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体制的终结》

第九章 休克疗法



　　俄罗斯独立后采用的经济转型战略——休克疗法，往往被当作是某种特殊经济政策的三部曲：价格的自由化，依靠货币和财政政策稳定经济，[1]国营企业的私有化。但它的含义实际上比这宽泛得多。休克疗法的名字部分源自于它最重要的一个特征：要求很快的经济转型。把国家社会主义体制转变为资本主义的市场体制，这一巨大工程要尽快地落实——在几年之内。同时，要引进一整套激进的新政策，不能循规蹈矩。[2]
　　这种方法的鼓吹者们运用生动的形象去推进它，例如“不能跳过两峡谷”之类的谚语。[3]除了谚语之外，还有许多关于尽快转变经济的倡议。步伐慢的话，时间就要很长，这样一来，新体制就会是旧的国家社会主义体制和新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混合物。据说，这种混合物根本行不通。再者，还有人声称，历史表明渐进的转变是不行的，例如1935—1991年间渐进改革苏联经济的尝试就失败了。还有，为了尽可能地使转变过程不可逆转，也有必要加快速度。这种说法不过是担心，旧体制的鼓吹者和既得利益者不久就会采取实际行动，拨转历史时钟。
　　除了强调快速转变之外，休克疗法战略的第二个特征是在实际地创建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过程中，要求政府只起非常有限的作用。政府的根本职能，是取消旧的中央计划体制，私有化它的资产，起草一个与市场和私有制相配套的新的法律框架。主要依靠个人活动去建立新的市场关系，重组现有的产业，政府在其中只起很少的指导和调控作用。休克疗法的这一特征，是以那些自由市场经济学家的信仰为基础的，这种信仰认为，如果国家只是撒手不管，市场经济就能多多少少自动地产生。市场经济被看成是经济在人类社会中的“自然的”或者“正常的”状态，一旦国家行为妨碍它的运行，它就不再存在。而且，许多西方经济学家认为，国家对市场的指导和调控往往弊大于利。
　　在呼唤快速转变和有限政府管理时，休克疗法还提倡在转型时期制定一系列特殊的经济政策。虽然上而所说的自由化、稳定性和私有化三部曲构成了这个政策系列的主体部分，但全部的系列比这长得多。休克疗法提倡的主要特殊措施如下[4]：

1．价格自由化。
2．宏观经济稳定。
（a）减少政府支出以达到预算平衡。
（b）严格控制货币和信贷的增长。
3．国营企业私有化。
4．消除中央资源配置的残余因素。
5．拆除国际自由贸易和投资的壁垒。


　　上述第一项，价格自由化，意味着摆脱国家对零售和批发价格的控制，让它们任由市场供需关系来决定。这同祥被认为包含一种特殊的、重要的价格——卢布相对于其它国家货币的兑换率。国家应该放弃控制卢布兑换值，允许它“浮动”，也就是说，它的价值应取决于自由货币市场的供需状况。[5]
　　上述第二项，宏观经济稳定，旨在降低通货膨胀。它包含两部分，一个涉及政府预算，另一个涉及中央银行的货币和信贷政策。苏联垮台前几年，联邦预算出现了巨额赤字，要尽快取消这种做法。实际上，所有的公共支出项目都要大量削减，包括军事开支、国营企业补贴、社会工程、教育和公共投资。稳定政策的第二部分要求中央银行急剧降低货币和信贷的增长。银行系统从中央银行获得资金后借贷出去，因此中央银行通过削减它给各银行的资金，就能直接限制企业可获得的信贷额。
　　笫三项，私有化方案，要求立即把小型企业转变成私营企业。虽然已认识到中型和大型企业不能太快地私有化，但休克疗法还是要求立即把这些企业“非国有化”和“商业化”。这就意味着它们要从国有资产变成股份公司，要从旧体制下的完成计划式转向追求利润式。开始时国家可以是主要持股人，但只有到了国家的股份有可能转变成私人股份的时候，私有化的过程才算完成。除了中央银行以外，私有化应包括整个银行系统和所有非金融部门在内。
　　第四项是消除经济中的中央计划残余因素。虽然中央计划体制在1991年末已大体上瓦解了，但还有少许政府调节经济的残余。其中最重要的是国家指令，要求企业为国家生产既定质量的产品。中央计划的这些残余是不能继续下去的，要让市场成为调节经济的惟一机制。
　　第五项要求制定一项自由贸易和资本运动的政策，以取代苏联的国家调控体制。商品和服务的进出口都应该摆脱数量的限制和过高的关税。外国投资应得到鼓励，俄罗斯企业和个体者只要愿意就应该可以在境外自由投资。为方便自由贸易和投资，应实现卢布完全可自由兑换，这意味若任何人只要拥有卢布，不管他是俄罗斯人还是外国人，都可以按市场决定的比率自由地把它们兑换成外帀。
　　休克疗法在所有的方面都和改革时期的经济方法截然不同。改革的目的是革新苏联社会主义经济，它的推行是以一种渐进的方式，是由国家去管理改革的。尽管人们老用“经济改革”一词来描述独立后俄罗斯的休克疗法战略，但在该词通常的意义上，休克疗法战略根本就不是什么“改革”。它是一个革命的战略，这有两方面的意义。
　　在目的方面，休克疗法是用资本主义的市场体制来取代社会主义经济，因此是革命的。同时，在手段方面它也是革命的：新体制取代旧体制，要从速从快，要立刻消除旧体制、马上创建新体制。丝毫不允许旧体制一刻存活，丝毫也不允许利用旧体制来帮助建设新体制。

