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英〕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1890年)
第十八章 新生活的开始
我说:“你们就这样摆脱了你们的一切困难。当新的社会秩序建立起来的时候,人民感到满意吗?”
“人民么?”他说,“当和平来临的时候,大家的确都很高兴,尤其是当他们发现(这是一定会发现的)他们——甚至过去有钱的人——的生活过得并不坏的时候。至于那些过去贫穷的人,在差不多两年的战争时期中,尽管发生战斗,他们的生活情况也一直在改善。当和平终于实现的时候,他们在很短的时期内就向美好的生活大踏步前进。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困难,就是,过去贫穷的人对于什么是人生的真正乐趣只有肤浅的认识,就是说,他们对新社会没有什么要求,也不知道应当有什么要求。在战争中被破坏掉的财富必须饮复,这种情况使他们在和平的初期不得不象在革命以前那样拼命工作,这也许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因为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承认:在人类历史上,从来还没有一次战争象这次内战把物品和制造物品的工具破坏得那么厉害。”
“这一点使我感到惊异,”我说。
“你感到惊异吗?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惊异的,”哈蒙德说。
“我说:“因为统治阶级假使获得胜利的话。一定要把一切财富当做他们的私有财产,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把一部分财富分给他们的奴隶。在另一方面,‘叛乱分子’作战的目的恰恰就是要占有一切财富。我认为,他们,尤其是当他们看见自己节节胜利的时候,一定会小心谨慎,尽可能使他们不久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少受破坏。”
“可是,情况正象我告诉你的那样,”他说。“统治阶级最初由于受惊而感到懦怯。当他们从懦怯的心情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或者应该说,当他们看清楚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们都将遭到毁灭的时候——他们怀着刻骨的仇恨去进行战斗,只要能够伤害那些破坏了他们的生活享受的敌人,他们就不择手段。至于‘叛乱分子’,我已经对你说过,在战争爆发之后,他们对自己原有的一点少得可怜的零碎财产也不大留意加以保存了。他们有一句流行的话,就是:为了使我们不再过奴隶生活,我们宁愿把国内的一切清除干净,只留下英勇的活人!”
他默然地坐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战斗一旦真正开始以后,人们就会看到在奴役和不平等的旧世界里,有价值的东西是多么少啊。你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吗?在你正在想到的那个时代里,在你似乎对它很熟悉的那个时代里,人们没有希望,只有象磨坊的马在轭的束缚下和皮鞭的成迫下所过的那种黯淡无味的奴役生活。可是在紧接着的斗争时代里,一切都是希望。‘叛乱分子’至少觉得他们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把世界从灰烬瓦砾中重新建造起来——他们的确也这样做了!”老人说,他的眼睛在凸出的前额下闪烁发光。他接着说道:“通过这次斗争,他们的敌人——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阶级来说——终于对过去毫无认识的生活的现实及其苦难至少有了一些认识。一句话,作战的双方,工人和绅士,他们一起——”
“他们一起把商业主义摧毁了!”我赶忙接口说。
“对,对,完全对,”他说,“就是这样。商业主义也不可能用别的方式摧毁;除非整个社会逐渐降落到很低的水平,最后达到和野蛮人一样粗野的境界,可是并没有野蛮人所有的希望和欢乐。当然,比较剧烈和比较直截了当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
“完全正确,”我说。
