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三部:有色人种的世界(1961)

第十章 威尔逊主教



  威尔逊渐渐堕落下去。他的牧师职位很舒服;薪俸很高,支付得又迅速。募款工作由执事们适当地照料着。教堂日程由那许多小组、俱乐部和社团共同去安排。威尔逊的关于工会、小伙子们的俱乐部、贫民区的活动和其他事情的反复提议,人们全耐心而有礼地听着。随后,这些提议便“在委员会里”失踪了。倘使它们再出现,那也变得面目全非,再不便跟先前的一类截然不同的计划合并到了一块儿。保守、体面的教堂生活的坚定基础,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起先,威尔逊提出抗议。他表示反对,甚至反抗起来,但是在一个真正惬意的社交生活中,这渐渐全给淡忘了。他对教区居民的访问是愉快的;在那儿,教友们向他说明了教会的早已确定的方针,并且为它辩护,同时也凝神细听他说。
  高级俱乐部很早便接纳了他。教友们的以及跟教友们有关的这种俱乐部很多,每个俱乐部有二十位到五十位会员。它们从娱乐性的社交集会到调情、享乐的丰盛的饮宴应有尽有。在所有这些社交性的集会上,威尔逊都受到奉承和称赞。
  等他年纪大了些后,他显得更是神采奕奕,皮肤比以前光滑,浓密的头发成了一顶钢灰色的冠冕,脸上有了些阅历很深的皱纹,更添上不少尊严。他的讲道慢慢从改革运动和对白人世界的痛骂与攻击,转变成叙说、回想和妥协的建议,上自《圣经》和莎士比亚,下到现代文学,全都谈到。他在教友中结交的朋友越来越多——怀疑的人、冷嘲热讽的人、寻欢作乐的人,以及那些幻想着行动、而又不敢行动的热诚的人;这种人面临到全面的种族问题时,对最后的结果特别拿不准,并不象他早先那样坚信不移。
  这时候,艳丽女人对他的那股几乎被遗忘了的魅力,特别勾引起他内心潜伏着的兴趣。待在一间现代化的客厅里喝酒和咀嚼夹心丰富的三明治,受到一个悠闲安逸、和他一样迷惘出神的楚楚动人、服装体面的女人的热情款待,这可太有意味了。他的空闲时间愈来愈多地给这样消磨掉;花在教堂和家里的时间逐渐减少了。
  这一切情形索裘纳全瞧在眼里。她生性不爱多话,宁可遁入深思默想,也不愿多去盘问,更不愿诉苦抱怨,不过她感到内心的痛苦一天天在滋长。她觉察到自己的音乐给教堂多么巧妙圆滑地排斥掉了。她在礼拜仪式中恢复过来的多年不用的黑人圣歌,渐渐为了采用古典曲调和现代音乐形式而又给排除不用了。这些都是在提高教堂声誉的热诚努力中,十分恳切地提出来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索裘纳默然顺从着,没有表示反对。她对夫妇关系的见解是,找你帮忙的时候再帮忙,要不然便满怀希望地等着。可是渐渐地,她认识到,消极地顺从在教会和家庭里跟在种族和国家里一样没有用。她于是深思、筹划和工作起来。
  她几乎没有引起人们注意,偷偷地把教友们分隔开来。她撇开那些生活放荡、好酒贪杯、喜欢赌博的花花公子和纨袴子弟,把歌唱家、音乐家、读书人、画家和演员组织起来,还把教区里外的青年和儿童聚集到了一块儿,甚至上贫民区去物色人才。
  她把教会里外的朋友组织起来。他们共同研究正在发展的黑人音乐——威尔·柯克、柏雷和德特。一群黑人和白人演员以前在克利夫兰市公开试演过歇莉·格雷姆的歌剧《汤姆汤姆》;索裘纳请她的朋友去研究歇莉在《汤姆汤姆》里采用的那种非洲鼓。接下去他们学习了歇莉的《爵士天皇》。这出戏后来风靡了芝加哥和纽约,直到扼杀公共事业计划总署的那个资本家的剧院把它逼下了舞台。
