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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卅前后



  我来到上海时正值齐卢战争,马路上张贴着工部局戒严布告。卢永祥处于不利形势,战争渐渐迫近上海了。但租界内平安无事。
  慕尔鸣路房子两楼两底,厢房沿马路,且有一个过街楼,从楼上前厢房通出去横过弄堂。彭述之就住在这过街楼内。楼上厢房空着,中间放一张大方桌,桌子旁边几把不整齐的椅子,靠过街楼方面有一张空床,现在我的铺盖就摊在这空床上面。后厢房是瞿秋白的寝室,他的爱人死去不久,现在是鳏居。客堂楼住着蔡和森夫妇。楼下客堂间住着李隆郅夫妇。张太雷的母亲,老婆和孩子则占据楼下全厢房。亭子间住着两个娘姨,一个是服侍瞿秋白的;另一个,龙嫂,是毛泽东从湖南带来,现在替我们烧饭。我们在李隆郅房间里吃饭,吃饭时总看见李一纯凸着大肚子睡在床上。客堂间不会客,客人来都到楼上厢房。我的床边那张大桌子除了会客以外,还可开中央主席团会议,又能做我个人的工作台子。这个屋子没有电灯,我们夜里都点火油灯。
  李隆郅同延年握手,同我握手。我们在法国都会过一面。他是湖南醴陵人,高大,强壮,皮色颇白,声音洪亮,眼睛炯炯有光,嘴唇肥厚而红润。我已经说过他在法国的事情。驱逐回国后,他在江西安源煤矿做工作,鼓动罢工,组织工会和合作社;后来到汉口,正当京汉铁路罢工时候或以后,他几乎被捕;现在上海与项德隆二人共同负责工人运动工作。和我们同来的蔡枝华当日就由他带去住在小沙渡一个工人俱乐部里。
  下午,瞿秋白从上海大学教了书回来,呢帽,西装,革履,服装如此整齐的同志,我从来未曾见过。没有人同我们介绍。他看见新来一个“小孩子”,在会客用的大桌子上校对《向导》周报。我则知道他是瞿秋白,北京俄文专修馆高材生,五四运动中与郑振铎,耿济之同办《曙光》杂志,后来当《晨报》记者,由《晨报》派到俄国去采访新闻,在俄国接受马克思主义,加入共产党,做东方大学中国学生的翻译,著有《赤潮集》和《赤都心史》;回国后编辑《新青年》季刊,是我们的理论家,现在上海大学当社会学系主任。后来好久,我才知道他那时是很不得意的。他才从广东被中央严令召回上海来,因为他在鲍罗廷指挥之下代表共产党中央做种种活动,而中央并不同意这种种活动。
  蔡和森正在发老毛病——气喘。他睡在床上,一个白衣黑裙旧派女学生模样的人端饭给他吃,进出都经过通厢房的侧门。这个女学生并不注意厢房空床上已有被,大桌子上也有人工作。我知道她是向警予。第二日或第三日,有一位客人来访,龙嫂送上名片,“林祖涵”。向警予请客人就在我工作的桌子旁边坐下来,不久客堂楼走出了一个高而瘦的人,一面喘着气,一面很起劲地同客人谈话。他的话比客人说得更多些。最后客人默然了,随即告辞。恰巧张伯简来拿校样或其他事情,便问起和森——因为这就是蔡和森——关于客人的情形。和森好像话还未曾说够一般,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说:“这是一个中派,”云云。我校对了《向导》之后,已经知道他把当时国民党分为三派:反对共产党的人属于右派,赞成《向导》主张的人属于左派,二者之间都是中派。他说孙文自己就是中派。其实当时林祖涵已经加入共产党(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不过蔡和森还不认他是真正的同志罢了。
  这个人是蔡和森,颇出我意外。在我的想像中,他是囚首垢面而谈马克思主义的新王安石。那日看见,他脸是洗过了,头发也不很长,显然是乡下秀才的装束,与洋场才子瞿秋白相反。
  蔡和森是《向导》周报总编辑,在机关意义上说,他就是我和张伯简两人的“顶头上司”。我担任校对和搜集材料;张伯简管理印刷和发行,我来到前校对也是他。他另租房子居住。这个云南人带有几分四川人性格,他那时成了我的密友,我们相互倾吐对人对事的意见。他比我先到上海二个多月,告诉我关于他所知道的一切事情。他说慕尔鸣路房子是有名的布尔塞维克机关,反动派很注意。
  开主席团会议,陈独秀来了,王荷波来了,林育南来了,蔡和森从客堂楼侧门走出来,彭述之从过街楼走出来,他们占据了我的工作桌子,我自动回避到瞿秋白的房间去。瞿秋白不在家时多。陈独秀,王荷波,蔡和森是主席团委员,林育南代表青年团出席主席团会议。彭述之以什么资格参加这个会议呢?他是国际派来的,以未来的中央委员资格参加这个会议。
  袁庆云也是画家,他曾根据照相画了一幅陈独秀像,装了镜框,挂在我们东方大学寝室内。现在我觉得他画得很像,虽然真的陈独秀比画的陈独秀更苍老些。此时,陈独秀不过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经稀少了。他身材中等,皮肤颇黑,眼睛斜起,说一口安庆话,笑时露出整齐的白牙齿。他不爱穿西装,第一次看见他时是长袍,马褂,呢帽,以后冬天常带围巾,夏天则穿夏布长衫。这是全国革命的青年人所奉为导师的,又是道学先生所深恶痛绝的。关于他,当时已有许许多多神话和传说了。我现在亲眼看见了他,亲耳听了他说话。这个人:我第一次识了他的姓名,读了他的文章时,便写长篇日记骂他,后来渐渐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后来渐渐觉得他的话都有道理,现在竟在他领导之下进行革命工作了。

  一九二四年秋天,大家都觉得中国是在一个革命或一个大运动前夜,至少我和我所接近的人有这个感觉。一方面,从袁世凯传下来的北洋军阀统治已经衰落,分裂,眼看不能支持下去了;他方面出现了中国前古未有的一种新势力:近代无产阶级。经济性质的群众罢工久已存在了;至迟从五四起,我们看见了政治性质的群众罢工:上海工人罢工为了援助北京学生的运动和要求。一九二二年有香港海员大罢工,终于迫得英国帝国主义屈服。一九二三年有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虽受了屠杀,却不使整个工人阶级气馁,反而激发了热情。更重要的是中国已经有了无产阶级政党。中国共产党不仅领导无产阶级的经济斗争,而且领导全国一般民众的斗争,而且参加和发动民族的民主的斗争。在无产阶级斗争和共产党活动前面,一般的中小资产阶级,以及一部分大资产阶级,对于北洋军阀统治的畏惧渐渐消失了,渐渐敢起来反抗,渐渐寻求一个出路。这些中间阶级的觉醒就表现在国民党改组上面。改组以前,国民党事实上是不存在的。辛亥前后那个革命的组织,久已因革命失败和党员背叛而趋于瓦解了。有孙文和他的几个亲信人,有模糊的民主政纲和淡漠的革命回忆,但没有国民党。苏联无产阶级的经验,金钱和军火,以及中国共产党员的努力,才在“国民党”这个旧而空的招牌下制造了一个新党,一个模拟俄国布尔塞维克组织的党。一九二四年一月间,这个党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此后中国才有国民党组织;中央设在广州,各地有省党部,市党部,县党部,区分部等。中央执监委员会中,共产党员虽占据小半数,但重大决议都是出于国民政府顾问鲍罗廷之手。各地方党部则几乎完全操在共产党员手里,——除了广州和上海,这两个地方有些所谓“右派分子”能与共产党员抗衡。除了国民党改组以外,广州黄埔还设立一个军官学校,经费是苏联的,枪械是苏联的,重要教官是苏联的,但校长是中国人蒋介石,新从欧洲回来的共产党员周恩来也派在那里工作。
  “二七”京汉路大罢工失败之后,中国共产党就确定走上“国民革命”道路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本是五四运动的产物。爱国的,反封建礼教的,改革文字的,提倡科学和民主的运动,于短期间后就转变为社会主义的或共产主义的运动。北大教授陈独秀和李大钊从民主主义走到共产主义,北大学生领袖中极左倾的分子,张国焘,邓仲懈,范鸿劫,高尚德,罗章龙,等等则从爱国运动走到劳动运动。北京没有工厂,他们只好走出城外去组织铁路工人。长辛店车站成了他们的活动中心,由此出发,工作普遍于北方几条铁路。北方的劳动运动本是处女地。但南方,工作则没有那般顺利,他们在劳动运动中遇着竞争者,这些竞争者是民国初年“中国社会党”遗下的人物,或者未改组前的国民党员走到工人运动去的。这些人挂些工会或工团招牌,但没有群众。在广东,则有近于旧式行会的工人组织,在“机器工会”领导底下,这是群众组织,但抵抗共产主义的侵入。
