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列宁 -> 传记·回忆·评论 -> 〔美〕凯文·安德森《列宁、黑格尔和西方马克思主义》(1995)
3.主观逻辑:列宁1914年黑格尔研究的核心
《逻辑学》最后一部分“概念论”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和灵魂,黑格尔把这部分称为“主观逻辑”(subjective logic)和“主观的或自由的王国”(SL571)。我们将会看到,使黑格尔概念论享有盛名的并不是“概念”(或观念)是个全新的主题,而是这种将自由和自己运动作为其核心的独特的探讨方法。正如我将在这一章中所论证的那样,黑格尔对主观性的强调对列宁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黑格尔来说,哲学意义上的概念或观念是直接地与他的自由和主观性的观念相联系并从中涌现出来的。与此同时,为了真正发展自己,这个主观性需要哲学思维的力量,就像概念所表明的那样。正如马尔库塞所指出的那样:
最后,自由并不是思维主体本身的属性,而是主体所包含和掌握的真理的属性。因此,自由是概念的属性,是现实的真正形式,存在的本质在现实中被思维所把握就是概念……黑格尔的概念论真正发展了自由的范畴。当思维将自已从一个“具体化”了的现实的力量中解放出来时,当主体作为存在的“实体”而出现时,这些范畴就把握了世界。[1]
在《逻辑学》这一带有总结性的篇章中,黑格尔把我们从主观性的观念带到对诸如三段论这样的逻辑学中传统范畴的批判,最后把我们带到绝对理念。黑格尔一开始就强调说:“因此,在概念中,自由王国打开了”(SL582)。
仅有269页的黑格尔“概念论”,列宁所做的笔记和摘要则有60多页。这里正是列宁做笔记最密集的地方。仅就此而言,就可以认为这部分是列宁回应黑格尔的核心。然而,比列宁笔记的篇幅更加重要的是其思想的深度、广度以及列宁在更大的程度上日益拥有自己的思想。作为仔细研读黑格尔《逻辑学》的结果,辩证法此时对列宁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对此作了长篇的总结。
概念通论:自我意识主题(The "Self-Conscious Subject")
即使在概念这一层次上,列宁也没有完全放弃关于“颠倒”黑格尔唯心主义立场的想法。因此,正如《逻辑学》这篇所表明的那样,当黑格尔写到存在和本质是概念的“变易”的“环节”时,列宁反对这种唯心主义的话语:“倒过来说:概念是人脑(物质的最高产物)的最高产物”(CW38:167)。列宁对物质的强调使我们联想起他较早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列宁这里似乎在质疑黑格尔《逻辑学》的一个核心观点,即存在与本质以概念或观念为依据,概念或观念比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为根本。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列宁反对黑格尔在这里对斯宾诺莎实体观念的批判,列宁不像阿尔都塞或马克西米利安·吕贝尔(Maximilien Rubel)[2]这样一些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喜欢斯宾诺莎胜过黑格尔。列宁总结了黑格尔在“概念论”开头几页对斯宾诺莎实体观念的批判。这个批判尤其引人注意,因为它含有对黑格尔内在的批判(immanent critique)观念的一个详细描述,黑格尔写道,内在的批判不是“从外面来”,而是“必须在对手强有力的范围内,和他角力较量”(SL581)。作为这种批判的一部分,黑格尔也抨击斯宾诺莎缺乏一个“自我意识主体的自由和独立”(SL581)的观念。列宁对此做了一些摘录,并突出自由和独立的词语。列宁在摘要中写道:在“斯宾诺莎的体系中,没有自由的、独立的、有意识的主体”,但“斯宾诺莎也认为思维是实体的一个属性”(CW38:168)。列宁在他的笔记中并没有反对黑格尔对斯宾诺莎的这些批判,事实上,他似乎认同这些批判,即使这些批判似乎与他在前面笔记中所写下的物质是根本的观点不相符合。
从这点开始,列宁开始变得专注于黑格尔对康德的批判。他摘录并称赞黑格尔对康德自在之物的几处抨击。他似乎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对待黑格尔的绝对,他在笔记中写道:“黑格尔把康德的唯心主义从主观的提高到客观的和绝对的”(CW38:168)。列宁对他下面摘录的这段话印象特别深刻,并把最后几行大写:“在这里,概念也该被看作不是自我意识的知性的行动,不是主观的知性,而是自在自为的概念,它构成既是自然又是精神的一个阶段。生命或有机的自然是自然的一个阶段,概念就出现在这个阶段上”(SL586)。列宁把这段话的最后几行——关于黑格尔生命和自然的范畴——看作是与唯物主义相联系着的,他在摘要页边的空白处写道:“客观唯心主义转变为唯物主义的‘前夜’”(CW38:169)。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这只是列宁把黑格尔的自然观念与唯物主义联系起来的众多事例中的第一例。
一方面,把黑格尔的自然观念与唯物主义联系起来的过程强调黑格尔的逻辑范畴具有一个真实的、通常具有历史的内容,是有其优点的。但是另一方面,这个过程制约着列宁对黑格尔的解读,导致列宁有时以一种片面的方式将黑格尔的辩证法置于唯物主义之下。上述从黑格尔那里引用的段落表明,列宁在黑格尔作如下补充之前就不再引述:当概念从自然界中直接出现的时候,它仍然“并不会把握自己,即不是进行思维的概念”,也只是“盲目的”。然而,这种状况仅仅是初期阶段,并且“作为进行思维概念那样的概念,只属于精神”(SL586)。这样,虽然列宁很快觉得黑格尔从自然向概念的过渡和唯物主义有联系,但是他还是忽略同样重要的从自然向思想或精神的过渡,在这里,自我意识的领域会得到更加充分的发展。当这个问题在列宁对绝对理念进行探讨过程中再次出现时,我稍后也将继续对此加以讨论。
列宁对这段和之前许多段落作了概括,所有这些概括都记录在他的摘要中:“黑格尔正是从认识论上驳斥康德(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中指的大概就是这一段,他写到,对驳斥康德具有重要性的东西,凡是从唯心主义观点所能说的,黑格尔都已经说了)——他揭露了康德的二重性、不彻底性,揭露了康德的那种可说是在经验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的动摇,并且黑格尔完全是而且纯粹是从更彻底的唯心主义观点进行这种论证的”(CW38:169-170)。对黑格尔来说,这里的问题是康德的二元论,是他对怀疑主义和经验论的妥协以及康德坚持在道德分析和事实分析之间所作的严格分离。然而,除此之外,正如在刚刚引用过的那段中所直接看到的那样,列宁在重要的方面仍然依赖于恩格斯关于黑格尔和马克思关系的简单看法。
列宁也摘录了黑格尔对康德向经验主义妥协所作的批判:“当人们不仅把理念,而且把在空间和时间上用手摸得到的感性实有当作某种比概念更优越的东西而与概念对立时,人们就常常说,‘这不过是概念而已’”(SL587)。黑格尔继续说道:“哲学对具备感性之有的实在性那种情况,提供概念的洞见……因此,进行抽象的思维不应被看作是感性材料简单地被放在一边”(SL588)。列宁是赞同黑格尔的,并为自己写下了如下的总结:
实质上,黑格尔对康德的驳斥是完全正确的。思维从具体的东西上升到抽象的东西时,不是离开——如果它是正确的(注意)(而康德,像所有的哲学家一样,谈论正确的思维)——真理,而是接近真理。物质的抽象,自然规律的抽象,价值的抽象等,一句话,一切科学的(正确的、郑重的、不是荒唐的)抽象,都更深刻、更正确、更完全地反映自然。从生动的直观到抽象的思维,并从抽象的思维到实践,这就是认识真理、认识客观实在的辩证途径。(CW38:171)
像黑格尔一样,列宁也关注抽象在分析世界中的重要性,并且反对概念和实在之间的分离。
列宁从黑格尔那里又摘录另外一段类似话语来为抽象范畴的重要性辩护,那段话的结论是:“难道可以设想,因为这些理智的事物缺乏空间和时间的感性材料,于是哲学就否认其真理吗?”(SL590;译文已作修改)。在这里,列宁得出一条从黑格尔到马克思《资本论》中的价值概念的对比线索:“在这里黑格尔实质上也是正确的:价值是没有感性材料的范畴,可是它比供求规律更具有真理性”(CW38:172)。这时明显提到了《资本论》的开篇内容,马克思在那里写道,在确定商品的交换价值的过程中,“它们的一切可以感觉到的属性都消失了”,因此,只有“抽象”力才能使我们发现它们的共同性,即“人类劳动”。[3]这就是马克思用来批判并超越市场的供求规律的东西,在供求规律中,商品的价值是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来决定。看来列宁在这里好像从黑格尔关于概念论的章节中获得了对马克思经济学的一个主要范畴的更深刻的理解,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之间另一方面的紧密联系。
列宁接下来摘录了整整几段内容,终于在下述对康德自在之物的批判中告一段落:
有一点是永远值得惊讶的:康德哲学怎么会既然认识到它所停留于其上的那种思维对感性实有的关系,只是简单现象的相对关系,并且很乐于承认和宣称两者的更高统一是在一般理念中,例如在直观知性的理念中,而又终究停留在那种相对的关系和这样的主张上,即概念与实在是,并且始终是完全脱离的——于是,那个被康德哲学说成是有限认识的东西,被认为是真理;而这个被它作为真理而认识的,并从而提出了明确概念的东西,却又被宣称为过分的、不可容许的和想象的事物。(SL592)
列宁虽然强调了这段话的后半部分,但并没有对此加以评论。
虽然列宁为找到与马克思的密切联系而高兴,但是他仍然不打算考虑黑格尔对意识的一些探讨,特别是黑格尔提到要超越亚里士多德的“按思维现象现有的样子作自然史式的描述”(SL595)。列宁写道:“这里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不明确和不透彻。神秘主义。不是心理学,不是精神现象学,而是逻辑学=关于真理的问题”(CW38:175)。很显然,列宁在这里仍然认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一部神秘主义的著作而缺乏与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联系,而他把《逻辑学》作为关于“真理的问题”而不是“心理学”来加以赞赏。[4]当然,正如我已提到的那样,列宁和他这一代马克思主义者们并不知道马克思把他的“黑格尔辩证法批判”(1844)归功于《精神现象学》。列宁的笔记也继续忽略了对黑格尔一个关键范畴即否定之否定的探讨。在几页(列宁对其并没有摘录)之后的一段中,黑格尔写道:“本质是有的第一个否定,有因此变成了映象;概念是第二个否定,或说前一个否定之否定,于是恢复了有,但这却是作为有本身无限的中介和否定性”(SL596)。列宁不仅忽略了这一段,而且把几段之后黑格尔的话“充足的概念就是理念”和“客观的概念……自在自为地具有,也是一个建立起来的同一”(SL597)指责为是向唯心主义求助。列宁摘录了这些语句,然后写道:“客观主义+神秘主义和对发展的背叛”(CW38:175)。
另一方面,芬德雷写道,黑格尔的概念——远非神秘的或纯粹唯心主义的——具有真实的物质内容:“逻辑思维,尤其是在纯形式的意义上,从不具有从自然和思想的研究中所获得的丰富内容意义的逻辑思维,黑格尔仍然坚持认为它具有自身所独有的物质的、‘现实的’内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而不是在别的意义上,黑格尔认为普遍观念是‘具体的’和‘自明的’。尽管黑格尔实际上运用了一些生成的隐喻,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试图仅仅从概念的普遍性中引导出特殊或个别。”[5]这样,芬德雷的解释在某些方面就极不同于列宁早期在对概念的这些探讨中所获得的认识。但是,随着对黑格尔文本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列宁将日益接近诸如芬德雷这样的立场。
推论(Syllogism)和黑格尔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
