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三部:有色人种的世界(1961)

第九章 巡回传教师



  一九三八年琴召开的会议上,还有一位客人几乎是意外来到的——那就是罗斯福·威尔逊。罗斯福的母亲在亚特兰大暴动后的信仰复兴中,“把他献给了上帝”。他跟孟沙家的孩子们一块儿长大,后来在新英格兰读了神学,接着在亚特兰大浸礼会的一所很大的黑人教堂里工作。随后;他在梅肯地方曼努埃尔·孟沙的学校附近创立了一所浸礼会教堂,和孟沙的独养女儿索裘纳结了婚。教会按着罗斯福思想路线发展的企图,遭到了种族偏见和教会会员们的阻碍。他离开了梅肯的浸礼会教堂,这时待在亚拉巴马州的伯明翰当非洲监理会的一个牧师。他上亚特兰大来跟他的主教谈谈,想试探试探主教对他一九四○年竞选主教的事怎么个看法。后来,他路过梅肯,要在那儿安排几件小事,就来参加了这次会议。他满心尽想到自己的工作和命运。
  一种显然没有被人注意和触及的趋势,正在这个国家所分成的各种人群里面不断地发展,就象伴奏的音乐,既飘浮过即将发展成社会主义的国家的上空,同时又在为殖民制度的帝国主义演奏。这种趋势在黑人当中尤其显着。
  这时候有孟沙所代表的这类学校,有不断扩大的黑人商业利益,有律师和医师,还有一般的黑人职工。有已经开始进入白人工会的黑人劳工,还有黑人的教堂。黑人教堂的作用主要在社交方面,而不在宗教方面,这一点远比在白人中突出。它是日常生活里工作和娱乐的一个广泛的中心。黑人传教师是这群人的辅导人,辅导的范围远比在白人中广泛。
  罗斯福·威尔逊脱离佐治亚洲梅肯的浸礼会教堂,加入非洲监理会,接受下亚拉巴马州伯明翰的一个圣职时,心里便想到了这种情况。亚拉巴马州北部是美国垄断资本一种新结合的中心。这儿,煤和铁成了扩展到全世界的一个新兴工业帝国的一部分了;这儿,在采矿方面,就象以前在种植棉花方面一样,黑种工人正成为不可缺少的一分子。威尔逊并没有瞧见这幅比较广阔的经济图画的各个方面,不过他倒瞧出来,他的教堂是他作为一位社会领袖飞黄腾达的踏脚石。
  “新政”时期,他在一九三六年接下一个散漫的组织,着手把它建立成自己在梅肯计划建立的那种类型的教堂。这是工人的一所新教堂,地点很适中。他和索裘纳把那些加入了新成立的产联各工会、并且有点儿钱的矿工和技术工人吸收到这个教堂里来。两年后,他们又造了一座新教堂;黑人们为它感到非常骄傲。接着又设置了一个交谊中心;它是市里欢迎黑人去娱乐、而又没有酗酒和赌博的唯一高尚的场所。
  他把他的组织和影响扩展开来,设置了一所幼儿园和一个讲堂,还和各工会合作。他在这个白人城市里成了一个相当独立、很有名气的进步人士,他并不向人恳求什么,也不要什么捐助。他的教堂自行筹款,捐给贫穷困苦的人。
  同时,威尔逊还在为主教职位奠定基础。在一九四○年的下一届大会上,他决心要使人认为,他无疑是代表着这个宗教团体里最有建设性、最有远见的力量。
  威尔逊发现自己此在浸礼会里还受约束。他上边有一位掌权的长老;长老上边便是权力最大的主教。他开始去对主教下功夫;主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过保养得很好。他对人情有着广泛而透彻的了解,为人自私,不太严谨,可很敏锐,他要自己的教会朝前发展。他注视着威尔逊,听着他的意见。时常,他还相当不讲情面地扔开长老的提议和反对,照着威尔逊的计划去实行。
  但是长老的要求还是很有力量的。他是个傲慢、叫嚣的人,很嫉妒威尔逊,一心想借自己对“一元基金”的捐款来在主教面前增加自己的声望:“一元基金”是教会经费的主要来源。长老向教会的各项基金都作了较大的捐献,来贬低威尔逊的社会和慈善活动;威尔逊对他的这些明显的倾轧,感到很气恼。全亏了主教,才避免了一场严重的破裂。他在基金分配的问题上偏袒威尔逊,可是暗地里又答应在一九四○年教会的大会上支持长老做主教。
