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枯宁 -> 巴枯宁传(1961)
第二卷 革命的冒险家
第八章 两个世界之间
柏林世界。普列姆希诺庄世界。 孤身欧洲。
米哈伊尔·巴枯宁并没有因斯坦凯维奇去世的噩耗而挫伤自己坚定的乐观主义情绪。他说,这种结局是“彻底战胜死亡,是有福气,是不朽的表现。”瓦瓦娜写道,她又一次觉得充满希望、平静、爱和感激。现在,瓦瓦娜又伶仃一人,身边带个孩子,来到柏林和弟弟住在一起,他们租了间备有家具的房子住下,共同料理家务。由于年迈的亚历山大。巴枯宁不知道瓦瓦娜和斯坦凯维奇上次旅行的秘密,所以坚信瓦瓦娜与米哈伊尔在柏林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计划的一部分,故意瞒着他的,他写信严厉地训斥米哈伊尔不老实。这个老头子不起疑心时就受骗,疑心受骗时却又没有人骗他,真是命该如此[1]。
年轻的巴枯宁在柏林不多几天就碰见了俄国的另一位蓝眼睛的大汉,这个人就是伊万·屠格涅夫。屠格涅夫比他小四岁,日后总有一天名声比他还要大。伊万。屠格涅夫已在国外两年,知道外国大城市的那一套。巴枯宁尽管天生就很自信,但面对着一座陌生的都市还是手足无措,所以他此时此刻见到任何一个本国同胞都会去和他拥抱,哪怕是碰到和屠格涅夫比较起来吸引力较小,而又和自己更不能相比的人也是如此。不出几天——或许不出几小时,两人就建立了终身友谊。
伊万·屠格涅夫是一个寡妇的次子。他二十岁时摆脱了母亲的束缚。廿五岁时,他却又套上了保琳·维亚多特的桎梏、这种桎梏后来继续了四十年。在这两件大事期间,他崇拜过几位名气不大的人物,其中一位就是尼古拉·斯坦凯维奇,是出国后的头一个秋天在柏林遇见的,在斯坦凯维奇去世前的那一年又在罗马见了一面。
崇拜斯坦凯维奇就表明信仰黑格尔和思辨哲学,虽然哲学在年轻的屠格涅夫的思想上没有生根。但是,他对这种时髦的东西是很称道的。斯坦凯维奇现已去世,所以他需要另找一个崇拜的对象,他遇到了斯坦凯维奇的学生和朋友巴枯宁。
〔会面后不到六个星期,他写信说道〕斯坦凯维奇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我们至死也不分开。我简直不能说,也说不出我多么感谢你。我的感情就像大海的波涛久久不能平静,不知用什么言词来表达。我在那本百科全书
[2]的扉页上写道:1840年6月24日,斯坦凯维奇逝世。下面一行:1840年7月20日
[3],遇见了巴枯宁。在以往的半生中,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其他值得追忆的往事。
同样,巴枯宁对他也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他写信给普列姆希诺庄的姐妹们说:“除了你们、贝叶尔姐妹和斯坦凯维奇”外,屠格涅夫和他“最称莫逆”[4]。
这两位朋友很快就变得形影不离了。巴枯宁觉得跟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以及跟一个愁眉苦脸的母亲一起生活有许多不便之处,于是在10月间就和瓦瓦娜分开,搬到屠格涅夫附近的一套房间里。友谊之花初开之际,这两位年轻人一夜又一夜地畅谈他们的信仰、理想和抱负。屠格涅夫紧挨火炉,巴枯宁平躺在长沙发上,或者沿着菩提树大街漫步,到他们喜欢去的咖啡馆喝咖啡,那里有外文报纸可供阅览。他们高大的身材和漂亮的、富有表情的容貌引起人们的普遍注意。巴枯宁爱当导师,而屠格涅夫爱做徒弟,两人一拍即合。巴枯宁感到更高兴的是,他发现屠格涅夫的钱包好象寡妇的坛子[5],取之不尽,可作为贷款的来源,借多借少都行,只要含糊答应在遥远的将来还账就可以了。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两个人的结合是很理想的[6]。