对形式逻辑中推论的批判
列宁现在非常快地翻过了近60页的黑格尔文本,这些文本既对概念的初步探讨作了补充,又研究了判断的类型,直到“推论”这一章列宁才停下来做了详细的笔记。按照芬德雷的观点,黑格尔这部分的文本包括“推论”这一章,“是对传统逻辑观念作出回应的唯一地方”。[6]这部分关注的焦点在于传统逻辑,加之列宁的兴趣在于辩证法而不是形式逻辑,这也许就能部分解释为什么列宁没有对“判断”这一章中的任何段落进行摘录或评论。然而,他在摘要中另外写道,他发现这些章节是“极其抽象的和费解的”,并且是“引起头痛的最好办法”(CW38:176)。列宁没有作详细的分析,只是作了一个一般的总结:
看起来,对黑格尔来说,这里主要的也是把过渡指出来。从一定观点看来,在一定条件下,普遍是个别,个别是普遍。不仅是①一切概念和判断的联系、不可分割的联系,而且是②一个东西向另一个东西的过渡,并且不仅是过渡,而且是③对立面的同一——这就是黑格尔的主要东西。然而这是穿过迷雾般的极端“费解的”叙述才“透露出来的”。从逻辑的一般概念和范畴的发展与运用的观点出发的思想史——这才是需要的东西!(CW38:177)
列宁相当多地赞同黑格尔对推论的论述,他似乎特别欣赏黑格尔对“学院式逻辑”推论的诙谐摒弃,并且写道:“引证了一个‘著名的’推理——‘一切人都是要死的,该隐是人,所以他是要死的’——黑格尔机智地补充说‘只要听到这样的推理,立刻就会使你觉得无聊’——他说这是由‘无用的形式’(形式逻辑推理)产生的”(CW38:177)。但是,列宁对于黑格尔提出的辩证推论的态度则大为不同,列宁把这一部分与马克思的《资本论》相联系。
他赞同黑格尔“一切事物都是推论”(SL669)的看法,并写道:“黑格尔对推理的分析(I-P-U,即单一、特殊、普遍,P- I-U,等等),令人想起马克思曾在第一章中模仿黑格尔”(CW38:177-178)。一方面,毫无疑问,列宁所指的是马克思在1873年德文版《资本论》跋中关于他在《资本论》第一章中如何“卖弄”黑格尔辩证法的声明。正如我在第1章中所探讨的那样,马克思在那里也写到他的辩证的方法和黑格尔辩证的方法“截然相反”。另一方面,列宁也可能是指黑格尔的概念论中的思路有助于解释马克思的价值理论。正如我们早些时候在列宁的笔记中所看到的那样。
通过对列宁下述大段评论更准确的阅读,我们可以发现黑格尔在这里对列宁产生了怎样显著的影响,列宁给这段评论加上了“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的问题”的标题。这段评论的第一部分写道:“(抽象的)概念的形成及其运用,已经包含着关于世界客观联系的规律性的看法、见解、意识。把因果性从这个联系中分出来,是荒谬的。否定概念的客观性、否定个别和特殊之中的一般的客观性,是不可能的。黑格尔探讨客观世界的运动在概念的运动中的反映,所以他比康德及其他人深刻得多”(CW38:178)。在对“世界的客观联系”的评论中,列宁似乎更接近先前引述的芬德雷的观点,即黑格尔的概念并不是神秘的或纯粹抽象的,而是具有真实内容并与物质世界相联系,这一点在列宁刚开始研究“概念论”时似乎并没有认识到。第二,列宁这里的评论表明,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对离开世界的客观联系这个总观点的因果性问题感兴趣。从概念这个层面上说,甚至在“本质论”中黑格尔先前对因果性的批判似乎存在着不足,现在强调的是运动和自己运动。
列宁再次把黑格尔与《资本论》第一章联系起来,继续评论说:“这一个商品和另一个商品交换的个别行为,作为一种简单的价值形式来说,其中已经以尚未展开的形式包含着资本主义的一切主要矛盾——即使是最简单的概括,即使是概念(判断、推理等)的最初的和最简单的形成——已经意味着人在日益深刻地认识世界的客观联系。在这里必须探求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的含义、意义和作用。要注意这点”(CW38:178-179)。在这段评论及刚刚引述的另外两段不是很明确的评论中,列宁是20世纪马克思主义者中第一个强调《资本论》第一章中的“黑格尔主义”的人。《资本论》这一章的结构是从商品表面的简单形式入手,而以商品拜物教结束。重要的是要领悟列宁的新意:列宁写黑格尔笔记,根本就是要表明在《资本论》第一章中,“简单的价值形式……已经以尚未展开的形式包含着资本主义的一切主要矛盾”。
列宁关于1914年之前马克思主义进行批判和自我批判的要义(Aphorism)
在一处对列宁的《黑格尔笔记》进行的探讨中,杜纳耶夫斯卡娅写道:“正是在黑格尔打破了主观性与客观性之间对立的‘推论’这部分,列宁突然写下表明自己如何决定性地与自己过去的哲学决裂的警句。”[7]列宁以他所谓的“要义两则”作为笔记的开始,直接用它们来反对曾经哺育过他的那个正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是用来反对普列汉诺夫。他把“要义二则”冠之以“关于批判现代康德主义、马赫主义等的问题”:“①普列汉诺夫对康德主义(以及一般不可知论)进行批判,从庸俗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多于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因为他只是肤浅地驳斥它们的议论,而不是纠正(像黑格尔纠正康德那样)这些议论,不是加深、概括、扩大它们,指出一切概念和任何概念的联系和过渡。②马克思主义者们(在20世纪初)对康德主义者和休谟主义者进行批判,按照费尔巴哈的方式(和按照毕希纳的方式)多于按照黑格尔的方式”(CW38:179)。这里有几个主要问题。首先,把“庸俗唯物主义者”这个词用在普列汉诺夫身,上,这是非常有意义的。1914年以前的列宁跟随恩格斯,认为存在着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个哲学阵营,并把普列汉诺夫归人唯物主义阵营,即使是在列宁不赞同普列汉诺夫的政治立场的时候。正如我在前一章中所探讨的那样,当列宁还在考察“存在论”的时候,他就第一次清晰地提出了“庸俗唯物主义”的范畴,作为对已被普遍接受的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批判。在那时,他也写道黑格尔“关于观念的东西转化为实在的东西”的思想是“深刻的”(CW38:114)。然而,他却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具体的庸俗唯物主义的代表人物。现在,他把普列汉诺夫作为一个例子,普列汉诺夫是俄国最主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是第二国际论辩证法的重要权威之一。列宁认为普列汉诺夫不是一位真正的辩证主义者,因为他对康德的批判是外在的而不是辩证的和内在的。[8]
第二,存在着一个成为“黑格尔主义者”的问题。以前列宁从来没有暗示说马克思主义者有必要进行“黑格尔的”分析,直到此刻列宁才多次指出,真正理解马克思的一条路径就是必须研究黑格尔。列宁在这里暗示说,像对康德主义进行批判这样一些哲学问题需要用“黑格尔的方式”来加以分析。这样,列宁成为20世纪第一个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
第三,这里把费尔巴哈看作也是一个庸俗唯物主义者,或者至少可以说,他的唯物主义远不是那种黑格尔式的完全辩证的。这是自列宁写作《卡尔·马克思》以来最主要的变化,这篇文章仅仅写于几周之前。正如我在第1章中所探讨的那样,列宁远没有对费尔巴哈进行批判,他写道因为费尔巴哈“坚决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决裂”而具有“划时代的”(CW21:50)意义。也有迹象表明列宁曾经想对《卡尔·马克思》的部分内容进行修改,列宁是在完成《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之后在他寄给出版商的信中表达了这个愿望。不幸的是,他从来没有作出这些修改。
第四,这里存在着对列宁自己过去观点进行批判的强烈迹象。虽然有很多马克思主义者写文章反对康德主义,但是只有在俄国马克思主义中马赫主义才成为一个主要问题。列宁和普列汉诺夫是俄国马克思主义中对马赫进行批判的两个主要人物。因此,列宁提到的属于“20世纪初”的“对现代康德主义、马赫主义等的批判”,所指的极有可能不仅是普列汉诺夫的著作,而且也是他自己早期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这部粗浅的唯物主义著作。列宁的早期著作多处提到费尔巴哈和恩格斯,但很少提到黑格尔。因此,当列宁批评20世纪初的马克思主义者没有对资产阶级哲学采取真正辩证的、黑格尔主义的批判时,列宁极有可能想到了自己的著作。
论黑格尔《逻辑学》和马克思《资本论》的要义
列宁在其接下来的要义中补充了他先前的评论,这个要义可能是《黑格尔笔记》中被引用最多的一个。这就是,“要义: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一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CW 38:180)。这是列宁作出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明确的评论:无论如何黑格尔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让我们详细分析一下它的含义。
首先,列宁号召马克思主义者钻研“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很显然,在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及其对唯物辩证法的论述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列宁,此时开始号召其他的马克思主义者像他一样钻研全部《逻辑学》。正如我们在第1章中所看到的那样,恩格斯在他最著名的哲学著作《费尔巴哈论》中早就写到,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唯物主义地运用黑格尔的方法并拒绝其体系。列宁在这里并没有提到体系和方法之类的划分,而且他号召钻研全部《逻辑学》很容易被解读为是对恩格斯体系和方法的这种简单划分的一种超越。很显然,在这里列宁不仅把他的《黑格尔笔记》看作后来用于写作政治学和经济学著作的私人研究,而且把它看作所有马克思主义者都必须从事的钻研黑格尔的方式。
第二,如前所述,前面的要义暗示说,为了批判列宁所认为的诸如康德主义和马赫主义这样一些马克思主义的敌人,有必要诉诸黑格尔。而在这里的着重点就极不相同。为了理解全部马克思主义著作中最重要的理论著作《资本论》,马克思主义者们有必要直接研究黑格尔。除了对“特别是它的第一章”是这样以外,然而这不局限于第一章,对于整个《资本论》来说都是如此。无论如何,对于1914年的马克思主义来说,对《资本论》第一章的强调就极具新意。虽然列宁在其摘要中没有明确地提到商品拜物教——这是卢卡奇近十年后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书中首次加以强调的——但是我们在这里可以发现,开始呈现在列宁面前的作为《资本论》核心的,甚至有可能是整个马克思主义核心的并不是经济学而是辩证法。[9]
第三,这是列宁再次与自己过去的哲学决裂,尤其是与《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决裂。如同前两则要义那样,列宁在这里似乎把自己包括在这些马克思主义者之内,由于他们“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而造成一个“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局面。我把这看作一个非常严重的指责,不仅针对其他的理论家,也是针对他本人。[10]我再次提出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是基于这则要义以及明确批判普列汉诺夫的那条要义前加上了“关于现代康德主义、马赫主义等的问题”的明确批判普列汉诺夫的这段话。有谁比列宁和普列汉诺夫更加关注这些问题呢?