  这一点威尔逊自然不知道。他的显著的成功使他以为,自己的优点会鼓舞大伙儿来选举他。他参加了芝加哥的大会,结果竟然大败。最大的障碍是,他是一个刚皈依这个教会不久的人。这个古老的宗教团体需要一个见习多年的教士。他得先做一个一般的较士。威尔逊没有认识到这点。他不知道在这个教会里,他作为浸礼会教士所作的工作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认识到的只是,他想要的那个职位简直是给拿出来拍卖,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那个长老。
  威尔逊回到伯明翰去,继续做他的工作,但是他甚至没有设法来掩饰起自己对主教的厌恶。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了:那年年底,事先既没有暗示也没有通知,他便被调到亚拉巴马州的安尼斯堡去——一个贫穷。破烂的教区。他提出了抗议。主教倒很坦白。
  “你想当主教吗?那么你非得凭工作来争取,得长期艰苦地工作。”
  “芝加哥有许多人全比您的那位候选人工作得更长久,也更辛苦。”
  “当然有啦,老弟。大多数牧师全做不到主教。”
  “可是,”威尔逊争辩说,“我在伯明翰的工作全完啦。您支持的主教候选人当上了主教;我给扔到一个破烂的老教堂去,得从底下再住上爬。四年的辛苦全白费啦。”
  “噢,没有,”主教说,“没有白费。教会会在你打下的基础上确立起来。找个人来继续这项工作,这倒容易,可是找个象你这样的人来推动一件新工作,那倒很难。你在安尼斯堡有机会做这样的工作。”
  威尔逊当时裉气恼。“这不公平,”他说。
  主教冷冷地望着他,说道,“接下不接下随便你!”
  按实说,也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他中了圈套啦。但是索裘纳却从不轻易激动或是烦乱。她十分镇静地说道:“我们就去瞧瞧是怎么个情形。”
  安尼斯堡在伯明翰以西大约七十五哩外,靠近佐治亚州的境界,傍临一条污秽的小河,塔拉胡萨河。这个城市是一个工业中心,特别是纺织工业的中心,由于四效有一些景色幽美的去处,所以也是亚拉巴马州北部许多大实业家的居住地。可是象南部这种城市里常有的那样,它有一个“黑底子”,河沿一带黑人居住的一片低洼的地区——做仆人的和做工人的都聚居在这儿;这儿除了那条河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下水道;这地方可不分什么街道和人行道;这儿有的是大量的犯罪行为和贫穷。
  威尔逊从伯明翰乘火车到来,上城里各处去看了一下。相当整洁的白人区是在山上,大店铺全在那儿。再往前去便是工厂区。随后,他们到“黑底子”那儿去。亚伦非州监理会教堂便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地区当中。这是一座阴暗、陈旧的木建筑物,急待整顿修理。但是它却是一个著名的地方,在那儿已经有五十多年,市里不论黑人和白人大伙儿全知道它。它刚遭到一件不幸的事,那是一系列不幸事件中最后的一件。在那儿待了二十五年的那位老传教士死了;全市居民都哀悼他。
  他是一个嗓音响亮的人,以前精神饱满,可是多年以来体力和才力都大见衰退。他对教徒们很严格,很傲慢,但是对白人,尤其是对部分维持着这座教堂的阔人,却奉承、迁就。等牧师上了年纪后,全体执事由一个姓卡尔逊的黑人带头,实际上已经把堂内的事务接过手去,在热诚的教徒们的支持下,照着自己的意思办事了。