  随后,索裘纳模仿纽约的克里华剧团和达拉斯的白人小剧院方式,组成了一个黑人小剧院,规定某一个星期五晚上上演保罗·格林的剧本《没有出息的男孩》,可是事有凑巧,威尔逊参加的那个最浮华奢侈的高级俱乐部,也选定了那天晚上在郊区新开的一家夜总会里举行一次集会。那是一个非常考究的夜总会,代表着一大笔投费。高级俱乐部的好几个会员全是投资人。他们要举行一场如火如荼的开幕式;高级俱乐部的这场宴会就是为了这个。它是绝对不公开的,每个会员要出一百块钱,好奇的公众在第二天星期六晚上就得把钱付清。
  威尔逊本来自然打算去看他妻子的小剧院上演的那个戏,可是两个日期全没法改。高级俱乐部的会员想他去参加他们的宴会,于是使用了最有吸引力的诱饵,包括一些来自芝加哥的容貌俏丽、服装华美的黑人来宾。他们很快便想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威尔逊牧师先生的票是免费的。他六点钟去吃饭,然后早点儿离开,好在九点左右赶到小剧院。
  那顿饭吃得很晚,不过很精美,来宾全很有趣,而且还不只是有趣。宴会在异国情调的环境中变得热烈起来。那是一个迷人的地方,墙壁上按火焰式装钸着动物、璇涡花纹和姿态诱人、几乎裸体的黑色美女;屋子里洋溢着黄色、深红色和金色光彩;悦耳动听的音乐和暗淡的灯光弥漫了整个儿地方;侍者们舞着、唱着来服务。酒从大伙儿面前的一个酒柜那儿源源不断地送来;那儿有穿白衣服的侍者和半裸体的卖花女郎。威尔逊直到星期六清晨四点左右才爬上床睡觉。
  他十点钟起来,头痛得要命,心里感到万分懊丧。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中喝醉了。他很痛苦地躺着,瞪眼望着天花板。昨儿晚上,他干了些什么事;有谁瞧见了他的丑态呢?当然,索裘纳早已起来,悄悄地溜下楼去了,尽管她一定也非常疲倦。后来,她轻轻地敲了一下门,给他把一盘早饭和日报送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便走开了。
  她走开了,跑到顶阁上她的僻静的小角落去,几乎粗暴地把小提琴从匣子里扯出来。她拉奏了一首诗,从这个乐器里拉出自己生活中的无限痛苦和忧伤来,简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最初的调子是热狂愤怒的;她尽情发挥,琴弦碰上琴弦,不和谐的声音于是从那块紧张的木头上忧伤地传了出来;接下去,小提琴悲哀地颤动着,心头的怨恨和郁闷的失望全倾吐出来了。在一阵混淆不清的杂音和低微的和声以后,来了深沉的音响,这意味着扩大了的见识和刚毅果敢的决心,随后调子渐渐缓慢下去,表示最后的谅解。她休息了一下,心头跳动,抚弄着琴弓,直到和谐的调子终于进入了她的心灵,使宽恕和爱情悦耳地——悦耳而动听地——掠过琴弦;这份爱情是永远无偿地赠予的。街对面,邻居们打开窗子听着。最后,她很仔细地把小提琴放还到匣子里,悄悄地下楼工作去了。
  停了一会儿,威尔逊坐起身。他吃不下东西,只把咖啡喝了。接着,他懒散地看了看《快报》。战争在欧洲爆发了——让它爆发呗!罗斯福想要我们加入,可是为了什么呢?随后,他翻到到文娱版。有一条新闻对索裘纳的戏备加赞扬。以前,威尔逊难得瞧见一份白人日报这样称赞过黑人的一次文化活动。威尔逊感到得意和羡慕交织到了—起。