对推论的进一步探讨
列宁的下一则要义与黑格尔论“推论”这章的内容的联系更加紧密。在罗列了黑格尔在这一章所探讨的一些推论的类别——类比推论、必然推论等——之后,列宁写道:黑格尔这一章的任务主要是“关于联系和过渡的阐述”(CW38:180)。他立即写下要义:“黑格尔的确证明了,逻辑形式和逻辑规律不是空洞的外壳,而是客观世界的反映。确切些说,不是证明了,而是天才地猜测到了”(CW38:180)。这个要义延续了我们先前看到的一些主题:通过把黑格尔的范畴看作比通常设想的那样更多地植根于客观世界,试图用历史的和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待黑格尔的辩证法。
接下来,列宁再次转向《小逻辑》,在其笔记中大段大段地摘录该书对推论的探讨。首先摘录的是黑格尔理性〔Vernunft〕和知性〔Verstand〕概念之间的区别。知性把必然性和自由看作是对立的,理性则相反,黑格尔写道:“真正的和理性的自由概念则在其自身中包含着被扬弃了的必然性”(EL¶ 182)。列宁在空白处简单写下:“自由和必然性”(CW38:181)。列宁没有摘录黑格尔文本中的下一句,在这句中,黑格尔把基督教解释为真正的理性,而把自然神论描绘成“单纯知性的上帝概念”(EL¶ 182)。列宁并没有利用这里原本可以利用的机会来批判黑格尔是教权主义、神秘主义等。
列宁接着摘录了一些段落,涉及逻辑与自然和精神的关系。在这些段落中,黑格尔暗示说逻辑和精神都是以自然界为基础,列宁可能看到这与唯物主义有着某种联系。其中一段列宁的摘录说:“自然这个直接的总体,把自身发展为逻辑理念和精神两个端项”(EL¶ 187)。在这里,自然是逻辑和精神的基础。在对这一段做笔记时,列宁只摘录了黑格尔探讨中表明自然是逻辑和精神的基础的那些部分,而省略了其他的段落,这些段落表明:在黑格尔看来,这三个概念之间的联系实际上是一种内在的循环联系,也省略了黑格尔所得出的结论,即逻辑“是精神和自然的绝对实体”(EL¶ 187)。
列宁在其摘要的总结性评论中,虽然强调了黑格尔的自然概念是逻辑和精神的基础,但也对自己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粗浅的反映论再一次作了含蓄的批判:“认识是人对自然界的反映。但是,这并不是简单的、直接的、完整的反映,而是一系列的抽象过程,即概念、规律等的构成和形成过程……人不能完全地把握=反映=描绘整个自然界、它的‘直接的总体’,人只能通过创立抽象、概念、规律、科学的世界图景等永远地接近这一点”(CW38:182)。理论绝不能完全描绘或反映自然界,并且甚至只有通过“一系列的抽象过程”,才能近似地描绘或反映自然界,这个观点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他在1908年所阐发的照镜子式的反映理论。
接下来,列宁从必然推论中摘录了一段,在必然推论中,黑格尔再次批判了知性的逻辑,在知性的逻辑中,“思维被认为是一种单纯主观的和形式的活动,客观东西则与思维对立,被认为是一种固定不变的和独立存在的东西”(EL¶ 192)。相反,黑格尔则认为,客观性和主观性是相互联系着的。列宁称赞道:“极其深刻和聪明!逻辑规律是客观事物在人的主观意识中的反映”(CW38:183)。黑格尔在结束对必然推论的探讨时,再次提到,上帝存在的证明问题,这促使列宁写道:“关于本体论论证法、关于上帝的胡说!”(CW38:184)。然而,列宁这里却是以摘录并强调《小逻辑》中下面这段关于主观性和客观性的统一的话来结束自己的探讨:“把主观性和客观性看作一种固定的、抽象的对立是多么错误。二者其实是完全辨证的”(EL¶ 194)。
目的性(Teleology):列宁对黑格尔实践观念和劳动观念的揭示
“概念论”中论客观性的部分包括三章,即“机械性”、“化学性”和“目的性”。前两章批判了自然科学,对于这部分列宁没有花什么时间,只是写道:这部分“非常费解,并且几乎完全是胡说八道”(CW38:185)。列宁非常感兴趣的是论目的性这一章,因为这章中的部分内容再次涉及因果性问题,这个问题他在关于“本质论”的笔记中作过评论。目的性范畴并没使黑格尔陷人他通常被指责的境地:在基督教来世论(Christian eschatology)的意义上把一个伟大的目的强加于人类历史。事实上,黑格尔开始讨论目的性时,就把自己与那种作为“受到虔敬的赞助”的“一个在世界之外的知性这样的概念”(SL735)区别开来。这里所涉及的是产生的原因和导致的结果之间的差别,一方面是对机械性和化学性中无生命的客体来说的,而另一方面则是对有生命的存在物来说的。因此,目的性概念对生命概念有影响,黑格尔紧接着在论目的性这一章之后对此加以探讨。泰勒写道,“内在必然性在目的性中得到最全面的展现”,进一步说,这个范畴充分地展示了黑格尔的总体性概念:“因此,目的性就是我们能从中说明黑格尔所设想的那种总体性的范畴。因为它是由独立的、外部的现实所构成,只不过这些现实的展开遵循着必然性,但是这种必然性不是外在强加的,而是这个外部现实本身所固有的。”[11]事实上,当列宁开始阅读这章时,让列宁感兴趣的正是自由和必然性的观念。
列宁在论目的性笔记中,首先所做的就是再次摘录并赞赏黑格尔对康德物质观的批判,但列宁也没有摘录黑格尔在这里因康德极大地推进了对目的性的探讨而给予康德的几次赞扬。在这里,列宁笔记中开始有几页在页面中间划了一条直线。在页面的左边是他对黑格尔的摘录,而页面的右边是列宁将黑格尔的系统阐述“翻译”为他所谓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很显然,列宁这样做不是去“纠正”黑格尔,而是用黑格尔来重建他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概念。
列宁首先从黑格尔那里摘引了一大段论述自然界(机械的或化学的)变化和发展过程与人类有意识活动之间的关系的内容。在摘要的另外半页列宁所“转译”的唯物主义辩证法中,列宁写道:“人的目的对于自然界最初似乎是不相干的(‘另外的’)。人的意识、科学(‘概念’)反映自然界的本质、实体,但同时这个意识对于自然界是外在的(不是一下子,不是简单地和自然界符合)”(CW38:188)。因此,人的目的和意识几乎只是对自然界的一个粗浅的反映,并且不能被机械的观念真正地加以描述。当列宁分析黑格尔对手段和目的的探讨时,他进一步发展了这些评论,他写道,人的目的或目标似乎是“在世界之外得来的”,但事实上,“人的目的是客观世界所产生的,是以它为前提的——认定它是现存的、实有的”(CW38:189)。
黑格尔关于人的意识和物质世界相互联系的观点,特别是黑格尔对人的活动以及工具与人的有目的的劳动之间的联系的简要讨论,让列宁兴奋不已。黑格尔提出,当我们使用工具时,虽然我们的目的或目标似乎是占统治地位的,但事实上我们采用的手段在某些方面比我们心中的目的更重要。紧接着在这个观点之后,列宁摘录了下面这样一段话:“在这种情况下,手段是一个比外在合目的性的有限目的更高的东西——犁是比由犁所造成的、作为目的的、直接的享受更尊贵些。工具保存下来,而直接的享受则会消逝并忘却。人以他的工具而具有支配外在自然界的威力,尽管就他的目的说来,他倒是要服从自然界的”(SL747)。列宁紧接着在这段摘要的空白处写道:“黑格尔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胚芽”(CW38:189)。正如我们将在第7章中所看到的那样,卢卡奇高度重视列宁对黑格尔的这些讨论,同时他也强调“黑格尔的思想接近历史唯物主义”。[12]
列宁在这里对黑格尔从人类劳动中列举的例子特别感兴趣,并从这个问题开始,把实践概念引入对黑格尔的探讨:
黑格尔力求——有时甚至极力和竭尽全力——把人的有目的的活动纳入逻辑的范畴,说这种活动是“推理”,说主体(人)在“推理”的逻辑的“式”中起着某一“项”的作用等——这不只是牵强附会,不只是游戏。这里有非常深刻的、纯粹唯物主义的内容。要倒过来说:人的实践活动必须亿万次地使人的意识去重复不同的逻辑的式,以便这些式能够获得公理的意义。这点应注意。(CW38:190)
列宁不仅对唯物主义的范畴感兴趣,对发现黑格尔的范畴与历史和物质世界的联系感兴趣,而且在这里,对“主观逻辑或概念论”感兴趣,日益把黑格尔的主观性观念转译为实践。
黑格尔认为逻辑不是抽象的,而是与人的日常活动和实践直接联系着的,列宁惊讶于黑格尔的这种想象,“精彩:黑格尔通过人的实践的、合目的性的活动,接近于作为概念和客体相一致的‘观念’,接近于作为真理的观念。紧紧接近于下述这点:人以自己的实践证明自己的观念、概念、知识、科学的客观正确性”(CW38:191)。在目的性这一章的结尾处,在向黑格尔总结性的“理念”这部分过渡这点上,尤其是在黑格尔对工具和劳动的探讨中,列宁在黑格尔那里所看到的不是抽象的、超凡脱俗的唯心主义,而是与唯物主义和实践的重要联系。列宁发现,目的性这章远没有强调任何天命神授的概念,都是一些黑格尔的最真率和最唯物主义的探讨。[13]
理念通论:“辩证法的最好的阐述”
黑格尔以六页导言开始了他“概念论”第三部分题为“理念”的探讨,这六页材料给列宁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写道:这个简短的导言“以及《小逻辑》中相应的各节(¶ 213-215)几乎就是关于辩证法的最好的阐述。也就在这里,可以说是极其天才地指明了逻辑和认识论的一致”(CW38:192)。列斐伏尔写到,列宁单独挑选出黑格尔对理念的简要探讨是正确的,因为《逻辑学》的这部分“精彩地展示了认识史和认识论之间、逻辑和辩证法之间的深刻联系”。列斐伏尔进一步认为,“在哲学意义上对辩证的方法作出正确的阐述只有在一个极其深刻而高级的阶段才能达到”,这就是说是在被黑格尔称为“理念”的这个阶段上。[14]
列宁挑选出下面这段话,在这段中黑格尔认为理念是真实的和可感知的:“对往后关于理念的那种评价,更必须加以斥责,根据那种评价,理念仅仅被当作是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并且关于真的思想也说那只不过是理念(观念)而已”(SL755-756)。列宁远没有斥责黑格尔唯心主义这种经典的表述,列宁暂时简单地解释了它的含义,然后他似乎就赞同黑格尔的表述:“把观念当作某种‘非现实的东西’,譬如说‘这不过是观念而已’,那也是错误的”(CW38:193)。然而在同一段落中,黑格尔相当清楚地提到了历史和政治问题,就像“整体,如国家、教会,假如其概念与其实在的统一消解了,便也不存在了”(SL757)这样的句子,都被列宁忽视了。后面一句所提及的容易被理解为是宗教改革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列宁同样也忽略了黑格尔把理念定义为主观和客观的同一。
然而,列宁仍然摘录了黑格尔对理念的两则大段解释:①“是单纯的真理,是概念和作为一般的东西的客观性的同一”,并且,②“是一种过程,即自身消散为个体及其无机的自然界,并重新使无机的自然界受主体的支配,而又回到最初的单纯的普遍性”。后者是导向自由观念的一个发展,在自由观念中,“理念也就为了自由之故而在自身中具有最强烈的矛盾”(SL759)。列宁再次把摘自黑格尔的话放在页面的一边,并在页面的另一边写下他自己的提要,他在提要中写道:“思想和客体的一致是一个过程:思想(=人)不应当设想真理是僵死的静止,是暗淡的(灰暗的)、没有冲动、没有运动的简单的图画(形象)。观念也包含着极强烈的矛盾”(CW38:194-195)。这里也是再次强烈地对《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的反映论进行无条件批判,因为在列宁这段摘要中,理念并不是像一幅“简单的图画”直接反映客体,而是与客观世界相互作用的一个过程。
现在,列宁开始探讨黑格尔的认识概念。他把认识看作一个过程,看作客观世界和人的认识之间的相互联系:“认识是思维对客体的永远的、无止境的接近。自然界在人的思想中的反映,要理解为不是‘僵死的’,不是‘抽象的’,不是没有运动的,不是没有矛盾的,而是处在运动的永恒过程中,处在矛盾的发生和解决的永恒过程中”(CW38:195)。这里显然不是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问题。相反,着重点在于与物质世界相联系的人的认识的自己运动这一黑格尔主义的概念。这个概念既不同于直观的唯心主义,也不同于直观的唯物主义。它是人的思维或意识的认识的自己运动,这个观念似乎吸引了作为革命倡导者的列宁。
正如在论目的性这章中一样,列宁也继续将理念与行动、实践联系起来。他从《逻辑学》中论“认识和行动”(SL760)中摘录了一段,在“认识和行动”这段中,黑格尔预示了他在稍后一章“认识的理念”中将要展开的内容。“认识的理念”。这里,列宁在摘要中强调了“行动”一词,并写道:“……认识和行动的过程使抽象的概念成为完备的客观性”(CW38:195)。
列宁唯物主义地阅读黑格尔的进程也在继续着,并且更加认识到黑格尔是“唯心主义地”表达了理念在世界中具有客观的力量,而且不应该作为“仅仅是理念”而不加考虑。这同一个黑格尔把理念看作是与物质的、人的世界相联系的,并不总是停留于一些抽象的领域。关于黑格尔的总体概念,列宁写下了下面这样一段话:“真理就是由现象、现实的一切方面的总和以及它们的(相互)关系构成的。概念的关系(=过渡=矛盾)=逻辑的主要内容,并且这些概念(及其关系、过渡、矛盾)是作为客观世界的反映而被表现出来的。事物的辩证法创造观念的辩证法,而不是相反”(CW38:196)。在这段的第一行中,列宁似乎再次提前近十年预感到了通常被归功于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的那些观点:把黑格尔的总体概念置于马克思主义的中心地位。然而,在最后一句话中,列宁并没有对黑格尔理念创造世界的观点让步,并且把黑格尔颠倒过来,或者至少是他所理解的那个黑格尔。可是他并没有拒绝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似乎仍然在某种程度上把唯心主义看作根植于物质的和自然的世界。因此,在阅读并摘录了《小逻辑》中关于理念的一部分探讨之后,列宁写道:“黑格尔在概念的辩证法中天才地猜测到了事物(现象、世界、自然界)的辩证法”(CW38:196)。
然后,列宁再次阐明了他自己的辩证法的概念,列宁的辩证法概念是从黑格尔那里得来的,只不过加上了他自己的特别强调和解释:“应当更通俗地表达这一要义,不用辩证法这个字眼,大致可以这样说:黑格尔在一切概念的更换、相互依赖中,在它们的对立面的同一中,在一个概念向另一个概念的过渡中,在概念的永恒的更换、运动中,天才地猜测到的正是事物、自然界的这样的关系”(CW 38:196)。这里,我们发现列宁把黑格尔的辩证法总结为自己运动和自我发展过程中的具体总体的辩证法,一个活生生的、有生气的、人的总体辩证法。我们在这里也可以看到对立面的同一或统一这个范畴的出现,这个范畴根植于黑格尔但却是列宁自己的范畴。后来,这个范畴成为列宁在总结其摘要时所理解的辩证法的核心。