  这个教堂的特色便是那群热诚的教徒和每星期的祈祷会。一小群年老的信徒,主要是妇女,每星期来听一次讲道。它开始时声音总很低,几乎跟谈话一样,随后逐渐激昂起来,变成响亮尖锐的对上帝和人类的呼吁。接下去,热诚的教徒们便出来重新表演某种集体礼拜的仪式,这种仪式产生于古希腊合唱歌舞团以前的年代里,传遍非洲的森林和海外的西印度群岛,再传到亚拉巴马州这儿来。这群热诚的教徒嘴里喊着,慢步舞着,流泪、唱歌、尖叫、扭摆;他们发着歇斯底里,浑身颤抖,又哭又嚷,好象具有一种异国的、外来的力量似的。这种力量传给了大多数会众,往往还给前来参观的白人从旁看着。白人拿手绢掩着嘴直笑,事后还去议论黑人的宗教。这种祈祷往往在死一般的恍惚中结束,许多人全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地倒在椅子上和地上。在大多数热诚的教徒看来,这是一场庄严瑰丽的经历,是一件他们为了它一星期一星期生活下去的大事。在星期三的晚祷会上,这种仪式也时常以比较文气的形式表演出来。
  威尔逊在第一个星期日看到了这种仪式,感到相当厌恶。他作了一篇简短的讲道,想向会众亲切地谈谈,告诉他们自己是谁,在梅肯和伯明翰做过些什么,以及自己打算来这儿做些什么。他对老牧师的去世向他们吊慰。可是一提到这个姓,热诚的教徒们立刻激动起来了。他没有机会再说一句话。结尾,当会众静默下去,上气不接下气时,堂内进行了一次募款,然后大伙儿才缓缓地陆续离开。会众并不多么看重这位新牧师;新牧师对会众怎么个看法,他当时也还不敢说。
  接下去的几星期,他察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况。首先,有一个牧师公馆,一个文明人根本没法居住的地方。它本来的设计便不好,显然又多年没有修理,既没有自来水也没有阴沟,只有老鼠洞和腐朽的角落。根据事先安排好的办法,他可以在教会一个老教友的家里食宿。这个教友是一个姓卡特的女人;威尔逊后来才知道,由于她说话锋利,遇事爱露头角,所以给人很简括地唤作“猫儿”。
  安·卡特是一个孤独、热诚的人,一直没再结婚,管理着一个纯洁的家,对教会十分虔诚,不过一向好持异议,生来喜欢批评。她在这位新牧师的头上飞舞,象一位报复天使那样,生怕他走迷了路,不知道她装了一肚子的那些新闻和传说。
  接下来,威尔逊去瞧了瞧教堂,琢磨了一下它的情形。牧师的薪俸多年来一直是每年五百元;就连这个数目还拖欠不付。威尔逊打定主意自己至少得拿到两千五百元,可是当他把这件事向执事们提出来的时候,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教堂本身非修理不可。它里边满是蛀虫,快要坍塌下来,而且既肮脏又没有人照管。实际上,它应该翻造一下。威尔逊决计上山去跟市里的几家银行商谈商谈这件事。同时,也应该向市民们谈一谈。黑人区的街道很脏。伤寒和疟疾流行。孩子们没地方可去,没地方可玩,就连人行道也没有。那所学校规模很小、光线黑暗、设备也很差。教师是一个柔顺的傻瓜。离教堂不远,有两家酒店,一家供白人喝酒,那就是说,专为白人开的,有扇边门让黑人进出;另一家是专供黑人的。无疑地,两家酒店里都盛行着赌博。
  在教堂的另一边,有一所清静、整洁的屋子,有百叶窗,新近还油漆过。威尔逊打听了一下。它叫作肯特饭店。教堂的执事卡尔逊是它的看门人。热诚的教徒里有一个主要的人是那儿的厨师;那儿还雇用了两三个黑人女佣。人家告诉威尔逊,它是一家招待白人的旅绾;这在他看来很奇怪。一家白人旅馆为什么要开设在“黑底子”的中央呢,可是虽说这样,它的外表却很有气派;他很乐意有它在那儿。