  他把这份报扔下,很懒散地拿起那份黑人周刊来。它在第一版上夸耀了一番那家新开张的神话般的夜总会和它的开幕式,又报导了两件凶杀案和一则拦路抢劫事件。里面一版上有半栏报导小剧院的新闻。末版上是茶话栏。他正准备把这份周刊扔下,忽然瞧见底下有一小则讽刺文。

  罗斯福·威尔逊牧师没有来观看昨天晚上的戏。下星期他夫人将上演《没有出息的男孩》,据说他正在排演该剧中的主角。

  威尔逊慢慢地起身,洗完澡,穿好衣服。他感到异常愤怒。这是一件捏造的事——昨天晚上的那顿饭是故意开迟的;他喝的酒准是搀了酒精的!好,这么说他是给打趴下啦!可是上帝在上,他并没完蛋!他坐下来,写信退出了自己加入的所有那些社交性俱乐部,甚至送了一张支票去偿付前一晚的那张“免费票”。接下来,他写了一篇讲道文,亲手从头写到尾,然后抄了一遍,修改了-下。他预备下楼去吃晚饭,在晚上就寝前把它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在心里,甚至连手势也安排好。这将是他发表的最精湛的一篇讲道文;会众们准会大吃一惊的。
  他满脑子尽想着自己的计划,因此漫不经心地招呼了一下索裘纳后,便心不在焉地吃着她细心烹调的晚餐,几乎没有望她一眼。后来,她痛苦地喊了一声,想站起身,接下去便对着自己的盘子呕吐起来。他大为吃惊,由女仆帮着把她搀扶到了床上。她很害羞地表示反对,坚持说这并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是她吃下的什么东西不合适。大夫很快来了。他是一个机灵的年轻人,前一晚也参加了那场宴会。他从卧房里走出来,笑嘻嘻地拍拍威尔逊的背,说道:
  “恭喜恭喜,老兄,你的小孩儿一开头就挺不错!”
  威尔逊茫然地摸索着走进卧房,把索裘纳搂到了怀里。
  “我们家里要有一个孩子啦,”他盯着她的眼睛,结结顿顿地说。
  可是她却小声说道“我可不要一个小孩,我要一位主教。”
  威尔逊并不迷信,他平时也不相信什么朕兆。可是这两天落到他头上来的兆头,却使他踌躇起来。他正准备急遽地转变一下,重新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这时候,他很惊吓地认识到,索裘纳对他的当选主教仍旧多么重视;他瞧见前边只有一条笔直的道路了。
  先前,他几乎停止读书和深思。他忽略了索裘纳,部分因为自己任性放纵和逃避现实,部分因为她独自找到了一种创造性的生活,正把它搞得很成功。现在,他打算怎么办呢?他要使索裘纳获得更多的听众,这样来充实她在音乐和戏剧方面的工作。以前,她招待的会众是专业人员、一般职员和白种阔佬们的仆人。他打算在这以外再加上技术工人和普通工人。教会准会拼命反对,不过这时提出反对,便等于反对那喜欢新式音乐剧的强大的白人舆论了。接下来会有一场猛烈的争吵,他可准备全力应付。
  那个星期六其余的时间,直到深夜,威尔逊都忙着去寻找一般黑人工会领导人和技术工人。他上酒店和赌场去。星期日,教堂里坐满了陌生人,大半全是服装整洁的技术工人,不过跟他们一块儿也有一些衣衫褴褛的普通工人。威尔逊讲了《论劳工和劳工组织》。