  中国共产党成立时当然是以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为旗帜的。当时,国民党并不存在,共产党领袖和群众又很看不起那些残留的国民党人物,连孙文在内。他们视这些人物为落伍者,为前时代人物,而他们是向前走了一大步的。当时若有人说,中国必须先经过一次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才能进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因此必须先复活国民党,共产党员加入其中,去领导这个革命的组织,——我想,他们一定会认为胡说的吧?总之,第一次大会时是没有人这般主张的。后来,提出这个主张的也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而是荷兰共产党党员马林,他当时一方面奉了第三国际命令指导幼稚的中国共产党,他一方面奉了苏联外交部命令同中国民主派领袖联络。马林主张中国共产党应参加“国民革命”运动,应加入孙文经他劝告而图谋复活的中国国民党。第二次大会以后,中国共产党已经发出通告,要党支部和团支部讨论加入国民党的问题了。第三次大会中,马林要求正式议决这个路线。[这里,我把1922年的西湖中央会议和1923年的第三次大会混合起来说了。陈独秀反对加入国民党是在西湖会议上,到第三次大会时他已被说服不再反对加入国民党了。——作者1986年补注]他遭遇反对。反对的,不仅有李汉俊、而且有张国焘,甚至陈独秀。最后,马林拿出了第三国际命令。十多年后有一位历史学家到荷兰去问马林,关于这件事情,马林否认他曾以第三国际权威强迫中国共产党接受这个路线。但当时俄国外交利益需要中国有个像土耳其基玛尔那样的政府,因之需要第三国际及其中国支部努力促成这个政府的存在,——则是不可否认的。至于从中国革命,以及从世界革命观点来看,是否有另一种路线值得采取,则没有人提出,因为当时都是一致认为:苏维埃外交利益就是世界革命以及中国革命的利益。可是,事实上,恰恰从那几年起,苏维埃外交利益和世界革命利益开始分离了。
  我初回到中国时,中国共产党已经完成了这个进化,——或宁可说退化。“二七”失败以后,劳动运动暂时消沉,张国焘表示消极,不久就被捕入狱;反对加入国民党最烈的人李汉俊退出共产党。国际路线通过了,党内意见一致了,整个工作都朝这个方向进行。《向导》周报本是中国共产党专为“国民革命”运动而创办的刊物,现在就成为正式党报了。我在法国已经经过了这个“进化”,回国后对于国民革命和加入国民党路线已经视为当然的路线,虽然内心深处保持着疑惑,——因为我是研究了世界一般发展走到共产主义的,而不是研究了中国特殊发展走到共产主义的。

  在上海,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国民党中共产派(或称左派)和右派的斗争。环龙路四十四号党部机关有左右两派斗争。我未到上海前,右派人物在那里殴打了邵力子,他们本以为邵力子是国民党老同志,至此才知道他也加入了共产党。《民国日报》两个主笔,叶楚伧是右派,邵力子是左派,这两个人本是老朋友,但受了本派指挥,互相斗争;编辑中,张太雷,沈泽民是左派,陈德征等是右派。上海大学,校长于右任挂虚名,他本人同情左派;总务主任邓中夏(即仲懈),社会学系主任瞿秋白,教授施存统,张太雷,恽代英,彭述之,蒋光赤等是左派;中国文学系主任陈望道同情左派,但英文学系主任何世桢则是右派。各机关斗争,左派都占上风,因为右派是些旧人物,本身还没有团结,没有一个中心领导机关,重要的,又没有群众。他们气愤极了,只好用殴打手段。我未到上海前,他们已经打了邵力子;我到上海十几日,他们就打死上海大学学生黄仁。这日是双十节,上海天后宫开纪念会,主席是喻育之,秘书或其他职务是童理璋,都是国民党右派。台下,上海大学学生提出一个什么意见,童理璋喊打,于是有手臂刺花的大汉多人打伤了十几个上大学生,当日伤重死了一个四川人黄仁。中央主席团恰巧在我的工作桌子上开会,陈独秀尚未来。一个人怒气冲天跑了来,报告天后宫打架事情。这人是施存统。
  黄仁案发,左派反攻,《民国日报》赶走了叶楚伧,上海大学赶走了何世桢。何世桢把英文学系学生带走,另办持志大学,但以瞿秋白也离开上海大学为条件。瞿秋白离开了,不久邓中夏也离开了。总务主任换了韩觉民,共产党员;英文学系主任换了周越然,中立分子;社会学系主任换了施存统。上海大学学生说,瞿秋白去职,也是存统在背后捣鬼的,因为存统想做主任。我那时虽然编入上海大学支部,但不知这捣鬼详情。环龙路机关的斗争也是左派胜利的,但我也不知道详情。
  工人运动中也有斗争,但那不是在国民党名义之下进行的。共产党拿自己旗帜做工人运动。上海本有“工团联合会”,是个空机关。我们本想占取这个机关,但不能够,于是专在工厂群众做工作。负责的是李隆郅和项德隆,一个湖南人和一个湖北人,一个管沪西,一个管沪东。南洋烟草公司罢工,虽然失败,我们却争取了群众。以后工作就逐渐开展,几乎超过我们自己的能力了。从此,另一派的工人运动家就失去了与我们竞争的能力。

  黄仁案发生,斗争激烈之后,为了防备危险,《向导》编辑部便迁出慕尔鸣路房子,到民厚南里(哈同路)来。这是张伯简找的房子,房租很贵,两个统楼每月四十元。二房东是两代寡妇,住在蔡和森夫妇楼下;我和彭述之住在另一间统楼,楼下是其他的房客;龙嫂替我们烧饭,毛泽东回湖南去,把她留下来给向警予。张伯简也搬到民厚南里来,但在前面隔二条弄堂一个亭子间内。当时,民厚里很有名,叫黄包车时,无需说什么路,只说民厚里,大多可以拉到。新出的《醒狮》周报及其主笔曾琦也在那里,幸而我未曾遇见他。张伯简说,民厚里住的人很复杂,尤多官僚政客,因为朝西去再没有弄堂式房子了,朝东也需到西摩路才有弄堂式房子,周围很远都是大洋房或空地。上海大学在西摩路,所以民厚里住了好多上大学生,我们常听见人唱国际歌。
  中央开会,我后来并不回避,但搬家后,中央在另一个地方开会,起初在威海卫路一个柴炭行楼上,后来在闸北广东街,那里是秘书处,秘书兼会计,起初是薛世纶,后来是任作民。全党经费那时每月九百多元,北京和广东两地是否在内,我不知道,但其他各地则都在内的。独秀,和森,述之,每月领四十元;张伯简,向警予和我,每月领三十元。伙食自理,每月约摊六元至十元。工作虽不很忙,也不很闲。我的校对工作,除《向导》外还有《新青年》,以及临时性的小册子,如第四次大会宣言及议决案之类。至于搜集材料,则是购买和储藏经济类的杂志,如《银行周刊》,《钱业公报》,历年海关报告之类,不仅买新出的,而且买旧出的,往往买五六年出版的全套杂志,这些东西始终没有人去翻阅和利用。此外就是剪贴报纸。
  我在《向导》写文章,起初是以“马道甫”名字假冒读者来信,后来用真名写些关于小问题的文章,五卅运动起写些记事性质的文章,有时写些国际问题的文章,此外翻译外国人的文章。不错,我到上海后,读者来信,除了二封以外,都是我回答的。“寸铁”本是独秀包办,但我也曾写了几条。《向导》不登理论文章,政治文章轮不到我写。《新青年》里,我翻译的文章不少,自己写的则带着东方大学或上海大学讲义意味。倒是《中国青年》上有几篇文章,是我用力作的,署名则连。
  《向导》的灵魂是蔡和森,每期都是以他的文章为中心。独秀文章写得很短,很随便,有点近于敷衍塞责,倒是他一人包办的“寸铁”(三五十个字的短文)含有精彩的文字。