　　休克疗法该如何推行


　　价格自由化的基本原理是以西方经济学教科书中随处可见的经济理论为基础的。按照这种理论，自由价格——也就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价格——对于经济效率和消费者福利最大化来说是最关键的。市场体制中的价格起着信号的作用，既指示消费者给某一产品的定价如何，也指示生产该产品需要多少的社会稀缺资源。
　　俄罗斯的价格自由化被认为是克服无效率和缺乏对消费者意愿的关注的手段，后两者曾令旧的国营经济苦恼万分。随着价格摆脱国家控制，消费者所需要的商品的价格就会急剧上升，从而使企业的产品更有利可图，刺激企业生产更多的同类产品。这就是所谓的对价格上升的“供给反应”。那些没人要的产品将会经历价格下降的遭遇，它们的产量会下降，或者直至为零。同时，随着生产性投入的价格放开，企业就能够计算用另一种方式生产某种产品将真正需要多少成本，他们将有动力去选择最便宜的方式。
　　然而，按照这种理论，自由价格缺乏另两个变化就不能发挥作用。其一，中央资源配置，限制了企业对价格信号作出反应的自由，因此要使市场运行良好，就必须把它彻底消除。其二，国有企业无力对价格信号作出恰当的反应。这样一来，企业主管者关注自己的工作津贴就会甚于关注企业的利润。他们将会满足于依例行事，而不喜欢冒随市场信号的变化而变化的风险。为了把企业的控制权交给那些惟一的动机就是使企业利润最大化的私人业主之手，私有化注定是必要的。由于以前的国有企业已失去了它们唾手可得的国家津贴，那些不愿意或没办法对消费者意愿作出反应的企业将会破产，而那些意会消费者指示的企业将会得以生存。
　　宏观经济稳定政策要求阻止一旦价格控制解除就会释放出来的通货膨胀的发生。正如我们在第五章所看到的，在苏联的最后几年，在国家控制价格的情况下，苏联居民的货币收入远远超过了可获得的消费品。由于这一原因，消费者到1991年末已积累了太多的储蓄，[6]政府这几年的预算赤字同样也把货币滚滚送入居民之手。这种所谓的“货币闲置”与居民的时下收入一起，必定在它们突然摆脱国家控制时引起价格的大幅上涨。
　　稳定计划包含两部分，预算平衡和银根紧缩，但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迅速遏制货币和信贷的扩张。俄罗斯预算赤字可以通过印刷货币来弥补，因此削减公共支出以消除赤字，就会消除货币扩张的根源。如果中央银行能够因此抗拒来自各银行和企业要求过度信贷的压力，按照这种观点，通货膨胀就能很快被抑制住。
　　相信通货膨胀应该和能够被货币手段所战胜，这种信仰大体上是“货币主义”这种有影响的经济理论所主张的。[7]在俄罗斯的最有影响的西方顾问，例如哈佛大学的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受过货币主义的强烈影响。货币主义者认为，控制通货膨胀的惟一途径就是依靠紧缩银根政策。他们还声称，这样一种政策要是执行得正确，只会对经济生产水平产生短暂的、有限的消极影响。
　　拆除自由国际贸易和投资的壁垒，旨在进一步提高俄罗斯经济的效率。自由进口商品据说能够给俄罗斯企业施加竞争性压力，迫使它们变得更加富有效率。[8]拆除资本流动壁垒将会鼓励外国投资进入俄罗斯、带来迫切需要的专家、技术和资金。使卢布成为一种完全可兑换货币，将会保证进口者和外国投资者在俄罗斯挣得的收入能够自由地从卢布兑换成外币，从而鼓励商品和资本的进口。
　　因而，休克疗法的全部措施，除了稳定政策之外，其目标都是推动俄罗斯经济开始运行。它们旨在提高效率，增加有市场前景的商品的生产，满足俄罗斯消费者的需求。预算削减和银根紧缩旨在控制通货膨胀。这一系列措施都旨在保证把俄罗斯从苏联时代继承过来的经济体制迅速转变成一种繁荣的、现代的、资本主义的市场体制。