  “这是一个新时代。训练我们的青年人来做买卖和从事专业工作,这是不够的。我们替有钱有势的人效力,这也是不够的。我们的同胞大多数全是工人。他们挖掘和牵引,清除和搬运。他们干着人类的基本活儿,可是拿到的报酬却太少啦,没法好好地生活。这就全世界工人来说,都是一样。他们正团结起来改变这种情况,照料着使工人多分到一点儿他所生产的财富。从今往后,我在本堂的工作要集中在通过成人数育、促进卫生和组织起来争取比较高的工资这几方面,以便来提高达拉斯黑种工人的地位。如果这个教堂不支持这个计划,那么我就去寻找另外一个教堂。为了支持这个计划,我太太将继续搞她在音乐和戏剧方面的工作。”
  教堂里那天早上有公开的鼓掌,不过也有沉默的忿怒和坚决的反对。一个出色的黑种承包人兼教堂托管部委员一向按“黑人”工资雇用他的技术工人,知道他们正威胁着要组织一个工会;他在这次讲道讲到一半时便站起身走出去了。传统的教会斗争中的各种情况都出现了——私下议论牧师的品德,说他忽略了“从前的宗教”,没有注重超度、罪恶和拯救,说他嘲笑奇迹和改宗,说他妒忌富裕的人,喜欢穷人、犯罪的人和懒惰的人,说他不断批评有钱的白人,拉拢卑鄙贫穷的白人,说他替罢工和工会辩护,说他太太把奴隶音乐硬扯进来,采用了演戏、跳舞和拉提琴这种种手段。
  托管部委员们向长老和主教去请示。他们并没有公开战斗,反而企图妥协。听众继续不断增加,捐款比先前也多了些,各工会的会议一星期中经常在教堂的底层举行。主教对威尔逊谈到在比较接近“群众”的工人区里设置一所教堂。也许,威尔逊乐意调到那儿去?威尔逊同意这么办,只要他可以有一个宽大的交谊中心,附带还有一个小剧院的话。白人踊跃地要来对这样一个计划捐款。但是教堂托管部的委员却表示反对。他们担心丧失掉自己的地位。他们决定让威尔逊留在目前的职位上,等到明年他调任后,保留下他的扩展所取得的利益,一面逐步来使教堂恢复正常,这样比较好。
  这时候,威尔逊又陷到了早先的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况里。在提高劳工地位这方面,他在这儿还有不少事可干。但是往后怎样呢?再跑到偏僻的地方去,重新开始一切吗?他的心又转到了主教的职位上。这个大教会需要的是最高级的领导,好来指点和支持当地的牧师,使他们可以学习他的方法和理想。使他又想到这方面的事情的,就是主教本人,不过是不是故意,威尔逊可始终拿不准。主教有一天把威尔逊唤去,说道:
  “老弟,威尔伯福斯想赠送给你一个名誉学位。”
  威尔逊瞪眼望望。许多牧师都那么热切地追求这种不劳而获的神学博士学位;他却一向反对这种学位。但是威尔伯福斯是全国最重要的神学院;在举行学位授与典礼时,它就成了教会重要“政客”们聚会的地方;也许教会主持的—场改进社会的运动,可以在他的领导下由那儿发动起来。他同意了;主教出乎意外地接着又说:
  “你上那儿去的时候,干吗不上芝加哥去跟你的舅兄道格拉斯·孟沙谈谈呢?他是个有钱有势的人。”
  威尔逊不大明白,一个象道格拉斯那样的人怎么能对教会的事提出什么意见。可是索裘纳却另有想法:
  “我想你该去一趟。我原先正打算出一趟门。你瞧,我们的剧院获得了大约一千块钱的利润;我想上芝加哥去买一些布景和道具。我相信道格拉斯管保可以帮我们打上些折扣。现在,我快生孩子啦,当然不能去。或许你可以去跟他谈谈。”
  威尔逊接受了这个主意。戏剧和音乐很受人欢迎。倘使教会最后决定去掉他,既不给他主教的职位,甚至也不给他一个象样的牧师职位的话,那他怎么办?他知道这很可能。他要去跟道格拉斯谈谈,说自己想踏进游艺界,把它当作一种事业。想想黑人观众在戏剧、电影、音乐方面需要些什么——他们多么需要正当的娱乐啊!这方面大有可为!