但是,在那些日子里,巴枯宁不认真是不行的。对于斯坦凯维奇的每一个信徒来说,柏林是哲学的故乡,尽管黑格尔已去世九年了,但是,在柏林,谈到哲学指的就是黑格尔体系。韦尔德尔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教授,也是黑格尔的忠实信徒,他的见解大都只在课堂上发表。巴枯宁热切地盼望拜他为师。他兴致勃勃地引用《浮士德》中的学究的话说,“尽管我知道得很多,但是我还想知道所有的东西”。他求学心切,甚至连10月份大学新学期开学都等不及。他从一个学生那里借了韦尔德尔关于逻辑学的讲课笔记,不仅自己学习,而且还动手抄下来寄给弟弟保罗。新学期开始后,他经常去听韦尔德尔的哲学课,还上美学、神学和物理学课;课余,玩跳栏和骑马。巴枯宁和屠格涅夫一样,满怀信心地盼望着他们将在柏林一起度过不寻常的冬天。
这项雄心勃勃的学习计划实际上完成了多少,已无从稽考,但是,巴枯宁正式进了大学,并获得文凭,说他是高材生;他和屠格涅夫经常去听韦尔德尔很少有人上的逻辑学后,已赢得了“热心的黑格尔学者”的声誉。后来,他偶然遇见受浪漫主义者崇拜的谢林。后者有点令人失望,巴枯宁认为他的讲座“有趣但却无聊”。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热情地参加他的祝寿活动。当学生们的火炬队伍聚集在这位老人的门前时,巴枯宁洪亮的呼叫声在雷鸣的欢呼声中听得一清二楚。一位旁观者活灵活现地描绘说:他的整个面孔变成“一个张开的大嘴”。正象他喜欢各种自发的人类活动一样,巴枯宁为热闹而喜欢热闹,他总是情绪激昂地参加大学的活动,虽然并不经常[7]。
社交活动对他也有不少吸引力。一到柏林,巴枯宁氏就不乏往来的朋友。在俄国人中,有曾与瓦瓦娜一起为斯坦凯维奇守灵的埃弗莱莫夫;有巴枯宁第一次遇到的姓弗罗洛夫的斯坦凯维奇的两个朋友。还有一个生于波罗的海省的德国血统的男爵写道他曾同巴枯宁和屠格涅夫一起度过许多夜晚,喝俄国茶,吃干切牛肉,但他谦虚,没有说出自己的大名。事隔不久,卡特科夫也来了,表面上受到了亲切的欢迎。柏林使巴枯宁感到很兴奋,使他忘记了各种不愉快的往事。只有卡特科夫还感到尴尬。多年以后,在他的回忆录里,只是以轻蔑的口气提到巴枯宁,进行报复。在德国人中,还得提一提弥勒-斯特吕宾格,整整十年,此人的行当就是把俄国旅游者引进德国的纯思想和狂饮的迷宫之中。弥勒-斯特吕宾格是个新闻记者,作家,艺术、音乐、戏剧评论家,也是一位哲学家。青年时期,他醉心于政治。这种空想使他坐了五年牢。目前,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大多数到柏林来的俄国人都有钱,而且很慷慨;为了感谢他的效劳他们请他吃施特拉斯堡的小馅饼。除喝啤酒,谈艺术,讲思辨哲学以外,吃这种饼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此人所起的头等重要的作用也许是帮助包括巴枯宁在内的许多俄国人形成一种对典型的德国形象固定不变的看法,那就是:好谈思辨哲学、多愁善感、无所不在、仁慈和蔼、贪吃贪喝、尤其是极端荒谬可笑[8]。
巴枯宁和屠格涅夫圈子里最有名的德国人是万哈根·冯·恩赛。他是一位退休的外交官,有文学鉴赏力和写传记的才能。他曾参加过维也纳会议[9];也曾代表普鲁士国王出使符腾堡官廷。天生的爱好和外交的经验使他成为一个追逐名人的老手。他追到手的最有名的人物是德国浪漫派的无冕皇后拉埃尔。列文,并娶她为妻。那时正值晚年,他忙于编辑亡妻的文学遗著,详细地记日记,搜集手稿,赞助文学艺术的新运动。在三十年代后期,普希金的名字已越过普鲁士的东部边境,俄国文学成为风靡一时的崇拜对象。万哈根对此表示热烈支持,并在柏林寻找象斯坦凯维奇和格兰诺夫斯基这些在文学上有名望的俄国人,而且还请斯坦凯维奇的朋友尼维罗夫教他学俄文。
