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廉·李卜克内西 -> 《一个革命士兵的回忆》
难堪的一刻钟
有谁不知道拉伯雷的难堪的一刻钟呢?那时他必须付清欠小旅馆主的账或者面临更为窘困的事情。谁没有经受过这种难堪的时刻呢?这种时刻我经受过不少。在考试之前,在第一次演讲之前;在首次走进监狱大门,看守人命令我交出背带和领带,而毫不留请地坦率回答我的质问,说怕我用来自杀以逃避军事法庭的审询时——在这样的时刻以及遇到诸如此类的许多事情时,都是令人窘困和尴尬的。但是这些遭遇同我现在要讲的那一时刻比较起来,或许还算是愉快的呢。那一次窘困的时刻总共不到一刻钟,最多不过七八分钟,或许只有五分钟,总之我没有计算过时间。我没有空来计算这个,就算是有空,我也没有表。流亡者和表是两码事!现在我只记得,对这段窘迫的时刻,当时我觉得是很长很长的。
那是1852年11月18日发生在伦敦的事。
那位号称“Iron Duke” :“铁公爵”和“百战百胜者”,但后来在改革运动时期被英国人民弄得非常软弱和恭顺的威灵顿公爵,于9月14日在他的沃尔梅城堡去世了。11月18日应当替“这位民族英雄”举行"国葬",他应当同其他的“民族英雄”—起葬在圣保罗教堂的墓地,并且举行隆重的国葬盛典。从他死的那天起,整个英国,特别是整个伦敦都在谈论着这次出殡葬礼。这次排场就其铺张和豪华的程度来讲,将是空前的,因为在英国人看来,这个入葬的人比过去所有的英雄都要来得伟大。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整个英国都沸腾起来,全伦敦都出动了。成千上万的人从外省来到伦敦,好几千人从国外浦来。
我厌恶这种戏剧性的作法,并且素来害怕那蜂拥杂沓的人群,因此这一次我也宁愿象其他同来亡命的流亡者那样,留在家里或者到詹姆斯公园去。但是两个女朋友却使我不得不抛弃我早已下定的决心。quefemme veut,Dieu le veut[妇女所欲即上帝所欲]。 妇女想要的,都要给办到才行。尽管我这两位女朋友,一个才六岁,一个才七岁。确实,我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啊。一个是黑眼睛、黑鬈发的燕妮·马克思,她长得和她父亲“摩尔”一模一样;另一个是长着一头美丽的金发和有一双灵活的眼睛的劳拉,她长得非常象她高贵的母亲,尽管流亡生活的环境是如此艰苦严峻,她总是活泼地微笑着,始终是快乐的“小劳拉”。我方才说过,我们,两个女孩子和我,真是好朋友。
1850年夏天,我从瑞士,更确切些说,是从“自由的”瑞士的一个监狱里,持着一张强迫离境的通行证,经过法国来到伦敦。这以后没有几天,我们的友谊就开始了。我认识马克思一家是在共产主义工人教育协会组织的夏季郊游的时候。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在伦敦附近的格林威治,或许是在汉普敦广场。我第一次见到的“Père Marx”(父亲马克思)立刻对我进行了一次严格的考验。他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的眼睛,并且相当仔细地察看着我的头。这种举动我倒早已从我的朋友古斯塔夫·司徒卢威那里习惯了。司徒卢威一直怀疑我的“严肃的习性”,他特别喜欢把我当作他研究骨相的试验品。幸亏这次考验顺利地过去了,我经受住了那个头上披着狮鬃似黑发的人的逼人目光。于是考验变成了幽默谐趣的、滔滔不绝的谈话。我们很快就成了尽情欢乐的郊游人群的中心,而这群人中,马克思是最无拘无束的一个。这以后不久我就认识了马克思夫人,认识了从少年时期起就是他们的忠实助手的琳蘅以及孩子们。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想下一次再多讲一些马克思的家庭情况。这是我为了表示感激之情需要偿还的笔债,也是我对同志们应尽的义务。同志们有权利要求每一个与卡尔·马克思有过接触的人尽他力所能及来完善卡尔·马克思这个形象。
总而言之,从那——天起我便俨然成了马克思家里的一个成员。我每天都到他们家里去。那时他们住在牛津街的一条横街—第恩街,而我则住在邻近的教堂街。关于马克思我在这里不多说了。他的夫人对我后来的影响也许和马克思本人一样大。在我三岁的时候我母亲便去世了,所以我受的教育就显得有点过于拘谨,而不习惯于和妇女认真周旋。可是在这里,我却遇到了一位美丽、高贵和聪明的妇女,她象母亲和姐姐一样地对待我这个被抛到泰晤士河畔的举目无亲的志愿兵。我深信,和这样一个家庭的交往挽救了我,使我在流亡者的苦难中免于沉沦。而那两个小女儿,她们已经和我非常亲密,以致一见到我就要把我缠住。这两个小女儿给我的流亡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在那样的艰难时期,除了和孩子们打交道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心情欢快和生气勃勃。当我心中感到无聊烦闷的时候,我就常常跑到我的小朋友们那里去,和她们一起溜大街、逛公园!忧郁的思想马上就烟消云散了,随着心境的变好又产生了为生存而斗争的令人鼓舞的力量。通常我得讲故事;认识后没几天我就被公认为是讲故事的能手,总是受到热烈的欢迎。幸而我知道很多童话,而当我的储备用尽了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把童话故事东拼西凑地自己编造出来。当然,这样讲的时间不能长,因为这两个活泼的小姑娘很快就发觉我是在炒冷饭。于是最后我就得自己新编故事。这样,我就迫不得已成了一个故事编写者,虽然我还不能称为一个作家。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还没有一个人能象我这样赢得如此受感动而又如此怀着感激心情的听众。哎,我把话说到哪里去啦?还是说回来吧,我要描述一下我那最难堪的窘困时刻。