　　俄罗斯是如何采用休克疗法的


　　1989—1991年间在苏联发展起来的亲资本主义联盟决心向国家注入资本主义。但如何这样做，谁也不是十分清楚。是一步一步地走，还是快速转变更好些？
　　戈尔巴乔夫改革社会主义的渐进战略的失败，给渐进方法的提倡者带来了很大的阻力，至少在经济重建受到人们普遍关注时是如此。叶利钦及其亲信并没有公开谈论过要建立资本主义，反而声称更快的改革是把他们与戈尔巴乔夫区别开来的一种重要方式。正如我们在第五章已看到的，1991年，由于中央计划的解除，各共和国经济之间的联系减少，苏联经济已迅速衰退。在这种局面下，必须迅速采取某些激进措施的观念在苏联完全占了上风。
　　但应该如何正确地采取激进措施，仍然是个问题。在这一点上，西方经济思想开始发挥重要作用。哈佛教授杰弗里·萨克斯已于1989年开始替波兰后共产主义新政府担任顾问。早在几年前，萨克斯就曾提出过一系列政策建议，解决了玻利维亚通货膨胀和外国债务危机问题。他把这些同样的政策用于波兰。于是休克疗法产生了。1990年，休克疗法被波兰采用，并被广泛地宣传为把国家社会主义转变成资本主义的最佳途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开始把休克疗法提升为解决东欧问题的正确方案。尽管匈牙利此时正在走一条更加渐进的转变战略，但对叶利饮身边的经济学家影响最大的还是波兰的试验。
　　休克疗法本质上是一种旨在解决由国家社会主义体制转变成资本主义体制所带来的问题的、自由市场和货币主义的经济理论。我们在第四章已注意到，许多苏联经济学家在80年代末感兴趣的，不仅包括西方经济学观念，而且包括其中的保守的、自由市场的观点。因而一点都不奇怪，与叶利钦关系密切的俄罗斯经济学家自然就发现休克疗法颇有魅力。
　　随着1991年8月政变末遂之后苏联中央政府日益式微，叶利钦开始遇到机遇，这不仅指他可以批评戈尔巴乔夫的经济政策了，而且指他有机会为俄罗斯制定一条新的路线。1991年秋，叶利钦的助手根纳笫·布尔布利斯向他引荐了经济学家叶戈尔·盖达尔。在转到自由民主的意识形态之前，布尔布利斯和盖达尔都是正统的共产主义者。布尔布利斯曾是一位教授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教师。正如我们在第七章看到的，盖达尔曾是《共产主义者》和《真理报》的一名编辑，虽然他并不在莫斯科最杰出的经济学家之列。
　　尽管苏联其它的自由派主流经济学家，例如格里戈里·亚夫林斯基，希望以某种形式保留联盟，但盖达尔更喜欢一种俄罗斯独自行事的战略。他向叶利钦指出，即使在独立于苏联其它加盟共和国的情况下，他相信俄罗斯也能够、也应该推行它自己的经济转型计划。这令叶利钦和布尔布利斯特别感兴趣。叶利钦任命这位年轻的经济学家做他的主要经济顾问。[9]可以相信，叶利钦在1991年10月28日俄罗斯人民代表大会上所作的著名演说，就是由盖达尔执笔的。[10]
　　在那次演说中，叶利钦强调了两点。第一，他认为俄罗斯应当走一条独立的经济转型路线，这就暗示着他不会为保留联盟作出任何努力。第二，他勾画了一系列经济措施，它们足以称得上是对在俄罗斯实行休克疗法的认可。他要求到年底放开一切价格，把工厂和土地私有化，大量削减政府支出，实行强硬的货币政策。他强调了尽快采取这些措施的必要性。[11]
　　叶利钦许诺，这些大胆的新政策很快就能见效。为了替自己在代表大会演说中的立刻解除价格管制的要求作辩护，他说：

