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第四国际 -> 中国托派运动文献 -> 赵芳举《夕阳忆语──时代的变迁和我的托派生涯》(2005)
20.103中学和“大跃进”时代
记得大概是八月中旬末,就在反“右派”斗争将近尾声的时候,我接到了市教育局的调令,要我马上前往南桐矿区一O三中学报到。我向四九七厂教育科办了手续之后,立即登上了厂里通往市区的交通快艇,赶往家中做好准备工作。
我初到一O三中,倍受校长王炳林和教导主任李国维的热情欢迎。李主任是西南师范学院毕业的前期学生。无论从学历、学识、体貌和言谈口才各方面衡量,都是一位很称职的中学教育领导人才。经与他交谈中,我知道了学校的一些情况。一O三中是本期开办的新学校,初中一年级两个班级是新招收的学生;二年级一个班,这个班是矿区一所矿办小学自办的一个初中“戴帽班”(一年级),移交到我校来的,成为我校的正式二年级。王校长是南川县县办中学初中毕业的前期学生。解放后“三反”、“五反”运动中,成为反贪积极分子被吸收为中共党员,曾在市区某个局工作过,就在本学期调来一O三中任校长。语文教研组组长陈仲咸,贫农家庭出身,解放前被国民党军队拉壮丁当了大兵。解放战争后期,所在部队起义投降,陈因家庭成分好,且有小学四年级的学历,被送去培训三个月后,调来一O三中初二年级担任语文课兼教研组长。初一年级二班语文课,由张老师(女)担任,张老师早年毕业于南京某中学。我担任初一年级一班语文课兼班主任。我和张老师同教一个年级,在教学中,理应相互研讨互补短长,但我们并非如此。
当时的初中,语文科分成了《文学》和《汉语》两科,各自一个课本。语文教师既教“文学”也教“汉语”。《文学》课本主要包括:记叙文、报导文、短篇小说和论文等;《汉语》课本主要包括:汉语拼音(拉丁字母)、字、词、句、句法和文章结构等。想不到张老师没有学过汉语拼音,就连早年的老拼音也没有学过,在教学中,学生很有意见。其实,我听过张老师的“文学”课,教学效果还是挺不错的。教导主任听了张老师的汉语课后,同校长交换了意见,作出以下决定:“张老师专任两个班的文学课,赵老师专任两个班的汉语课。不知怎的,张老师从此把我恨到心底,经常在数学上找我的麻烦。在一次‘公开课’的讨论会上,她又将我过去教文学课《老山界》(陆定一写)的问题重新提出来。事情是这样的:在总结归纳《老山界》的中心思想时,我是这样写的:“通过红军长征中攀越老山界的叙述,表达了中国工农红军不怕艰险的坚强意志和乐观主义精神”。张老师认为我是有意“不要共产党的领导”,应该在“中国工农红军”的前面加上“共产党领导的”六个字。我们的王校长马上表示支持张老师的意见:“不要共产党的领导那怎么行!中国工农红军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嘛”。李主任则提出:“总结归纳中心思想一定要简明、概括、扼要、贴切,不必再加上‘共产党领导的’,难道还有其他什么党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不成?”大家没有再谈,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是张老师的心里并不服气。
大概是1957年11月初或11月中旬,四九七厂原中专校校长和厂保专科的一位干部,突然光临一O三中,我即当面表示:“欢迎,欢迎!”在叙谈中,我说:“请教,前来有何贵干?”他们说:“向你了解一下中专校个别老师的情况”。似乎是在走过场地简单问了几句,就把话题转为不必要的“聊天”。当晚,这位前校长就在我的个人宿舍里共同住了一晚。他说,明天中午12点后就要回厂,要我在校外桃子幽请他俩吃顿水饺,我满口答应。第二天,作为欢送,我们三人吃了150个水饺,大家愉快地分手。
第二天下午,王炳林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冷冷地说:“从今天起,你就不参加晚上的政治学习了,你的班主任工作移交给数学老师张道仁,汉语课暂时继续担任”。从此,王校长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即使有话要说,也是命令式冷冰冰的。我已经想到,原中专校校长的专程前来,肯定是送来了我个人的档案,并提出了我的“托匪”问题。又想,反正“右派”与我无关。其实,我猜错了,他们俩前来的任务,除了移交我的个人档案,强调我的“托匪”问题之外,另一任务就是通知一O三中我已被“暗划”为“右派”,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也许是所谓“暗划”的原因,我这顶“右派”帽子,除去校长和几个党员之外,其他人连教导主任李国维(非党员)也不知道,假如知道,他会悄悄告诉我的。李教导曾对我冒出过一句话:“您看看,咱校这个教育班子,有哪一个是教书育人的材料?!”