巴枯宁第一次和万哈根相识是很奇特的。一天上午,他因丢失一封尼维罗夫托他转交给万哈根的信而去向他道歉。去时,万哈根还未起床,但这并没有使他感到有伤尊严,他仍然镇定自若。他接待了这个年轻人并原谅了他。老练圆滑、消息灵通的万哈根想起巴枯宁曾将蓓蒂娜与歌德的一些通信译成俄文出版。他问那些书信是否已经全部译完,巴枯宁撒了个大谎,说已经译完,但丢失了原稿。万哈根认为他的客人是“一个正直的年轻人,心胸开阔、思想高尚”。但是,他没有把谈话的其余内容记入日记。赫尔岑曾谈到急于“投身于现实的旋涡中去”的巴枯宁和屠格涅夫如何拜访万哈根,并求他给他们介绍“一位漂亮的女演员”。但是,这些话不大可靠。这类事对巴枯宁没有用屠格涅夫也不需要万哈根牵线。万哈根介绍给他们的这位女士实际上是一位著名的歌唱家,名叫亨利埃特·舒曼,不过,她并不年轻,长得也不漂亮;已经离开舞台进入沙龙,想竭力保持不朽的拉埃尔传统。为了去拜访她,这两位年轻人身穿上等天鹅绒马甲,一个穿绿颜色的,一个穿紫颜色的。万哈根还把巴枯宁介绍给蓓蒂娜·冯·阿尔宁。她已年逾半百。据一个同辈人说,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女人”,“一点也不漂亮。头发是染过色的,简直没有梳过。身穿一件旧黑色丝绸外衣,随随便便,看上去很不顺眼”。巴枯宁还在青少年时,蓓蒂娜的书信曾给他留下过浪漫的印象,现在见到她本人,他的印象毫无疑问地就不那么浪漫了。不过,他还是去拜访过好几次,并且每次通常都达三小时之久[10]。
巴枯宁和屠格涅夫活动在一个五花八门的世界性的都市社会里,社会活动也和其成份一样各不相同。每逢星期三,人们纷纷参加贝多芬音乐会,音乐会上轮流演奏大型的交响乐。听哪个交响乐倒是大有讲究的。贝多芬那时还不是公认的第一流作曲家,只是把德国理想主义谱进音乐。用赫尔岑的话说,四十年代的年轻浪漫主义者“不把罗西尼放在眼里,对莫扎特取默认态度(虽然也认为他幼稚、软弱),对贝多芬的每一个和弦则从哲学的角度进行考察”。音乐会后,——其他夜晚也常常如此——他们就在瓦瓦娜的寓所碰头。她住在四层,房间舒适雅致。窗台上摆着各种花草,金丝雀在屋里飞来飞去,鸟笼里还养着一只红腹灰雀;米哈伊尔、屠格涅夫帮她给客人们递俄国茶和熏舌肉。他们晚上或者朗诵文学作品(一天晚上,朗诵了拜伦的德文译本《该隐》,或者讨论哲学、艺术。只是不谈政治,因为时事政治与永恒不变的真理比较起来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大名鼎鼎的韦尔德尔本人有时也在这里露面,因为听完他的德国学生无聊的空谈以后,对巴枯宁的“直言不讳”倒觉得清新。一次,他给他们朗诵自己写的诗剧《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第一幕。有一次,他谈到形而上学可以保护灵魂不朽,这就使得瓦瓦娜完全打消了疑虑。瓦瓦娜给姐妹们写信说:“我们简直一时一刻也不平静”。这些年轻人可能发现同家里人讲他们的目的和成就是很难讲清楚的,但毫无疑问,生活是丰富的、严肃的、是非常有意义的[11]。
※ ※ ※
尽管这些新经历使巴枯宁感到激动振奋,但在西欧,他仍是个局外人。1840年夏,他在喀琅施塔得上船,并没有想过要脱离他的国家,而且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再也不会作为一个自由的人而重新踏上俄国的土地。甚至1842年春,他仍然认为,或者使他的朋友也认为,他的奋斗目标是得到莫斯科大学哲学教授的讲席。在他到达异国的头几个月内,他一直念念不忘普列姆希诺庄,他大量的书信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最美好的愿望是希望那些和他相亲相爱的人来分享他暂留国外所取得的精神上和知识上的一些收获。