　　向市场价格作一次性转变，是一项严峻的、强制性的、必要的措施……在最近大约六个月的时间里，谁都会发现生活更艰难些。到1992年秋，正如我早就（在1991年6月的总统选举中）许诺过的，经济将趋于稳定，人民的生活将逐步好转。[12]

　　如果这个演说确实是盖达尔写的，那他显然接受了西方休克疗法鼓吹者的乐观看法，即来自紧缩银根和预算政策的消极影响只是短暂的。
　　叶利钦的一些支持者也许对休克疗法如何才能有效运行抱有怀疑，但它却受到了西方经济学家和权威性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高度评价。人们认为，西方经济学家最了解资本主义，也最了解如何去建设它。因而，俄罗斯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们抛开了原有的一切疑虑，以876票对16票这种一边倒的票数通过了叶利钦的经济计划，同时投票赞成他享有执行经济改革的立法权。[13]这样的票数和后来由共产党和民族主义者占多数的俄罗斯议会在1992—1993年间的普遍观点比较起来，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毫不妥协的共产党和民族主义者不仅投票赞成了资本主义的未来，而且投票赞成了旨在尽快实现这种未来的、受西方鼓动的计划？
　　有些民族主义者后来抱怨说，打着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旗号的西方势力把休克疗法强加给了俄罗斯。虽然由西方经济学家组成的源源不断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访问团确实支持俄罗斯搞休克疗法，但他们显然没必要强迫行事。俄罗斯的休克疗法方案是在叶利钦自己的经济顾问——叶戈尔·盖达尔的指导下制定的，而当时也很少遇到其它自由派俄罗斯经济学家的反对。议会发言人，后来成了叶利钦政策的主要反对者的鲁斯兰·哈斯布拉托夫，显然一开始时对休克疗法丝毫不存疑虑。1991年10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米歇尔·康德苏（Michel Camdessus）在莫斯科会见了哈斯布拉托夫，双方讨论了俄罗斯经济政策。哈斯布拉托夫本人也是位职业经济学家，而且众所周知禀性耿直，从不知道曲意奉承。他表态说，他坚决拥护康德苏的休克疗法方案，包括富有争议的强硬的货币和财政政策。[14]后来，1994年，哈斯布拉托夫甚至还声称，他必须劝说一开始时挺不情愿的叶利钦去赞成私有化，因为这是休克疗法的关键环节。[15]
　　当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与盖达尔和俄罗斯政府其它领导人于1991年秋举行一系列会议时，他们发现俄罗斯人对休克疗法的支持热情高涨无比。在1991年11月初首次会见由西方经济学家组成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考察团时，盖达尔明确表示自己赞成快速自由化、稳定化和私有化。这种会议是意见的交流，并不是什么例行见面。[16]
　　随后的几个月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俄罗斯领导层之间确实出现了分歧，但分歧在于实施休克疗法的细节，而不是政策本身。例如，1992年1月2日，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所期望的相反，盖达尔拒绝把石油价格的自由化包括在内。据说，盖达尔也认为放开一切油类价格是可取的，但又警告说，一旦立刻放开油类价格，政治压力将会迫使政府为农业和城镇居民提供数额巨大的补贴，以便抵偿农机燃料和家庭燃料油的成本剧增，否则，休克疗法方案的稳定化目标就是一纸空文。[17]