“是的,”老人说,“世界获得了重生:这种变化如果不通过一场悲剧,怎么能够实现呢?再说,请你想一想,新时代的精神,我们时代的精神,就是热爱尘世生活,强烈地、充满了骄傲地爱人类所居住的这个地球的外壳和表面,正如情人对他所爱恋的女子的美好肉体所发生的那种爱一样。这就是时代的新精神。除此之外,其他的心情都已经不存在了:那种对人类的行为和思想的无尽无休的批评和无限的好奇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是古代希腊人的心情,在他们看来,人类的行为和思想与其说是手段,不如悦是目的。在所谓十九世纪的科学中,也的确找不到这种心情的影子;你该知道,十九世纪的科学基本上是商业制度的一种附属物,不,经常还是商业制度的警察的一种附属物。十九世纪的科学尽管表面上好象很有成就,其实是有局限性的、懦怯的,因为它事实上并没有自信心。它是时代的不幸的产物,也是时代的不幸的唯一安慰,这种时代的不幸使人们觉得生活苦不堪言,甚至有钱的人也是如此。你现在亲眼看到:这种时代的不幸已经被大变革一扫而光了。我们的人生观比较接近于中世纪的精神,在中世纪的人的心目中,天堂和来世是一种非常现实的东西,因此他们把天堂和来世看成是尘世生活的一部分。尽管他们的宗教信仰的禁欲主义要他们蔑视尘世生活,他们还是喜爱尘世生活。
“可是这种观点,包括把天堂和地狱当做两个可以在其中生活的国家的坚定信仰,也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无论在言论上或行动上,我们所相信的是人类世界的连续不断的生活的巨流,我们个人经历的有限的日子,仿佛都由于人类共同生活的体验而慢慢丰富起来,因此我们是快乐的。你对这一点觉得奇怪吗?在过去的时代,人们的确也听到一些说教,劝他们要爱人类,要相信人道主义的宗教等等。可是,请你注意,一方面,一个人提高了自己的思想和教养,能够重视这种观念,另一方面,组成他所要崇拜的人类整体的许多个人,却有一些显而易见的缺点使他感到厌恶。因此,为了逃避这种厌恶的心情,他只得采用传统的方法,把人类当做一种跟人类很少实际关系或历史关系的抽象观念了。在他的心目中,人分成两类:一类是盲目无知的专制者,另一类是麻木迟钝的卑贱的奴隶。可是现在组成人类的男女至少都是自由幸福的、生气勃勃的,往往身体也很健美,周围全是他们自己所创造的美好的东西,大自然跟人类接触以后变得更好,而不是变得更坏了:在这种情况之下,要接受人道主义的宗教有什么困难呢?这就是现代的世界所保留给我们的东西。”
我说:“如果我亲眼看到的情况是你们一般生活的典型情况,那么,你说的话看来是真实的,或者应该是真实的。现在你可以把你们在斗争的年代之后所获得的进步告诉我吗?”
他说:“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东西,只怕你没有功夫听。但我至少可以和你谈一谈我们当时所必须克服的一个困难,那就是:人们在战后开始安顿下来,他们的劳动已经把战争的破坏所造成的财富方面的缺口大体上填补起来;在这时候,我们似乎产生了一种失望的情绪,过去时代某些反动分子的预言看来要成为事实了,我们的愿望和成就看来只不过是达到了一种无聊的舒适的物质生活。鼓舞人努力工作、互相竞争的刺激已经消失了,这种情况对于社会必需品的生产倒确实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可是如果人们因此用过多的时间去思索或者从事无谓的沉思默想,以致精神不振,那怎么办呢?然而,这种沉闷无聊的乌云只威胁了我们一下,就消散了。根据我过去对你说过的话,你也许可以猜到,对于这种不幸的情况我们采取了什么补救的办法。你应该记住:过去所生产的许多东西一供穷人应用的奴隶物品和供富人使用的纯粹浪费财富的物品——现在已经停止生产了。一句话,我们所采取的补救办法就是进行过去所谓艺术品的生产,可是我们现在没有艺术品这个名称,因为艺术已经成为每一个生产者的劳动的必然组成部分了。”
我说:“什么!在你告诉我的那种争取生存和自由的剧烈斗争中,人们难道还有时间或者机会去研究艺术吗?”
哈蒙德说:“你不要以为我们的新艺术形式主要是建立在对过去的艺术的回忆上,虽然,说也奇怪,那次内战对艺术的破坏比对其他东西的破坏要小得多,而且旧形式的艺术,特别是在音乐和诗歌方面,在斗争的后期再度蓬勃地发展起来。我现在所谈到的这种艺术,或者应该称为工作的乐趣,看来几乎是从人们的本能中自发地产生出来的(这时人们已经不再被逼得走投无路,在过度的工作中过着痛苦悲惨的生活了)。这种本能就是希望把自己手里正在做的工作尽量做好,希望能够做出优良的产品。人们这样工作了一个时期之后,心中似乎就产生了一种对于美的渴望,他们开始把自己所制造的物品加以粗糙而拙劣的装饰;他们一旦开始了这方面的活动,艺术便开始发展起来了。我们最近的祖先默然忍受的那种污浊的环境已经消灭了,同时在我们的社会中,悠闲而不乏味的乡间生活越来越受人欢迎(这点我早已对你说过了):这两种情况对于艺术的发展大有帮助。这样,我们终于慢慢地使我们的工作有了乐趣!然后,我们意识到这种乐趣,加以培养,而且尽量享受这种乐趣;我们克服了一切困难,我们获得了幸福。但愿我们能永远象现在这样!”
老人堕入沉思之中,我觉得他这种沉思不是完全没有忧郁成分的,可是我不想打断它。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说:“啊,亲爱的客人,迪克和克拉娜来带你走了,我的谈话也告一段落了,我相信你不会对这一点感到遗憾。漫长的一天将近结束,你要乘车回汉默史密斯去了,祝你一路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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