他首先想到的是保罗。从年龄上讲,尼古拉是仅比米哈伊尔略小的一个弟弟,但思想上却与他不接近,况且他马上就要结婚了。他最喜欢保罗。保罗和他一样爱好哲学,也切望拜韦尔德尔为师。他肯定要来柏林。父母也不会反对,因为屠格涅夫会借钱给他的,保罗本人出国确定后,一定会提出把米哈伊尔所心爱的塔蒂安娜带出国的问题。1841年春,米哈伊尔给普列姆希诺庄的书信,谈的都是这些计划。
就塔蒂安娜而言,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离开米哈伊尔她就失去了战斗力。她天生太重感情,不是出于父母内心同意的事,她是不会提出来的。保罗出国的事父母很快就同意了。巴枯宁家兄弟和贝叶尔姐妹只要一见面,就会产生感情上的纠葛,保罗和亚历山德拉·贝叶尔已经陷入了这种感情上的纠葛。保罗廿一岁,亚历山德拉比他大几岁。亚历山大。巴枯宁这一次想用送儿子出国旅行的办法来转变其思想。1841年8月,即米哈伊尔出国一年零一个月之后,保罗也到了柏林[12]。
他走得实在太仓促,没有来得及写信告诉瓦瓦娜和米哈伊尔。他们已离开柏林到德国西部去进行夏季旅行了,也没有留下地址。保罗追踪去找,最后一直追到埃姆斯——俄国旅行者向往的避暑胜地一一才找到他们。他们在埃姆斯一起玩了几个星期,游览了法兰克福,参观了鲁特岑战场和古斯塔维斯·阿道弗斯纪念碑,又前往美丽的城市德累斯顿。瓦瓦娜和保罗决定在那里过冬。这种兄弟姐妹分开的决定意味着对他们感情上有某种压力。米哈伊尔1841年10月独自一人回柏林从事哲学研究,正如他自己所说单独一人生活在他一生中还是第一次[13]。
他说单独一人生活,是因为屠格涅夫已回到俄国。他得到米哈伊尔的“完全赞同”。此时正在普列姆希诺庄进行六天盼望已久的和关系重大的访问。他是一位着了迷的,同时又是使人着迷的客人。他仪表党堂,举止大方,使每个人都着了迷,其中包括阿列克斯,他和阿列克斯摔跤,被摔倒时,地板都颤动了;还包括亚历山大,他和他一起画过漫画;还有塔蒂安娜,她早就崇拜米哈伊尔的这位朋友,一下子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塔蒂安娜廿九岁,或许除一时对别林斯基有过好感,只爱米哈伊尔所其他几个弟弟之外,她还没爱过任何人。但是,米哈伊尔走后,那种起支配作用的施加在她感情上的不自然的约束就不存在了。在短短的六天中,她心中充满了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激烈的感情,她已经进入了甚至连米哈伊尔也无力使她进入的境界。
他们于12月在图尔卓克相会,次年春天又在莫斯科相会。屠格涅夫对他朋友的这个姐姐颇有好感。不过,他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浪漫主义者。他可没有巴枯宁那种用高尚的情感与玄学式的学究气把简单的异性之间互相吸引的现象复杂化的天生气质。与其说他是好逢场作戏,还不如说他爱追求享乐。他回国后,曾与他母亲的女裁缝、一个金发女人私通,不久就生了一个孩子。在他生活的日程中,根本没有考虑到塔蒂安娜·巴枯宁,这个渴望得到爱情,害了相思病的女子虽整夜悲泣,但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一封尚存的信记载着:她1842年夏天给屠格涅夫写信说她的爱情是“无人过向、无人需要”的,是绝望的爱情,既不提什么条件,也谈不上有什么自尊心。但她还是有点自尊心的。米哈伊尔居然会依赖、现在仍部分依赖屠格涅夫的周济过活,而又无力还债,这使她感到恼怒[14]。