　　休克疗法的实施


　　休克疗法方案中最容易实施的部分是价格自由化。首次提出价格自由化是在1991年末，但一直推迟到苏联正式垮台后的第二天即1992年1月2日才付诸实施。这一天之前的圣诞节左右，俄罗斯经济部部长安德雷·涅恰耶夫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经济专家访问团表示，他担心在放开价格的第一个月里价格会上涨两倍甚至更多。美国经济学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访问团成员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据说向他保证，元月份的物价只会上涨70%。[18]
　　1月2日，俄罗斯在全国解除了80%的批发价格、90%的零售价格的国家管制。[19]随后的价格涨幅远远超出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专家的预计。一个月内，零售价格上涨了大约3.5倍，而出厂价格上涨了近5倍。[20]
　　1992年2月，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专家的协助下，俄罗斯政府和中央银行发布了一份名叫《经济政策备忘录》的政策声明，它是休克疗法方案的完整体现。它打算放开至今仍受管制的几乎所有商品的价格，到年底达到零预算赤字（后来被降到占GDP5%的赤字）[21]，大幅度削减给企业的补贴，紧缩信贷，公司化已经私有化的国营企业，取消国家指令，实现卢布可兑换。第二个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认可了该备忘录，紧接着美国总统乔治·布什和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宣布给俄罗斯提供240亿美元的经济援助。[22]4月底，俄罗斯正式被接纳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成员国。至此，俄罗斯休克疗法计划正式启动。
　　当一项经济政策没能像它原来所说的那样有效时，有关这一政策是否曾被真正严格执行的争论就必然产生。鼓吹者往往会说，这项政策制定得比大多数人所想象的要好，只是它从来没有被真正执行过。1992年1月之后的几年里，围绕休克疗法就产生了这样的争论。
　　尽管休克疗法并没有遵循经济学家笔下的纯粹形式发展，但俄罗斯政府还是决心把这一方案的基本纲要坚持到底。在1992年的上半年里，该方案执行得十分严厉。这招来了巨大的经济和政治压力，迫使俄罗斯政府不得不对方案加以修改。修改虽然稍微偏离了原定的目标，但俄罗斯的经济政策大体上仍然照着1992年所制定的休克疗法方向发展，直到它正式成为法律（1995年末）。[23]
　　尽管重新管制某些商品价格的呼声很强烈，但无人理会。相反，越来越多的管制被解除了，只有燃料价格除外。1992年，中央配置资源的最后一个重要手段——国家指令——被取消。
　　1992年第一季度，政府支出实际上削减了大约40%，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削减，是由于照一种标准预算，该季度国民生产总值将有0.9%的盈余。[24]如图9—1所示，从全年来看，政府支出从1991年所估算的占GDP的47.9%，掉落到了1992年的占GDP的38.7%。1993—1994年间，政府支出仍占GDP的35%，1995年上半年进一步下降。到1993年，俄罗斯的公共支出占GDP的比例就已和美国该年34.5%的比例不相上下。[25]
　　苏联的最后几年，税收收入急剧下降。如图9—1所示，俄罗斯政府也无力大幅度提高税收收入占GDP的比例，甚至到1993年后还比1991年的水平下降了。这样一来，尽管政府实现了大幅度削减支出的目标，但它却无力在1992年第一季度之后完全消除预算赤字。