  “黑底子”的其余地方是一片杂乱的小胡同区,里面满是各式各样没人照管、破烂失修和细心维持着的住屋。下等酒馆,仔细修补起的草棚,以及细心油漆过和装饰得很好的小屋子,乱七八糟紧挨在一块儿。最好的也躲避不开最坏的;最坏的很惬意地蜷伏在比较好的旁边。前院和后院都很狭小;有些是垃圾堆,有些是花园。后边便是厕所,因为这儿可没有下水道。
  威尔逊各处看了一下后,发现在“黑底于”那边,河对岸离白人区很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空地;他于是想到,教堂和比较好的黑人家庭慢慢地也许可以搬到那片地上去。他把这件事跟长老谈了谈。长老相当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他捉摸不准自己手下新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有一件事他得强调一下。那便是这个教堂对教会各项开支的捐献,所谓一元基金,已经很严重地减少下去,这必须立刻想个办法。事实上,他开诚布公地说,这便是威尔逊给派到这儿来的原因——扩大对一元基金捐款的数目。
  威尔逊强调说,尽管这很清楚,他们还是得有一座比较好的教堂,一套比较有条理的管理教堂机构的方法,以及一种决心,要努力使这个宗教中心摆脱掉它那种热狂礼拜的习惯,建立起一种现代教堂的体制来。他向长老着重地提出了扔开旧教堂、搬到河对面去的这个计划。长老肯定这是办不到的。但是他叫威尔逊“动手去试试”。威尔逊试了试。
  真的,它似乎是办不到的。掌握着老教堂抵押权的那家银行宣布说,有不少利息还拖欠着没有付。房地产经纪人很干脆地说,河那边的地给保留着,好让正在涌进来的白种工人将来有发展的余地,所以一小块也不能卖给黑人。等重建教堂的提议提出来的时候,威尔逊发现取得一项新抵押的条件很苛刻。他相信如果自己上亚特兰大去为这件事情筹措资金,那准可以办得好点儿。
  可是等他向全体执事提出这办法的时候,他遭到了一致的反对。教堂一定不可以搬动。这个提议本身便是亵渎神圣的。它在那儿已经有五十多年,得永远设在那儿。在这个问题上,简直不容你有申辩的余地。至于翻造一下,唔,这倒可以研究研究,不过这不用急,根本不用急。
  威尔逊又上商业区里另一位银行家——一个很有才智的年轻白人那儿去,他似乎十分同情,不过他只是摇头。
  “牧师先生,”他说,“我想您敢情不大了解这儿的情况。您没瞧见白人在那个教堂四周投下的那一大笔资金吗?公寓、店铺,酒馆,还有些赌博,但愿不太多。黑人在肯特饭店和别地方找到了工作;他们的住处离开工作的地方很近。当一个城市把事情这样安排好后,你可不容易改变它们。嗨,如果我是您,我就只计划修理修理这个老教堂,使他可以再维持五年或是十年。到那时候,也许可以有一个比较好的办法。”
  接着,威尔逊问道,“您提到的这个肯特饭店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家白人旅馆会开在那儿。”
  年轻的银行家相当惊讶地望望他,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道:“关于肯特饭店,我恐怕没法详细地告诉您什么。您得自己去打听。再见吧。”这样,他把这个黑人牧师打发走了。
  第二天,索裘纳走来,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他一只手,说道,“亲爱的,你知道肯特饭店是个什么地方吗?”
