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沉重而且敏感的话题。亲身经历过严刑拷打的人都不愿谈这个话题。我记得几个星期之前,大约是一九九七年二三月份,我在瑞士参加一个工作会议,顺便找了一天下午去看我的朋友维克多·莫里分丘,也就是芒柯,我前面讲过他的故事。
晚饭的时候,我们谈得非常友好,非常融洽。
“你腿上的伤怎么样了?”我有点突然地问道。
我前面讲到过,维克多·莫里分丘被捕的时候,他的腿受了伤,差点儿丧了命,拷问他的那个空军情报局的人还利用他腿上的伤来折磨他。
不过,当我问起他的腿的时候,他回答说:“没事,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很好。”然后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实际上,我记得从来没有和任何受到过拷打的难友谈过这些事。我不知道是因为怕勾起痛苦的回忆,还是大家形成了一种默契,不要沉溺在那些如此沉痛的事情里。我把我受过的酷刑列为本书的一章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仔细想过之后,觉得我没有必要详详细细地谈我受到过的种种虐待。我觉得倒不如试着来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两三年前,我在法国南方和国际大赦组织的“囚犯和民族团结小组”谈话的时候,有人问起我的。
“我想问你个问题,”有位妇女说,“这个问题可能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也可能是隐私,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不过我还是想问:是什么让你能挺过那些严刑拷打?”
回答她的问题之前,我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沉默了几秒钟,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牢牢地铭刻在我的脑子里,也就是我现在想告诉你们的。
“我之所以能够挺过来,”我最后回答道,“是因为我本来是准备好要死的。”
我下面要讲的是一九七四年四月到七月间我的经历和感受。在这期间,我在圣地亚哥的空军情报局,以及被从圣地亚哥押往特木科之后于一九七四年六七月返回圣地亚哥的路上受尽了折磨。
这段时间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最困难的一段日子,但却算不上是最痛苦的,我在后面会说我最痛苦的日子。
那段备受折磨的日子,我之所以能熬过来,是因为我本来是准备好要死的。不过应该说明,我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很明确我是准备要死的。有一段时间,我被剥光衣服、蒙着眼睛,单独关押。每次被毒打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我总是游移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在绝望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混乱的、令人无比痛苦。我会像在和自己对话一样审视自己。
我会说:“古斯塔夫,你才二十四岁,就要死了。你所有的想法和希望都不会实现了,你当然完全按自己的意思生活过,但可惜的是,你快要死了。你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你的母亲会为你难过,还有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你的家庭。你所有的那些工作都是白费,你会像很多人那样烟消云散。”
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黑暗,无比的黑暗。但过几秒钟或几分钟之后——在那种情况下很难判断时间——所有的一切又变得清楚、鲜明起来,我又会对自己说:
“古斯塔夫,在你参加的那些斗争之中,死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你的工作是高尚的,虽然你身边的这些人将要忍受巨大的苦难,但他们仍将会记住你的快乐和高尚。他们就是把你的骨头都打断,把你打死,那些毒打你的人,那些独裁者,也不会使你屈服。”
这会使我感到深深的温暖。
从一九七四年四月开始,有几个月的时间,我的情绪就不断在这种绝望和清醒之间摇摆不定。我现在会跟我的几个儿子和女儿伊斯塔说起这些,因为作为一个人,在现在的社会和个人情感中,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就是要准备死。死让我们感到恐惧,我们尽量不去想它,我们年轻的时候甚至根本不会想到死。但死是我们与生俱来的。
我相信如果我们能够平静地分析和等待死,知道我们将在某个时刻死去,我们将知道所有的这一切教给我们爱,爱我们自己的生活、爱别人、爱地球、爱宇宙。因为当我们知道怎么死的时候,我们的心中就会感到无限的宁静,我们会因为那些活着的人而高兴,他们忍受生活的苦难,享受生活的欢乐,我们也会记得那些死去的人,还有我们被杀害的同伴,这些人都成为我们的兄弟,永远留在我们心中,留在我们感情中,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就是这,让我永远记得我那些被杀害的同伴:弗莱柯·阿里尔、军人米拉利斯、奇柯·阿尔芒西德、鲁西娅·穆里埃尔,和很多其他人!
毋庸置疑,这些记忆对于我来说是深深的悲痛。每当记起他们的时候,我就会泪流满面。我放声痛哭,伸出手掩住嘴,睁大眼睛,让眼泪纵情流淌。然后,我觉得内心中充满了平静,向前迈出喜悦的步伐。这就是我为什么特别喜欢维奧列塔·佩拉的《感谢生活》这首歌。
但我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感谢生活中积极的一面,正如维奥列塔明白地唱出的:
Gracias ala vida,que me ha dado tanto
Me ha dado la risa v me ha dado el llanto,
Asi yo distingo dicha de quebranto,
Los dos materials que forman mi canto
Y el canto de ustedes que es el mismo canto
Y el canto de todos que as mi propio canto·
感谢生活,给予我这许多,
它给了我欢乐,也给了我忧愁,
让我知道幸福,知道悲伤,
这两种情感汇成了我的歌,
你的歌,也是一样的歌,
每个人的歌,也就是我的歌。
人类的这两种状态深深植根在我们心中,使我们能够承受生活,同时也能够承受死亡,也正是这使我们有价值、有意义。也就是这,在无形中支撑着我二十四岁的生命,熬过所有的严刑拷打。 虽然我现在仍旧会感到伤痛,感到痛苦,感到悲哀,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那些记忆使我快乐地度过每一天,而且能够欣赏那些短暂的时刻,那些给我们最终带来欢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