  他在威尔伯福斯的学位授与典礼举行前便跑到芝加哥去。道格拉斯很欢迎他,不过对他的游艺方面的计划却极力劝阻。
  “兄弟,你不知道这个行业。他们会活活把你的皮给剥掉。如今你用不着付租金或是纳税,用不着登广告,也没有什么工会,听众又是听你支配的。等你自己搞起来,那你就得听政客和白种戏院主人的摆布啦。白种电影巨头会告诉你该放映些什么片子,该在什么时候放映;舞台职工会讹诈你。不,威尔逊,你可没法成功。
  “可是你瞧,教会是怎么个情形?你当个牧师当然做不了多少事,你该当主教,主教可以替教会做不少有益的工作。事实上,”道格拉斯深思地说,一面燃起一支芬芳的哈瓦那雪茄,向后靠在皮扶手椅里,“事实上,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来改革教会。空口说白话可没有用。如果你攻击主教,你就会得不到一个职位;主教们可执掌着大权。另一方面——”道格拉斯停下,改变了他的说法。“当然啦,竞选主教得花不少钱。”
  “除了邮费和一些旅费外,我瞧不出这件事为什么得花许多钱。”
  道格拉斯显得有点儿不耐烦。“这个世界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得花钱。趾高气扬地尽想着自己乐意做些什么,那可没有用。让人家把主教职位搁在银托盘里来送给你,这倒不错。忘了这个吧。你自然乐意由好几千人欢呼着来把这个荣誉硬塞给你。这在这个饥饿的世界上,在一个穷工人的教会里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得选择的只是:你来出这笔钱,还是别人来出这笔钱。
  “你得供应粮食给那一大伙上这儿来的贫穷的黑人牧师,特别是由南部上这儿来的;他们挣的钱根本就不够生活。如果他们不精打细算,如果他们脸太嫩、太要面子,那么他们就捞不到足够的钱,来支付他们在芝加哥的膳宿和回家的路费。你可以说他们‘唯利是图’和‘不诚实’。但是你当真可以说他们的只是:他们‘穷’。
  “唔,如果你送给这些牧师一些钱,而且送得得当——不是把钱四下乱扔——那你就可以做主教啦。随后,如果你想显得宽宏大量,你可照料着使牧师们,至少使你的主教区里的牧师们,拿到比较高的薪俸;你可以尽量使他们人数增多,那么等他们来出席大会的时候,他们就会投票选举最好的人,叫大多数候选人全都落选。但是就连这一点,也是不容易办到的。不过这是获得你心里想着的东西的唯一办法。现在,我来向你提议一件事。我相信你,知道你是位好牧师。我来借钱给你,让你成个主教;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条件归还我。”
  威尔逊愈听愈感到厌恶。最后,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不,道格拉斯,我可不这么办。我决不去买官职或是买圣职。”
  “这可随便你,”道格拉斯回答,“不过等你改变主意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显然,尽管新近经济萧条,道格拉斯却很顺遂,很有钱。他有一所精致的住宅和一处避暑别墅;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两个孩子。再说,乍看起来,根本就弄不清他的钱是打哪儿来的,但是威尔逊具有探听和搜集消息的本领,他后来忽然一下弄明白,道格拉斯是约翰逊弟兄彩票的一个幕后人,这种彩票是市政府和州政府暗中准许进行的用少数的钱来博取巨额奖金的一种赌博。在这个团体里,白人和黑人政客正赚到好几百万块钱。道格拉斯·孟沙就快成为、而且确已成为一个阔人了。经济萧条的一个结果便是助长了赌博。
  威尔逊并不是什么很严格的道学家。他并不过份计较自己良心上的责备。他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不诚实的人往往反而成功。正直的人是不是常有机会“象苍翠的月桂树那样繁荣起来”,这是很可怀疑的。总的说来,不十分诚实的人往往反而有机会来领导和做建设性的工作。可是他打定主意这时还不放弃自己的希望和理想——还不放弃。
  威尔逊对自己的行动很快便拿定了主意。他要继续搞他目前的工作,还要让别的牧师全知道这一点。他要去参加大会,坚持教会在劳工和社会问题上有必要决定自己的立场。也许,他可以得到广大的支持,甚至可以积蓄起强大的实力,来使自己在一九四四年或是再晚一点儿的时候成为一个强有力的主教候选人。倘使不是这样——倘使他给人不理不睬,或是给人击败啦——那么他必须考虑另一条出路,也许去当一个社会工作者,甚至考虑回到一个工业中心的独立的浸礼会里去。
  他去出席了威尔伯福斯大学的那个集会,决心想探听出来,人家对于在大会上行贿究竟态度如何,对于一场黑人劳工运动和一场争取健康与社会安全制度的教会运动究竟支持到何种程度。这个教会从一八五○年后在教育方面做了不少工作。既然市政府和州政府已经把中小学全接收过去——要不也就快接收过去——那么教会能不能转向社会改善呢?