王校长的那句话,我不会忘记:“汉语课‘暂时’继续担任”。我是准备随时移交的,我已失去了作为一个教师的资格,没有想到我竟肩负着这个“汉语”任务,一直到告别了1957,踏进了1958年。直到全面停下课来,高举“三面红旗”、“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我的汉语课才算暂时停了下来。
“三面红旗”给我的印象太深了,第一面是“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第二面是“大跃进”──城镇大办钢铁,农村粮产放“卫星”;第三面是“人民公社”──取消农村家庭小锅灶,开办大型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在总路线精神的鼓舞下,我们一O三中开始了大办钢铁。我们的学生虽说是初中学年,而年龄基本都在二十岁以上,不少学生还拖儿带女。这不奇怪,矿工子女解放前没有资格也没有钱读书,解放后才能入学,但已是大大的超龄学生,身体很棒。大办钢铁开始了,我以一米七三的个头成为老师当中的主力之一。王校长主持小高炉,我便主持土炉炼钢。在炼钢大战中,我又听到王校长一声声喊我“赵老师”。
一天上午约十一点,十几个学生从矿区抬来了一个约一米多立方的大木箱,好容易折开一看,是一盘足有五百公斤重的崭新的钢缆。我请示王校长:“这钢缆是新的,不能进炉啊!”王校长绕着这盘钢丝缆转了一圈,下了命令:“马上进炉!我们的出钢指示还差得远哪”。我马上调整了火力,不到半个钟头,这盘钢缆已化成了一块混合了炭渣的铁坨坨。此后,不到二十分钟,矿井派人追到了学校:“我们竖井备用的钢丝绞绳是你们抬走了”?“是的,我们已经炼成钢了”,王校长指着那块铁坨坨回答了来人。“我的天哪!那是刚从国外购进的竖井用的绞绳啊,怎么就这样毁了?!”来人的口气表现出十分惋惜。“说话得注意点,怎么说‘毁了’,大办钢铁嘛,难道你们不支持?”王校长话音未落,来人就回头走了。我心里想:谁敢说“不”,“帽子”准备起的:“破坏大办钢铁”。
王校长主持的小高炉,溶进了从农村挨户搜来的五百多口大小铁锅和菜刀、斧头、锅铲、火钳,小到门扣、箱扣等等。我们的学生还远自六、七里之外的一家多年的炼铁厂运来了两吨多铸铁条块。小高炉流出来的铁浆,依然是混合炭渣的铁坨坨。我们的产品,经学校总务将送样品到煤矿化验室化验认可,确系最优等的好钢,“谁敢说不是好钢?!”
另一条战线是农村里的粮食产量放卫星,口号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带学生亲自到农村参加了秋季小麦播种,既不是条播,也不是窝播,而是遍地满撒。我们看到农民的播种样板,一直撒得看不见黄土为止。口号是,“多播一粒籽,多收一窝粮”。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又到了农村,看见麦苗已两三寸高,就像软绵绵的丝线一样倒成一片。学生们说:“地里好睡觉啊,睡下去不会沾上泥巴”,整个农村都是如此,真叫人担心明年的夏收。
1958年秋后,大跃进结束了,又将重点转移到学习上来。提出的口号是:“共产主义是天堂,没有文化不能上”。就在这年的寒假,区教局组织区属各中学教师一起展开了业务学习。先做了动员报告,然后按学科分成了语文、数学、理化等好几个小组。语文的学习重点是汉语,汉语的重点是汉语拼音。当时各校都订了《汉语拼音报》要求语文教师能用汉语拼写短文,并用普通话发音注上四声。当时配合简化字改革,提出了向“拼音文字”发展的思路。从各校语文教学情况看,汉语拼音成了大家感到生疏的难点。在这学习中,每天都安排有学习讲评。我校李教导推荐我对汉语负责指导和讲评工作。面对那么多区属中学语文教师,实在感到受宠若惊。解放九个年头了,自知坎坷忍辱的日子,决不会到此结束。我自己非常明白,此刻的处境,也不过是阴差阳错之间的昙花一现,不会是长久的。
是先谁能想到“三面红旗”高举之后会带来灾荒三年。在三年的灾害中,全国到底有多少人饿死,谁也没有去搞过统计,官方也从未公布过这个数字。有人说,那是“天灾”,也有人说,那是“人祸”!总之,灾情是严重的,灾难是空前绝后的。学校老师们,哪个不是两腿肿得发亮,哪个不是黄皮寡瘦!老师们个个拖着两腿走进教室,两手扶着教桌讲课。师生的口粮定量是:学生月定量是三十二市斤,每人节约上缴两斤,实吃三十斤,平均每天一斤;我们教师的月完量是二十四市斤,节约四斤定量上缴区政府,另外节约两斤定量交给学校,实吃十八市斤,平均每天吃六两。每餐只能吃二两。菜油,每人每月由原来的半斤减为二两。肉的定量原为每月半斤,进入灾害年后,已被取消。学生在闹“吃不饱”,上课课桌上趴成一片,老师们在喊“吃不完”。