列宁仍然对《小逻辑》作出了明显的回应,然后对辩证法作了一点解释,在左边空白处写下“辩证法是什么?”这个问题。在右边的空白处他也写道:“每一个概念都处在和其余一切概念的一定关系中、一定联系中”。列宁对辩证法的简要定义是这样的:“概念的相互依赖,一切概念的毫无例外的相互依赖。一个概念向另一个概念的过渡,一切概念的毫无例外的过渡。概念之间对立的相对性……概念之间对立面的同一”(CW38:197)。在这里列宁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看来是核心的东西:对立面的同一和矛盾的规律。
生命理念:对逻辑的一次“卓越的补充”
这里,在理念这个阶段,黑格尔并没有把自然界当作一个无机物来看待,而看作是生命的〔Das Leben〕理念。当年青的马尔库塞还是一名受到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和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强烈影响的“现象学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时候,他就把生命的理念当作整个黑格尔著作的核心。马尔库塞在其第一部论黑格尔的书中是这样说的:“对黑格尔来说,生命的理念是本体论条件和认识活动的前提,只有在其作为‘普遍性’,作为主观性和客观性、我和生命世界的统一的真正形式中才能被准确地加以理解。”[15]毫无疑问,列宁知道狄尔泰的《生命哲学》(Lebensphilosophie),也知道从1905年他的论青年黑格尔的讲演集公开出版时他就开始了向黑格尔的“回归”。[16]尽管列宁在其《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中根本就没有提到狄尔泰,但是他在1914年所做的论述《逻辑学》其他方面的、更具学术性研究的一些补充的笔记中,提到了在当代德国哲学“向黑格尔的回归”(CW38:239)。[17]这至少暗示列宁向黑格尔的回归和中欧的哲学家们之间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一时期的文化批判——不仅包括狄尔泰而且包括青年卢卡奇——有着某种形式的联系。并且这种回归至少在德国哲学中,从某种程度上说主要与《生命哲学》的观念有关。
的确,列宁本人向黑格尔的回归产生的前提远不同于德国学者之间所发生的情况。虽然如此,有趣的是列宁被黑格尔论生命这一章的结论与《逻辑学》的结论是如此的接近而激动。黑格尔在论生命这章中首先指出:谈到生命的理念,“以致按照逻辑的通常观念来看,用这样的理念,似乎就会超出逻辑的领域”(SL761)。这一段列宁做了摘录。黑格尔补充说,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的著作试图与形式逻辑决裂:“当然,假如逻辑所应该包含的,不外是空洞的、僵死的思想形式,那么,在逻辑中,便根本不能谈到像理念或生命这样的内容”(SL761)。列宁评论道:“从客观世界在人的意识(最初是个体的意识)中的反映过程和实践对这个意识(反映)的检验这一角度来看,把生命纳人逻辑的思想是可以理解的——并且是天才的”(CW38:202)。黑格尔在《小逻辑》中用引自亚里士多德的例子来讨论生命的理念,列宁自己也作了总结:“身体的各个部分只有在其联系中才是它们本来应当是的那样。脱离了身体的手,只是名义上的手(亚里士多德)”(CW38:202)。列宁发现这是表示总体概念的一种有趣方式。他自已总结了黑格尔生命的理念之中的矛盾概念,在那里,痛苦是有生命的东西中的矛盾的“现实的存在”的一种表达(SL771)。虽然列宁在其摘要中对生命的理念所作的总结和评论仅仅只有两页半,但他似乎把这一章看作黑格尔的概念所具有的活生生的、世俗的特性的又一证明。
认识的理念(The Idea of Cognition)列宁摘要中的一个转折点
在黑格尔看来,假如说生命有机体是主观和客观的统一,那么这个统一的更高层次就能够在认识或知识的层面上获得,在这个层面上,生命有机体具有自由和自我意识。虽然列宁似乎大体上赞同黑格尔提出的从生命向认识的过渡方式,但是他反对黑格尔突出强调精神〔Geist〕甚至另外对于生命或自然所具有的重要性:“精神不仅比自然更是无限地丰富得多,而且概念中对立物的绝对统一构成精神的本质,所以精神在它的现象和对外在性生物关系中,显示了它在最高的规定性中的矛盾”(SL776)。列宁在其笔记中草草记下这段话,然后在页边空白处写道:“神秘主义”,这可能是对黑格尔认为精神比自然更丰富的一种抨击(CW38:204)。
作为理论理念(the Theoretical Idea)的真之理念(The Idea of the True)和黑格尔对康德相对主义的批判以及对现象的关注
接下来,列宁总结了一些黑格尔对康德关于认识的批判,特别是对康德被指责为把认识与经验世界隔离开来的那些段落。黑格尔在下述意义上指责康德“极其简单地跟着休谟的怀疑论方式走”,即思维着的“自我”被以一种先验的方式设想为不可知的自在之物,“从自我那里丢掉一切经验的东西”(SL777)。列宁摘录了这些并写下了自己的总结:“要理解,就必须从经验开始理解、研究,从经验上升到一般。要学会游泳,就必须下水”(CW38:205)。黑格尔尖锐地批判了康德克服旧形而上学的方法,这种形而上学具有人的灵魂的“固定不变的僵化概念”,列宁对此表示赞同(SL779)。虽然黑格尔赞同康德对这种固定不变的概念的克服,但他抨击康德拒绝探究真理来取代更加具有相对性的范畴的可能性:“他的批判丝毫不问问那唯一具有兴趣的问题,即一个规定了的主体,这里就是日常思维的抽象自我〔Vorstellung〕,是否具有自在自为的真理。但是,假如停留在现象〔Erscheinung〕,停留在日常意识〔Vorstellung〕中所发生的单纯表象那样的东西,那就是对概念和哲学实行放弃”(SL780)。这也是那种把认识不仅看作是客观性,而且也看作是主观性的问题。列宁摘录了黑格尔的一些批判并在摘要的空白处写道:“康德局限于‘现象’”(CW38:206)。
黑格尔在这里重点提到了《精神现象学》,可能因为它太具有唯心主义的色彩而被列宁所忽略。在这段中,黑格尔谈到精神从“最低级的具体的形态”向“自为的精神”的概念的发展(SL781-782)。这致使黑格尔第一次阐明“理论的理念,即认识本身”(SL783),这也被列宁所忽略。稍后,我们将会看到,在对认识的理念进行探讨的过程中,这是一个重要的范畴,黑格尔在认识的理念中将理论的理念与实践的理,念相对立。正如我们后来将看到的那样,列宁并不关注理论的理念,反而关注实践的理念。
当黑格尔第一次把理论的理念看作是真之理念时,列宁的确给予了较多的关注,但他在其笔记中并没有把它叫做理论的理念。在那里,用黑格尔的表述说,它的开端,“主观的”形式预设了“世界的否定”,他称之为仅仅是“第一个否定”(SL784)。在理论的理念的这个早期阶段,理念把世界作为某种虚假的东西而加以“否定”,但是正如所指明的那样,黑格尔告诉我们这仅仅是第一个否定。我们应该牢记,当黑格尔在这里或其他的地方谈到“世界的否定”时,他并不是要求助于神秘主义,相反,他是要清楚地说明两个问题:①理念否定和批判它所认为是虚假的东西,②在一定的条件下,新的理念推翻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意识,从而有助于对社会现状的否定。[18]列宁摘录了这段话并评论说:“认识的目的最初是主观的”(CW38:206)。然而,列宁似乎把这段话理解为一种对理论的理念的泛泛批判,而不是对理论的理念的一种具体形式的批判。马尔库塞和其他学者在对现实的、历史的世界作为一个总体进行激进批判的意义上,运用了作为世界的否定这一黑格尔的真理概念,列宁并没有领会他们从中所发挥的东西。
列宁接下来摘录了黑格尔对康德的一些更深人的批判,然后进行总结,对列宁而言,这主要是对主观唯心主义的批判而不是对客观唯心主义的批判:“康德把认识和客体分割开来,从而把人的认识(它的范畴、因果性等)的有限的、暂时的、相对的、有条件的性质当作主观主义,而不是当作观念(=自然界本身)的辩证法”(CW38:207)。列宁再次站在黑格尔的一边来反对康德,尤其是反对相对主义,但是这里还有更多的东西。黑格尔在这里以及前面一些地方对康德主义的批判重点放在现象而不是概念上,这种批判方式后来被列宁运用到对其他一些马克思主义者所阐述的帝国主义理论的批判上,不仅包括像希法亭这样的改良主义者,甚至也包括像卢森堡这样的其他一些革命者。我们在第5章中将会看到这一点。
分析的认识和综合的认识
列宁现在开始进人黑格尔对分析的认识的简要探讨之中,这种探讨涉及高等数学。列宁摘录了一些对数学理论的这种批判,包括黑格尔对莱布尼茨微分学的一些前提所作的批判。列宁在其摘要中对这个探讨的中间部分的内容做了摘录,列宁对他是如何看待黑格尔那里的逻辑范畴与康德以及与物质的和历史的世界的联系作了一个大致的总结。列宁的重点在于总体性和全面性:“当逻辑的概念还是‘抽象的’,还具有抽象形式的时候,它们是主观的,但同时它们也表现着自在之物。自然界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既是现象又是本质,既是瞬间又是关系。人的概念就其抽象性、分隔性来说是主观的,可是就整体、过程、总和、趋势、来源来说却是客观的”(CW38:208)。列宁在这里为他自己(也为我们)描述了黑格尔的“具体的总体性”(concrete totality)观念。对于(正研读黑格尔的)列宁来说,这意味着人的认识“在结果中,作为一个整体是客观的”。因此,理念作为一个整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既塑造着历史和社会,又被社会和历史所塑造。但这并不是理念的全部内容。
列宁其他部分的评论强调,逻辑观念不仅在其被当作一个整体的时候是客观的,而且就其“过程、总和、趋势、来源来说”也是客观的。对此稍微作进一步的分析,现在不仅当理念被理解为一个整体即总体时,而且被理解为一个过程即不是静止的而是自我发展的时候,列宁都把理念视为具有客观性。这样,客观性就与发展相联系。当我们考察理念的来源即它们与由过去开始的进程中产生的自我发展的关系时,可以看出这一点;当我们把理念作为一种朝向结果运动的趋势来考察时,即通过考察理念沿着未来的方向自我发展,我们也会看到这一点。当列宁研读这里的黑格尔时,似乎强烈吸引他的正是理念的自我发展。自从对黑格尔来说,理念是按照一定的方向来运动时起,列宁似乎就对蕴含着结果的黑格尔的理念特别地感兴趣。
列宁忽略了黑格尔接下来一节“综合认识”的大部分内容,其中包括对定义含义的内在狭隘性所作的一个有趣的和富有德国唯心主义特征的批判,这种狭隘性是相对于被定义的客体的真实内容来说的。对黑格尔来讲,定义“对于外在反思说来是标记”:“按照布鲁姆巴赫(Blumenbach)的注解,例如耳垂就是一切其他动物所缺少的东西,所以……完全有理由可以将它用于天然的人的定义。但是这样一个完全外在的规定立即就显出与天然人的总的外貌的表象,与概念规定〔Begriffsbestimmung〕应当是某种本质的东西的要求,是如何的不适宜!”(SL798)。列宁忽略了这一段,也忽略了大部分黑格尔对数学和自然科学定理,尤其是牛顿式定理的批判。
然而,列宁似乎的确赞同黑格尔对数学、自然科学和形式逻辑的方法论的许多尖锐抨击。例如,他摘录了黑格尔对综合认识所作的精彩的、总结性的批判,这些批判内容如下:
这表明了对于命题中所使用的具体物之所谓说明和证明,一部分是同语反复,一部分是事物真实情况之混乱,一部分也是把这种混乱用来掩盖认识的虚妄,这种认识片面地接受经验,唯有这样,它才能达成它的简单的定义和原理;它之取用经验并使其有效准,不是从经验具体的总体,而是按照假设和理论所需要的方面,把它作为例子,它以此来消除来自经验的反驳。当具体经验从属于作为前提的规定之下,理论的基础就被蒙蔽,只是从适合于理论的这一方面才显露出来,以致要无拘执地就其本身去考察具体的知觉也很困难。(SL815)[19]
列宁全部摘录了这一段,并在空白处写道:“异常正确和深刻”(CW38:210)。对于自然科学和数学的方法论的这种尖锐批判似乎再次使列宁的观点与恩格斯《费尔巴哈论》的观点不一致。正如早些时候所探讨的那样,恩格斯认为,自然科学的方法具有内在的辩证性质。另外,黑格尔的论述也再次与列宁自己早期著作中对反对唯心主义的科学唯物主义的日常辩护不相一致。
黑格尔对综合认识的探讨是如此尖锐地批判了数学和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尤其是牛顿的方法论,甚至连在很多问题上为黑格尔辩护的芬德雷也认为在这一部分中黑格尔的观点“很奇怪”。[20]不过,假如我们考察一下马克思鲜为人知的《数学手稿》(Mathematical Manuscripts)的话,那么列宁对黑格尔批判总体上的赞同就是建立在比通常所设想的还要更加坚实的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基础之上。这些手稿写于19世纪80年代,但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出版,因此列宁是不知道这些手稿的。在这些手稿中,马克思也非常赞同黑格尔对数学方法,尤其是牛顿的微分学的批判。[21]
列宁不仅在数学和自然科学的某些论证方式和定理上赞同黑格尔的观点,而且他也发现了其与马克思对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之间的联系。因为,除了对黑格尔批判总体上表示赞同之外,在紧紧靠着这大段摘自《逻辑学》的文字旁边的空白处,列宁也写道:“参看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CW38:210)。虽然列宁在此并没有指明黑格尔的批判如何与政治经济学相关联,但有可能会涉及几个问题。虽然我们不能确定列宁的意图,但他或许打算论证以下一些观点: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学同义反复地假定市场的理性,它忽视了诸如劳动人民的真实状况这样一些经验数据,进一步说,它试图回避从根本上对理论的基础进行讨论。因此,一方面,列宁把黑格尔这里的观点与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联系起来;另一方面,他并没有把黑格尔的批判与某些看似更加明显的东西即由恩格斯《费尔巴哈论》和列宁自己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所展示的科学形态的马克思主义联系起来。因此,列宁并没有把它作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内部的一个问题来真正地加以探讨。