  起先,他对威尔伯福斯很失望。这所学校几乎完全被附近那所新创办的州立学校吞没了。它的最后死亡似乎近在眼前。不过另一方面,威尔逊在那儿却遇到了一群年轻的牧师,他们对社会进展的想法和他一样。他们举行了几次会议,提出了一些批评和建议。等威尔逊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很明白的谅解,一九四四年在堪萨斯市,他将要领导一场反对行贿和拥护社会改善的革新运动了。
  回到达拉斯,他把这件事跟索裘纳谈了谈。她当然同意,可是使他惊讶的是,她对威尔伯福斯的这场运动还不及对道格拉斯有信心。她说:
  “非洲教会的一位主教是一个很有权势的大人物。过去,虔诚的主教们建立了美国黑人的这个最伟大的组织。眼光短小、心地狭窄的主教们贬低了、几乎毁坏了这个神圣的团体。它需要你。你是一个规矩人。要是你能很正当地取得这个职位,那你就去取得它吧。”
  “行贿正当吗?”
  “不,不正当。挨饿可也不对。如果帮助贫穷无知的牧师,你就可以开始消除贫困,那么你也不妨试试。这是不对的,但是它对消除贫困却有帮助。”
  “诡辩家!”威尔逊嘟囔说。
  接下来,索裘纳女儿的诞生把一切其他的想头全打消了。她是一个肤色黝黑、体格健全的婴孩。索裘纳经过了这次考验,情况远不象他们原来担心的那样。一九四四年春天,到孩子周岁的时候,索裘纳提议上芝加哥去一趟。这个女小孩似乎需要去请大夫检查一下扁桃腺,可能要割掉。索裘纳不信任达拉斯的白人医院,因为黑人在那儿不能住一间单人病房,而黑人病房里的护理工作可能并不太好。威尔逊已经很疼他的小女儿,所以主张迟些时等芝加哥的变化不定的天气暖和点儿再去。说真的,他们可以等到八月里在堪萨斯市开大会的时候再一块儿去。那儿有一所挺好的黑人医院。
  可是因为他们早先跟道格拉斯商量过,他这时写信来说他费了一番事,已经约好了市里最好的扁桃腺专家,劝他们立刻便去就诊。索裘纳和小孩儿于是上芝加哥去。道格拉斯简直不认识自己的胞妹了。从她结婚以后,他就没瞧见过她,以前许多年也没有十分在意她。他瞧见一位容貌清秀、服装整洁的女人,并不俊俏,甚至也不好看,可是举止却文静庄重。她很能说话,而且很有话说。可以看出,她的孩子受着很好的照料和管教。就连道格拉斯的妻子也获得了很深的印象,忙把客人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下,对自己的客人也另眼看待了。因为孩子的扁桃腺检查下来很正常,一般情况也很令人满意,她便给送到托儿所去了。道格拉斯和索裘纳这才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下来谈谈。索裘纳立刻就谈到正题上去。
  “道格拉斯,我想请你借给我一笔钱,来作罗斯福竞选主教的经费。”
  “成,成!这么说,他醒过来啦。”
  “没有,他可没有,不过我可瞧明白啦。我们达拉斯教堂里的斗争是剧烈可怕的。我认为要是罗斯福今年当选不了主教,那他就永远不会当选啦。再说,他还会失去这个教堂;堂里的一些领导人恨他。他要再找一个圣职或是找个什么使他满意的工作,那都很费事。另一方面,他也开始认为自己有机会当选。他身背后可真有一股巨大的推动力。”
  道格拉斯笑了。“一股巨大的推动力,倘使再加上细心筹划的竞选和足够的钱,那准可以产生出一位威尔逊主教来。要不然,他就成了个落选人啦。他会得到很大的票数,可他不会当选。我知道谁在跟他竞争和出了多大价钱,”
  “好,但是得多少钱才‘足够’呢?”
  “大约得一万块。”
  “一万块!你在开玩笑吗!除非你打算去四处行贿,要不就不会要这数目。”
  “不,我并不打算这样。可是有人竞争,激烈的竞争。上一届大会上的价钱是五千块上下。不过现在价钱涨啦。这不象你说的那样,并不完全是行贿。如果我们很精明地去办,那也有不少很正当的宣传费用;还有些罗斯福的朋友负担不起的真正私人的旅费和膳宿费。此外,还有几个彻头彻尾的贪污分子;他们的嘴非给塞住不可。嗐,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卑鄙。可是小妹妹,你是待在一个卑鄙龌龊的世界上呀。”
  “但是如果我来办这件事——我目前对它可很怀疑——我也决计出不起这样一个数目。我原以为只要一两千。可是一万块——道格拉斯,这太想不到啦!”说完,索裘纳站起身来。
  可是道格拉斯却轻轻地把她推回到座位上。“慢着,慢着,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件事。我是一个赌鬼;我相信威尔逊。他是一个规矩人;在我认识的传教师里,我认为是规矩人的可并不多。此外,他还有个挺好的、远大的计划。我愿意好歹来试试。让我来主持他的竞选工作。要是他失败了,那你们什么也不用花。要是他胜利了,那我就把帐单交给他。那准得要差不多一万块,要不我就大错特错啦!”
