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美〕迈克尔·哈灵顿《另一个美国》(1962)

欧文·豪



  迈克尔·哈灵顿的《另一个美国》一书1962年问世。当该书开始贏得越来越多的读者时,他本人、他的朋友都很惊讶。我曾想,迈克尔的书虽然写得很棒,但也许也会像那些“值得一读”的书籍那样,能卖出四五千册,然后就销声匿迹了。许多严肃读物的命运,多年前就是这样,多少年后也还将是这样。但当迈克尔的书大受欢迎的时候,看来这是一个朴实的信号,它表明这个国家即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这才开始想到,冷战主导政治生活的年代,那个死气沉沉的保守年代,要结束了。
  20世纪50年代,保守心态开始得势。这种心态在20世纪80年代还将再次出现。许多美国人开始觉得,在美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周期性经济危机已经被消灭了,或至少已经被制服了。“二战”前呼风唤雨的、罗斯福新政未能消除的经济危机和社会不公,正在成为过去。实际上,我们正享受着战后繁荣的好处。部分由于这个原因,自鸣得意的情绪弥漫全国。知识分子表现的特别明显,有些人以前还是激进分子,摇身一变就成了“新保守派”。艾森豪威尔总统当政的时候,美国社会充斥着自满情绪,甚至连有些自由派人士也受到了这种自满情绪的影响。当时,自由派知识分子的一些领军人物,曾写了一些冠冕堂皇的文章,想当然地以为美国已经把社会问题都解决了,应该把精力转向“更高级”、思想境界更高的主题。现在想起来,这不免有些滑稽。简言之,知识分子就像他们常常干的那样,被蒙人的时代精神给忽悠了。例如,玛丽·迈卡锡就曾写下了如此荒唐的话:“阶级障碍消失了,或至少变得可以穿越了;与中产阶级文秘人员相比,工厂工人成了经济贵族……那个社会严重不公、形成鲜明反差的美国,正在迅速走向消亡。”
  只有少数知识分子(他们中有自由派人士,有激进派,有的聚集在《异议》这份新杂志的旗下)仍在继续严厉地批判美国社会。当时,迈克尔·哈灵顿还很年轻,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加入了我们的论战,与主流论调抗争。我必须承认,这些论战几乎无人问津。
  有件事改变了美国的社会心态,那就是自由骑士冒险。一群青年,黑人和白人,跑到南方,去帮助黑人争取他们的权益。肯尼迪总统的年轻气盛和个人魅力,让美国人对隐藏在社会生活内部的许多问题变得敏感起来。迈克尔的书也促进了这一改变。
  在他的自传《世纪的碎片》中,迈克尔描写了他因《另一个美国》声名鹊起的事。他在《评论》杂志(当时的《评论》与今天那份保守得要死的《评论》杂志风格截然不同)发表了一篇文章,“我们的5000万穷人”。他说,这篇文章激起了小小的波澜。接着,迈克米伦出版公司给迈克尔预支了500美元,这对于一位年轻的作家来说,可是很可观的。他得以把那篇文章扩展成一本书。《另一个美国》出版后,头几个月的销量相当好,迈克尔赚了1500美金,够去巴黎游一趟了。在巴黎逛书店时,他看到了德怀特·迈克唐纳在《纽约客》发表的一篇书评,写得很长、很棒,谈的是美国的贫困问题,其中特别提到了迈克尔的《另一个美国。几年前,在一群社会主义者中,迈克唐纳是我和迈克尔的同志了。后来,他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我们还是朋友。与当时的许多知识分子不同,迈克唐纳保持着对道德回应的强大能力——这大多数时候就意味着义愤填膺。他还是位出色的记者,言简意赅,语言犀利,充满智慧。他写的评论或论文,本身就几乎是本书。迈克尔写道:“它把贫困变成了东北部的政治知识分子聊天的主题”,迈克尔继续写道:“当时,肯尼迪总统20世纪60年代初在西弗吉尼亚所看到的社会困苦,把他深深打动了。他问时任经济咨询委员会主席的沃尔特·哈勒,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他了解这些新的贫困理论。哈勒告诉他,有,把迈克尔的书给了肯尼迪。不久以后,肯尼迪总统决定,将消除贫困作为国内政策的一大目标。”因此,书有时(并不多见)还真能改变事物的发展进程。
  在自传中,迈克尔坦诚,他担心在《另一个美国》中,他没有公开宣扬他的社会主义信念,即要解决贫困问题,需要政府的规划和社会投资,“甚至可以用改良主义的方式”。他其实没必要为此担心。对很多社会经济问题,自由派人士和社会主义者可以和谐共事,以便推行大家都能够接受的改革方案。不论如何,迈克尔在他的各种讲话和文章中,都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政治观点。我想许多读者也明白这一点。
  30年的时光一晃而过,现在再读《另一个美国》,可以说,该书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有些事实现在已经过时了。另外,迈克唐纳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迈克尔的书应当注明文献来源。更有争议的是迈克尔在书中所谈的一个核心命题:只要人们了解了现实,他们就会义愤填膺采取行动,只要人们意识到“隐形的穷人”,他们就会行动起来,消除国家的丑闻。唉!在过去的那些年间,我们发现人们的确了解了真实,却依然无动于衷。事实上,有些人了解真实之后,甚至变得更加麻木了。我们这些生活在大城市的人,都已经学会了如何避开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仿佛这些人出现在大街上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们也许会掏出几枚硬币给他们,也许会一毛不拔。但我们第一次看见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时的那种义愤填膺,却会逐渐消退。我想,迈克尔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不太情愿承认这一点罢了。他早年的基督教信仰,他从天主教工人运动学到的伦理观念,让他觉得,早晚有一天人们会响应他的道德诉求。我几乎能听见他说,“他们肯定会!”
  迈克尔有着年轻人的质朴,又有一副好脾气,他的一言一行令我感触良多。现在,当我重新翻看这本书的时候,它还是像30年前那样感动着我。即使他成了一个没有多少追随者的社会主义领导人,迈克尔也从来不会像许多职业政客(包括一些左派人士在内)一样干巴巴地说教。当你读他的书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书中所表达出的那种热情是发自肺腑的。
  《另一个美国》风格清新,简洁易懂。迈克尔把书安排得井井有条——此处的贫困,彼处的贫困;有时,他会简单地描述一下贫困带来的道德和心理成本;他对统计数据的使用也恰到好处,不多不少。
  他必须首先面对的一个问题,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什么是贫困?他把贫困界定为一个发展的、相对的概念。他认为,像美国这样的富国,贫困问题显然不同于孟加拉那样的穷国:

  〔美国〕人对人能够得到什么、人应当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了新的定义。生活水平远低于理应达到的水准的人,尽管他们的生活过得比中世纪的骑士或亚洲的农民都好,他们依然是穷人……应该这样界定贫困,即无法享有我们现在的科学水平认为过日子所必需的最起码的医疗、住房、食物和教育的人。(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在迈克尔写作本书的时候,美国劳动统计署测算,一个四口之家年收入达4000美元,一个单身汉年收入达2000美元,方可算小康,否则就是贫困。迈克尔估计,根据劳动统计署的标准,美国有四五千万穷人,约占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一。这令许多人感到震惊。他们拒不相信这会是真的,认为迈克尔夸大其词。然而,他依据的就是官方的统计数据,而后来在美国所发生的一切都表明,他说的大体没错。只要想想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的名言:三分之一的美国公民吃不饱饭,穿不好衣,住不起房。在20世纪30年代,当经济大萧条最严重的时候,我们还会承认这类令人忧虑的事实,而到20世纪60年代,当人们都沉浸在幻觉中的时候,我们却不愿认账了。
  《另一个美国》最有趣的一点是,迈克尔坚持认为,贫困不仅是一种社会属性;贫困是一种包罗万象的条件。但凡经历过贫困的人,都会觉得自己“被动无助,又有暴力倾向:穷人孤苦伶行,但往往刚刚愎自用、充满敌意。穷不仅只是被剥夺了这个世界的物质财富。穷是进入了另一个致人于死地的、没有希望的宇宙,进入了另一个美国,心灵被扭曲。”在书中,迈克尔还生动地描述了人在贫困的驱使下可能陷入的极端状况:

  在另一个美国里,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越来越多。他们脱离了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他们信教的越来越少,他们不属于任何工会组织或俱乐部。外面的世界看不见他们,他们也因此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他们的视野越来越狭隘;他们面面相觀,也就意味着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

  迈克尔的描写可能过于夸张,他高估了物质条件对人的情绪和精神的影响。他想做的,是震动美国人。他想说明,不同类型的贫困之间有巨大的差别,比如,同样是贫困,第一代移民盼着勤俭节约能改变他们的命运,而被迫离开南方种植园的黑人,堕落的阿巴拉契亚山民,还有看不到出路的贫民窟居民,贫困的表现就不一样。大家都穷的时候相比,只有少数群体穷的时候,穷带来的社会影响和心理后果要严重得多。
  1960年,迈克尔写道,贫困已经“隐身”了:

  穷人正在渐渐被人遗忘。如果说,中产阶级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丑陋和贫穷,那么,他们过去至少意识到了丑陋和贫穷的存在。“跨越贫富的界限”,要走的路其实并不遥远……现在,美国的城市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穷人依旧生活在市中心破旧的房子里头,但他们与别人的联系(或碰面)却越来越少。