简要总结一下列宁至此在其笔记中关于理念的认识:首先,他已经欣然接受这前一部分是对辩证法的“最好的”阐述。第二,他对就像论述生命的理念这一章所展示的那种黑格尔《逻辑学》的世俗特征印象深刻,并且发现了那里的唯物主义内容。第三,随着黑格尔开始探讨认识的理念,列宁就对在真之理念或理论理念下的各种认识形式——康德主义,然后是分析的认识和综合的认识,进行了尖锐的批判。黑格尔对分析的认识和综合的认识的批判是如此的尖锐,而列宁对它的阅读又是如此的草率,以至于他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虽然黑格尔一直对理论理念进行批判,但是他所批判的只是理论的这些具体形式,而不是某种理论理念的概念本身。接下来,在“善的理念”(the idea of the good)这个标题下,黑格尔将进人实践理念(practical idea),这是“认识的理念”的结尾部分。列宁甚至更加感兴趣的是在其辩证法如此高级的阶段上黑格尔在实践理念中的结论,而不是黑格尔较早前论述的生命理念。不幸的是,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列宁对他在黑格尔文本中发现的世俗的、实践的方面的极大兴趣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对黑格尔的片面解读。
善的理念和实践理念
“认识的理念”最后一部分的标题是“善的理念”,在黑格尔的著作中只有六页,但列宁却做了大篇幅的笔记,并且正是在这里列宁广泛地总结了他研读《逻辑学》所发挥的思想。埃罗尔·哈里斯指出了黑格尔探讨善的理念的一些背景:“人们习惯于认为作为自我激活的精神,在对自身的自我认识中理念的实现就是善……人们会想起柏拉图善的理念和斯宾诺莎的教导即人类的最高的善就是智力的完善……善在这里仅仅被当作实践的目的。此外,作为活动的动机,善被理解为理性理念——康德善的意志的实现,它也是主观的。”[22]黑格尔在这一章中,从未真正具体地说明这一部分的主题即善的概念与实践的理念之间的联系。
当列宁开始阅读这几页时,他对黑格尔所作的从综合的认识即“真之理念”的最后部分向善的理念的过渡印象深刻,因为它涉及实践和行动的观念。黑格尔写道,在这个阶段理念“就是实践的理念,即行动”(SL818)。列宁在其摘要中写道:“无疑地,在黑格尔那里,在分析认识过程中,实践是一个环节,并且也就是向客观的(在黑格尔看来是‘绝对的’)真理的过渡。因此,马克思把实践的标准引进认识论时,是直接和黑格尔接近的。见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CW38:212)。这里有几个关键问题:首先,列宁再次斥责并接受了黑格尔的实践和行动的观念。第二,他似乎把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理解为客观真理的理念,这似乎是贬低主观性问题的一种理解。[23]第三,列宁是将黑格尔的实践理念,而不是他的理论理念与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联系起来。正如我们在第1章中看到的那样,马克思在他的第一条提纲中写到,费尔巴哈直观的唯物主义既缺乏主观性又缺乏“能动的方面”。他在这同一条提纲中进一步写到,求助于唯心主义的因素有助于克服费尔巴哈唯物主义中的这种不足。最后,众所周知,马克思在提纲的第十一条也就是最后一条中说:哲学家们不仅要解释世界,而且要改变世界。
在这部分的摘要中,列宁再次把摘自黑格尔的大段内容放在页面的左边,而把他自己的注解放在页面的右边。列宁这里的说明是其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人的意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并且创造客观世界”(CW38:212)。如果列宁现在相信认识不仅反映客观世界而且创造客观世界,那么他就已经远离了他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的粗浅的反映论。列宁的说明无疑是对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相统一的一种表达。确定无疑的是,列宁这里的认识不仅是指迄今为止由黑格尔在“认识的理念”中所阐发的这样哲学的或科学的认识,而且是指具体表现在革命理论中的那种类型的认识,因为那毕竟是列宁阅读黑格尔的焦点和目的。可以确定的是,这种认识反映和描述世界,这个世界对列宁来说是物质的和历史的世界。此外,正如列宁现在所认为的那样,认识还创造世界。就列宁对其1914年之前哲学范畴的反思和重构这方面来说,这个“要义”在许多方面都是整个《黑格尔笔记》的最高点。[24]然而,从现在开始,他有点向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回归:虽然列宁的确在《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的结尾部分继续提到主观性,但是他变得越来越关注实践和唯物主义的问题。
实践理念以及列宁对理论理念的遗漏
当列宁继续阅读“善的理念”时,总的来说,他是这样阅读黑格尔的:“实践高于(理论的)认识,因为它不仅具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还具有直接现实性的品格”(CW38:213)。列宁从黑格尔那里摘录了下面整段:“在理论理念中,主观概念,作为普遍的东西,自在自为的无规定的东西,与客观世界是对立的,它从客观世界为自己取得规定的内容和充实。在实践理念中,它却是作为现实的东西而与现实的东西对立;但主体在其自在自为的规定之有中所具有的自己的确定性,却是自己现实和世界非现实之确定性”(SL818)。列宁似乎把这段理解为只不过是对理论理念的一种超越。黑格尔这段话也是一种极端唯心主义的表述,尤其是最后论述世界非现实性的部分,这部分暗示实践理念能够否定现实世界。正如较早前所探讨的那样,黑格尔否定世界的概念涉及理念和社会中的极端分离,而不是逃离世界的神秘主义。
当列宁进一步阅读时,他对黑格尔对实践的论述作了一种非常严密的总结,并且他的革命实践明确遵循着这个总结:“在实践观念中(在实践领域中),这个概念则作为现实的东西(作用着的东西?)而和现实的东西相对立。主体(在这里突然代替‘概念’)在其自在自为的存在中,即在作为规定的主体中所具有的对自身的确信,就是对自己的现实性和世界的非现实性的确信。这就是说,世界不会满足人,人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世界”(CW38:213)。列宁在这里似乎是在说,世界对人类来说具有一种消极因素。列宁是这样总结这一整节的内容:“必须把认识和实践结合起来”(CW38:216)。这里有几个问题。实践与现实的世界相对立,但不仅仅是在数量上或是唯物主义地对立;体现在活生生的人类主体之中的实践通过否定现存的社会生活来确证其自身的现实性。对列宁来说,这里的内容显然是社会革命。然而,革命的关键不仅在于客观的力量,而且在于意识到自己现实性的自我意识主体的发展。这样,列宁通过阅读黑格尔阐发了主观性的激进观念,从而使他远离了第二国际科学的和客观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
当列宁从黑格尔那里摘录了另外一大段内容时,他进一步强调了主观性的重要性这个观点,这段内容是批判这个阶段的善的理念的,在这个阶段中,“还有两个在对立中的世界,一个是在透明的思想的纯粹空间的主观王国,另一个是客观王国……这个现实是一个还未言明的黑暗王国”(SL820)。列宁突出强调了这段话中的许多内容并在摘要的空白处写道:“两个世界——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CW38:215)。[25]他暗示主观性同客观性一样重要,但他似乎并没有领悟黑格尔对实践理念作了尖锐的批判。相反,正如杜纳耶夫斯卡娅认为的那样,列宁“感到客观性、实践理念”,也就是黑格尔指明的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那种革命”。[26]
列宁也没有摘录黑格尔著作中清晰而直白的段落,例如几行之后这几段,这些段落强烈地承认实践理念的首要地位:“但是实践理念还缺少的东西,就是原来意识本身的环节,即外在之有的规定在自为的概念中所达到的现实性的环节——这种缺少也可以这样来看,即实践的理念还缺少理论的理念的环节”(SL821)。黑格尔进一步阐述这个观点,认为善的理念首先需要返回到真之理念,真之理念在本章较早之前探讨理论理念那部分已经阐述过。但是列宁在其关于善的理念的笔记中强调了行动的范畴、实践和意志。而黑格尔在这里至少在一段中说了一句相反的话:“意志〔Wille〕本身成为达到自己目标路上的障碍”(SL821)。
列宁忽略了这几段中的大部分内容,不是对实践理念局限性的批判,就是对理论理念重要性的强调。虽然他摘录了几段黑格尔批判理,论理念局限性的内容,但他从没有摘录黑格尔强烈批判实践理念的任何内容。接下来,在对“行动的推论”的探讨中,黑格尔写道:“在行动的推理中,一个前提是善的目的对现实的直接关系,目的占取这个现实,并在第二个前提中把(它)作为手段来反对外在的现实”(SL821)。在摘录下这段论述后,列宁在总体上对善的理念作了如下相当大篇幅的评论:
“行动的推理”。对黑格尔来说,行动、实践是逻辑的“推理”,逻辑的式。这是对的!当然,这并不是说逻辑的式把人的实践作为它自己的异在(Otherness) (=绝对唯心主义),而是相反:人的实践经过亿万次的重复,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式固定下来。这些式正是(而且只是)由于亿万次的重复才有着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第一个前提:善的目的(主观的目的)对现实(“外部现实”)的关系。第二个前提:外部的手段(工具),(客观的东西)。第三个前提,即结论:主体和客体的一致,对主观观念的检验,客观真理的标准。(CW38:217)
因此,尽管只有一些极其有限和偶然的正当性,但是行动和实践范畴仍然是列宁在阅读黑格尔关于善的理念时所挑选出来并作为总结性的东西。
当列宁阅读到“善的理念”的结尾处时,正是黑格尔理论和实践相统一的概念,或者正如他所说的是理论理念和实践理念相统一的观念吸引了列宁。然而,列宁如往常一样只是强调实践。显然,列宁发现调和的、脱离了人的思维的哲学家也以自己的方式成为一名行动的哲学家,他对自己的这一发现感到如此兴奋以至于他没有领悟黑格尔论述的多面性。列宁现在快要进人黑格尔《逻辑学》的结尾部分“绝对理念”。他摘录了黑格尔对绝对理念的初步描述:“认识再树立起来了〔hergestellt〕,并且与实践理念联合了……但是并不像在探索的认识中那样,仅仅作为没有概念主观性的客观世界,而是作为其内在根据和现实的长存就是概念那样的客观世界。这就是绝对理念”(SL823)。这段论述是“善的理念”的结尾。列宁从对这一部分的阅读中得出了几个结论。
列宁继续把重点放在实践理念上,列宁此时明显地注意到这个事实,即黑格尔把实践理念看作绝对理念的一个重要方面,而绝对理念通常被认为是黑格尔最抽象的哲学范畴。然而,与此同时,列宁虽然摘录了黑格尔论绝对理念这一章的开头一句,但他并没有对此作深入的探讨,这句话紧接着刚刚引用过的那段阐述,这句话是:“绝对理念,本来就是理论理念和实践理念的同一,两者每一个就其自身说,都还是片面的”(SL824)。
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列宁对绝对理念这一章的阅读也以某种方式加以限制,他忽略或是取消绝对理念的一些重要范畴,这些范畴也可以成为其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一部分。无论就本章而言,还是就整个《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来说,这都不能抹杀列宁的成就。不过,正如我后面所强调的那样,列宁并没有考虑到黑格尔辩证法的全面性,因为一方面,他有些片面地专注于唯物主义的范畴和唯物主义地阅读黑格尔;另一方面,他片面地专注于行动、实践和意志的范畴。列宁从行动、实践和实践理念的有利视角,“唯物主义地”阅读论绝对理念这章。然而,这种阅读具有一个重要的优点:列宁将不会像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所做的那样,把绝对理念作为与马克思主义本质不相容的东西而加以抛弃。因此,列宁对黑格尔的阅读将比恩格斯及其在第二国际的继承人(如普列汉诺夫)的阅读更加丰富和更加包容。
绝对理念:列宁阅读黑格尔的极度的矛盾心态(The Ambivalent Climax)
关于黑格尔绝对理念的一些思考
评论家们对黑格尔在绝对理念这一章中阐述了些什么并没有达成共识。一般说来,英国经验主义者H. B.阿克顿(H. B. Acton)极端敌视黑格尔和辩证法,关于黑格尔和其他的德国唯心主义者,他写道:“引人注目的是,一条旨在捍卫思想和自由的现实性的哲学探讨路径以这种观念而宣告结束:它们是自相矛盾的映象,唯有绝对物是自由的。”[27]然而,对绝对理念的这些抨击并不限于英国的经验主义者。正如我们在第1章中看到的那样,恩格斯是黑格尔辩证法的一个学生并且试图对辩证法作马克思主义的改造。然而他也写到,绝对理念是黑格尔体系中影响最为恶劣的地方,而这种与黑格尔方法相对立的体系的不断作用创造了绝对真理教条观念。卢卡奇以惊人相似的语气表达出与恩格斯的意见分歧,卢卡奇把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与宗教概念联系起来:“因为构成体系结论的东西是那种不断地自我实现的绝对理念,此时,它不仅是作为理念而且同时是作为其自身的实现。很显然,这种复杂的信仰体系的基本结构极易使人联想到神学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上帝作为造物主实现了先前设计出来的理念。”[28]这样,恩格斯、卢卡奇和阿克顿都趋向于把绝对理念是为绝对真理和神学成为支配黑格尔辩证方法的批判特性的地方,尽管他们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态度极不相同。
正如我们所见,马克思自己的立场更加复杂。在《1844年手稿》对黑格尔绝对理念的探讨中,他强调黑格尔这部分著作揭示了对黑格尔来说重要的仅仅是自我意识和其他的精神范畴,在黑格尔看来,它们是人的现实本质。相反,马克思认为有必要使真正的、感性的人的存在成为对辩证法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东西。然而,与此同时,黑格尔在其绝对理念中为这种辩证的人本主义的提出提供了基础。马克思认为,这种崭新的人本主义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统一。后来,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无论是把人类历史视为“绝对的生成运动”的一个过程,还是在资本主义借以发展然后被其内在矛盾所毁灭的“资本积累的绝对的普遍法则”中,马克思似乎都提出了他自己的绝对概念。