当要带着两位急不可待地蹦跳着的姑娘出发去观看威灵顿出殡而向马克思夫人告别时,她对我说:“您得千万当心孩子们呵!千万不要挤到人群里去1”在楼下门口,琳蘅又急急忙忙地追上我们,再一次地嘱咐我:“千万当心,亲爱的‘Library(图书馆)’!”(这是孩子们替我起的奇怪绰号)。“摩尔”习惯于晚起,我们没有见过他就走了。
我心里作了这样一个安排:我们没有钱去租一个窗口或一个看台,而送殡的行列既要经过泰晤士河沿岸的街道,那末我们就必须沿着一条从北向南顺坡而下通往河岸的街道走去。
我左右两边一手拉着一个姑娘,衣兜里装了些小点心。我向选定的观看地点走去,这地点靠近把城区和威斯敏斯特教堂分开的旧城门。从一清早起街上就热闹非凡,人山人海。但由于送殡行列要经过这个大城市的很多街区,人们也就都分布在所有这些街道上,所以我们没有穿过拥挤的人群就到达了选定的地点。地点很好。我自己站在一级台阶上,而让两个小姑娘紧挨着我,站得比我更高一级。我一手拉一个。听!人海汹涌澎湃,远处传来的喧嚷声愈来愈高,就象大海发出的低沉的呼哮,愈来愈近了。送殡的行列过来了,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看得非常清楚。孩子们象看戏一样,欣喜若狂。一点也不拥挤,我所有的耽心顿时消失了
闪烁着金色光彩的仪仗队簇拥着巨大豪华的灵枢,长长的送殡行列正把这位“战胜拿破仑的人”送到陵寝。一批又一批的人经过我们面前,直到最后一个身穿绣金衣服的骑士消失为止。
可是就在这时,人群忽然从后面一齐涌来,聚积在后面的大量人群使劲往前冲,每个人都想追赶上送殡行列。我用全力抵住,竭力掩护着两个孩子,让人流从旁边过去而不碰着她们。然而无济于事!人群自发的冲势并非人力所能制止,正如一艘不坚固的木船对付不了严冬之后解冻的冰川巨流一般。我只得避开身子并且死劲地抱住两个孩子,同时想法脱离开潮水般的人流。我自以为脱离了人海,可以轻松地喘一口气了,哪知忽然从右面又有一股人流猛烈地向我们涌来,把我们挤向河岸街,而千千万万汇集在这条交通要道上的人们都争先恐后地跟着行列走,想再饱饱眼福。我咬紧牙关想把两个孩子扛到双肩上,但四周挤得实在厉害,无法弯腰。我死命抓住孩子们的手,随着人流顺势而行。忽然间我感到我和孩子们之间有一股力量挤过来,使我不得不把她俩的手臂抓得更紧。但是在孩子们和我之间出现的那股力量象一把楔子愈插愈深,以致孩子们快要从我手里拆开了。我必须放开她们,这是任何力量都顶不住的,不然我就会折断她们的手臂或使她们的手臂脱日。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时刻。怎么办呢?前面是一座高大的城楼,城楼底下三条门洞,中间走车马,两侧走行人。正如流水填满了所有的桥孔一样,人群堵塞了所有的三条门洞。但是我一定要挤过去。如果孩子们没有被踩在地上(但是周围绝望和惊恐的大声叫喊告诉我情况很危险),那么,可能在人海尽头的那一面我能找到她们。但愿如此!我象发了疯似地挺着胸脯和臂肘向前挤去。但是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一个人就象一根随着漩涡转动的麦秸。我不停地挣扎着,有多少次我都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门洞跟前了,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挤向一旁。最后,正当人群从四周紧紧地挤住我时,背后涌来一股力量把我朝前推去,这样我就到了城门洞的那一头,并且脱出了这个可怕的异常拥挤的人海。我四处奔走寻找两个女孩,但是哪儿也没有找到她们!我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忽然听到两个孩子响亮的叫声:“图书馆!”我以为这只是我的幻觉。然而她们到底是好端端地、安然无恙而且笑咪咪地站在我面前了。我亲吻她们,紧紧地把她们抱在自己怀中。刹时间我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她们告诉我说:人潮把她们从我手中拉走之后,平安地带着她们穿过城门,然后把她们挤到一边,于是她们靠墙而立得到保护。而正是这些城门的隔墙,在城门的另一端造成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拥挤。她们站在城门隔墙的凸出部分,记起了以前散步时我经常对她们的嘱咐:当她们和我走散了的时候,不要离开原地,就是要走动,也不要走远。
我们得意洋洋地回到家里。马克思夫人、“摩尔”和琳蘅欢天喜地迎接我们。他们全都一度非常不安,因为他们听说拥挤的程度是难以相信的,有许多人被挤死和挤伤了。孩子们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她们可能遭遇到的危险,她们很开心。那天晚上我也没有再提起我所经受的那个绝望的时刻。
在把孩子们从我身边挤走的那块地方,有许多妇女丧了性命。那天下午发生的可怕的悲剧,使得不久之后这座造成交通堵塞的城门被拆除了。
但是那可怕的时刻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就好象昨天才发生似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带着孩子们到人群拥挤的地方去过,而且以后也永远不可能再这样了。
原载《民众文艺副刊》(Volks-Feuilleton. Monatliche Korrespondenz.Herausgeber: Eduard Fuchs und Ad. Muller)1895年慕 尼黑版,第1期,第1—2页。
感谢 日天大仙人 录入及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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