  彭述之如愿从瞿秋白手里夺得了《新青年》。我们搬家以后就付印了一期:“国民革命号”(季刊第四期)。那里面主要的是从莫斯科带回的一篇长文章:《谁是国民革命的领导者?》这篇文章后来成了瞿秋白的小册子《反彭述之主义》攻击的对象,以后还有机会说到它。暂时只说张崧年对于这期杂志的感想。张崧年写信给陈独秀抗议新出的《新青年》文字庸俗。他举出首页一篇启事为证。这是预告本杂志将由季刊恢复月刊的,用半文言写,其中有什么受人“爱戴”一类的话。张崧年是旧《新青年》的健将之一,他很注意文字格调,他认为《新青年》本是白话文的模范,不应当用文言写启事,即使用文言也应当用好的文言。不用说,这篇启事自然是出于新主笔的手笔。月刊第一号是“列宁号”,其中大部分稿子是我们从莫斯科带回来的。以后彭述之就病了,二三四诸号是秋白和我两人杂凑出版。
  内部刊物之外,我曾在《民国日报》付刊《觉悟》上写文章,又曾与上海法文日报记者笔战,关于孙文过沪事情。我写过几封法文信去,都登载了。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一日,列宁逝世一周年纪念日,中国共产党开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此处时间有误:大会系十一日开幕,二十二日闭幕。——作者新注]
  会场设在闸北广东街背后铁路边上一幢三层楼的弄堂房子,外地来的代表食宿其中;他们睡在三楼,二楼开会,布置成课堂形式,楼下客堂。楼梯口装有拉铃,一有意外,就通知楼上,以便代表们收起文件而拿出英文教科书之类。开了三日或四日会议,未曾发生什么意外。
  统楼改成的课堂几乎坐满了,但我不记得究竟有几个人。确实记得参加会议的,中央:陈独秀,蔡和森,瞿秋白;湖南代表:李维汉,朱锦棠;湖北代表:陈潭秋;广东代表:杨殷;北方代表:高尚德;莫斯科代表:彭述之;海参崴代表:何今亮;法国代表:周恩来;山东代表:尹宽;S.Y.代表:张太雷。上海代表不记得是谁。李启汉也参加大会,不记得代表什么。张国焘有信来向大会致敬,本人则未到会。旁听一次或二次的,有张崧年夫妇,沈玄庐夫妇,黄平。张伯简和我当大会记录,他只记了一二场,其余都是我记的。记录稿子,后来未曾整理出来。莫斯科支部代表彭述之兼任大会秘书长。
  国际代表伍廷康(魏金斯基)来了一次,瞿秋白翻译他的演说。政治议决案以及其他重要文件都是他起草,由秋白译成中文的。在理论问题上和政治问题上,大会简单接受国际的训令,中央委员没有不同意见,各地代表也没有不同意见,开会经过如此平静,好像举行一种典礼,一种仪式,以至我这个记录员,记录了全大会十分之八九的发言,也没有保留深刻的印象。但在枝节方面,我倒记得几件事情,而且记得很清楚。第一,张崧年以旁听人资格,曾起立发言,其中有几句涉及加入国民党问题。这个问题,在第三次大会是争论中心,此次则除了张崧年以外没有人提起了。我们认为这是久已解决的问题,并不感觉兴趣,何况提出的是张崧年,又何况张崧年在大会上本无发言权。但瞿秋白还是起来回答张崧年。瞿秋白是最适宜于回答此问题的人,因为他是最拥护这个路线的。他回答的理由本是我们所熟知的,他又举出实例来证明。有一个实例,我至今还记得,即他说:“譬如我们要刻一个图章,内有共产党或其他字样,在上海就不能拿到刻字店去刻,在广州就不成问题了。由此可见这个政策有利于我们。”第二,国际代表提出了反对托洛茨基的议决案,要大会通过。其他的议决案,都是以前起草好,油印发给代表的,惟有这个议决案是临时提出,由主席(不记得是谁)朗读一遍后,征求有无异议。会场中人自然都知道苏联党内有争论,虽然不知道争论的内容。我经常读法文《国际通讯》,其中已有连篇累牍的反托洛茨基主义的文字。因为苏联党内问题此时公开到国际上来了,各国共产党都有正式议决案送到第三国际来,表示“反托”态度,中国共产党自然也要表示态度,虽然大会代表没有几个知道这争论的意义。草案宣读以后,隔了好久没有人说话,最后彭述之站起来说了一篇话,不外是托洛茨基有这点或那点错误应当反对之类。结果全体一致通过了这个决议。当时代表们有什么感想,我不知道。后来,北方区开除张崧年前派人去谈话时,张崧年曾表示他对团体有几点不满意,其中一点是说:“托洛茨基是十月革命领袖,现在我们反对他!”他这话,也许是指后来《新青年》译载季诺维埃夫,斯大林等人文章说的,也许是指大会这个议决案说的,不过他在大会上并未曾替托洛茨基辩护。第三是张太雷和小地方代表的冲突。张太雷是漂亮人物,各地来的代表则未免有些土气。他常拿他们当作开玩笑的对象,替他们取绰号。这些绰号都很确切。例如他称李维汉做“实力派”。李维汉是大会中引人注意的代表。大会虽没有理论的或政治的争论,但小的事务性的争论是有的。每遇争论时,李维汉先不说话,到最后才起来斩钉截铁说几句话,他的话都有决定问题的意义。是为了他有判断力,能说话呢?还是为了他背后有群众?张太雷认为李维汉的话有重量,只是因为背后有群众。但李维汉厌恶这个“实力派”绰号。第四,杨殷在上海被广东同乡殴打成伤,大概是为了广州两派工会冲突问题。最后一日,他才包了头来参加大会。
  最后一日,大会选出九个中央委员,四个候补委员。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蔡和森,张国焘,彭述之,谭平山,李维汉,其他一个记不起来。候补的,只记得王荷波和朱锦棠。常住上海的五个人成立“主席团”:陈独秀,蔡和森,瞿秋白,张国焘,彭述之。从四次大会到五次大会差不多两年半中间,全体中央委员会只开了二三次会议。那次革命如果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那么中国共产党就是这个五人主席团领导的。
  陈独秀是辛亥革命战士,五四运动主帅,中国共产党创立者,历届总书记。他是中国的不断革命的活的化身,象征着从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到无产阶级革命的迅速过程。他有革命历史,有群众,有工作经验,是不待说的。
  张国焘是五四运动北大学生领袖,从学生群众走向工人群众的先锋,“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主持人,多次罢工的领导者,为革命工作被捕至曹吴倒台才释放出来。这是从群众运动中产生的领袖。
  蔡和森是旅法勤工俭学生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领导了勤工俭学生运动,倡导了旅法共产主义组织,因里大运动被法国政府驱逐回国。他也是从群众运动中产生的领袖,虽然他的群众性质和范围都与张国焘的群众不同。
  瞿秋白是五四文化运动参加者,北京名记者,聪明,博学,在学生群众中有地位。他现在成为共产党领袖,固然是由于他的历史和他的能力,但也有一部分由于他接近国际的和俄国的同志。
  彭述之,这是一个新人物,未回国前,国内党员不认识他,党外的人更不用说。他从未参加过群众运动。他在领导机关代表什么力量呢?原来他是国际派来的同志,代表当时的国际路线。他未经大会选举就参加中央会议,担任宣传部长。
  在上海,这五个人我几乎天天见面(张国焘于大会开后许久才来上海)。主席团大约每星期开一次会,讨论大大小小问题,从组织国民政府问题到同志恋爱纠纷。陈独秀的意见具有决定性,开会很少争吵,但现在想来,在表面的一致之下早已埋藏分歧意见了。
  总书记底下有个秘书处,起初只有一个人,任作民,会计兼秘书;后来特意调了王若飞来,另成立秘书处,同会计处分开。王若飞手下还有二三个技术人员,管理秘密通信,文件保管,油印之类。组织部长是陈独秀兼任,但始终未成立组织部。一九二六年底或一九二七年初,调周恩来来负组织部责任,虽然周恩来不是中央委员。但周恩来忙于别的更实际事情去了。宣传部是四次大会前就设立的,部长是彭述之,名义上我是宣传部秘书,但只管《向导》,《新青年》,丛书,此外没有别的什么宣传工作。后来,在武汉,我才从米夫老婆学得一点宣传工作;在上海时,不仅我不懂得什么宣传工作,连部长自己也不懂得。此外部长上任不久,就害了一场大病,住了八个月医院,才出来工作。工农部,张国焘负责,事实上是招待各地工会工作同志的机关。妇女部,则有一时装在瞿秋白爱人杨之华皮包里,有一时装在彭述之爱人陈碧兰皮包里。