  “不,”威尔逊说,“我不知道,我昨儿还在打听。是个什么地方了”
  “它是一家供白人玩乐的妓院,里边全是白人姑娘。他们雇用了好些个本地工人,包括我们托管部的两位委员,又从黑人伙食商那儿去买些食物。市里有几个最有地位的白人都是他们的主顾。”
  威尔逊瞪眼瞅着她。“亲爱的,你准弄错啦。”
  “去跟卡特太太谈谈,”她说。
  威尔逊跟卡特太太和别人谈过后,惊讶得了不得。当然,这是南部城市里常有的情形——把供白人玩乐的黑人姑娘的妓院设在黑人区里,公开地做着买卖。可是因为白人的抗议和黑人的怨恨,这种情况大部分都消灭了。黑人愈有教养,他们领的工资愈高,对这种情况便愈加怨恨。
  不过肯特饭店的这种情况是比较狡猾的。实付的工资比较大、比较固定。里边的姑娘是白人,而且为了避免跟当地人发生摩擦,是从市外来的。白人区的支持也比较大,而且简直不大公开。优厚的工资、各种各样的赞助和认捐,止住了黑人方面公开的抗议。然而威尔逊知道这地方非去掉不可,要不他就非走不可。对他说来,没有办成什么事便离开这个职位,实际上就意味清自己在监理会里——就算不是在所有的教会里——没有前途了。他很激烈地跟卡特太太谈了谈。
  “这地方简直该给烧掉!”他说。
  她有点儿热狂地望望他,说道,“亲爱的牧师,这正是我心里想了多年的事。抗议可没有用。我们给一个丢脸的地方束缚着。我不乐意损害那些标致的姑娘。这可不能怪她们,但是如果它给烧毁了,那么在它重造起来前,一定大有机会来提出一次响亮有力的抗议。我瞧不出我们能有什么别的办法。非把它烧掉不可,这真一点儿不错!”
  威尔逊镇定住自己,望望这个两眼热狂的女人。“亲爱的太太,”他说,“实际上我当然不是这意思。您非得——您非得把这忘了。我——我只不过这么说说。”
  卡特太太静静地望着他。“我很知道您是怎么说的和您实在是什么意思。我是象我过去十年里那样在想着。非把它烧掉不可!”
  威尔逊上市里去,弄清楚了负债的情形,教堂和牧师公馆没有保险的情况,以及再多借点儿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代价很高。他跟托管部谈了这件事,并设法拟定一些计划,去寻求比较经常、比较大的捐款。反应并不很好。卡尔逊先生和一些别人似乎认为,他们筹出的钱已经比实际可以筹出的多了;他们也许可以把牧师的年俸加一倍,把它提高到一千元,可是再也不能多一分钱了,总的说来,他们怀疑威尔逊先生上别地方的一个教堂去会不会更满意点儿。威尔逊先生坦率地告诉他们,他不会更满意。
  有好几星期,他都在研究着情况。尽管他作了些冷静、批判的讲道,他发觉自己差不多每个星期日都给热诚的教徒们推回到非洲从前的那一套里去。再说,他收到的捐款甚至还不及教堂以前经常募到的多,白人的捐款显著地减少了。他瞧出来,自己正给人不很客气地在排挤着。他又去跟长老谈了一下。长老瞧见情况逐渐恶劣,于是比较同情地听着。
  威尔逊搭上火车到亚特兰大去,到那儿便跟主教坐在一起,汇报了这一情况。
  “亲爱的主教,除非我可以摆脱掉那个托管部和卡尔逊的支配,要不然在安尼斯堡便不可能做出什么成绩来。我要求您和长老帮我来办这件事。”
  主教皱起眉头。他正准备说,这是他甚至试也不乐意试的事情时,门铃响了,一个送电报的送了一份电报来给威尔逊。电报上说,安尼斯堡的亚伦堂和牧师公馆,以及附近的一些房屋全给烧毁了。
  威尔逊奔回家去。这一切全是事实。不过他还听到一些其他的离奇古怪、使人惶恐的事。“猫儿”——人家这样唤他的女房主——死啦。人家瞧见她在日落的时候放火烧了教堂,用火把把火从下边一直点到了上边。接着,她爬到了肯特饭店的屋顶上,在那儿摇摇晃晃,险些儿摔了下去,一面在街上人的尖叫声里从上边一直放火烧到下边,让妓院里的姑娘们有个机会逃跑。
  姑娘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和贴身小衣奔了出来;还有许多男人也同时向外乱跑。不幸市长在逃跑的时候跌折了一条腿,早报对他想去扑灭火势的英勇行为大加赞扬。
  警察局长跑来,相当凶恶地跟威尔逊该话。“我想知道你对这场火知道些什么。”
  “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我来这个教堂做牧师才做了几个月,实在并没有制定什么计划,也没有取得多少掌管它的实权。”
  “你昨儿晚上在哪儿?”
