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比尔·麦凯大哥(美国早期汽车业工人的斗争)

第二章 大卫与歌利亚[1]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贝丝正在做晚饭。

  他的家,是在春井区卡波特街的一层有四间房的楼上。要是不太累的话,可以从福特工厂走路回去。那是四间木箱似的房间,除了四堵墙以外,什么也没有。阳光很不容易射进房里去。一道长长的木板楼梯,从那条肮脏、遍地是碎纸的人行道上直通到上面。从前人家在墙脚和人行道之间栽的一些草,早就死光了;刮风的时候,灰尘就像黑黝黝的鬼怪似的在旋转着。他自己在爱丁堡的整洁而舒适的家,可比这里好得多啦。他本来只打算到美国“作客数日”,探望他那个现在已经入了美国籍的女儿的。他一面上楼梯,一面叹着气。

  “怎么样?”他们很焦灼地问他。

  他点了点头。

  “那么你找到工作啦?”

  他又点了点头。

  “呵,那太好了!”他的女婿叫道。“你现在可行啦,能在福特工厂工作!”

  他的老婆贝丝在桌子旁边站着。

  “威利[2],坐下来吧”她说。

  他走进门时的那副脸色,她早已看在眼里。她让他安安静静地吃他的饭。他一面吃一面想着,饭菜是什么味儿,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向老婆看了一眼,她没有说什么。她把盘子端走了。屋子里一片沉寂:天已经快黑了。

  “贝丝,”他终于说话了,“这一天真是可怕。我今天看到的许多事情一辈子也忘不了。”

  “威利,”她说,“夜里好好睡一觉就会……”

  他摇了摇头。

  “不,贝丝。这不是睡觉所能治得好的!”

  他又沉默下来,一面倾听着街上传来的喧嚷声;他对这个城市已经有些畏惧了。他以前无论到什么地方,在英国的工厂里也好,在法国的战壕里也好,他看人家的时候,人家的眼睛总会回看他的。可是现在呢?那些回避着的、茫然若无所视的充满了恐惧的眼睛,简直使他坐卧不安。

  “不,”他说,“你不知道实际情况,贝丝。很少人知道这种情况。贝丝,他们简直不是人,他们是鬼。他们的灵魂已经被人家用饥饿和恐吓的手段夺走了。”

  贝丝打开了一本司各脱写的小说。司各脱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之一。

  “我念给你听吧,”她说。

  可是这并不能使他宁静下来。他转过头来面对着她说:“贝丝,你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吧。要我在那里干下去不想一点办法来对付他们,那是绝对做不到的。你知道我是不会容忍他们那样对待我的。”

  “威利,”她轻轻地说,“我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就要回家去的。你很快就会忘掉这些事。这不是你的国家。你这一次少管些闲事不行吗?在我们留在这里的短短期间内,你不要过问那些事,好吗?”

  他懂得她的心情。他们是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这些工人并不是他的同胞。其实,他们两个人不过是来作客的;他们也许会在这里住上一年,然后就回英国去。而且,比尔已经五十岁了,难道这么老了还不开始认真地考虑再过几年就要退休的事吗?

  但是另一方面,她知道不管是什么地方的工人,比尔只要看见他们陷入了“开放工厂”的地狱里,急需别人的援助,急需那些在长期斗争中获有丰富经验和表现着坚定意志的人们支持的时候,他就绝对不能安宁下来。她知道对于比尔来说,所有的工人都是弟兄。对于他,这不仅是诗一般的动听的词句:他们的确是兄弟呵。辛勤劳动的汗,他们所属的同一个阶级,是他们大家的母亲。血汗所结成的阶级友爱关系,比亲属关系更为密切。家庭可能分裂,但是,工厂里的工人总是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的。