  青年团则有独立的生活。党第四次大会后,团也开大会,改“社会主义的”为“共产主义的”,从此称C.Y.,不称S.Y.了。张太雷做了青年团书记。但不久就撤换别人,如任弼时,贺昌,刘昌群,陆定一等。刘仁静也在青年团编辑《中国青年》。团内生活,我很隔膜,但这些负责人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常到他们那里去,谈电影,谈小说,谈女人,好像中学时代的朋友。
  第四次大会之后,中国共产党工作发展很快。一九二四年春,我正式加入共产党时,国内外党员共三百余人,旅莫支部就占十分之一。大会统计,则有九百余人。到第五次大会时号称十几万。第四次大会前后,党内重要职务几乎都给莫斯科回来的,尤其从法国经过莫斯科回来的同志占据了。在中央,彭述之坐等当选为中央委员。赵世炎负北方责任,陈延年负广东责任,尹宽在山东,王若飞在河南,不久罗觉占据上海,湖南李维汉本是法国回来的同志。湖北也有旅莫支部的人,但不起作用。其他小地方负责的,如汪泽楷在安源,高风在保定,李慰农在青岛之类,更多。这批同志从外国回来后,国内的同志纷纷退让了。此时有了“旅莫支部派”或“莫斯科派”名称,好像党内一个派别,支配了其余各派。
  其实,我们未回国前,党内本没有多少干部。重要的是张国焘一个系统,那是从北京出发做北方几条铁路运动的同志。张国焘之下有罗章龙,李震瀛,张坤弟,吴雨铭,等等。这些人为了过去工作关系,无形中成为一种派系,有时的确与莫斯科回来的人成对抗形势。南方做劳动运动者,为了没有北方那种成绩,并未形成什么派系。李隆郅,刘少奇,陆沉等,曾在安源做过工会和俱乐部工作的,相互间有些联系。此外,就是广东,北京,湖南,湖北,山东等地方核心,他们是欢迎莫斯科回来同志的。
  机器装置好了,等待原料来生产。此时,原料恰好成熟了,可以多量供给这机器。

  我初回国时恰值江浙战争,卢永祥是孙文的同盟者,战争失利,放弃了杭州,退保上海,不久连上海也不保了;北方奉军也处于不利的形势。我们正担心,直系军阀全胜下的政治局势会窒息了革命胚胎。可是,上海战争停止之后不过几日,霹雳一声,直系军阀倒台了。总统曹锟被囚,吴佩孚出走。推翻他们的,是本系的军人:冯玉祥,胡景翼,孙岳。这变化如此突兀,如此出人意外,以致蔡和森昏迷了头脑。他在《向导》上攻击美国帝国主义阴谋独占中国,因为他指冯玉祥此次倒戈是美国帝国主义指使的。邵力子同志走来抗议,说冯玉祥并非受美国指使,而这政变是有利于革命,我们不应当攻击。和森气愤愤地说:“力子同志难道以为中国军阀背后能够没有帝国主义支配么?”冯玉祥此次行动究竟是独立的,还是受外国势力支配的,二十年后,至今还不清楚。但《向导》不久就抛弃了蔡和森的立场,则是确定的事实。从北京来的报告,从广东来的报告,以及从上海苏联领事馆或伍廷康方面来的消息;都不能支持蔡和森的立场。不久孙文离开广东,经过上海和日本到北京去了。他发出召集国民会议和废除不平等条约口号。一九二五年春初,他死在北京。国民会议促成会运动和追悼孙文运动,是共产党发起的,是共产党员领导的。这两次普遍全国的群众运动,扩大了共产党的影响,发展了共产党的组织,增加了共产党的党员。但这是国民运动,是在国民党旗帜之下做的工作。
  在工人运动中,共产党则拿出真面目来。“二七”失败后两年,工人运动复兴了。此次不是交通工人的运动,而是大城市工厂工人的运动,首先是上海纱厂工人的运动。这是李隆郅和项德隆辛苦经营的成果:沪东和沪西两个俱乐部都发生了作用。俱乐部吸引了在工厂的工人;罢工发生,受俱乐部影响的工人立即起了作用,我们则在这些工人的背后指挥着。资本家凭过去经验,以为坚持二三日,工人会屈服的,可是不,工人能够支持下去,虽无工会和储备金,仍能支持很久很久。最后,资本家只好屈服,同罢工工人代表谈判,承认了条件,签了字。工人提出的条件并不忘记“承认工会”一条。资本家,外国的和中国的,都很诧异:工人哪里来的钱维持罢工期间的生活,又从哪里学得这些斗争方法,而且各厂工人用的方法大体是一样的。工人得到了胜利,都很高兴,不仅高兴他们的条件得到厂方承认,而且高兴他们有力量,有方法,能使厂方屈服。更进步的工人就加入了共产党。与国民会议促成会运动同时,上海及其他城市的工人运动是更有助于共产党发展的。此时,上海最大的罢工是小沙渡日商内外棉纱厂。
  我没有直接参加这两种群众运动。各团体代表开大会时,我常以无名的观察者资格去旁听。有一次,我,蒋光赤,沈泽民三人组成一个宣传队,向国民会议促成会机关领了纸旗和传单,在西门附近马路上向行人演说。一群野孩子跟在我们背后跑,索取传单去包糖和花生米。潭子湾开追悼顾正红大会时,我同初回国的王若飞也去“观察”一下,可是几乎出了乱子。我们两人都穿西装,一到会场,就引起人注意,几个工人跟着我们,严密监视着。会场上有无数的人,当中搭一个台,李隆郅穿的衣服同台上和台下工人一样:蓝布短衫裤。刘华在演说。监视的人中出来了两个,叫我们跟他们到人群外空地去,问我们是什么人,是不是日本人。我说:“我们两人都是上海大学学生。”一个麻皮青年说:“那么你认识台上演说的是谁吗?”我说:“他是我们的同学:刘华。”我为祛除他们的疑惑,又说:“你看,那是李成,他也是我们的朋友。”这两个人似乎释然了。不久,隆郅(李成)从台上下来,找我们到旁边一个房子去,那是工会办事处,他要我们回去报告几件事情。
  历次罢工的最高指挥者,是陈独秀自己。每有重大的决议,如应否罢工,什么条件,如何谈判,可否签字,等等问题,都是工运干部和他同开会议决定的。常开会地方是宝山路南边某同志家里,大多夜里开会。有一夜,向警予说,很深才开完会出来;弄堂里,独秀一面走,一面说:“他那个三番没有和成,真可惜,已经听张了,七束一定有,但总不出来。……”直至看弄堂的开了铁门放我们出去之后,他才不谈牌经了。
  每次大罢工或大运动结束后,无论胜利或失败,上海区委(五次大会前,区委比省委更大,上海区委管辖江苏,浙江和安徽的组织,至于后来的区委,则是市委下的一部分,如沪东区,法南区之类)都要召集一次全体会议来检讨。会场设在横浜桥近旁中国地界一个小学内。这是名副其实的全体会议,即凡属党员都须到会,但也不过坐满一个大课堂罢了。我当了几次记录。独秀做政治报告,区委书记庄文恭做工作报告,他或别的人做关于运动或罢工的报告。有时宣布处罚或开除某某同志。有一次秋白做理论报告,讲世界共产主义史,从柏拉图共和国讲起。各人报告完毕后,同志间有提出问题或发表意见的。我记得,有一次邵力子气愤愤地站起来抗议我们在工人运动中排斥国民党员。我不记得人家怎样回答他。我们虽没有正式决议不许国民党员参加工人运动,事实上上海工人运动是完完全全在共产党手里的。是国民党员自己不来呢,还是我们拒绝他们参加?——则我不知道。
  区委书记韩白骅,浙江人,省立第一师范学生,曾去莫斯科读书,不久就回国;《向导》初办时,他是发行人,“二七”失败之后,在上海被捕,坐了几个月监狱才保出来,现在改名庄文恭。一个小学教员模样的人,忠实,努力,但无大才,五卅以后工作开展,他不能应付,遂被撤换。

  一个大运动或革命,往往会出人意外地爆发的。中国一九二五至二七年的革命就是这样出人意外地爆发起来的。这话并不是说,革命本身是出人意外的。恰好相反,我们早知道中国不久就要爆发一个大运动。我曾对张伯简说:“辛亥革命八年之后有五四运动,五四运动至今也过去不少时间了,应当来一个什么运动才对。”我这话当然不是出于时间理由,而是根据种种潜伏的因素的。但这革命恰恰爆发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而且以那种形式爆发,则是没有一个人料想到的。
  我丝毫不知道五月三十日的准备。这日早饭后,蔡和森告诉我:“超麟,你没有事情可以到热闹马路看看,今天各学校学生要到租界里宣传。”我立刻穿了衣服出去。蔡和森虽没有说,我已经明白这是我们的中央决议的。全国学生联合会在我们手中,上海学生联合会在我们手中,许多学校有C.Y.支部,各学校的国民党区分部差不多都可由我们指挥。我们已经动员几次学生上街宣传了,如国民会议事件,孙文逝世事件,援助罢工事件。但那是在中国地界街上。我们召集了几次群众大会,而且游行示威,但那是在西门外,“公共体育场”。我们尚未曾在租界范围内演讲,开大会和示威哩。上海大学学生有一次排队,举着标语,到浜北中国地界去参加追悼会,路过戈登路巡捕房时,被干涉,且有四个学生被捕。我同张伯简说:“我们何时能在跑马厅开群众大会!”
