惨败,让反动的中右联盟上了台。——中译者注

[7] 阿尔伯特·戈尔德曼(Albert Goldman,1897—1960),原名阿尔伯特·维布伦(Albert Verblen),出生于芝加哥,曾当过裁缝,1919年参加世界产业工会,1920年参加美国共产党。1933年因拥护托洛茨基主义被开除,此后投身托洛茨基主义运动,1934年参加了明尼阿波利斯卡车司机罢工。1939年起开始担任社会主义工人党(第四国际美国支部)的全职干部。1941年社工党因违反史密斯法案受审时,他担任了社工党的辩护人,但他随后也被监禁。在狱中开始批判社工党与第四国际,1945年建议社工党与沙赫特曼的工人党合并,合并失败后,于1946年退出社工党,参加了工人党。后退出工人党,参加了美国社会党。他在杜威委员会中担任托洛茨基同志的辩护人。——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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