  “我在亚特兰大跟教区的主教商量事情。”
  “筹划这场大火吗?”
  “不是。”
  “你有没有听谁说过,要把这个教堂烧掉?”
  “没有,”牧师回答,他很直率地撒谎。
  “听着,威尔逊,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我们有点儿疑心,有些黑人是在你的煽动下,存心把这座教堂和肯特饭店烧了的!”
  “先生,他们干吗要把肯特饭店烧了呢了”
  “我不管干吗,不过要是他们烧了,那么就有人得坐一辈子牢。”
  “我倒认为,”威尔逊先生说,“这对本市的市民们说来也许是一件大喜事,因为他们去掉了一家开设在他们唯一的黑人住宅区中心的妓院。”
  “你要是敢公开说什么象这样的话,威尔逊——”
  威尔逊探身向前,说道,“我敢;我这就说。”
  市政委员会就整个儿情况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便等于把一件会损害本城名誉的事,交给外界去公开议论。黑人教会里的卡尔逊这时向白人朋友们发出呼吁,劝募经费来重造教堂。威尔逊听说,过去一向是肯特饭店对教堂的经费捐献最多。他坚决反对向随便哪个想恢复这个妓院的人去劝募经费,于是向市政委员会提出了这一点。可是委员会不肯听他的。那个银行家乐意为重造这座教堂提供经费。肯特饭店这件纷争的事便暂时给搁置下来。
  接着,索裘纳行动起来。她知道白人妇女筹划召开一次全市传教团体的会议。这跟非洲的外国传教工作有关。她上监理会教友协会的会长那儿去,问她乐意不乐意有黑人来参加。例如,她提议,自己可以领一群人来演唱一些黑人圣歌。
  道斯太太是一位亲切、厚道的人,并不十分机灵。她很高兴,叫索裘纳把她的一群人某天晚上领去。当她把这件事向各传教团体提出来的时候,她并没有获得原指望的那种合作。另一个问题是:该不该邀请天主教教会和唯一神教会来参加。最后,经过相当热烈的讨论,她们决定联席会议上不包括这两个教会。随后,这些疲乏已极的开会人同意,让这个黑种女人把她的歌唱队领来,演唱一些黑人歌曲。
  这样,索裘纳便到山上一所市内较好的住宅去,坐在小客厅里(免得她那些姑娘太惹人注目),等侯人家邀她的一小群人出去唱歌。她们等侯了相当久;出席会议的妇女大多数全乐意把这场唱歌表演延迟到往后再说。但是她们很倦,还有点儿饿,因此趁黑种仆人四下在送三明治和饮料的时候,索裘纳站起身来,走进大客厅去,说了一句话。
  “各位女土,我在想着,”她说,“如果在表演以前,我先把一件使我们在‘黑底子’那儿很忧虑的事说一说,你们也许不会见怪。”她用文雅的低声说;那些女人全瞪眼望着。接下来,她把炸弹扔了出去,镇定地说道,“我指的是在‘黑底子’重造那个叫作肯特饭店的妓院的提议。”
  大伙儿大吃一惊,寂静无声,接着是一阵近乎尖叫的声音,不容她再往下说。可是坐在后边的一个高大、漂亮的女人站起身,简直是大嚷着才使她们又静下去。“听着。我可要听听这件事,我知道关于这件事的谈论已经给压制下去啦;我曾经白费力气地想探听到事情的真相。要是这个女人有什么话想说,我赞成她立刻在这儿说个明白。”
  接着,索裘纳镇定地告诉她们,这儿有一家妓院,是由一个有着充实的金融后台和警察保护的女人开设的。她在妓院里实际上拘禁着十五到二十个市外来的年轻的白人姑娘;她们侍候着在座各位女士的亲戚朋友。“上帝慈悲,把妓院给烧了,‘黑底子’那儿的基督徒们可不想它再给恢复起来。”