  在租界讲演,无论如何是件新的事情。我一个人到大马路来,没有看见什么;从大马路弯到四马路去,也没有看见什么;直至棋盘街交通路口,才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学生站在凳子上演讲,一个印度巡捕正在干涉他,要他到巡捕房去。从过路人口里知道这种事情今天发生很多次了,他们说大马路也有。我再转到大马路去,在日升楼遇着俞秀松,他说下午三点钟要在新衙门示威。我们二人于是走到北浙江路会审公堂去,等了好久不见动静,又慢慢地踱回大马路来;可是走到先施公司附近,看见人特别多,都很紧张,到处说着:刚才老闸捕房门口开了枪,打死好多学生。我们赶紧到老闸捕房门口去,——不是现在的门口,而是在大马路上,现在开钟表店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群众聚集了,地下有些血迹,尸首都车走了。我同俞秀松分了手,一个人在马路上走,一面想:又有反帝国主义的宣传材料了。我走到北火车站来,在去吴淞的小火车站那里看见一群学生互相谈说刚才的屠杀经过。他们是耳闻和目见的。我才知道,马路演讲的学生被捕多名,都在老闸捕房里,其他的学生涌到门口来要求释放,过路的人也停下脚步,看热闹或跟着叫喊,人数越聚越多。一个外国三道头下命令叫巡捕向人群开枪。由此造成了惨案。
  后来知道,死的大多数是看热闹的市民,学生很少,但上海大学学生,共产党员何秉彝死了。
  我回去,将采访所得结合次日报纸新闻,写了一篇惨案记事,发表在次期《向导》上,后来华岗写他的大革命史时就把我的记事完全抄录了。
  这次惨案发生得很凑巧,恰好触发了积聚下来的火药。并非惨案能爆发革命。比此次更惨的案,历史上还多呢,但并未爆发革命。革命能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的上海屠杀而爆发,一者因为此时上海资产阶级对租界当局赌气,资产阶级成了反对派,提出种种要求。原来在外国资本卵翼下的中国资产阶级,此时已积累了相当财富,要求独立,或多享一点剥削权了。他们看见在共产党主持下的国民运动扩大了,看见上海外国工厂工人罢工大都得到胜利,于是敢于抬起头来。屠杀前几天,中文报纸纷纷反抗工部局董事会新增的巡捕捐和新颁的印刷附律,又要求华人加入董事会。那时商人有新的组织,“各马路商界联合会”,与官式的总商会并立,而且比总商会左倾。这个组织与国民党老同志有关系,共产党并不能指挥他们。惨案发生,这个组织的人很愤慨,他们也是反映店员的情绪。他们答应罢市,但是总商会不答应,当日,当夜,学生和工人代表来总商会跪求,痛哭流涕,很久,副会长方椒伯才答应下命令罢市。次日,全上海一律罢市,报纸取消了报屁股,日用商店虽做买卖,但上了门板。外国兵在寂静的大街上巡行,如临大敌。
  二者因为——这是更重要的——无产阶级恰已准备好战斗组织。中国共产党好像知道五六月之交要爆发革命一般,已经准备好了战斗组织。比屠杀和罢市更出人意外的,就是次日忽然出现一个“上海总工会”向全上海工人发施号令了。全上海无论哪一部门工人都服从它,都执行它的命令,都向它报告。它成了俄国革命中的苏维埃。好像魔术家变戏法一般,转瞬间出现上海工人总司令部,而且是有绝对威权的司令部。这里哪里来的呢?
  原来这年五月一日,广州开第二次全国劳动大会。主持的人和代表,即使不全是共产党员,也是可以受共产党指挥的。另外一派的劳动运动者,与老国民党有关的人,此时被排挤出劳动运动以外,他们在工人斗争面前表现没有力量。小沙渡日商纱厂罢工时,他们坐了汽车在工人区发传单,警告工人勿上共产党的当。无须我们解释,工人都明白这是“走狗”做的事情了。劳动大会产生了全国总工会,又决议上海代表团回上海后应进行组织上海总工会。五月底,代表团已经从广州回来了,正在筹备这个组织。在春天罢工潮中产生的合法的和不合法的群众工会本已不少,各区都有,他们都是在共产党影响底下的。上海总工会将是这些工厂委员会(因为这些都是以厂为单位的组织,不是以职业为单位的组织,其实是工厂委员会,并非职工会)的联合和指挥机关。原定于六月初成立,因为还有些形式上的手续未曾完备。惨案一发生,就不顾这些手续,而立即宣布成立了。它的罢工命令立即得到服从。它的委员长李立三立即成了全上海工人领袖。——这是一个假名,几个钟头以前,新取的名字;小沙渡区工人如果看见,认识他本名李成;那也是一个假名,安源矿工如果看见,认识他本名李隆郅,那才是他的真名。罢工当然不像罢市那么整齐,一个早晨通通罢下,而是参差不齐,分做好几日罢了的。商人有几十年的总商会组织,各马路商界联合会也早已成立,工人则不过几个钟头以前才有总工会罢了。
  与总工会同性质的,还有“国民通信社”和《热血日报》。我们新有一笔经费做“国民运动”之用的,中央决议要办一个通信社和一个小型报,本在筹备之中,事情发生都提前成立了。一个印刷厂,则无法提前成立,直至二十余日后才能印报。
  通信社和小型报同在一处办公,同是几个人负责的。我丢下了宣传部工作,到报馆来。报馆设在闸北香山路近旁,离区委机关近,离我的哈同路寓所很远。主笔是瞿秋白,编辑除我以外,区委还调来两个同志:沈泽民和何味辛。张伯简管发行。为什么叫做《热血》呢?因为已经有一个《公理日报》出版了,那是商务印书馆印刷所印的,商务当局拿出一万元来办的,编辑者之一是沈雁冰。沈雁冰虽是同志,不能不说灰色的话。秋白说:“这个世界有什么公理呢?解决问题的,只有热血!”《热血》销路超过了《公理》,印刷厂(他人的)印出来几乎不能供给需求,但二十几日后被巡捕房发现,老板吃了二日官司,工厂被封,罚款了结。这些损失由我们赔偿。我们自己的印刷厂勉强印了一期,以后《热血》就停刊了。每日社论几乎都是秋白一人手笔。我和泽民写一般的论文,兼编辑区委和总工会交来的新闻,何味辛专编辑新闻,有时仿《十八摸》,《孟姜女》一类小调写些反帝国主义歌词。
  罢工一层层地扩大,由外国工厂,到西崽和阿妈;电灯和自来水等待总工会命令,但为市民需要着想没有下命令。有一部分巡捕也到总工会来接头,说他们可以运动罢岗。总工会分好多部办公,几乎不能应付。李立三奔走于陈独秀和虞治卿中间。因为中国工厂没有罢工,虞洽卿“同情”于工人运动,代筹一部分的经费救济罢工工人,又贡献了一些意见;李立三去北京活动时,他还写了介绍信给当时的财政总长李思浩。英国纱厂和香烟厂继续罢工是大有利于中国资本家的。“大英牌”香烟没有人买,英美烟公司只好大登广告,改名“红锡包”,说是纽约注册的,虽然香烟盒子上还写着“London”。
  总工会实际负责的,是刘少奇及其他做工人运动的同志,这部分人受张国焘直接指挥。何今亮从海参崴回来,派在总工会工作,改名何松林;他从俄国学了好多工作经验,连张国焘也佩服他,以后他就不能同“上总”分开了。上海大学有大批学生在“上总”工作。有一次流氓来捣毁上总会所,打伤了几个上海大学学生;又有一次李立三被流氓架到开大观园浴室的流氓头子常玉清那里去,被迫称常玉清为“老头子”。此时中国警察还不干涉。到了九月以后,北京政府命令封闭总工会和逮捕李立三,情形就改变了。从此,总工会入于秘密状态。两次游行示威,以群众力量去启封总工会会所,都未成功。
  商人和工人虽得不到结果,先后复业,但上海这个运动对于全国的影响是很大的。广州有六月二十三日沙基惨案,及继起的香港大罢工;汉口也有屠杀和罢工;内地起了骚动,要求新出的书报;青年人又群起到外面来,但此次大都是向着黄埔去的。