  最后,迈克尔的书还是良心的吶喊,它在唤醒美国人的良知:你怎么能听任这种丑闻在美国越闹越大?
  但愿我知道答案在哪里,因为在书中,迈克尔给我们讲美国人的心理、美国人的道义观念,讲了很多,当然他说的那些话,未必令人愉快。的确,在20世纪60年代,由于著名的“贫困攻坚战”,美国穷人的数量显著下降了,但是在20世纪70年代和20世纪80年代,风向变了。今天,《另一个美国》问世快30年了,还是有数以千计的文章、讲话、大量的书籍,在描写、分析贫困。每个人都有话说,然而贫困却依旧存在。这并非像某些愚昧无知的人说的那样,是自然法则的产物,也并非像某些出租车司机和右派分子所说的那样,是穷人“懒惰”的结果。贫困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社会的忽视、社会的功利。贫困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缺乏解决贫困问题的政治意志。
  当然,在这30年间,美国穷人也出现了些变化。穷人的数量有所减少。我试着将一些新变化简要列一列,尽管我不是研究贫困问题的专家。
  有一点明显改观了,那就是老年人的状况。由于老年人已成为一个有政治能力的集团,他们懂得如何组织起来施加压力,以满足自己的需要;由于社会保障及医疗保健等项目帮了大忙,贫困老人的数量在过去30年间显著下降了。不过,在我写作本文的时候,我觉得有必要指出老年人可能面临一种新的风险,即越来越多的企业、公司不愿给退休人员提供他们曾承诺过的医疗保险。
  有些情况不太妙。单亲家庭的增多,导致更多的成年人及儿童陷于贫困。事实上,贫困儿童的大量增加,最令人痛心。另外一个导致贫困人口增多的因素是穷人特别是黑人青年的吸毒——很难说是贫困导致了吸毒,还是吸毒导致了贫困;也许两者形成了恶性循环。还有一个因素导致了穷人数量的增多,那就是政府减少了救济穷人及失业人员的项目。或许,导致20世纪80年代贫困人口增多的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工资水平持续下降,以至于美国出现了一个我们称之为“工作贫民”的群体,他们有工作,勤劳肯干,想方设法养家糊口(有男也有女),收入却少得可怜,生活贫困。这些变化,迈克尔有的已经预料到了,有的没有预见到。
  下面,我引用两项有关美国近期贫困问题的权威研究,来说明问题。罗伯特·格林斯通牵头的“预算和政策优先次序”中心在研究报告中称:

  1991年,美国贫困人口达到了20多年来的最高值,超过2100万美国人生活在贫困中。
  儿童贫困的增长尤为明显……1991年,贫困儿童的数量增加了近90万,儿童贫困率从1990年的20.6%上升到21.8%。与贫困人口的总数一样,贫困儿童的数量比以往任何年份都要多。
  1992年发表的人口调查报告表明,近年来,因为工资收入低无法让一家四口脱离贫困的正式员工明显增多。1979年,低薪正式员工约占12.1%。1990年,该比例为18%左右。

  经济政策研究所发表了一份详尽的研究报告,报告是拉里·梅歇尔和贾尔德·伯恩斯坦合撰的。这份题为《美国劳动人口的状况》的报告称:

  1983~1989年间,尽管美国经济增长了,贫困率还是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事实上,1989年的穷人要比1979年的穷人穷得多。比如,与1979年相比,1989年收入仅为贫困线的一半水平的穷人,多了8%……
  1979年以来,黑人的贫困率至少是白人贫困率的三倍,1991年高达32.7%。拉美裔美国人的贫困率,从1973年的21.9%攀升到1991年的28.7%。
  尽管经济复苏了,贫困率却依然居高不下,其原因在于工资水平的下降,以及“安全网”(即旨在缓解贫困的税收与转移支付体系)的失灵。自1980年以来,处于收入分配最底层的低收入工人本来就很低的工资还在往下降,男工降低了15.9%,女工降低了6.9%。

  有足够的统计数据表明,贫困依然是美国的一大顽疾。贫困持续的时间越长,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因为许多人会在“贫困文化”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失去对生活的希望,有时连工作也不去找。如果想想里根、布什当政时的那场大规模的金融投机,那些本来就富有的人变得更加富有,而富人与老百姓之间的鸿沟却越来越大,想到这些,你就会觉得这种丑闻越发可恨。
  丑闻还在继续,这让《另一个美国》现在还像该书刚问世时那样,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要是迈克尔还在我们中间,同我们一道为洗雪美国的这一国耻奔走呼吁,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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