　　预算赤字的计算变通性很大。可以采用各种各样的标准，而每种标准依据的赤字概念也各不相同。根据总差额即总预算中支出和收入之差计算的赤字，并不是判断作为休克疗法战略一部分的减少赤宇是否有效的最好尺度。应该说，在这方面最适合的尺度是根据国内银行融资标准计算的赤字。这两个标准都在图9—1中表示了出来。作为休克疗法战略一部分的削减预算赤字的目的，旨在遏制货币供应的增长，而根据国内银行融资标准计算的赤字，恰恰能显示出预算赤字对货币流通的影响。
　　1992—1993年，正如图9—1所示，根据国内银行融资标准计算的赤字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制定的占GDP5%的目标是十分接近的。1994年，赤字上升到占GDP的8.6%，这与其说是支出增长的缘故，倒不如说是税收收入减少一手造成的。1995年上半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目标完全达到了。因而，俄罗斯政府确实执行了大幅度削减其支出的休克疗法方案，也在开始两年里多多少少实现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赤字目标。大概是由于1994年的失误，它在1995年又走回头路了。
　　达到这些大幅度削减政府支出的目标所釆用的方法之一，是拒绝支付合法的费用，甚至连执行部门自身造成的支出义务也不履行。国库蛮横地拒绝支付任何超出所得税收和额外收入的部分。这种政策一——1993年12月21日，一纸总统法令把它变成了法律条文——给那些从联邦国库中获取收入的俄罗斯企业和其它机构带来了严重的问题。[26]
　　开始时，俄罗斯中央银行的货币政策是极端严厉的。尽管消费品价格在1992年前三个月里上涨了520%，但允许增加的货币供应只有32%。[27]货币的实际价值在二个月里下降了79%。在第十章，我们将讨论这种典型的银根紧缩政策的经济后果。这些后果造成了政治压力，迫使某些政策出现松动。1992年下半年，货币比价格增加得更快了，然而，正如图9—2所表明的，1992年所有的消费品价格以31.2%的速度上涨得还算平稳，虽然货币供应每月仅仅递增17.7%。图9—2所涉及的每年里，货币供应都比价格增长慢。[28]在俄罗斯所经历的通货膨胀迅猛的情况下，这是表明休克疗法方案所要求的货币紧缩政策的最好的指示器。[29]
　　因而，在稳定化政策和财政金融政策两个方面，休克疗法的原定方案都是被严格地、合理地执行了的。


　　私有化进行得比预期的要快。许多小型国有企业在1992年期间就迅速地私有化了。1992年下半年，政府开始把中型和大型国有企业改造为股份公司。该年末及翌年初，1.48亿份私有化证券被分发到民众手中，用以购买新建公司的股票。然而，只有大约18%的公司股票通过证券股票公开拍卖会被卖出去了。[30]到1994年7月1日，74%的股份公司通过雇员购买实现了私有化。[31]1994年年中，大约2/3的国有和地方企业都以某种方法私有化了。[32]
　　俄罗斯企业的法律形式因此很快从国有变成私有了。根据官方的统计，到1994年底，非国有企业占了工业总产出的78.5%、工业总雇员的69.9%。[33]虽然政府还在向企业提供各种补贴，但补贴总数持续走低，从1992年的占GDP23.9%降到1993年的占GDP10%。[34]
　　在最重要的对外贸易和外商投资政策领域，俄罗斯都执行了休克疗法的要求。俄罗斯在1992年1月放开了它的进口制度，甚至暂时取消了一切进口关税。该年的7月之后开始征收关税，但没有任何进口配额，也几乎没有进口许可限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津津乐道地说，俄罗斯的“进口制度几乎完全没有限制”[35]。俄罗斯政府尽力欢迎外国投资，尽管重大的障碍也不在少数。[36]1992年7月，政府控制的卢布双汇率制让位于一个单一的市场决定的汇率制；同年11月，现金结算的卢布自由兑换制最终形成。[37]
　　俄罗斯的出口一直受到许可限制、配额和中央出口计划的限制。虽然休克疗法要求全方位的自由贸易，但对进口的强调超过出口。然而不管如何，出口限制对实际的影响还是有限的，因为政府的约束力弱小。甚至俄罗斯的资本出口也是这样的，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限制，资本还是大量外流了。
　　到本书写作时为止，独立后俄罗斯强行实施休克疗法已四年了。这是一段足够长的时期，使我们可以对它的实施过程加以逐一清理，现在，我们就转到这一问题。