  “就这么办,”索裘纳说。
  威尔逊对这个计划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很高兴地听到有斐女儿扁桃腺的好消息,同意索裘纳和她在芝加哥住过春天,好有机会听听音乐,看看戏。他八月里再上她们那儿去,然后由道格拉斯夫妇陪伴着,一块儿上堪萨斯市去。威尔逊得到了不少鼓励。他收到了好多封信。他提出的制定一个劳工和社会纲领的提案,在大会上受到广大听众热情的重视,虽然主教和一般教堂执事却没有说什么。
  接着,到提名的时候,威尔逊听见自己在一篇词藻华美、语气恳切的讲语中给提名做主教候选人;讲话的并不是一个得克萨斯人,而是伯明翰来的一个教外代表,以前威尔逊在那儿当过牧师。有一刹那,在他的纲领下将掀起一场群众运动的这个美梦,似乎风靡了整个会场,由他在前边领导着。一阵欣喜浮上他的心头。他就要以“仁德”去战败“邪恶”了。他嘴里颤声地哼着这支老赞美歌:

  让我们在埃及的黑沉沉海上敲起响亮的手鼓;耶和华胜利了。他的人民获得了自由。

  他想祈祷,但是正在这时,一个高大个儿的得克萨斯州传教师俯身对着他,小声说道:
  “唔——牧师先生——我恐怕不得不改变主意啦。我才告诉夫人,两百块钱可以解决我的开支。现在,我发现不成。我至少得要三西块。我觉得非常抱歉——”
  威尔逊站起身,脸色变白了。“哪位夫人?”他突然问。
  “哟,当然是威尔逊太太罗。我以为您知道——”
  “我不知道。”说完,威尔逊立刻走开了。
  他正要走出大厅的时候,在第三次投票中当选了非洲监理会的主教。可是他继续朝外走去。他得到了这个主教的职位,不是仗着名望,不是仗着成就和卓越的见解,而是仗着钞票。当时,他并不知道花了多少钱。直到一个月后,道格拉斯的九千六百七十八元一角三分的帐单才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这时,他知道的只是,他们为他的职位花了钱;他感到羞愧得要命。
  他走得非常快,得克萨斯州的主教差点儿跟不上他。热狂的思想掠过了他的脑子。他很想转身回去,重新走进那个大厅。他瞧见自己登上讲坛,面对着代表们,把这件沾污了的主教袍朝他们脸上扔去。他——可是这当儿,得克萨斯州的主教赶上了他,几乎是把他拖上了汽车,送回住处,叫他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酒。
  接着,他跟威尔逊谈了起来。“老弟,你买下这个主教的职位,自己觉得很害臊。我也觉得这样。你的忠实的太太也觉得这样。别人做了这样的事,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老弟,你别感到没希望。我们的教会并不坏。这可不是基督教里第一次买卖主教的职位。是呀,人家甚至动刀和下毒来取得它。哦,不!就连今天,比我们富裕和精明的教会里,也是这情形——不过别管这个。
  “在我们自己的教会里,并不是所有的职位全给拿出来拍卖。不过今儿,我们可待在一个不愉快的局面里。我们有事情得办,许多事情,而且得办得快。这些事全得花钱。跟着金钱,邪恶也就来了。我们太穷啦,没法做世界上的人坚持要我们做的事。我们于是行贿。我很难受。我很难受,因为你这么做了。我更难受,因为教会容你这么做。
  “有一天,遵照上帝的意思,你和我再出一番力,出卖主教选票会成为一项大罪,谁也不敢犯下这项罪,还指望留在教会里。不过我高兴的是,买下这个高职位的是你,而不是一个品德比你差的人。我对你太太不下判断。你也不必去下判断。也许是上帝告诉了她非得做些什么,也许是魔王,反正她做啦。我可以说,你当南部一个小城市里的低微的牧师,准可以为主服务。事情竟然没能这样。相反的,你如今是主教啦。