  《热血日报》停刊,我也退出了国民通信社,但并不能恢复五卅以前那种清闲。蔡和森于六月初去北京西山疗养了,彭述之病在医院,《向导》只有独秀和秋白二人写文章,他们把文章交来,便什么都不管,于是编辑责任落在我头上,缺少的篇幅由我翻译外国文章或自写些不相干的东西凑足。他们二人忙时,文章没有写来,全期报都由我一人包办。幸而除此以外别无宣传工作。可是上海地方工作又把我拖住了。我加入了改组后的区委,书记仍旧是庄文恭,组织谢文锦,宣传我,工运李立三,妇女向警予,此外加入了二个工人同志:顾顺章和张佐臣。李立三不过挂名,他很少时间参加会议。我的工作颇简单:写宣传大纲,代表区委出席部委会议,指导商务印书馆支部工作,以及其他零碎事情。例如李立三受通缉时,我送他出走,替他定了房舱,派一个工人同志暗中随他到汉口去,但不许他和一纯同一个房舱。工人同志回来后告诉我,船一开动,立三就和一纯在一起了,因为一纯同房是个男旅客,立三很不放心。这个改组后的区委仍然不能胜任工作,因为庄文恭和谢文锦都是庸才。十一月间再改组,从山东调了尹宽来,庄文恭调到浙江去,我仍在里面。不久,尹宽为了在山东闹恋爱受山东同志攻击,称病(或真病)辞职了,王一飞接替他,此时我也退出了区委。我退出地方工作,是瞿秋白在中央争的,因为宣传部工作过于荒废了。直至一九二六年春,罗觉从北方来,上海地方工作才得到适宜的人,而走上轨道。不久赵世炎路过上海,也被罗觉扣留下来做组织工作,尹宽替了我的位置做宣传工作,从此开始上海工作的黄金时代。罗觉回国后,以字行,叫做罗亦农或一农。
  从此,我专心做党报和宣传部工作了。——除了每星期在上海大学教几点钟书以外。五卅以前,我在“上大”教书是代课性质。彭述之教“社会学”,一九二五年春季开学后,上课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他荐我去代教他的功课。所谓社会学,就是唯物史观,也就是布哈林的历史的唯物论,三班共九个钟头。暑假后,上大迁到闸北青云路,彭述之病好了,他教三年级,我正式教一二年级。此时上海大学差不多是共产党的党校。校长于右任不在上海;副校长邵仲辉(力子)是共产党员;总务主任韩觉民是共产党员;社会学系主任施存统是共产党员;社会学系教授,李季,高语罕,蒋光赤,尹宽,王一飞,萧朴生,以及彭述之和我,都是共产党员;中国文学系主任陈望道是过去的共产党员,现在与共产党合作,但学生认为他暗中阴谋破坏共产党的影响;英文学系主任周越然是无所谓的人,他那一系学生有反共倾向的,都跟前主任何世桢离去了。学生中,社会学系压倒的多数是共产党员,其他二系的学生也有好多共产党员,其余的多半是同情分子。上海大学是没有在北京政府立案的大学,那些贵族大学学生看不起它,称他为“野鸡大学”。功课的确是不认真的,青云路校舍尤其简陋,学生外省来的,比江浙来的更多些,尤多四川,湖南一带的学生,总之这是勤工俭学的缩影。此次革命下层干部中,上海大学学生占的成分,正如北伐军下层干部中黄埔军官学校学生占的成分一般,黄埔政治教官里面而且有几个上海大学学生,例如欧阳继修。所不同的,就在黄埔学生的军事知识确实是从学校学来的,上大学生的政治知识则不是从学校学来的,至少不是从正式功课学来的,而是从课外的活动和研究学来的。除了李季以外,其他的共产党教员都是敷衍塞责。李季译了《通俗资本论》,作为讲义,我们则说明不编讲义,上课以前也未曾有好好的准备。学生如果从我们得到什么益处,那么得自正式功课的少些,得自课外研究性的和纪念节的讲演,更多些,因为对于这些讲演,我们多少预备一下。彭述之不久连三年级功课也交给我了。以后李汉俊来,我也交出了一切功课。但李汉俊教了二三个月就走,社会学仍旧由我担任,直至上海大学被封闭时候。
  一九二五年将近双十节,彭述之才从医院出来。他从二月初进医院直至此时才出来,五月三十日激起的巨浪未曾有一滴溅到他身上。他出来时,宣传部机关新搬到福生路。这是从老靶子路通到闸北去的一条小路,离中央秘书处,工农部,区委,上总都很近,比住在哈同路便利得多了。这是三层楼的弄堂房子,楼下开会,吃饭,会客,有时打麻将;二层统楼彭述之居住;三层统楼蔡和森夫妇居住,但和森还在北京,只有向警予住着;我住在亭子间。向警予介绍上海大学一个女学生杨馥兰来做技术工作,每日二三个小时,主要剪报和贴报。不久杨馥兰走了,沈雁冰或杨贤江介绍一个老太婆来做这工作。两人都是同志。张国焘在这里吃饭,陈独秀常来,或开主席团会议,或闲谈,不久和森也回来了,惟有秋白住在法租界菜市路,来的时候少些。
  大的运动过去了,我的生活和工作上了轨道。除了上课须早起以外,每日都是在十点至十一点之间起床,上午看看报就过去了,下午跑印刷厂,逛马路,找老朋友谈天,工作都在夜里,直至二点钟或三点钟。我吸烟,饮酒,看电影,上游戏场,打麻将,有时在郊外散步,直至很远很远。我很少一个人玩,饮酒有酒伴,看戏有戏伴,郊外散步也有同好者。同我玩的,都是些独身汉,至少没有爱人在上海的,如蒋光赤,尹宽,王若飞,颜昌颐,石琼等等。在秘书处看各地来的报告,知道全国工作发展;从罗亦农,赵世炎,尹宽口里晓得上海工作情形;在瞿秋白家里谈话是属于另一种性质,他知识丰富,机锋犀利,常告诉我们以他自己和别人的一些轶事,从他那里又知道新出的文学杂志的内容,因为我们除了政治的出版物之外其他都不看的。
  蒋光赤的小说出版,我们当中几乎没有人看。大家对于蒋光赤本人,对于他的诗和小说,对于一般新文学,怀有很深的成见,即使有空闲,也不愿去看他的书。陈独秀翻一翻《少年飘泊者》,说道:“虽是热天,我的毛管也要竖起的。”老蒋送我一本,我勉强看完了,下次见面时并未给他所期待的赞语。他常说:“外国作家常得女读者来信赞赏,但中国女读者从不晓得写信给作家。”我明白这是他为自己发的牢骚。秋白比较同情他,也能同他谈论中国的文坛。有一天,他先走了,秋白同我说:“这个人太没有天才!”光赤写了一本小说,关于我们那几年在上海的生活,其中秋白占了近乎主角的地位,也有我的一个影子。他问秋白用什么书名才好。秋白主张用《短裤党》。这是法文"SANS—CULOTTES"误译了的。虽然如此,蒋光赤仍是中国“革命文学”的开路先锋,创造社的转变是一年后的事情。
  在那种生活中,我每月仍能抽出时间来翻译《共产主义ABC》。促成我翻译这本书的,是自己的印刷厂有多余生产力。运动比较沉静了,传单需要得少些,排字部和印刷部都很空闲。经理同志问我有什么书印,我说现成的书没有,不过我可以临时译出来,随译随印。我选定了《ABC》。这是一本解释俄国布尔塞维克党纲的书。第一章绪言,解释什么叫做党纲,第二章起就是《ABC》,《ABC》以后就是党纲本身。党纲篇幅同《ABC》相等。俄文,法文,英文,德文译本都是这样。我大胆把绪言和党纲都删去了,只剩下这部分解释的文字。随译,随排,随校,随印,许久才印出来。我未曾想到这本书能在中国发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一九二七年,上海有一家小报曾统计那几年中国销行最大的书:第一本是《三民主义》,当然,但那大部分是官费印出来赠送的;第二本就是《ABC》,中央发行部并没有赠送规定,不过定价很低,每本二角,各地翻印的是否有赠送则不可知;第三本是张竞生编的《性史》。
  《ABC》在那次革命中有一种意义,是一般人未曾注意到的,即:这是惟一的文字,告诉人共产党要的是什么?当时,觉醒起来的城市和乡村民众,有很大的求知欲,要知道这次革命究竟领他们往哪里去的。但他们在国民党宣传品中找不到满意的解答,即使这些宣传品是共产党员写的。他们去找共产党自己的宣传品,找《向导》,《新青年》,《中国青年》,以及北京的《政治生活》和广州的《人民周刊》,也得不到满意的解答,因为那里只说:我们要打倒帝国主义,要推翻军阀。共产党的要求仅仅是这样么?“共产”二字就是这样解释的么?《ABC》出版了。于是他们明白,原来共产党果真是要废除私有财产制,要“共产”,而这革命是客观发展必然的结果,是不可避免的。于是工人和农民怀抱了这个最后的目的来参加目前仅仅反帝国主义和军阀的斗争。后来,湖南农民比党领导机关更前进一步去发动土地革命,以及八七会议后半托洛茨基主义的跳跃,不可说非这本书种下的种子。