〔注释〕

[1] “财政政策（fiscal policy）”一词源自于古词“fisc（罗马皇帝手头的现款）”。在现代经济学中，人们用它来指某个国家政府规划其支出和税收政策，以便调控经济增长率和物价膨胀率。它和货币政策不同，后者指的是中央银行对货币、信贷和利率的管理。当然，这两者的目标是一致的，部是旨在影响经济的增长率和通胀率。

[2] 人们也承认，某些部分的转变花的时间要比其它部分长。例如，私有化必定比价格自由化花的时间长。但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同时开始。

[3] 谚语的问题在于，对于每个谚语来说，人们往往可以从中得到不同的启示。休克疗法的反对者就指出，如果峡谷太宽了，虽然建一座桥通过它慢了些，但总比跳过它更为明智。

[4] 除了这里所列的五项特殊政策，人们也可以增加一项：取消普遍的社会保障体系（保证有工作、普遍的退休金、孩童看护津贴、自由的医疗保健、便宜的度假等），用一种更加有限的，很少针对最迫切需要的人的社会保障网络来取代它。这一项休克疗法战略对普通人有很大的影哬，但它对于休克疗法的经济逻辑来说，并没有上述五项政策那么关键。

[5] 假如真的有这么多的资金给俄罗斯政府来用，或许有可能满足休克疗法的要求，把这些资金用于减少卢布市场值的波动。然而，国际社会并没有提供任何这方面的资金。

[6] 在1985—1991年改革期问，苏联居民已积累了大约5510亿卢布的储蓄，它们大多以现金的方式或在储蓄银行里存放着。这部分资金占了1991年国民总支出的62%（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2a，p.55）。

[7] 货币主义理论的最杰出的发展者是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这位芝加哥大学的退休教授。这种理论成为西方经济学中有影响的理论是在20世纪70年代，直到现在也不减当年之势。在通货膨胀及其控制方面，同与它竞争的主要理论凯恩斯主义不同，它把货币过度扩张看成是通货膨胀的惟一可能的原因，把银根紧缩看成是反通货膨胀政策的惟一可能的途径。而在凯恩斯看来，银根紧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对抗通货膨胀的明智的手段，这要取决十当时的环境。

[8] 长期以来，人们还希望自由贸易能使俄罗斯人按照其“竞争优势”来生产。这意味着俄罗斯将专门生产那些它相对生产得最好的产品，而进口其它国家具有竞争优势的产品。根据传统西方国际贸易理论，这过程将使所有国际贸易的参与者都受益。

[9] 11月7日，叶利钦任命盖达尔为负责经济改革的副总理。在实行休克疗法的第一年，盖达尔是叶利钦政府中制定经济政策的首要人物。1992年3月2日他成为第一副总理，同年6月15日任总理（之前是叶利钦总统自兼总理一职）。1992年12月14日，盖达尔被解职，取代他的是维克多·切尔诺梅尔金。然而，盖达尔仍然是叶利钦政府中的重要人物，特别是在1993年夏叶利钦与议会的冲突白热化的时候。1994年1月，盖达尔和与他观点相近的经济学家鲍里斯·费奥多罗夫一道最终脱离了叶利钦政府。

[10] 这种说法有两个来源：伦敦《金融时报》驻莫斯科记者约翰·利奥德（John Lloyd）于1994年1月18日的采访录；我们于1995年6月13日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驻莫斯科前代表约翰·佛格里佐（John Foglizzo）的采访录。

[11] 《纽约时报》，1991-10-29，1版、12版；Bush（1991，pp.1—6）.

[12] Bush（1991，pp.2）.

[13] Bush（1991，pp.1）.