  说完,她没等吃惊的女士们镇定下来或是能够开口,便在钢琴前边坐下,把自己的姑娘们聚到四周,歌唱起来:

  让我们一起跪下来叩头。让我们一起跪下来祈求。让我们一起唱歌,来迎接初升的旭日!乐意的话,让我们一起来唱吧。

  会议很混乱地散了,可是那个高大、漂亮的女人半小时后才奔到了自己的家门前。当她在门口听见丈夫的兴冲冲的声音说,“喂,玫瑰骨朵,是你吗?”的时候,她尖声喊着回答道:“收起玫瑰骨朵的这一套来!杰姆·康威尔,天责罚你的灵魂,要是你让他们把‘黑底子’那儿的那个妓院再造起来,那我管保立刻离开你;我还得把我离开的原因告诉全安尼斯堡的人!”
  随后直到下一年,安尼斯堡市里黑人的情况和他们跟白人的关系恶化到了极点。随时随刻都可能发生一场暴动。威尔逊有遭到殴打的危险。教会动摇起来,因为捐款非常少,但是星期日的那种集会倒中止了。最后,仗着周密的筹划和工作,改组的事进入了正轨。老教堂给拆掉了;一座新教堂建造起来,旁边还有一所牧师公馆。“黑底子”那儿开了些阴沟,和市里的阴沟接通;最肮脏的污秽和垃圾全清除掉了。
  威尔逊的会众里的黑人渐渐安定下来,静听着他所说的话。新的教友从附近地区跑来,于是需要设置一所主日学校和做一些社会工作了。捐款也变得比较固定。
  黑人在这个欣欣向荣的城市里的各项工业中获得了比较多的就业机会。尽管威尔逊好几个月都万分失望,索裘纳却很有眼光和勇气,能够逆料到这项工作的发展,并且认识到自己作为牧师妻子应该怎样。她把他完全扶了起来,使他站定了脚。新教堂偿还了债务,为会众安排了工作。主教赞扬他,募到了比应有的更多的款子,过了三年又把他调到莫比尔去。
  这回,威尔逊真的反抗起来。“上帝啊,”他说,“够呛的事可真够呛啦!”索裘纳也表示同意。主教的动机倒并不完全是自私。威尔逊挽救了两个沦落的教堂;还有两三处别的地方需要他的精力和阅历,以及他的这样一位妻子的合作。莫比尔最后赢得了他。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不过三四次这样的成功,便可以使威尔逊成为一个很重要的人,也许还可以把教会从它新近陷进去的经济困难中解救出来。因此,主教事先没找威尔逊商量,便把他调了去。明知也许会有麻烦。
  罗斯福·威尔逊感到没有希望。他似乎根本没有前途了。如果他上一个新任命的地方去,出力工作,那他可以建立起一所教堂来。这他知道。他可以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教区,经常捐款来维持他自己和整个儿教会。需要的话,他可以造起一些新建筑物来,有交谊室和种种现代的设备,不负债,还有充分的收入,可以付给他一笔合理的薪俸,可以聘请一个助理和许多社会工作人员。他还可以为老年人和儿童创办一些机构。
  可是他这么做的时候,主教和教会总会的要求也会不断地增加起来。不单有所谓一元基金——这是对每一个教友征收的一笔一元的会费——而且有各种特殊的理由:国内外的传教,特别是上非洲传教。这些理由有些是好的,有些是骗人的。不论怎么说,分别对待或是干脆拒绝都很困难。失去长老们,特别是主教的欢心,那是很危险的。
  主教几乎有着无限的权力。他非但领取一笔优厚的薪俸,而且还向教区和教堂提出种种的要求和勒索。当他来视察的时候,他非但指望得到免费的供应,而且还指望人家送礼、送钱、送衣服、衬衫和鞋子。一年当中,送给本区主教和其他一些前来访问的主教的这种礼物,达到了好几千元。要是不送的话,那么这个牧师干脆就不必指望得到一个好职位!