  《ABC》以后我还译了几本书,如布哈林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列宁》,《农民问题》及最后斯大林的《列宁主义概论》。我当时自己定了两个原则:不署译者姓名,不另支稿费。这是有所感而发的。
  福生路房子住了不到一年,我们就搬到横浜桥附近一个洋房式弄堂房子来,那里每家门口有个小花圃,房间西式建筑,可以装浴盆和抽水马桶。我们租的房子还可以通至隔壁宽阔过街楼。弄堂里住的大都是日本人和西洋娼妓。彭述之主张搬家,为了扩大宣传部和实行同室办公制。过街楼布置成写字间形式,放了四五个写字台;后半截另外隔开,设了图书馆,把以前买的经济杂志和莫斯科带来的俄文书,摆了好几个书架。瞿秋白介绍一个同乡羊牧之,上大职员,来做技术工作;区委调了上大学生黄文容来做更高一点的技术工作,又调沈雁冰来做“消息科”(Bureau of Information)主任。除沈雁冰外,都住在这屋子里。沈雁冰每日来办公几个钟头,我只好改变了生活习惯。但此时已经进入“暴动”时期了。

  上海的“暴动”观念是从孙传芳“秋操”引起的。一九二五年秋天,浙江督军孙传芳托名“秋操”集中了军队,突然袭击江苏的奉军,一二日后就占领了上海,几乎没有什么战斗,把奉军逐出江苏境外,而自为五省联军总司令了。张国焘说:下次上海发生战争,我们应有准备,把败退兵士的枪械缴下来,自己武装,再同得胜的军阀说话。当时他尚未曾想到“下次”已经是北伐军和北洋军阀的战争了。
  暴动的准备是“军委”的工作。“军委”是秘密的组织系统,不仅对党外的人守秘密,而且对党内的人守秘密。那时中国共产党有三种组织:青年团,党和军委,一重比一重更加严格,认真。但军委的成立是我回国以后好久的事情。我在莫斯科时,俄国军事学校尚未开放给中国学生。这开放是在以后或正当我动身回国的时候。无疑,这是与黄埔成立有关系的。在莫斯科学军事的,有从中国新去的学生,如颜昌颐;有从西欧转来的学生,如聂荣臻;也有东方大学旧学生,如肖劲光。王一飞从东大调到军事学校当翻译,自己因此也学了军事。进军事学校的学生经过了严格挑选。身体强壮是个条件,但重要的须家庭贫苦,又无达官富人亲戚。我不知道学军事的共有几人,也不记得中央底下何时设立一个军委。似乎是一九二五年底或一九二六年初设立的,最初负责者是王一飞和颜昌颐。军委同志不编入普通支部,人和工作原则上都不许普通同志知道,因此我不知道军委的活动和上海暴动的军事准备,虽然有些人和我接近,让我知道一鳞片爪。颜昌颐常带我到军委机关去,又曾请我去他办的训练班教课,因为有一门“秘密通信”讲义是用俄文写的,王一飞及其他懂得俄文的人来不及,只好把讲义交给我,叫我去教。我也因此懂得了一点秘密通信方法,可惜忘记了许多化学药品名称。到了上海“暴动时代”,军委工作特别扩大,周恩来成了其中重要人物。杭州响应北伐军的暴动,是军委的工作之一。顾顺章从杭州回来后也加入军委领导机关,以准备上海的暴动。但暴动的政治准备则是区委的事情。
  罗亦农做区委书记,完全改变以前的作风。他有魄力,有胆量,大刀阔斧地干。他把党内组织工作付托于赵世炎一双可靠而能干的手;工会日常的事务,何今亮很能够应付,重大问题,赵世炎可以裁决。工作一天发展一天,机构一天完备一天,共产党在上海成为一个大力量;区委书记罗亦农并不沉溺在上海工作,如同以前几任书记一般。他插足在过去属于中央管辖的“外交”工作,例如同上海国民党要人联络,同左倾的大资本家接头,同流氓领袖拉拢,等等。在陈独秀“失踪”时期[一九二六年初,陈独秀害伤寒病,自己进了医院,一个多月才出来,临去时虽曾通知任作民以养病事情,但未曾说进医院。在医院期间他也没有写信。我们都认为他被人谋害了。大家非常着急,四处打听,都无消息,延年经广东去.北京开会,路过上海也帮助寻找。最后,延年已经上天津班轮船了,一个交通才赶到船上通知他以他的父亲“出现”的消息。 ——作者新注]中,几乎是他包办这些工作。首先他布置了比较我们更阔绰的住宅,住着太太和丈母娘,还有小舅子。他穿一身长袍马褂,浓眉毛,大嘴巴,不笑时候令人生畏,很像中等公馆的老爷。赵世炎同他住在一起,比他朴素得多。何松林,王若飞,尹宽,我,是他的公馆熟客,在那里叫菜,喝酒,陪他的丈母娘打牌。
  此时北伐军已经进展了,占了湖南,江西,不久打下汉口。上海工作已经把重心放在暴动上了。广东政府派了纽永建来上海秘密指挥,杜月笙保护纽永建安全,我们同纽永建合作时,也就和杜月笙发生了关系。一九二六年十月间或十一月间,我们主张立即暴动,占领上海,纽永建不赞成。我们准备秘密行动。停在高昌庙的兵舰有我们的同志,陆地也有相当部署,希望以少数人冒险发动一下,可以使动摇的北方军队溃败或归降的,因为纽永建正在游说上海驻军。可是海军开了几炮,陆地响应不起来,军委里少数同志在南市同警察相持了一下,结果失败了,奚佐尧被捕,在龙华枪毙。数日之前我才同他在军委机关打过麻将。这就叫做第一次暴动。海军开炮时,罗亦农正在纽永建家里,纽永建听了炮声面色都变了,他知道是我们做的事情,怪我们预先不通知他。
  第二次暴动准备得更充分些。那是一九二七年二月间,杭州已经落入北伐军手里,我们号召总同盟罢工,同时以武装的队伍去进攻警察局。那一夜,我在指挥机关,辣斐德路冠华里新办的党校里帮忙。我看见一队队的人分派出去了,大家都不敢睡觉,等待好消息到来。可是没有消息。到三楼去听,仿佛有枪声,但拿不定。
  次日一清早,各队的人回来,有的说等待的人没有到,有的说警察局已有准备,不敢动手,有的开了几枪就退了下来。王荷波的弟弟气愤愤走来,说他在军舰上已经准备好了枪械,并未见浦东方面有船来搬运。
  三月第三次暴动就成功了。我们攻下一切警察局,围攻了东方图书馆和北火车站的驻军,缴了不少的枪械,成立二三千人的纠察队。
  暴动是中午开始的。下午和当夜打得很激烈。我们坐了汽车到闸北去看了一下,黄昏就回来了。这日夜里,我来往于中央宣传部和施高塔路恒丰里之间,那时陈独秀住在中央宣传部,恒丰里则是区委一个机关,传递前方战斗消息的。我们整夜听着闸北传来的疏疏密密的枪声,有几个时候枪声密得同爆竹一般,恒丰里把重要的消息派人送宣传部,陈独秀有时也有指示。我也传递过几次字条。深夜三点钟左右,陈独秀曾写字条叫人送到闸北去,主张把我们的武装撤退到大场方面去,以避免牺牲。可是前方没有执行。我们站稳了阵地,北兵渐渐失败了。次日,下午我又到闸北去看。东方图书馆内北军尚未曾投降,铁门锁闭着,十几个兵都在楼上,看见有人到铁门口来,就开枪。围攻者都埋伏在墙角,或对面商务印书馆工厂里。人家警告我,不要从图书馆前面经过。我绕道至图书馆背后,一个暴动指挥机关,在那里看见赵世炎和周恩来。不久顾顺章来,报告他和图书馆驻军谈判经过。一九二五年总工会被封后,顾顺章为了工会事情或别的事情受巡捕房通缉,离开上海;北伐军到杭州时,他在杭州市内领导暴动响应;现在他是上海准备暴动的重要人物之一了。他写了一个字条自己送到小铁门去,劝北军投降,告诉他们北火车站驻军已经投降了。其实当时北站还在相持。他带了里面回答的字条来报告,说北军拒绝投降。他们几个人在商议办法,我则同其他的同志在闸北街道观察。街道是寂静的,偶然碰到三三五五一群人,手里都携带长短枪。我们转到东方图书馆西边一条小街道去,那里也有一个暴动机关,几十个武装工人会聚着,赵世炎也在里面。