此时,米哈伊尔不知道塔蒂安娜的悲剧,也不管屠格涅夫给不给钱,在柏林多罗特恩街住上了单套房间。他几乎只与德国人来往,例如弥勒-斯特吕宾格及其他一些只不过是偶尔知道名字的人[15]。他在听讲座的单子上又加上了谢林(“启示哲学”)和兰克(“现代历史”),为了消遣解闷,还读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勾起他对故乡普列姆希诺庄以及住在德累斯顿的瓦瓦娜和保罗的思念。他右腮上长了个疖子,弄得他一星期不能好好睡觉,后来又犯了牙痛病。他写信给普列姆希诺庄的姐妹说:“对我来说,独居总是有益的,可以迫使我自我反省”。但是在他1841年冬季期间的书信中流露出失意和悲观的情绪。很明显,他正面临生活中的危机[16]。
※ ※ ※
瓦瓦娜和保罗返回普列姆希诺庄断绝了米哈伊尔和家乡的最后的个人联系,危机也就发生在这个时候。瓦瓦娜首先回国。自去年春天以来,就一直讨论她回国的事。当时,亚历山大·巴枯宁写信要女儿回国和她丈夫和好。父母出面干涉激起了米哈伊尔的反抗激情。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闻到了打仗的气味。他声称,除非保证瓦瓦娜及其孩子不受其丈夫干预,否则让她回国就是一种罪过。巴枯宁根本不相信父亲,因为他完全站在迪亚柯夫一边;他还委托已回俄国的屠格涅夫,“与尼古拉弟弟商讨关于瓦瓦娜回国的问题”。和过去一样,瓦瓦娜在渴望自由和同情丈夫之间徬徨,这种同情和隐藏在内心的尊敬交织在一起。米哈伊尔对迪亚柯夫的态度既冷漠而又有点鄙视,对她本人的态度也很专横,这使她又一次感到不满。但她知道米哈伊尔对她有支配力量,有时还有点怕他。尽管她不愿意米哈伊尔取胜,但到头来,米哈伊尔总是胜利者。此时米哈伊尔给塔蒂安娜写信谈到瓦瓦娜“如何反抗,决计不听别人的话,每件事情上都很任性,然后又屈服了,这次又是这样”。
这场斗争一直延续了好几星期。1841年11月,瓦瓦娜从德累斯顿给米哈伊尔寄来一封给丈夫写的信,想征得他同意。他觉得这封信屈从的口气太重,便轻蔑地把它撕掉,替她另写了一封信寄去。几天后,米哈伊尔收到尼古拉的一封信,他已充当了迪亚柯夫的调解人。迪亚柯夫答应不打算见瓦瓦娜,也“决不会常常去看儿子”。有了这些条件,米哈伊尔最后“同意”瓦瓦娜回国。但是,冬天无法上路,所以她直至1842年6月才动身。在最后几个月里,姐弟之间似乎很少通信。圣诞节时米哈伊尔去德累斯顿看望瓦瓦娜和保罗,但是瓦瓦娜没有再见他一面就离开德国了。
〔瓦瓦娜回国后,他写信给她说道〕我们尽力相互了解,做朋友。可是我们未能做到这一点,这不怪我,也不怪你……我并不否认我时常是很苛刻的,伤害了你的感情。但是,相信我,瓦瓦娜,这样做也同样伤害了我。我每时每刻都深感后悔,你应当谅解我。此外,我苛刻的出发点是好的。我尽力想做你的朋友。我想用强迫去做那些不能通过强迫来做的事。我承认,这样做很幼稚。我向你发誓:我今后永远不这样做了。
但是,瓦瓦娜已经不信邪了。于是在这一家的孩子们中出了个叛逆者,米哈伊尔又失去了一个与普列姆希诺庄的联系[17]。
保罗仍留在德国。瓦瓦娜走后不久,在大学学年结束时,米哈伊尔从柏林回来看保罗,8月份,屠格涅夫刚从俄国来,也到了德累斯顿。可是屠格涅夫不再象去年那样慷慨解囊了。他要用钱完全得看母亲高兴不高兴,他的母亲很富有,也很任性。她已经对儿子提供很多钱使他的朋友靠他的资助为生感到讨厌。经济拮据肯定不是令人愉快的事。“告诉父母”,米哈伊尔给阿列克斯写信挖苦道:“我们正学着靠喝西北风过日子,不过我们还没有学会这个本事”。有一家姓耶泽柯夫的俄国人住在德累斯顿。他们第一次在埃姆斯见过面。米哈伊尔为人古怪,他对这家孩子的母亲颇有好感;而保罗则对这家的女儿更有好感。还在瓦瓦娜回国前,哥俩就向耶泽柯夫家借过钱,现在无法还债。还有一种更为干脆的强行借债的办法。要不是得到一笔意外的钱,米哈伊尔写道,他们肯定“就要坐班房了”。
一定要想办法解救危难。在国外呆了一年,保罗并没有产生研究哲学的强烈愿望。但是,这一年也没有白过。这一年使得这位年轻人对亚历山德拉。贝叶尔的深情的幻想破灭了。亚历山德拉并不把这种变化归咎于青年人的反复无常,而是归咎于米哈伊尔的影响。保罗没有理由再延期回国了。屠格涅夫将于11月份回国,米哈伊尔一定要保罗和他同行[18]。