芬德雷的批判是出于这样一种看法,即黑格尔对绝对理念的概括
并不比对辩证方法的概括更多。芬德雷对此感到失望,因为在他看来:“对黑格尔来说辩证法并不是哲学思维的结束:它仅仅是哲学思考中的一个‘环节’,一个方面。如果辩证法要克服知性固有前提的这种不可违逆的观念,那么它必须在更高阶的理性思维,或者,像黑格尔称呼的那样,在推论思维中克服它自身。”[29]这样,芬德雷极力贬低辩证法作为一个范畴的重要性,并且希望它被理性所扬弃,他把理性看作一个更高级也是更重要的范畴。不过,他也强烈地反对那些把绝对理念看作逃避现实的人:“这里没有提到任何绝对的、永恒的或超个体的体验:绝对理念仅仅是自我意识的精神〔思想〕的范畴形式,是我们在欣赏艺术,实践宗教,或探讨哲学的时候,完全可以举例加以说明的某种东西……随着理念的实现,我们就能充分意识到迄今为止我们一直遵循着却没有明确意识到的方法。”[30]芬德雷赋予推论理性以超越辩证法的特权,然而,让他感到失望的是“对方法的探讨应当吸收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最后的观点”[31]。
马尔库塞的观点仍然不同。一方面,他看到了绝对理念所具有的一些批判的和辩证的重要特征;另一方面,他认为形而上学和神学最终吞没了这些因素:
因此,黑格尔关于绝对理念这一章最终向我们展示了完整的辩证的方法……绝对理念的最终形式是主体,即思维。此时,必须把绝对理念理解为客观的存在。这样,黑格尔的逻辑就终止于其开始的地方,终止于存在的范畴……黑格尔的逻辑在这里重新恢复了西方哲学的形而,上学传统,这个传统丧失了自己众多的特征……与这个传统相一致,黑格尔也使他的逻辑与神学相一致。[32]
由于把绝对视为辩证法的一种展示,所以马尔库塞至少是部分地不同于卢卡奇,卢卡奇把绝对完全看作是神学的。
杜纳耶夫斯卡娅可能比当代其他任何一个评论者更关注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她与马尔库塞就这个问题以及其他问题进行了大量的通信。[33]然而,她对于黑格尔在这一章所阐述的内容持有不同的观点:“具体的普遍性把自己展现为绝对的活动,没有限制的活动,不管是内部的还是外部的。因为方法是绝对理念的形式,是方法的自己运动。它不承认任何对立只是和谐共存。”[34]因此,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并不是神学的栖息地,甚至也不是一切矛盾消解的地方,而只是黑格尔自己运动辩证法的活生生的、自我否定的顶点。与《逻辑学》较早阶段相比,矛盾和批判在这里变得更加明显:“黑格尔一再重申,最高的矛盾就在绝对自身。从最后这一章的第一句话开始,黑格尔就强调,理论理念和实践理念‘两者每一个就其自身说,都还是片面的,理念在自身中把自己仅仅作为一个被寻求的彼岸和达不到的目标’。……正是在看似是黑格尔最抽象的地方,似乎向全部历史运动紧紧地关闭了大门的地方,黑格尔注入了辩证法的血液——绝对的否定。”[35]在他们的通信中,杜纳耶夫斯卡娅不断地试图使马尔库塞认识到黑格尔的绝对对于当代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
马尔库塞对此作了回应:“尽管我非常努力,但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需要用绝对理念来说明马克思的主体自我设定等内容。(绝对理念这个概念完全与前工业化阶段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离相联系并为这个分离作辩护。)当然,你也可以对黑格尔这部分内容进行‘解释’——但是,如果你能用原话表达的话,为什么还要‘解释’呢?”杜纳耶夫斯卡娅回答道:
我不赞同你把绝对理念与前工业化阶段相联系。(只要阶级仍然存在,辩证法以及绝对理念将永远会显示出新的特征。)我所真正赞同的是,在世界范围内一旦我们已达到技术发展的顶点,那么在前工业不发达经济体中的大众反应就是探寻绝对理念新内涵的动力。正是在1916年落后的爱尔兰,或1917年落后的俄国,或1960年落后的非洲,黑格尔的绝对否定以某种方式在发挥着作用。[36]
他们在黑格尔绝对理念的问题上分歧依旧,除了杜纳耶夫斯卡娅的著作,在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传统中,这个问题仍然是一个未被论证的主题。正如我稍后将要探讨的那样,列宁倾向于把绝对理念这章看作是黑格尔革命辩证法的最后一次天才阐述而不是一个终结。
列宁开始阅读绝对理念这一章
论绝对理念这章只有20页篇幅,尽管列宁较早前就告诫自己要避免“神和绝对”,然而列宁还是对黑格尔著作的这一章做了整整20页的笔记和评论。他的大部分笔记并不是直接评论黑格尔文本,而是对辩证法作了一般的总结。既然列宁本人在这里总结了他自己的辩证法,这也就与黑格尔这一章并不是完全不相干。
列宁以摘录这章开头的几行开始了他对这章的阅读:“绝对理念本来就是理论理念和实践理念的同一,两者每一个就其自身说,都还是片面的”(SL824)。正如我已指明的那样,正是这种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吸引了列宁,并且使他把黑格尔与马克思联结起来。从他紧接着写下的总结中可以看出这一点。在这里他写下了“理论观念(认识)和实践的统一”(CW38:219),重点放在了“实践”一词上。
列宁没有对这几段做笔记,这几段似乎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有重要的影响,例如下面这一段:“绝对理念……在自身中具有最高度的对立。概念不仅是灵魂,而且是自由的、主观的概念,它是自为的,并且因此具有人格”(SL824)。这段话被杜纳耶夫斯卡娅挑选出来,她强调说,在这里黑格尔在《逻辑学》的最高范畴内展示了对立和矛盾。她进一步认为,黑格尔也告诫“反对把旧有的双重性强加到这个对立面的新的统一上”,即强加到理论理念和实践理念之间的统一上。另外,她还认为,黑格尔这里提出了个别与普遍的关系问题。[37]列宁避开了这段话和绝对理念这章中其他许多谈到自由的自我发展、个别以及绝对自由的段落。杜纳耶夫斯卡娅提示说,列宁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没有需要加以克服的斯大林主义……过渡、革命似乎足以带来崭新的社会。现在,每个人都在面对着一党专制的国家:这就是那种必须通过一场全面的革命加以推翻的国家,在这场全新的革命中,每个人都将获得‘绝对自由’。”[38]杜纳耶夫斯卡娅在斯大林死后几周写下了这几行。她所关注的是革命的变质和失败问题,包括俄国革命。然而,1914的列宁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个对我们这个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来说是核心的问题:革命之后的情形如何?有可能存在着一种最终并不走向极权主义的革命吗?
列宁摘录并总结了黑格尔的论述,在绝对理念“这里还待考察的,已不是内容本身,而是其形式的普遍的东西——方法”(SL825)。这一章主要探讨的是辩证的方法,这种看法与芬德雷以及其他一些学者的观点相一致。不过,列宁忽略了黑格尔的这段论述:“那就必须使绝对的东西为一切的开端,并且一切进程都是这个绝对的东西的表现”(SL829)。
然而,在几个段落之后,列宁停下来在细节上反复研究一处黑格尔从整体上对辩证法所作的说明。例如,他摘录了下面这样一段话:
相反的,绝对的方法不是外在反思那样对待自身,而是从它的对象本身去采取规定的东西,因为这个方法本身就是对象的内在原则和灵魂。这就是柏拉图对认识所要求的东西,即必须考察自在自为的事物本身,一方面从事物的普遍性去考察,另一方面对事物也不要迷失方向,去抓环境、例子和比较,而是要心目中唯有这些事物,并且把它们内在的东西引入意识。(SL830)
当列宁在他的摘要中写下“绝对的方法”一语时,他紧接着在括号中写道:“即认识客观真理的方法”(CW38:220)。正如我较早前所评论的那样,这是对绝对的方法的一种极其有限的阅读,例如,这是一种仅仅强调客观性而忽视主观性的阅读。
在摘录下这段之后,列宁在他的笔记中补充道:“这种‘绝对认识’的方法是分析的……‘但同时是综合的’”(CW38:220)。显然,黑格尔文本中紧接下来这段对列宁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第一次用德文摘录,然后把它译为俄文:“这个既是分析的又是综合的判断的环节,通过它,那开始的普遍的东西从自身中把自身规定为自己的他物,它应该叫做辩证的环节”(SL831)。列宁在紧靠这段的空白处写道:“辩证法的规定之一”(CW38:220)。在前面引述的探讨绝对方法的段落中,黑格尔从哲学主体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立场上发展了他的需要概念。他也回想起《逻辑学》一些较早的范畴,例如分析和综合的认识以及判断。最后,他将辩证的环节规定为某种从分析和综合认识的统一中产生出来同时也是自我设定的东西。因此,辩证法具有缺乏分析或综合认识环节的主观性。但列宁并没有直接探讨这些问题。
“辨证法的要素”
黑格尔紧接着对古希腊到康德辩证法发展作出了评论,列宁在摘录这些评论之前,突然在其摘要中展开了他自己对辩证法的大段解释。他首先提出了三点看法,试图阐明前面从黑格尔那里引述的几段内容,然后提出了16个要素。首先提出的较为简短的看法是:“①来自概念自身的概念的规定〔应当从事物的关系和事物的发展去考察事物本身〕;②事物本身中的矛盾性(自己的他物),一切现象中的矛盾的力量和倾向;③分析和综合的结合”(CW38:221)。在这里,他已经抓住了内在发展的概念、矛盾的概念以及黑格尔正在探讨的分析和综合的部分概念,但是,它缺乏一个真正自我发展的主体观念,这个主体对于黑格尔文本来说也是核心的东西。
显然,列宁还不满意。他开始阐述16个要点,也题名为“辩证法的要素”。这16个要点中的大部分似乎与前面从黑格尔文本所引述的几段内容没有直接的联系,把它看作一个一般性的总结更为合适。这是列宁在整个《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中对辩证法所作的最为集中系统的阐述。我首先完整地加以引述:
也许可以比较详细地把这些要素表述如下:①考察的客观性(不是实例,不是枝节之论,而是自在之物本身)。②这个事物对其他事物的多种多样的关系的全部综合。③这个事物(或现象)的发展,它自身的运动,它自身的生命。④这个事物的内在矛盾的倾向(和方面)。⑤事物(现象等)是总和与对立面统一。⑥这些对立面、矛盾的趋向等的斗争或展开。⑦分析和综合的结合——各个部分的分解和所有这些部分的总和、总计。⑧每个事物(现象等)的关系不仅是多种多样的,并且是一般的、普遍的。每个事物(现象、过程等)是和其他的每个事物联系着的。⑨不仅是对立面的统一,而且是每个规定、质、特征、方面、特性向每个他者〔向自己的对立面?〕的过渡。⑩揭示新的方面、关系等的无限的过程。⑪人对事物、现象、过程等的认识深化的无限过程,从现象到本质,从不甚深刻的本质到更深刻的本质。⑫从并存到因果性以及从联系和相互依存的一个形式到另一个更深刻、更一般的形式。⑬在高级阶段重复低级阶段的某些特征、特性等,并且⑭仿佛是向旧东西的复归(否定的否定)。⑮内容对形式以及形式对内容的斗争。抛弃形式、改造内容。⑯从量到质和从质到量的过渡。(⑮和⑯是⑨的实例。)可以把辩证法简要地规定为关于对立面的统一的学说。这样就会抓住辩证法的核心,但是这需要说明和发挥。(CW38:221-223)
在这里,我们获得了列宁辩证法概念的一个核心表述,这个表述是在列宁完成了《逻辑学》绝大部分的阅读之后写下的。现在,我想详细探讨一下这16个要素。
首先,从第一个要素到第五个要素,列宁在不同的层面上探讨了黑格尔具体总体的概念。总体具有量的方面,对于黑格尔和列宁来说,它必须包罗万象并且显示“这个事物和其他事物的多种多样的关系”(第二条)。然而,它不是像照片那样是静止的或是不运动的。相反,它处在运动、内在的自我发展过程中,具有“它自身的运动,它自身的生命”(第三条)。然而,这种多方面的、自我发展的总体并不是一种全体一致,相反,它是各种不同实体和力量的一个总和,是一个“对立面的统一”(第五条)。它包括“内在矛盾的倾向(和方面)”(第四条)。这可能就是黑格尔从同一和差别的“本质论”中得出的主要观念,同一和差别的“本质论”引出了作为“对立面的统一”的第五条。在黑格尔看来,对立面的统一是辩证法的重要要素。
第二,在阐明“具体总体”是真正的“对立面的统一”之后,列宁转而引出他称之为“对立面的斗争”的观念(第六条)。他很可能是从黑格尔的矛盾概念中提出这种观念,黑格尔的矛盾概念也是在“本质论”中,即使是这样,在对立面之间的斗争这个问题上,仍然存在着把斗争着的“对立面”结合在一起的统一和联系:“每个事物……是和其他的每个事物联系着的”(第八条)。这是从其他方面,从矛盾概念的观点来考察对立面统一。
第三,列宁探讨了黑格尔的过渡概念,并且发展了他早些时候清楚表达过的概念:向对立面的转化。对立面的斗争不像四季更替一样在封闭的世界中循环往复,而是一种由矛盾推动的发展。正是对立面的斗争,一方战胜另一方并导致向一个更加新的和更为发展的形式的过渡。相应地,这个新形式也具有它自己的矛盾,但这并不是过去的复归,而是一种在不同的和更高的层次上的对立。这个新的规定承担着“向自己的对立面”的过渡(第九条)。事物不停地使自己向它们的对立面转化,与此同时保留着一个相互联系整体中的部分内容。
第四,所有这些转化都是“揭示新的方面、关系等的无限过程”的一部分(第十条)。这些转化包括“内容对形式以及形式对内容的斗争”(第十五条)以及“从量到质和从质到量的过渡”(第十六条)。其中一部分是与人的认识及理论知识相联系的:“人对事物……的认识深化的无限过程”(第十一条),但是这点发挥得不够。
列宁的第十四条,即关于“否定之否定”,这一条受到了“仿佛是向旧东西的复归”这个观念的限制,是所有16条中最成问题的一条。列宁在这里把黑格尔辩证法至关重要的概念删节得面目全非,而否定之否定这个概念正是马克思所认为的黑格尔辩证法的推动力量。哲学家路易斯·杜普雷(Louis Dupré)写道,在这段中,列宁对黑格尔的解释是没有道理的”[39],因为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一个双重否定必然导致事物返回到它的出发点。在这16条中只是稍作发挥的另一个观点是主观性的观念,尤其是自我发展、自我意识的主体。
总的看来,列宁16个要素中的大部分都太一般以至于它们很容易适用于无生物,就像它们很容易地适用于人类一样,因此,这似乎是试图对辩证法作一种过度形式化主义的定义。同样应该指出的是,列宁在他16个要素中没有提到主观性,从而使他的定义陷入黑格尔稍早前在《逻辑学》中对各种定义所作的批判之中:这些定义通常是过度形式化并且缺少真实的内容。尽管它们的确是列宁对辩证法所作的核心论述之一,但是并不应该把这16条看作列宁摘要的顶点。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列宁《黑格尔笔记》中的一些最具创造性的辩证法的要素会在他的笔记和评论中找到,这些笔记和评论广泛地分布于他的整个摘要。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个总结是他审视完直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笔记的产物。它们也不是列宁摘要的终结。