[14] 这里提供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成员与俄罗斯政府领导人之间的会议记录，来自于我们1995年6月13日对约翰·佛格里佐的采访录。佛格里佐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驻莫斯科的首任代表，任期是1991年10月至1995年春。他参加了上述所有的会议。

[15] 1994年6月17日对鲁斯兰·哈斯布拉托夫的采访录。

[16] 1995年6月13日对约翰·佛格里佐的采访录。

[17] 1995年6月13日对约翰·佛格里佐的采访录。虽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及其派往莫斯科的西方经济学家没必要强迫俄罗斯实施休克疗法，但休克疗法所依据的各种观念均来自西方经济学思想。

[18] 1995年6月13日对约翰·佛格里佐的采访录。

[19] 被排除在价格自由化之外的商品包括某些日用必需品（例如面包、牛奶、婴儿食品、住房租金、电费）和某些关键的生产性商品（例如燃料、贵金属）。但这些商品的价格早巳经上涨了三倍到四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2b，p.9）。

[20]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3，p.88）。

[21] 1992年7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同意到年底把预算赤字目标修改为占GDP的5%（《纽约时报》，1992-07-06，47版）。

[22] 《纽约时报》，1991-04-03，47版。这些援助实际上并没有全部到达俄罗斯。

[23] 对原定目标的最重要的偏离，是拒绝允许燃料价格上涨到世界市场的水平，同意金融和预算政策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目标要求随时变动。

[24] 这里所说的0.9%的GDP赢余，依据的是以现金计算的所谓总贸易差额的逆差标准。若照国内银行融资的标准，赢余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3，p.93。

[25] 《总统经济报告》（1995，pp.274，372）。

[26]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5a，p.18）。

[27]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3，pp.88，100）。

[28] 外币作为交换中介在俄罗斯被广泛使用。如果把外币存放算在货币供应之内，它对这里分析的结果也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价格膨胀仍然遵循和图9—2所表明的线条十分接近的水平超出货币的增长。

[29] 在某个正在经历快速通货膨胀的经济中，要确定其货币政策的严格程度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种情况下较好的指示器就是货币增加幅度和价格上涨幅度的比率。假如中央银行允许货币供应的增加和价格上涨——它本质上就是实际货币供应的增加一样快，甚至更快，这样的政策就是宽松的货币政策，也就说明中央银行能够完全容纳上涨中的价格水平，或者容纳有余。假如货币供应比价格上涨更慢些，这样的政策就是严格的货币政策，表明中央银行无力容纳膨胀率。在后一种情况下，总的消费需求没有足够的金融手段来购买既定的实际产出量，从而给价格水平带来一定的限制。
　　在一个稳定的经济中，人们将会把利率当作辅助性指标，来决定货币政策的严格程度，但在一个正经受快速通货膨胀的经济中，就很难从利率得出任何有关货帀政策严格程度的结论了。例如在1992年期间，俄罗斯银行贷款给国营企业时收取的年利率就从32%逐渐上升到95%。这听起来好像特别高，在一个稳定的经济中简直就是十分严格的货币政策了。但该时期的通货膨胀率达到2509%，这就意味着实际的（扣除通货膨胀因素的）利率并不高。低利率往往意味着十分宽松的货币政策。1993年，俄罗斯银行贷款利率上升到了204%，但考虑到通货膨胀率是840%，实际的利率还是较低的。对于俄罗斯人来说，借钱是为了维持正常的生产活动，这种利率已经是高得不能再高了。对于投机者来说，这种利率却是特别诱人的。从快速通货膨胀期间的利率我们得不到什么结论，因为，在这种时候计算实际利率，我们都必须知道未来的通货膨胀率，而在快速通货膨胀的情况下这是十分不确定的。

[30]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5a，p.56）。这里的估计所指的日期显然是1994年中。

[31]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4，p.128）。

[32]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5a，pp.56，128）。

[33] Statisticheskoe obozrenie（1995，No.4，p.41）.然而，这些新建私营企业的股东一开始时是企业雇员和主管人员，而不是某些私有化鼓吹者所期望的外部投资者。

[34]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5a，p.130）。后来几年的数据找不到了。这里所引的补贴数字既包括中央银行贷款，也包括直接的政府补贴和贷款。

[35]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3，p.40）。

[36] 外国投资者而临的重大障碍，主要是法律和规章不清楚、甚至相互冲突，法律和合同的约束力不够。

[37]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993，p.35）。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