作出这个决定还出于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动机。这几个月来,巴枯宁的思想和抱负逐渐有了转变。去年冬天,他洋洋得意地给亚历山德拉。贝叶尔写了一封信(这大约是他给多情的两姐妹写的最后一封信)。他在信中说,除非她们来德国看望他,否则“我们就不太可能再见面了”。就在同时,他还在给普列姆希诺庄姐妹写的一封信的附言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吗?天晓得!”1842年夏天,他离开柏林移居德累斯顿。他这样做不仅抛弃普鲁士的首都移居萨克森的首都,他还放弃了哲学和学术生活,开始搞新闻和政治了。这种改变的必然结果是他永远也不能回到搞政治是非法的国度一一俄国了。他玩的时间够长了,现在是把抱负变为现实的时候了。在给普列姆希诺庄的信中宣布他的决定时,他引用了《浮士德》的诗句:
还要我象孩童那样玩耍,我已太老了,
但要我去实现自己的抱负,我又太年轻。
巴枯宁仍旧深深地爱他的姐妹和弟弟们,并将永远爱他们。但是,冒险的生活使他们分道扬镳,使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他要在德国再逗留一年,然后也许要去法国。奇怪的是,这封信的口气是实实在在的。他同时还给尼古拉写了一封信,恳求将父母应分给他的家产卖掉,所得款项由他自己处理。这份拟议中的应该分给他的父亲的财产就象鬼火一样,老是缠着他不放,欲得不能,一直闹了大约三十年[19]。
米哈伊尔不能无动于衷和冷静思索了。和保罗的分别从根本上使他发生了动摇。他已抛弃了祖国,这对他倒无关紧要。但是,普列姆希诺庄,普列姆希诺庄的河流、森林、姐妹们和弟弟们,这一切对他都是至关紧要的。1842年11月3日,在德累斯顿火车站和保罗告别时,他意识到,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次日,他提笔给普列姆希诺庄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在他的书信中是独无二的。如不详细引用这封信,就不能对它作出公正的评判:
保罗和屠格涅夫走了。明天我把这封信寄到柏林去,他们将在那里逗留三天。我一离开他,我就又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和你们、普列姆希诺庄、俄国以及我过去的一切告别了。保罗是我亲爱的普列姆希诺庄的最后一个知音,他走了。他不在这儿,就如同你们也不在这儿。再见吧!再见我周围都是陌生人,听到的都是陌生的声音,听不到家乡的声音了。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如此喜欢这种声音,我现在才知道我和你们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我一边给你们写信,一边就象一个婴儿一样放声大哭,我多么软弱无能啊!但是,我不想对你们隐瞒这一点。我好长时间未能和你们谈话了。保罗一走,就象挖了我的心一样,我又想起你们了,为了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你们永远告别,我才想到你们的……我还是只身一人好,这样我可以哀泣,以前,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眼泪……是的,我深信这是我最后一次流泪。我再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因为我已失去了一切,和一切都告别了。再见,朋友们,再见吧!