  他们对这些问题不知讨论过多少次了。在他早年过着痛苦的工人生活的时候,他们就讨论过这些问题了。他曾经竭力想透彻地了解当时的复杂问题;那时她教他学拼音法,教他使用正确的文法,并帮助他克服说话时口吃的不良习惯。她虽然明明知道从某种深刻的意义上股,他和工人事业的关系比和她自己的关系更为密切,可是她还是决定嫁给了他。她并且给自己规定了最能胜任的任务:把优秀的文学介绍给他,念书给他听,并教他学习。比尔以日益增长的深厚的爱情回报她。

  比尔最突出的地方就是他对别人——对工人们的深切的爱。他们夫妇俩的生活就是建筑在这个基础上的。这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础。

  她回忆到比尔过去的事情了。于是她在这个异乡的异样房间里这样对他说:“威利,你是知道我一向的看法的。我知道你一定得干,我相信护谁也阻挡不了你。”

  比尔不是一个容易流露情感的人。然而这时他的脸上泛起笑容。

  “来,贝丝,”他叫道。他把笛子拿了出来,又把他的女儿喊了来。“来吧,我们先来合奏一曲再去睡觉肥!”

  他吹着,他的女儿也吹着,他瞧着他的老婆跟着他们的笛声歌唱着。

  屋子里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深夜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他在辗转,并听见他说话。“那座大工厂里一定有人不会一听见‘工会’两个字而失色!”他喃喃自语。“厂里有很多外国人,他们以前在自己的国家里一定参加过工会。他们当中一定有很多人是由于政治上受迫害而离开自己的国家的。”

  “睡觉吧,威利,” 她对他说。

  那天晚上他反复地思索着这件事,他感觉到这个任务是非常的艰巨。他决定要把福特工厂的工人组织起来。他要是不想办法这样做,那他就不是比尔·麦凯了。他心里想,一定还有别的人和他具有同样的看法。可是他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呢?他们都是紧闭着嘴巴,隐藏看自己的思想,死气沉沉的眼睛丝毫不流露内心的情感。他有什么办法来识别他们呢?

  他似乎隐约地感觉到,在那所庞大的监狱里一定有些工人并不惧怕恐怖和迫害,而正在忙于秘密活动,努力设法和工人们取得联系,并把他们组织起来。这些人是谁呢?

  大卫迎战歌利亚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三块小石子。他呢,却只有对历史和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对工人阶级事业的坚定不移的信念,以及自己的正直无疵。他是一个狂怒的大卫吗?在一九二七年,正是美国繁荣的年头,除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之外,谁还敢想去反抗这个巨大的怪物——这个拥有自己的武装部队的强大势力。它的暗探组织像天罗地网般的遍布全厂,它统治着的一座城市,就好像是它自己的院子一样!

  如果他没有发疯,那么他从事斗争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如果他没有发疯,那么当他站在大门外望着那所占地一万二千英亩、雇用工人六万名的巨大工厂时,究竟是什么东西告诉他说:这些工人虽然现在干活时不敢抬头张望,然而将来总有一天,他们将站在卡第拉克广场上发出公然反抗的怒吼,他们那伟大的胜利的声音将使墙垣倒坍,使巨人歌利亚屈膝!

  然而现在,不论是谁,当他在这些缄口无言、战栗不安的工人当中漫步时,他怎样敢相信这个梦一般的事会实现呢?




[1] 出自《旧约》:传说扫罗做以色列王的时候,非利士人召集了他们的队伍前来与以色利人交战。扫罗也召集了以色列人,严阵以待。从非利士人的营中走出了一位巨人,名叫歌利亚。他向以色列人骂阵,并叫他们选出一人来和他一较高下。以色列人看见那巨人就逃跑,不敢和他交锋。牧童大卫知道此事之后,就要求扫罗让他去应战。大卫在溪中挑选了几块光滑石子,手里拿着甩石的机弦,迎着那巨人走去。大卫从囊里掏出一块石子,用机弦甩去,打中了歌利亚的前额,石子进入额内,歌利亚即仆倒而毙。非利士人看见他们的勇士被打死之后,就都逃跑了。这里用歌利亚来比喻福特,是说尽管福特是个巨人,也会被那“弱小”的人打倒的。——译者。

[2] 对比尔·麦凯的昵称。——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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