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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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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托派文艺期刊《展开》(1930年)
-> 第一、二期合刊(1930年7月15日)
黄昏中的一个声音
巴比塞 著,成绍宗 译
我抱着尽可能的同情去接近了工人。而且,劳动者的境遇引起了一些必需认识的有兴味的问题。我从那些环绕着我的工人当中搜求一些事实供我考证。
——你愿意看看涂油工人的工作吗?我就是。绰号石油郎的马加生给我说。现在,我是点灯人。以前,我是涂油者。这更强吗?我不知道。我的工作的地方就在这里,瞧罢,那儿。我的地方大家闭着眼睛都可找到,只须鼻子嗅着,让它领着你走。
果然,他所带我走去的工厂的那个角落是发着一种强烈的臭气。这个洞窟的畸形的墙上装着一些搁满漏油的龌龊的灯的木板。许多灯心灯具摆在一只木桶里面;一些裹在纸里的玻璃罩堆在一只像铁制的木柩傍边;更远之处,有着一列列的油壶。在这座灯火辉煌的大建筑物的这个角里,一切都是破败,黑暗。一个大窗竖在那儿。碎了一大半的玻璃片是垢污得如此其厉害,就像它们上面盖了一层黄纸似的。大石砌成的墙蒙着一层黑脂的沉淀物,好像一些锅底,一些满是尘埃的床靠墙架在那里;地上,一些黑黑的水潺闪着光,一堆堆从灯上刮下来的烟炱形成一些暗礁列在其间。
他呢,穿着他那涂着一层咖啡滓一样黑的污垢的工衣,他在那里面走来走去。他把他的工具——一块破布抓握在他那可怜的爪里。石油使他那土色的手发亮,把他那些指甲染得乌黑,好像一些灯心之端。他整天地刮灯,修理灯具,拔螺旋钉,添油,擦拭灯同灯罩,他把所有这些东西的污,黑都吸收在他身上,同一个黑奴似的劳勤。
——因为这种事情必得好好地干,他说,即使你疲倦透了,你还得小心地擦。
“这里一共有六百十三盏,先生(当他说到一些专门的说明时,他就说:先生),那些漂亮办公室的漂亮灯与木工场和更夫们的提灯都算在内。你或者要给我说,为什么他们不用那自己会着的电气呢?那是因为电气要费钱而石油却几乎可以一个子儿都不花,看来,他们,上面那些家伙似乎是很会打算盘的。我呢,从早晨起,当你因为睡眠不足而疲倦得要命的时候,从午饭后,当你因为吃得不好而厌恶得要命的时候,我一直站,站到晚上,直到一切都使你厌倦得要命的时候。”
钟声响了。我们一同走了出去。他脱下了他的蓝布裤子,接着脱下工衣;然后把这两件给污垢加得同器具一般笨重了的东西丢到一个角落里面。那件龌龊的工衣压得他有点窒息。他从那里面脱出来后,显得更消瘦的身子是可怕地紧裹在一件小小的上衣里。他的枯干的两腿穿着一条阔而太短的裤,两脚踏在一双好像鳄鱼的凸凹的长鞋子里。他的给石油浸透了的鞋底在软软的泥上留下了一些虹彩的脚印。
头向着他,我默默地走着,也许是因为这个在这落工时刻的骚乱的灰色画图中傍我缓缓地困难地移动步履走着的令人悲哀的瘦长的伴侣的原故,突然一下,一个闪电的时间里,我瞥见了一幅民众的悲惨的幻象。(有时,一瞬之间,我瞥见一些人生之真相。)在黄昏中,大门好像被撕成了两个。穿过这两个幽灵,黑压压的人群涌流向平原。平原之上,耸然立着一些黑烟囱,起重机,黑而直的铁梯,模糊地纵横交错着一些几何形的线——炭渣的路。工厂附近堆着一堆堆的铁渣、炭滓,其中有些还在摇曳着浓黑的火焰同些柴堆似的继续烧燃。天空,那些高烟囟吐出的乌雪堆成一叠叠的山巅。这些云山之基掠过地面,掩住下界,有如暴风雨时。在这些云之底,人类得了解放,脱了链锁。无数量的人们,摇动,叫喊,沿着郊外向着同一方向掩去。一种叫声的不绝的返响环住我们;这就好像一座圆绕在一圈青铜的地平线里的活动地狱。
这时,我害怕这群众。它创造了一些什么凌驾我们,威胁我们的无限的东西,我觉得谁要不是它的一员谁就有一天会被它踏碎。
我沉思着,我埋着头。我傍着马加生走着。这个马加生(按:意译是小野猪),或者是因为他的名字,或者是因为他的臭气,他令我起一只野兽在黑暗中跳跃而逃的印象,暮色渐渐加浓。风起,吹落树叶,夹着雨丝向人打来。
我的可怜的伴侣的声音断续地传到我的耳鼓。他想给我说明不断劳动的法则。他的喃喃的尾声完全钻进了我的耳朵。
——……这就是我们谁也不曾怀疑到的事。因为,在我们眼前的东西我们是常常不看见的。
——不错,这是真的,给他的单调的不平鸣弄得有点厌倦了,我说。
我用几句话去安慰他:我知道他是不久以前结了婚的:
——不管怎样,人家总不会到你家里来打扰你的。你每天晚上回家,你的妻子在等你。你是幸福的。
——我没时间,更或说我没气力。我要给你说……晚上,我回家时,我是太疲倦了……为了……你明白罢,为了同她快乐,我是太疲倦了,你明白罢……每天早晨,我想像着晚上的快乐?我希望着晚上的快乐,直到中午,可是晚上,我就给整十一点钟不停的走,不停的擦磨碎了,到礼拜日,不用说,我又给整个星期的工作弄得精疲力尽了。有时回到家里我甚至身子都不洗就带着我的龌龊的手足上床睡了。当我礼拜日洗干净了时,人家就给我说:“你好漂亮呀,”这话自然给你一个着。