亲爱的塔蒂安娜,把我的画像挂在你的房间里吧。我是为你才画这张像的。或许它可以使你记住我。老实说,朋友们,对你们来讲,我已经变为一个你们一无所知的鬼魂了。我的画像和保罗讲的话会使我复活。瓦瓦娜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她以前不了解我,甚至现在还不了解我。
记得吗?一个秋天的深夜,我们在罗帕蒂诺和米特尼茨森林之间的一排灌木树篱里是如何憧憬未来的美景的吗?你们还记得一群白鹤在空中展翅飞翔的情景吗?现在白鹤离开你们飞向我们逗留的国家。你们还记得我们在米特尼茨森林散步的情景吗?今年夏天,你们还是沿着我所喜爱的小道散步的吗?我种在小树林里的几棵树长得怎么样了?一年春天,在复活节前一星期,我们在那里点起了堆篝火。当时,吕波夫病危,她坐在马车上和我们一起玩……后来,我走了。上帝啊!当我跟爸爸告别时,我伤心死了,要离开我可怜的令人尊敬的父亲时,我是多么悲痛啊。他希望我们幸福但却毁了我们的一生。这是因为他不忠于自己的信念造成的。现在,他已经完全把我忘了。他要是知道我是多么爱他,该有多好啊!朋友们,请好生照料他,他受了一辈子罪,命运本来应该更好一些的。后来,我们坐马车一起去科泽特希诺;姐妹们,你们记得那天傍晚我们是怎么分手的吗?你们当时是否认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阿列克斯,你还记得吗,我们三人乘车边走边哭以及丛林中的画眉歌唱的情形吗?……
伟大的前程还在等待着我。我不能上种种不祥预感的当。啊!哪怕我能实现我心中理想的一小部分,我就别无他求了。我不再要求幸福,我也没想过幸福。工作,为神圣事业艰苦地工作就是我的要求。摆在我面前是广阔的天地,我的作用也是不可小看的。
我还是很悲伤,但是我的悲伤将会结束的。这是我离开俄国的最后一次悲痛。现在,我又坚强起来了,无所畏惧,昂起头,整装待发。朋友们,要记住海外还生活着一个永远是你们的朋友、渴望得到你们爱的人,因为离开了你们,他在世上就无家可归……
朋友们,分别了,再见吧!招招手,我们将生活下去,决不回头。
过去,巴枯宁太年轻,不知道怎样生活。两星期之后,他兴高采烈地写信说,他参加了一次宫廷舞会,和法国驻德公使夫人跳过舞[20]。
[1] 科尔尼洛夫:《巴枯宁旅居国外的年代》,第16页;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8、27页。
[2] 显然是指黑格尔的《哲学全书》。
[3] 这个日期既不正确,也不是俄历(虽然斯坦凯维奇去世的日期是西历),巴枯宁于7月3日或25日抵达柏林。
[4] 科尔尼洛夫:《巴枯宁旅居国外的年代》,第52页;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59页。
[5] 典出《圣经·列王记》第17章第12节,意指取之不竭的钱包。——译注
[6]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25,40,44—45,85页;安年科夫:《文学回忆录》。
[7]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10,18,32—33,37,78页;德拉哥马诺夫编:《巴枯宁书信集》,第20页。
[8] 列姆克编:《赫尔岑文集》,第14卷,第314—315页;《俄罗斯古风》(1881年五月)。
[9] 指1814年10月1日至1815年6月9日在维也纳召开的俄、英、奥、普等国参加的会议。——译注
[10] 《万哈根日记》,第1集第232页;列姆克编《赫尔岑文集》,第8卷第235页;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85—86,93,266—267。蓓蓓娜·冯·阿尔宁的“当代的报导”将在鲁西·科恩处找到,见《路特希尔德夫人和她的女儿们》(1935年)。
[11]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22,43,66,86页;列姆克编《赫尔岑文集》,第8卷第11页;科尔尼洛夫:《巴枯宁在国外旅居的年代》,第16,42页。
[12] 斯切克洛夫:《巴枯宁传》,第1卷第93页;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44—45,51—53,58页;科尔尼洛夫:《巴枯宁旅居国外的年代》,第68,71页。
[13] 科尔尼洛夫:《巴枯宁旅居国外的年代》,第73页;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60,65,67,69—70页;第4卷第132页。
[14] 科尔尼洛夫:《巴枯宁旅居国外的年代》,第75—77,115—116,222页。
[15] 1841年10月恩格斯来到柏林,也住在多罗特恩街,而且也听韦尔德尔和谢林的讲课。但是这两个青年许多年之后才见面。
[16]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66—67,73—74,92页。
[17]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55,70—73,78,92—93,117—118页。
[18]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65,108,119—120页;科尔尼洛夫:《巴枯宁旅居国外的年代》,第215页。
[19]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91,94,115,120—122,125—126页。
[20]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3卷第148—153,161页。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