王校长决定招开师生大会,对学生进行说服教育,并选完1米75身高的李老师和1米73身高的我,上台“现身说法”。事前,我和李老师请示王校长,上台如何谈法?校长只说:“你们自己考虑嘛,该怎么说,你们应该知道”。我和李老师商量:先讲明我们的粮食定量和节粮上缴量,再说我们吃得很饱,后谈我们的身体非常健康。这次,我们在台上说得“一真二切”,一点都不“虚假”。李老师最后从口袋里摸出三斤粮票,向学生们摇着说:“实际上,我的十八斤根本就吃不完,大家看,这个月我还剩了三斤,只吃十五斤”。我们作为“为人师表”,当我们向全体师生公开说谎的时候,心里一阵感到无比歉疚,深感惭愧!王校长说得好:“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得很好!”说句真心话,假如是油水、肉类和蔬菜副食等,能够敞开供应,不管是老师和学生的粮食定量,一定是真的吃不完呢。无奈灾荒年中,既吃不上肉,菜油每月又只有二两,蔬菜类每天每人能否吃上二、三两,也难以保证。
1961年,这是三年灾荒的最后一年,我又成了学校的“编外”人员,被调到区教育局新办的中小学教师“学习班”,班址设在已经停办的一所中学。学习班包括区属中学、小学教师总共五十多人。这些教师大概是在尚未作出新的安排之前,暂时待在这里。这些人为什么成了“编外”,各有各的原因。首先是政治历史问题,所占人数较少,大约有六、七人,基本是中学教师;二类是与领导之间的矛盾,被报复打入“编外”;三类是不服从工作调配,只有等候另行安排。除此,另有少数是家庭成分不好或学历能力低,这部分也都来自中学或小学。名义是“学习班”,其实并不是学习,而是一支体力劳动的大军。区属教育系统也包括教育局,不管哪家哪校修房造屋、搬运破瓦石块、砍伐木材等等,一有调遣立即前往,我们已成为劳动的主力。1961年是三年灾荒的最后一年,人们依旧处于饥饿状态。“编外”教师们的口粮定量依旧是原标准:除节约上缴之外实吃十八斤,而干的是重体力劳动,尽管人人饿得疲惫不堪,还是要挣扎在体力劳动线上。老师们天天劳累、困乏的样子,见者无不为之心酸!
就这样,我在这支劳动队伍中,一直干到1963年春末,王校长又把我召回了一O三中。这次回校之后,让我主持学校伙食团“荣任团长”。采购员是个“明划”的“右派”,年龄约长我六、七岁。他是早年外语学院毕业的本科学生,解放前曾在国民党政府一个外事机构任过多年的外语翻译。他对自己的采购工作认真负责。一次,我同他一起到菜市买菜,我顺便问他:“你是为啥‘划右’的?”他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他在1957年原单位整风“大鸣大放”中,他说:“现在卖的袜子没有解放前的袜子耐穿,穿不了几天,后跟就出了洞”。就这样,认定他的思想是“新社会没有旧社会好”──“今不如昔”。就此扣“右派”帽子。最后,他说:“这几年来,我一直在自我反省,认真改造思想,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重新做人”。话音充满着沉重的心情!
我这个伙食团长干到1963年暑期开始放假,学生们离校为止,王校长又叫我参加招生工作。八月底招生工作结束,在下期开学之前,一O三中校长王炳林离职,另由新校长刘颖接任。刘校长学历较高,有办学经验,可以说,长于教育工作。就在他调来之前,对他,我已早有所知。就在我一心准备迎接下期工作的时候,刘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叫我做好准备马上“下放”农村。下放的地方是距离学校五十五华里的高山地区金灵公社。刘校长一再强调,下放是短期锻炼、改造思想,一旦需要立即调回。并说,已派人前往公社联系好,并已将我的户口迁去。我问刘校长:“下放是不是因为我的历史问题”?他说:“是的,是因你的‘托派’问题。今后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好好改造思想。改造好了就回来工作,时间不会太长”。刘校长对我的态度比较温和,也没有说“托匪”、“反革命”什么的,还问我有什么困难没有。
我已非常明白,决不是什么“下放锻炼”而是在压下农村,监督劳动改造,不去是不行的。但没有想到又是一个骗局,一去八年,学校再不过问。若不是1971年因病手术受到公社的照顾,将户口迁回市区家中以便照顾,那将是终身农村直至葬身山林!这已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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