  “现在,你得来熟悉一下这个职位的真正意义。以前,老弟,你对宗教实在没有多大信仰。你瞧不起教条和奇迹。教会的仪式并不使你感觉兴趣,除了作为一种表达感情的举动。这我全都明白。这一切我也全经历过。但是你明白不明白,或是想不想明白,宗教对于你的大多数同胞有什么意义?他们发现自己待在一个自己不知道的世界上。它的变化、它的邪恶、它的不合理的强制,都是绝对没法理会的。世界似乎被‘物’统治着。你非得安抚它,顺从它,或是回避它。在你出生前,你的男祖先,或者说得更恰当些,你的女祖先,所听信的有关世界的解释是:世界上不单有一个万恶的魔王,而且还有一位慈爱的天父。天父得便的时候,会带着他的孝顺的子女乘坐一辆‘烈火般的死亡战车’,驶到一个‘幸福’世界去。在殖民地的污秽、堕落、劳苦和放纵里,在黑色先知们的热情努力下,这个生存之谜的答案从一大群人的尖叫声中在一个短暂的热狂时刻,向他们揭露出来了。那群人尖声唱道:
  “‘喊吧,孩子们啊,喊吧,你们自由啦!’
  “接着,发生了一个奇迹。他们自由了,可他们并不快乐。他们忍饥挨饿、赤身露体。新的传教师们不得不在旧的教堂上造起一所新的教堂来。我们极力想使这个教堂成为一个聚会的地方,在那儿可以得到家里缺少的东西——温暖、朋友、食物、歌曲。可是不止是这样——准还有个‘意义’。渐渐地,奴隶时期所想象的那个天堂一定得在人间实现,不过并不太快。凭奇迹来改宗,亲自向上帝呼喊——宗教上的这种热狂一定得慢慢来消灭。
  “你打算用衣食住来代替它。很好,倘使你办得到的话;只不过你办不到,至少眼前办不到。你甚至不能教这些孩子通过读书来知道别人所做的和所想的事,至少眼前还不能。可是在我们等待、学校踌躇、人民挨饿的时候——在一两世纪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你和我,做些什么呢?伯明翰和安尼斯堡说,‘工作和祈祷!’达拉斯说,‘吃喝玩乐!’,你两种全试过啦。现在,主的救世道路已经指明了——那条鲜血和邪恶的道路。起来,去干吧!”
  索裘纳在等侯着。她等了很长的时间,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卧房里,背朝着窗子,眼睛盯着门。房里很黑。罗斯福·威尔逊走进去的时候,钟正敲着午夜时分。他妻子衬着窗外那道闪闪灼灼的稀微的都市“光轮”,显得黑憧憧的。她身体困乏,闭着眼睛,正在背诵——已经背诵了好半晌——《诗篇》的第五十一篇:

  上帝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我向你犯罪,惟独得罪了你,在你眼前行了这恶,……求你掩面不看我的罪,涂抹我一切的罪孽。上帝啊,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不要丢弃我,使我离开你的面;不要从我收回你的圣灵。上帝啊,你是拯救我的上帝,求你救我脱离流人血的罪;我的舌头就高声歌唱你的公义。

  威尔逊朝她走去,可是她睁开眼睛,轻轻地止住了他,一边抽抽噎噎地唱道;

  哦,岩石和大山全将消失;这天你一定可以有一个新的藏身之地;罪人,罪人,把你的心献给上帝,这天你一定可以有一个新的藏身之地!

  接下去,那个低声的吟诵又开始了:

  主啊,求你使我嘴唇张开,我的口便传扬赞美你的话。你本不喜爱祭物,若喜爱,我就献上;燔祭你也不喜悦。上帝所要的祭,就是忧伤的灵——

  他把她紧紧搂到了怀里;她困乏已极,身子不住地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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