否定之否定
在列举了16条要素之后,列宁重新开始从黑格尔那里摘引自己剩下的那一整段内容。正如先前探讨的那样,在剩下的这段中,黑格尔追溯了从古希腊到康德的辩证法的全部历史。有人指责说运用辩证法的能力“是靠主观才能”(SL831)或者是一种“玩弄骗人假象的把戏的”(SL832),还指责说“辩证法只有一个否定的结果”(SL832)。黑格尔对这些指责进行了驳斥,列宁对黑格尔的驳斥特别感兴趣。他也对黑格尔批判诡辩论和怀疑主义表现出了兴趣。
在这里,列宁也开始比之前更加理解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观念。列宁引述了一段黑格尔关于否定的论述,并在空白处写道:“这对于理解辩证法是非常重要的。”这段中的部分内容是这样的:“把肯定的东西在它的否定的东西中,即前提的内容中,在结果中坚持下来,这是理性认识中最重要之点”(SL834)。黑格尔在这里对否定之否定进行了总结,第二个否定成了“否定中的肯定”。在摘录了这些之后,列宁写道:“辩证法的特征的和本质的东西不是单纯的否定,不是徒然的否定,不是怀疑的否定、动摇、疑惑——当然,辩证法自身包含着否定的要素,并且这是它的最重要的要素——不是这些,而是作为联系环节、作为发展环节的否定,它保持着肯定的东西,即没有任何动摇、没有任何折中”(CW38:226)。杜普雷认为,列宁在这里已经“理解了黑格尔的第二个否定的双重性”,第二个否定“事实上既包括肯定的方面也包括否定的方面”。[40]列宁现在把否定之否定看作前进运动的“发展的环节”,而不是像他先前在16要素中所认为的那样,只是“向旧东西的复归”。他对此进一步解释说:“一般说来,辩证法就在于否定第一个论点,用第二个论点去代替它(就在于前者过渡到后者,在于指出前者和后者之间的联系等)。后者可以成为前者的宾语”(CW38:226)。列宁在这里发现了黑格尔借以勾画其否定概念通过否定之否定过程达到一个肯定的、向前运动的进程的方法。列宁在其笔记中这个论述旁边的空白处写道,这个论述“对于理解辩证法是非常重要的”。
列宁此时继续摘录了一大段对形式主义理论的批判,直到黑格尔下面这段话才结束:“但是形式的思维使同一性成为规律,让它面前的矛盾的内容落人表象的领域中,即空间和时间中,矛盾的东西在那里被认为是互相外在地并列着或先后相继,并且就这样互不接触地出现在意识面前”(SL835)。列宁在这点上也对黑格尔表示了一点质疑,这是列宁在整个具有结论性的论绝对理念这章中仅有的一次。他指责黑格尔“露出了唯心主义的马脚——时间和空间(和表象联系着)被列入比思维低级的东西”(CW38:228)。一旦当他完成了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批判,他立马补充道,与思维相比,“在一定意义上表象的确是比较低级的”(CW38:228)。此后的评论也表明列宁在某种程度上赞同黑格尔的观点。
然后,列宁摘录了黑格尔另一段关于否定之否定的重要论述:“上面考察过的否定性,构成概念运动的转折点……因为概念和实在之间对立的扬弃,以及成为真理的那个统一,都唯一地依靠这种主观性。第二个否定的东西,即我们所达到的否定之否定……是生命和精神最内在、最客观的环节,由于它,才有主体、个人、自由的主体”(SL835-836)。列宁为自己写下了下面这段总结:“这里重要的是,①辩证法的特征:自己运动、活动的泉源、生命和精神的运动;主体(人)的概念和实在的一致;②最高程度的客观主义(‘最客观的环节’)”(CW38:229)。在绝对理念这章中,列宁似乎把否定之否定理解为自己运动的观念,但是列宁较晚才注意到这一范畴,黑格尔从“存在论”开始就在使用这个范畴。列宁对这段的阅读中另外一处有争议的地方是,他在第二点中强调了客观主义,从而看不清黑格尔总结性的话语“一个主体,一个人,一个自由的存在”,可以说这是这里最重要的新内涵。显然,对列宁来说“人”和“自由的存在”的概念是抽象的。总之,正如我们先前所看到的那样,列宁并没有轻易地接受黑格尔关于自由或个体自我发展的观念。
列宁继续大量地摘引《逻辑学》最后六页中的内容,例如,列宁就选摘并特别强调下面这段内容:“因此,最丰富的东西是最具体的和最主观的,而那把自己收回到最单纯的深处的东西,是最强有力的和最囊括一切的”(SL841)。因此,他似乎也赞同黑格尔的主观概念,尽管他的所有谈话都把绝对理念当作客观真理的体现。然而,他再次面临将主观性与自由和个体自我发展联系起来的困难。这样,列宁忽略了黑格尔著作中紧接下来的一句话,这句话强调了人的个性和人的自由:“最高、最锋锐的顶峰是纯粹的人格,它唯一地通过那成为自己的本性的绝对辩证法,既把一切都包摄在自身之内,又因为它使自身成为最自由的——仍保持着单纯性,这个单纯性是最初的直接性和普遍性”(SL841)。的确可以认为,如果列宁读过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并且了解它们对个人和社会自我发展的强烈呼唤,那么列宁就不会如此轻易地回避黑格尔的这种表述。
黑格尔“唯物主义近在咫尺”:从逻辑向自然的过渡
列宁从《逻辑学》中摘引了下面这段关于理念与自然关系的论述来结束其笔记:“正是当理念把自身建立为纯概念及其实在的绝对统一,从而使自身凝聚为有的直接性时,理念便作为这种形式的总体——自然”(SL843)。然后他写道,这和唯物主义有着紧密的联系:“《逻辑学》最后一页上的这句话,妙不可言。逻辑观念向自然界的过渡。唯物主义近在咫尺。恩格斯说得对,黑格尔的体系是颠倒过来的唯物主义。这不是《逻辑学》的最后一句话,不过,往下直到这一页的末尾都不重要。《逻辑学》完。1914年12月17日”(CW38:234)。在空白处,他写道:“《小逻辑》……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但是这个存在着的观念就是自然界’”(CW38:234)。列宁在这里告诉我们他完成《逻辑学》的阅读的日期是1914年12月17日,这是在1915年1月4日之前,正如较早前探讨的那样,他此时写信给《格拉纳特百科全书》,请求允许他对其《卡尔·马克思》一文中论辩证法这部分作些补充。然而,列宁继续其黑格尔的研究,他对《小逻辑》做了另外四页笔记,显然这部分是在12月17日之后补充上去的。
当列宁进入《逻辑学》的结尾部分时,这里有几个重要的理论问题。首先,他强调了从逻辑向自然的过渡,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向唯物主义过渡的纽带。他把黑格尔著作中余下的几页作为“不重要”(CW38:234)部分而加以忽略。难道它真的是如此不重要吗?还是让我们从列宁认定是不重要的黑格尔结论中引述这些必要的内容:
正是当理念把自身建立为纯概念及其实在的绝对统一,从而使自身凝聚为有的直接性时,理念便作为这种形式的总体——自然。但这种规定并不是一个已变成的有和过渡,正如上面所说,主观概念在其总体中将变为客观性,主观目的也将变为生命。规定性或概念的实在,在纯理念中本身提高到概念,这个纯理念不如说是绝对地得到自由,对于它来说,再没有任何直接的规定不同样既是建立起来的又是概念;因此,在这种自由中,找不到过渡……理念自由地解脱自身,对自己绝对有把握,并且在自身中宁静。由于这种自由之故,它的规定性形式也同样是绝对自由的。……概念从这个中介把自身提高为自由的、从外在性出来而进入自身的存在;概念得到的自由,在精神科学中,通过自身完成了,并且发现在逻辑科学中作为以概念理解自身的那个纯概念就是它本身最高的概念。(SL843-844)
篇幅较短的《小逻辑》并没有包含成为《逻辑学》)结论的这些观点。列宁似乎部分地依赖于《小逻辑》来说明向自然的过渡是与唯物主义相联系
这段话虽然很难懂,但即使是粗略一看就相当清楚,黑格尔在最后一句中提到的过渡不仅是向自然的过渡,而且是向精神的过渡,在精神那里,概念“完成了它的自我解放”。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列宁仅仅提到了向自然的过渡,而没有提到向精神的过渡。列宁认为,黑格尔向自然的过渡能够被马克思主义者解释为向唯物主义的过渡,列宁的这个看法是合理的,如果它没有被片面地提出,这点也是极其有趣的。然而,当人们考虑到黑格尔向精神的过渡时,《逻辑学》的结论似乎更加具有强烈的唯心主义色彩。如果我们暂时接受列宁将自然解释为唯物主义的说法,那么向精神的过渡就能被解释为陷入唯心主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将面临辩证法的两个环节: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统一事实上由青年马克思在其“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中就提出来了,正如我们在第1章中所看到的那样,“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主要致力于《精神现象学》的探讨。为了避开黑格尔关于精神的总结性段落,列宁把问题都变得较为简单,他并没有把我们带回到青年马克思的观点上,而是迫使我们回到恩格斯狭隘得多的唯物主义观点上。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恩格斯认为“黑格尔的体系是颠倒过来的唯物主义”,列宁在讨论从逻辑向精神过渡时也直接提到这一点。
马尔库塞对《逻辑学》结尾部分向自然的过渡也作了强调,他认为它表现了“现实中的实际进程”,尽管他并没有像列宁那样如此直接地将这一点与唯物主义相联结。但他也和列宁一样竭力强调向自然的过渡。然而马尔库塞也写道,黑格尔剩下的段落,即列宁没有引用的部分,由于这种不仅是向自然的过渡而且是向精神的过渡的双重过渡而“是一个巨大的难题”[41]。马尔库塞写到,正是在这里黑格尔的《逻辑学》回到了形而上学,回到了本体论,甚至回到了神学。
然而,按照我的理解,黑格尔著作中的最后几句与其说是在谈论神学,不如说是在谈论自我解放,而这可以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联系起来。这也是杜纳耶夫斯卡娅的观点,她并不是把黑格尔《逻辑学》最后几行解释为逃进神学或神秘的唯心主义,而是解释为一种自由的辩证法并批评列宁对它们的忽略。[42]
列宁对《逻辑学》的最后综述
当列宁继续写作其笔记时,他对黑格尔对绝对理念的探讨作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综述:“妙就妙在:关于‘绝对理念’的整整一章,几乎没有一句话讲到神(差不多只有一次偶然漏出了‘神的’‘概念’),此外——注意这点——几乎没有专门把唯心主义包括在内,而是把辩证的方法作为自己主要的对象。黑格尔逻辑学的总结和概要、最高成就和实质,就是辩证的方法——这是绝妙的。还有一点:在黑格尔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实!”(CW38:234)。正如我先前所指出的那样,列宁对绝对理念这章进行选择性的阅读,不过,他似乎也极其严肃地把这一章视为马克思辩证法的一个基础。首先,它几乎没有提到神。他显然对此感到惊讶,因为他从摘要的一开始就强调他不考虑神和绝对的。第二,像芬德雷、马尔库塞、杜纳耶夫斯卡娅以及其他一些人一样,他已经认识到这一章主要阐述了辩证的方法。另外有一些迹象表明列宁和恩格斯的观点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恩格斯认为绝对理念正是黑格尔体系湮没其辩证法革命性的地方。
第三,在绝对理念这一章中,他没有明确地发现对辩证法的全面阐述是唯心主义的,而在整篇《逻辑学》中,他发现“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这和卢卡奇的立场形成鲜明的对比,卢卡奇把绝对理念作为趋向于神学而不予考虑,甚至马尔库塞也是这样,尽管他把这章看作对其辩证法的最好阐述,但他也把这章看作本体论和神学的总结。列宁对绝对理念这章的评价可能更接近于杜纳耶夫斯卡娅的立场,尽管正如已经提到的那样,她既得益于列宁对黑格尔绝对理念的研究,又对列宁的研究进行批判。
基于《小逻辑》最后几页,列宁从黑格尔对意愿和绝对理念的探讨中写下了四页多的笔记。列宁指出,在这部著作中,黑格尔对其善的理念的探讨给了一个不同的标题:“意愿”(CW38:236)。正如我将在第8章中所表明的那样,杜纳耶夫斯卡娅认为论意愿这节增强了列宁片面地用一种只强调行动和意愿而不强调理论理念这个环节的方式来阅读黑格尔实践理念的倾向。
现在,我可以简要地阐述一下列宁对黑格尔《逻辑学》阅读所得出的一些主要观念:①通过矛盾自我发展,②飞跃对进化的渐进主义,③对立面的统一,④向对立面的转化,⑤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统一,⑥在很多情况下,主观性对于辩证法的首要性,⑦行动、实践和意愿的概念如果不比理论理念更重要,也是与理论理念同样重要,⑧既反映世界又塑造世界的认识,⑨与唯物主义相联系的黑格尔的自然概念,⑩对庸俗唯物主义的批判,以及⑪在他研究的结尾处,一点关于否定之否定的论述。列宁有意忽视或极力贬低黑格尔的下述范畴,所有这些范畴都可以与马克思主义的自由辩证法相联结:①思想或精神,②直到结尾处才提出的否定之否定,③自由的自我发展,④缺乏理论理念的实践理念的片面性,以及⑤个体的自我发展。然而,列宁对《逻辑学》作了极其重要的研究。
即使并不欣赏列宁理论的波兰哲学家莱谢克·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也承认《黑格尔笔记》“唤起了一种黑格尔主义的解释,这种解释并没有恩格斯所理解的那么简单。辩证法不仅仅是一种‘一切皆变’的断言,而且辩证法试图把人类认识理解为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一种永恒的相互作用,任何一方的‘绝对第一性’在这个相互作用中都失去其锋芒。”[43]它已成为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激进理论的一个丰富的资料来源。《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使得列宁成为20世纪第一个黑格尔化的马克思主义者,一个有助于为后来诸如葛兰西、卢卡奇、科尔施、马尔库塞、列斐伏尔、布洛赫和杜纳耶夫斯卡娅这样一些辩证的批判理论家铺平道路的马克思主义者。在下一章中,我将考察列宁从1915年到1923年间不断撰写的关于辩证法的文章。
[1] Marcuse. Reason and Revolution, pp. 155-156.