当我静静地听他同说一段独白似的并不问我要回答的——幸而不会,因为我就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述完这个悲喜剧的故事后,我果然记起石油郎的脸孔给水洗得很光彩的那些休假日子来了。
——除此以外,他把他的下巴埋进他那过于宽大的灰色领缘里继续说,除此以外,夏绿蒂是很可爱的。操心着我的是她,整理家务的是她,点我们的灯的也是她。她小心地给我把那些书本子藏起来,说我会弄脏它们,说我的手指会在书页子上留下一些痕迹犹如罪人的指纹。她是可爱的,可是,我跟你说过,这不会转圆我的坏运,当你倒霉的时侯,一切于你就都成为不幸了。
他默了半响,接着他给他所说的一切,给人所能说的一切下了一个结论:
——我父亲五十岁就死了。我呢,我五十岁,或者不到,就会完结。
人群在黑暗中形成一些不可磨灭的黑块,他用拇指向这些黑块指了一指:
——他们,他们却又不同。他们有的想变更一切,并且以这种念头自慰。有的喝酒或想喝酒,并且以此自足。
当他给我解释各种劳动团体的苦情时,我就几乎是听而不闻了。
——那些铸物工人,先生,他们是生而为干组合工作的……
适才,望着工厂的群众,我几乎是有一点害怕。就像这些劳动者是异于那些生活在我周遭独自谋生的小商人的别的一种人类。现在,当我看看这个人时,我心头自语道:这是同样的人,都是同样的人。
远离着,集合着,他们令人害怕,——威胁人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团结——可是从近处看,这不过是同样的人。我们不当从远处看他们。
石油郎奋激起来了。他振动着身子把他那斜戴在圆锥形的头和蓟叶似的尖耳朵上的帽子一举打凹,又一拳打出来。他走在我前面,他的每支鞋底印下一个活塞吸收着温土的水分。
——同那些组合发生关系,先生,他在风中向我低说,是很危险的。一加入了组合,人就再没思想的权利了——这就是他们的所谓自由。到了组合里面就不应当爱牧师,而尤有甚者,点灯人用了一种骤变的声调加说,就是不应当爱军队……军队!
于是,这可怜的灯的奴隶就像下了决心似的,立住了足;滚动着他那瘦而黯的脸上的两支段基珂(Don Quichotte)的眼睛,他向我说道:
——我呢,我永远想着别的事。想什么呢?你要说罢。好,我就告诉你,我是加入了爱国同盟的。
他的眼睛愈加光亮,就像黑暗中的两个小小炭火一般。
——戴鲁南!他叫。这个人?就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石油郎高声的说着。他指手画脚向着他的偶像的幻影做出一些非凡的动作。他的消瘦的身体和长而轻快的两臂令他有几分同他的偶像相似。
——他主张战争,主张夺回阿尔萨思、罗兰两省。除此以外,他就再不希望别的。啊!这就是他的伟大!啊!必得使德国人从地球上根本消灭,不然,就是我们覆亡。啊!我呢,当人家同我谈到政治时,我就问他们:“你赞成戴鲁南吗,是还不?”我只问这一句话就够了。我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我几乎什么都不懂,可是我觉得这样想法是很对的。在预备军里,我是特务曹长,近乎将校哩,先生,虽然现在我是个点灯人。
因了高原的风,他几乎是用叫喊和手势来向我述说他的崇拜的起源。
他的崇拜是起源于一个仪式席上,那儿,戴鲁南曾经向他说过话。
——他向大家说了话后,接着他就向我说话,向我说话时他是站得如此其近,就同你现在一样:可是那是他呢!他给了一个我所需要的观念!
——这很好,我向他说,很好……你是爱国者,这很好。
这种崇拜,我觉得其伟大是超过了劳动者自私的要求的这种崇拜——虽然我从没多少时间去思考这一切的事,——在我看来是高尚的,令人感动的……一望见耸立在远处的欧多的尖屋子,石油郎给一种最后的激昂的突跃掇住了。他大喊说伟大的复仇日子一来,他就要同这老家伙算帐。接着,这个偶像崇拜者的热忱熄灭了,褪色了,沿着长路消失了。他成了一只不能高飞远走的可怜的黑鸡。他的脸孔在黑暗中悲哀地觉醒了。拖着他的腿﹐曲着他的弱而长的脊骨﹐他精疲力尽的走近了马加生太太在等着他的小屋门口。
这是“光明”里面的一节。“光明”已经由译者译了差不多五分之二,因为种种关系,同时因为有更重要的书待译,所以现在只得搁下了。虽然,“光明”自有其的价值,对于“光明”的作者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了现在而就抹杀他的过去一切。
——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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