  当然,主教不得不顺从地方上的意见,而这是威尔逊可以倚仗的。他教区里的人老想他回去。虽说这样,主教和长老一起还是可取调动他,而根据规定,三年之后他们也必须调动他。不过倘使他得到他们的欢心,那他也许可以待得比较长久些,几乎可以无限期地待下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混得好,那就是说得奉敬些钱和阿谀屈从。
  在这种情况下,罗斯福·威尔逊自然加倍努力想来获得一个主教的职位了。他在这个教会里是一个最最成功的牧师,受过很好的教育,有一位很有才干的妻子,本人又很正派,具有崇高的理想。再说,他还相信这个教会和它的教义。不是盲目地信仰;他背不出《使徒信条》,更背不出《尼西亚信条》,也不愿说它上面句句话都是颠扑不破的。不过一般来讲,他接受基督教教义,想看到它在人们的生活中体现出来;他热诚地倾向于社会主义国家。
  但是除了主教个人的意见和决定外,还有在大会上选举主教的那些传教师的态度。他们是由他们的教堂挑选出来作代表的。威尔逊发现他们谋求着这种代表的身份,一般都是为了可以接近主教,还为了出席投票有可能当真弄到点儿钱。
  在他们看来,这并不算是受贿——这是维持贫民代表的一种手段。他们大半都领着少得可怜的薪俸,为这还得拼命地工作。如果他们给选去出席大会,规定给他们的费用很少,但是他们总有可能因为去开会而收到——当然不是公开地——一定数目的款子,倘使他们肯投票选举某一个候选人的话。威尔逊很惊讶地发觉,对主教职位的这种行贿办法不但普遍,而且还在滋长。
  这时候,威尔逊改用了不满意的牧师们通常采用的一种办法。他申请调到另一个主教区去。得克萨斯州的主教欢迎他去。他知道威尔逊是一个善于筹款的人,认为他的艰苦的经验会使他比较乐意接受意见。他的达拉斯那儿需要这样一个人,因为那儿的一个重要的教堂渐渐不大听他指挥了。他派威尔逊上这个教会中最大的教堂——达拉斯的教堂去。
  它是事业发达、生活富裕的黑人的一所教堂。会众里有许多专业人员、商人、保险商和承包人,还有些技术工人和阔绰的白人家的可靠的老仆。它有一座富丽的建筑物和一个设备很好的牧师公馆跟礼拜堂。堂里穿白衣的唱诗班唱得很不错,不过多半总不唱圣歌。教会捐钱给市里的社会福利基金,并且不向白人方面去请求捐款,虽然有些捐赠是没法拒绝的。它有一个讨论会,讨论政治和一般事务。说真的,它是一个只不过微带点儿宗教性、根本不关心社会工作的团体,它可没有负债。
  它需要一个乐意夸耀并强调它在社会上地位巩固的牧师。牧师的待遇一向很不错。乍看起来,罗斯福·威尔逊牧师似乎顶适合这个要求。他最初的一些讲道全非常好——很有分寸,而且还有些很有学识的讽喻。接下来的几次关于社会改革、工人和贫穷的讲道,便不大受人欣赏。下一次谈论工会的讲话,使托管部召开了一次会议。教友们显然是反对工会的。他们非但在设法加入工会时受到歧视,甚至在加入以后也受到歧视。此外,他们有不少人为了供个人差遣,为了追求利润,也雇用了一些劳工。他们坚持这个问题在未来的讲道里得避而不谈。同时,他们提议威尔逊应该有一辆汽车,专供访问分布很广的会众和办理公事之用。他出很少的代价便可以买到一辆。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