[2] 人们对阿尔都塞对待黑格尔的立场有着很多批评。有关对吕贝尔的讨论,参见我的"Rubel's Marxology: A Critique ," Capital & Class47 (Summer 1992):67-91。
[3] Marx, Capital, vol. 1, pp. 127-128.
[4] 奇怪的是,列宁并没有指出黑格尔在本章中对唯物主义所作的简短而明确的批评,黑格尔认为唯物主义“把思维简单化”(SL615)。
[5] Findlay, Hegel: A Re-Examination, p. 228.
[6] Ibid. , p. 230.
[7] Dunayevskaya, Marxism and Freedom, p. 169.
[8] 不幸的是,正如我在第4章所讨论的那样,列宁从来没有把他的庸俗唯物主义概念公布于众。
[9] 列宁的论述绝不像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所作的评论那样明确和深刻,卢卡奇在该书中指出:在《资本论》中,“论述商品拜物教这一章在其范围内就包含着全部历史唯物主义”(第170 页)。应该指出的是,到1923年为止,卢卡奇都没有读过列宁的《黑格尔笔记》,该笔记还没有公开出版。看来列宁仍然比卢卡奇早几年时间发现了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之间的内在联系。卢卡奇明确而公开地批评恩格斯.然而列宁从没有这么做过。
[10] 这则要义曾经导致一些人指责列宁很武断,因为列宁对20世纪初的所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都作了自以为是的轻蔑批判,但是谁在指责实际上并不清晰。瑟维斯大量地以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马克思主义的主流》(Main Currents of Marxism)第2卷(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为依托对列宁的《黑格尔笔记》进行讨论。他认为是科拉科夫斯基提出了列宁武断的观点(Service, Lenin, vol. 2. p. 92)。科拉科夫斯基的确对列宁持批判态度,但并不在这个具体问题上。在瑟维斯引述科拉科夫斯基文本的地方,我并没有发现相关的认为列宁武断的指责。瑟维斯还认为这段话翻译得并不恰当,并且列宁的话最好被翻译成“在过去半个世纪中,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已经完全理解了马克思”(第92页)。这似乎有点道理,因为我也怀疑列宁打算在这则要义中完全否定过去所有的马克思主义,包括他自己和其他一些人论述政治和经济的著作。但是,这的确给我在这里所作的这种解释留下了足够空间,即列宁这则要义的本意是对他自己过去著作中的辩证法观念以及与他同时代的主要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著作中的辩证法观念进行批判。他们中没有人像列宁在1914年所做的那样实现了向黑格尔的回归。
[11] Taylor, Hegel, pp. 321-322.
[12] Lukács, The Young Hegel, trans. Rodney Livingstone ( London: Merlin,1975[orig. German edition 1948]), p. 348.
[13] 尽管列宁没有提到这一点,但在论目的性这一章中黑格尔提到了“物质东西的诞生”(SL738)。
[14] 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de Lenine(Paris: Bordas. 1957), pp. 202-203. 列斐伏尔对列宁《黑格尔笔记》所作的相当广泛的探讨将在第7章和第8章中作详细的讨论。
[15] Herbert Marcuse, Hegel 's Ontology and the Theory of Historicity, trans. Seyla Benhabib (Cambridge, Mass. : MIT Press, 1987[orig. German edition 1932]), p. 161.
[16] 参见Wilhelm Dilthey. Jugendgeschichte Hegels, in his Gesummnelte Schriften, vol. 4 (Stuttgart: B. G. Teubner Verlagsgesellschaft, 1959[1905]).
[17] 也可参见Lenin, Collected Works, vol. 38, pp. 58, 240,因为此处简要地提到了狄尔泰。
[18] 我们在第8章中会看到科莱蒂公开抨击所有黑格尔主义,包括列宁的黑格尔主义,因为它们都借助理念来捍卫世界的否定概念。他把这个观点同一种超自然的、神秘的东西联系起来,他认为这种超自然的、神秘的东西是黑格尔主义的显著特征。我认为这既是对黑格尔的误读,也是对列宁的误读。
[19] 最近,美国的黑格尔学者特里·平卡德(Terry Pinkard)针对这段话写道:“黑格尔似乎表达了当今科学哲学通常具有的这样一种观点,即并不存在着与理论无关的证明命题的实验方式,如果实验本身具有有效性,那么理论会认识到(Hegel's Dialectic: The Explanation of Possibility[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 77)。
[20] Findlay, Hegel: A Re-Examination, p. 202.
[21] 在罗恩·布罗克迈耶(Ron Brokmeyer)的《高科技崇拜:马克思数学手稿对“计算机意识”》(The Fetish of High Tech: Marx's Mathematical Manuscripts vs. "Computer Consciousness", Quarterly Journal of Ideology10, no. 4 [1986]:43-54)一文中,可以找到一点对通常被忽视的问题及其现实意义的探讨。
[22] Errol Harris,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Logic of Hegel, p. 285.
[23] 这里我应当指出“概念论”作为一个整体的结构,包含有“推论”这章的“概念论”第一部分的标题是“主观性”,包含有“目的性”这章的第二部分的标题是“客观性”,列宁现在阅读的包含有生命、认识和绝对理念这部分的标题是“理念”。在这里列宁笔记存在着的一个问题是,他或许有点片面地把所有这些都理解为从主观性向客观性几乎是直线式的发展过程。
[24] 多年来,这种观点给苏联当局的哲学家们带来了麻烦,他们遭受巨大的压力,被迫把这种“唯心主义”整合到作为沿袭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科学唯物主义传统的列宁的概念之中。毫无疑问,这是整个《黑格尔笔记》中最大胆的观点之一。苏联哲学家们提出的相反论点主要倾向于认为,列宁在这里仅仅是总结黑格尔,而不是表达列宁自己的观点。关于苏联学者这些分析的例子,尤其要参见B. M. Kedrov, "On the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Lenin's Philosophical Notebooks," Soviet Studies in Philosophy9, no. 1 (1970): 28-44。然而,正如我们在研究中把笔记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所看到的那样,人们越是通过《逻辑学》整部长篇大作描绘列宁所取得的进展,这种论点就越站不住脚。相对容易的方法是把这句孤立的引文从文本中剔除,并把它看作仅仅是对黑格尔的总结。但是,当人们仔细阅读整个《黑格尔笔记》,并且不带有官方的马列主义教条的有色眼镜时,这就变得相当清楚,即列宁从一开始就写了大量的评论,这些评论表明了列宁对自己摘自黑格尔著作中的各种观点的态度。
[25] 然而列宁再次忽略了黑格尔在这段中提到了《精神现象学》。在这种情况下,黑格尔让读者参看《精神现象学》中题为“真实的精神:伦理”这一章开头部分,这一章紧接着他对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时期卢梭抽象的、形式主义的自由概念的批判。同如此众多的保守批评家一样,黑格尔的批判指出了试图激进地改变社会的革命所固有的危险,并没有消解激进的革命观念,列宁和俄国其他的革命家或许已经从中领悟到这种危险的东西。对黑格尔批判法国大革命作了很好探讨的有关情况,尤其要参见Jean Hyppolite, Studies on Marx and Hegel, trans. John O'Neill (New York: Basic, 1969 [orig. French edition 1955]) ,和Joachim Ritter, Hegel and French Revolution, trans. Richard Dien Winfield (Cambridge, Mass. : MIT Press, 1982[orig. German edition 1956])。
[26] Dunayevskaya, "New Thoughts on the Dialectics of Organization and Philosophy," Philosophy and Revolution, p. xxxix,在这些观点和后来对于列宁对黑格尔的实践理念所持立场的持保留和批评意见的看法中,我倾向于接受杜纳耶夫斯卡娅的观点。然而,在此应当指出卢卡奇在《青年黑格尔》中发现列宁在这里对黑格尔的解读是真正辩证的,而不是片面的。他强烈认同列宁对实践以及实践理念高于理论理念的强调。卢卡奇对这些问题的立场将在第7章作更为详尽的讨论,而对杜纳耶夫斯卡娅观点的探讨将在第8章进行。
[27] H. B. Acton, in Th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1st ed. , s. v. "The Absolute."
[28] Georg Lukács, The Ontology of Social Being: Hegel's False and His Genuine Ontology, trans. David Fernbach (London: Merlin, 1978),p. 56.
[29] Findlay, Hegel: A Re-Examination, p. 63.
[30] Ibid. , p. 267.
[31] Ibid.
[32] Marcuse. Reason and Revolution, pp. 165-167.
[33] 参见我的文章"The Marcuse-Dunayevskaya Dialogue, 1954—1979, " Studies in Soviet Thought39, no. 2(1990): 89- 109.
[34] Dunayevskaya, Philosophy and Revolution, p. 29.
[35] Ibid. , pp. 31-32.
[36] 在我的《马尔库塞与杜纳耶夫斯卡娅对话》这篇文章中引用并分析了这几段话。通信全文是在《杜纳耶夫斯卡娅全集》第9889-9975页。
[37] Raya Dunayevskaya, "Hegel's Absolute as New Beginning," in Art and Logic in Hegel's Philosophy, ed. Warren Steinkraus and Kenneth Schmitz (New Jersey: Humanities, 1980), p. 165.
[38] Raya Dunayevskaya, "Letters on Hegel's Absolute of May 12 and 20,1953," in her book The Philosophy Moment of Marxist-Humanism(Chicago: News and Letters, 1989), p. 37.
[39] Louis Dupré, "Idealism and Materialism in Marx's Dialectic," Review of Metaphysics30 (June 1977): 678. 这篇具有探索性和创新性的文章清楚地揭示了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关系。在其Marx's Social Critique of Culture(New Haven, Conn, :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3)中,杜普雷(Dupré)关于列宁、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观点也以略为不同的方式呈现。
[40] Dupre, "Idealism and Materialism in Marx 's Dialectic," p.675.
[41] Marcuse. Reason and Revolution, pp. 166.
[42] 关于这一点可参看杜纳耶夫斯卡娅的《哲学和革命》,第8章将对这个问题进行更多的探讨。
[43] Kolakowski, Main Currents of Marxism, vol. 2, p. 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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