一个商务印书馆工人大跳大闹,说是手枪给人缴去了,要求派人去报复。原来在闸北街上活动的,还有其他队伍,不受总工会管辖。他们并非来暴动,而是来缴北军武装做别用的。他们人数比我们少得多,而且没有互相联络。世炎制止愤慨的工人,不许他们启衅。正在此时,东方图书馆前面一阵喧哗,中间夹杂着枪声。我们赶紧去看,原来图书馆已经攻下了,或北军自己投降。一大群武装工人簇拥着几个北兵,从图书馆方面走了来。于是除北站以外,闸北都落入暴动者手里了。我要到北站去看,但有人反对,我们遂回北四川路去,过铁路后忽听到一阵枪声从北站方面传来,愈来愈近,大家都逃进一条弄堂去,关起了铁门,看出去。不久,许多北兵沿铁路奔了来,有拿枪的,也有没有枪的,有几个人灰色棉大衣外面染着鲜红的血。开枪的显然不是他们。这阵北兵走过后不久,弄堂外的人纷纷传说:北兵坐在铁轨上不走了。我们走出去看时,果然离我们三四百步处,那些北兵坐下来,枪都放在地下。这是投降表示。许多市民走到北兵面前去,夺取他们的枪枝,他们并不反抗。到了总工会派人来受降时,许多枪枝已给不相干的人夺去了。我们于是再过铁路到闸北去,由宝山路走到北站,那里已经是薛岳部下占领着,几个湖南兵向我们叙述他们的战斗经过。车站前面有北兵未曾掘成功的战壕。靠租界的铁栏杆旁边有二个无头死尸,上身赤裸,但从裤和绑腿看来,不是兵,而是警察。通北河南路的铁丝网上挂着八九个死尸,那是北兵企图逃入租界时中弹死的。铁丝网背后,外国兵架着机关枪。我们从北站再到香山路机关去,准备从那里回北四川路。将近黄昏时候,忽听见东边传来枪声,大家正在诧异,不久来了报告,说是吴淞开来一列车北兵,已经下车向我们进攻了。急忙下命令布防。我们几个局外人也急忙躲到别处去了。后来才知道,这是早晨逃往吴淞去的一列车北兵,开到什么地方路轨断了,不知怎样又开回上海来,来到商务印书馆背后,路轨已掘断,只好下车退往天通庵车站防守着。这车兵很不少,枪械也多,如果向闸北进攻,暴动者是不能抵抗的。幸而兵无斗志,又不知虚实,而且已经天黑,他们采取退守的策略。后来,天通庵车站的北兵缴械给日本兵,而退入租界去了。C.Y.中央机关正设在天通庵车站附近,萧子暲和他的俄国老婆住在那里,他们恐慌了一夜。
  次日,闸北情形完全两样了。街上很热闹,并非商店开门,而是武装的工人,非武装的工人,以及学生,妇女等等举行示威。我跟着队伍从宝山路经过北站到新闸桥方面去。武装的人,有短衫的,也有绿色的邮差衣服。游行后,我到上海总工会新会所——湖州会馆,又到纠察队司令部——东方图书馆。这两处地方门口都架着机关枪。总工会留我帮忙,当夜我住在湖州会馆。这一夜时刻在恐慌之中。有人来报告,说有一队流氓要来进攻湖州会馆,缴我们的枪械。湖州会馆其实没有什么枪械,也没有什么人。我们向东方图书馆求援。不知怎样,纠察队没有派来,倒是第一师工兵营派了十几名兵来,龙大道和我共同招待这带兵的班长或排长。
  上海胜利确定了;苏州,南京也都攻下了。但立刻发生了新斗争。蒋介石到了上海,白崇禧做了卫戍司令,他们仇视我们的意向一天比一天明显起来。一天夜里,周恩来跑到我们的横浜桥房子来。自从暴动以来,陈独秀就在我们的房子居住了。他占了我的床,我则睡在办公室里一张竹床上。周恩来来,我们还未曾睡。独秀,我,以及其他宣传部的人员都在办公室里。恩来说:“三点水来了,我今天得到俄国同志通知第一个去看他,此时别人还不知道。他站在我们方面。他问我,他于北伐以前到外国去,如今北伐胜利才回来,国内同志是否因此对他不满?我向他解释,说国内同志都希望他速回来领导他们。他对于俄国同志有点不满意的表示,因为负责送他回国来的同志,无论在西比利亚火车上或从海参崴到上海轮船上,都把他当作囚犯一般看待。”周恩来主张直接送他到汉口去,不让他在上海同蒋介石及其他的国民党要员见面。独秀赞成这个意见。以后恩来每日必来,有时来几次。谈话时我不在旁,不过我知道他的意见并没有实行。有一天,他同独秀出去了。独秀回来,说他去看汪精卫,汪精卫告诉他,已经同蒋介石见了面,在座的还有吴稚晖及其他的人,吴大骂共产党,蒋则不做声。独秀说:吴蒋二人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日夜里,独秀写了很久。那就是有名的“汪陈宣言”稿子。次日,周恩来拿回来时我看见汪的名字签在后面,前面留了许多空白,意思是让陈的名字签在前面的。但独秀拿起笔来把他的名字仍旧签在汪的名字后面。报纸发表出来时,陈独秀对我说:“大报上好久没有登载我的文字了!”
  这篇宣言目的是为了辟谣,为了保证两党合作到底,为了说明总工会纠察队并无进攻龙华之意。其实,这是蒋介石有意放出来的谣言,以为进攻纠察队张本的。
  驻扎闸北的第一师调开了,第二师调来。师长刘峙是反对共产党的。有一日,我在我们新开的书店里,帮着毛泽民照料生意。一个兵士买了书后不肯走,要同我们说几句话。他在柜台旁边低声同我们说:“你们要小心,纠察队夜里睡觉要把枪和子弹放在身边。”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肯说下去。其实,我们早从他处得知蒋介石计划进攻。有个黄埔学生蒋友谅是我们的同志,司令部召集军官开会,政治部主任潘宜之发表反共言论,蒋友谅起来驳他,立即被他下命令扣押了,其他同学暗地放他逃走。他找到恩来,报告蒋介石的阴谋。自然还有其他方面的报告。周恩来写了一封“致陈独秀蒋介石二先生信”,很长,很激昂,但未曾在什么地方发表。在这局面之下,我很忧虑,曾向尹宽表示我的忧虑。尹宽安慰我说:“蒋介石向我们进攻,即使胜利了,那也不过是一时的军事的胜利,在政治方面说则他是失败的,我们是胜利的。”尹宽主持的省委机关报已经开始暗中攻击蒋介石。这个报纸是拿商务印书馆的铅字和机器印的。
  四月十二日早晨,我在横浜桥房子醒来,听到闸北方面有枪声,问起别人才知半夜里就有枪声了。不久,赵世炎的爱人夏之栩送了区委命令来调我去工作,据她说,这枪声是青帮流氓发的,都是盒子炮,人数不多,我们准备冲出去把他们通通缴械。我问她驻军的态度。她说军队守中立。等我走到闸北时,情形大变了。二十六军,周凤岐部下,已经加入流氓方面,攻破了东方图书馆,湖州会馆以及其他纠察队驻所。我到宝兴路找到恩来时,恩来才从商务印书馆对面的医院跑出来。他对我说,现在要在马路上发传单,贴标语,反对新军阀,不必顾虑到别的什么了。我立即工作去。宝山路示威和屠杀,我没有看见。
  约在屠杀后二日或三日,清早,有三个人来横浜桥房子,唤醒了我。一个是陈延年,一个是李立三,一个是聂荣臻。他们刚刚从汉口来,路上听说了四月十二日反动消息,估计我住的宣传部房子比较安全,便到这里来。他们要我带他们去见罗亦农和赵世炎。我请他们在我家里等待,一个人到罗亦农家里去。世炎也在那里。我告诉他们有这三个人来,现在我家,要见他们。亦农看看赵世炎,世炎看看亦农,大家都明白是为了什么事情。亦农叫我带三个人到他家来。我回来,带这三位客人去他家里,才知道在汉口的中央免了罗亦农职,派陈延年来接替他。他们三人从汉口动身时还不知道四月十二日的事情。此外,延年又拿出一个中央命令来,那是与我有关的,即是命令:尚留上海的中央工作人员:宣传部郑超麟,农民部罗彦,妇女部杨之华,速即到汉口去。从罗亦农家里出来,我陪了李立三去三友实业社买了一条新棉被,重要的是去精益眼镜公司配了一副黑色眼镜。
  约在四月二十二日前后,我同C.Y.中央陆定一同志做伴,恋恋不舍地离开上海去武汉了。陈独秀于发表汪陈宣言后便去汉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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