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约翰·里德 -> 约翰·里德——革命的见证人(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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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佛毕业后,里德带了个计划来到父亲身边。他要靠做工横波大西洋去欧洲,再靠做临时工和写游记维持生活,继续环游世界。查杰听了这个似乎浪漫,也许完全不现实的计划,立即同意了。查杰的为人就是这样。他不想他的儿子再象他所经历过的那样,直接从课桌走向办公桌。他看到了孩子身上的诗人气质,要他获取一切机会增长见识,去深入了解人性。查杰竞选国会议员失败后,处于经济困难之中,但还是从微薄的收入中挪出一百美元,硬要里德出一张借据,把钱随身带去。

  七月初的一个早晨,里德和另一个哈佛同学沃尔多·皮尔斯乘上波士顿尼安号牲口船,当牛倌去利物浦。里德是在《讽刺月刊》当编辑期间认识皮尔斯的,那时此人在校内以其精巧的卡通画博得了声誉,后来成了著名的画家。梅因家族的富家子弟皮尔斯,本来完全可以乘坐象莫里坦尼亚号这样豪华的定期邮船,舒舒服服、惬惬意意地去到他打算学习艺术的欧洲。可是里德一心想要同那些他打算结交的波士顿尼安号坚强的海员们生活在一起,因此一直说服皮尔斯,要他相信:一个艺术家应当熟悉另一个世界,而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领域。皮尔斯勉强签了字。

  这艘肮脏、破旧的轮船,装着七百条菜牛,刚刚一离开波士顿码头,皮尔斯就对他的抉择十分后悔。一碗清水似的汤,上面漂着白色的虫子,一摆在他的面前,他就恫吓说,要跳水游回莫里坦尼亚号上去,它停在码头上是那么地诱人。里德提醒他,已经签署了船约,就得按照法律执行条款,他有义务完成这次航程。

  海上的第一夜过去了,天刚鱼肚白,皮尔斯就不见了。他当真跳海去了吗?里德确信是这样,尤其是当他发现皮尔斯的手表和钱包还在他自己铺位上的时候,更是确信无疑。可是这些鲁莽的船员对此事却有另外的看法。根据他们过去的经验,一个船员抢劫了另一个船员,然后把他的尸体抛入大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至于船长则表示,要是皮尔斯不在利物浦出来接船,就把里德送交调查委员会以谋杀案当面质对。

  里德并不怎么耽心,他相信他的朋友会露面的。只不过是出于一种已养成的写作习惯,他在船上所作的航海日记中随手记下了这段插曲。这第一条记事,加上随着事态的发展而写下的一系列记事,组成了小说《堕水》的基础,以后终有一天在《星期六晚邮报》上刊了出来。然而在这期间他简直完全把这件事置诸脑后,而忙着牛倌的活儿了。

  他照料一百条牛。吊起沉重的水桶,给他照管的每一头牛每天喂两次水,然后又张罗草料,直干到浑身关节作痛。还要从晚上八点,照看到明晨四点。每当浪涛汹涌,拴在下面拥挤的牛栏里的牛群处于惊险状态时,他必须在牛蹄乱踏、牛角晃动的畜群中跑来跑去,抓住那些脱缰的牛,把它们套好。勉强吞下一铁盘发腐的食物,钻进铺位时,他已筋疲力尽,半死不活了。可是就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也睡不好觉,因为堆在前甲板上的脏衣服散发着腥臭味,而他同舱的人酒后醉骂,发出刺耳的声音。

  除他之外,船上还有十个大学生,里德把他们组织成一个抗议小组。他抗议说,职业牛倌吃苦受累至少还有报酬,而他们只得到免费乘船的待遇。他坚持要求改善大伙的待遇,船长置之不理。于是里德就打厨子和大副的主意,建议行点小贿。不久,金钱易手,年轻的“绅士”们就吃上了与高级船员同样的伙食。于是,尾楼外的帐篷里就成了他们的“大学生俱乐部”。另外,这些“绅士”还得到了特别许可,每天下午可以用咸水淋浴。

  可是里德太好奇了,不能只和一个类型的人耽在一起,他也要和职业牛倌结交朋友。他发现有个牛倌在临上船时给搜刮得精光,里德在他的朋友中间募集得一笔钱,全部交给了他。这件事在水手之间引起了强烈的同情,尤其是爱尔兰船员对他的命运十分担心:船驶到利物浦时,皮尔斯是否会到场证明里德无罪呢。当他们驶近爱尔兰海岸的时候,劝他跳下船去躲在科克海港上,等他们再想办法救他。但是里德认为,以谋杀罪来审判他实属荒谬绝伦,因此他没有接受他们的怂恿。

  船到利物浦时,有一只拖轮前来接应。正如里德后来所说的,他寻找过皮尔斯,可是他的朋友连个踪影也没有。于是船长确认里德有罪,给他铐上脚镣,把他关在甲板下的一个小舱房里。这艘船缓慢地沿着“船运河”向上行驶,要在第二天上午抵达曼彻斯特码头,因此里德在小舱里整整呆了一夜。到了曼彻斯特,他的脚镣取掉了,两名英国警察挟持着他,跟在船长身后走下跳板。他们引他走进一幢办公大楼里的一间阴暗的房内,一个调查委员会正待决定是否把他按谋杀案审讯。

  里德的情绪低落到极点。爱尔兰水手已经警告过他,他会被英国高等法院判罪,还要吊死在离地面最近的一根帆桁上。但后来,那位假定的“被谋害者”神清气爽地走进了听审室,他是在莫里相尼亚号上愉快地横波大洋而来的。皮尔斯之所的没有在利物浦露面,是因为他请教了一位律师。律师劝告他不要露面,果然很有道理,因为船长的满腔怒火会突然倾泻到皮尔斯身上,要他承担“海上潜逃”的责任。皮尔斯对自己的失踪加油添酱地解释一通,说他晕船厉害,不意失足落水,如果要有人对这件事负责的话,那应当是船长,因为他对乘客的安全犯有不可饶恕的过失。接着,经过一片混乱之后,调查委员会除了无可奈何地说他们是美国疯子以外,只好不了了之。

  当这两个“美国疯子”走出大楼时,一直焦急地在外面等候判决的波士顿尼安号上的那伙粗野的水手和牛倌,激动地欢迎了他们的朋友里德,而皮尔斯挨了他们一顿臭骂。可是对里德来说,特别是对这样一个正在成为作家的里德来说,是不会满意事情就这样冷冷收场的。他决定马上继续下一段路程,这段路程即使没有出发时那么富有浪漫性,至少也是一次很有价值的经历。他尽力说服皮尔斯不要当一个普通的旅行者,而要长途步行走过农村,就近了解英国,这样才有价值。不过,皮尔斯已经听够了里德“和人民打成一片”的新鲜观点,他摇摇头,准备去文明的都市伦敦。于是两个朋友暂时分手了,里德上了他自己的路。

  随兴所致,任意遨游了几个星期,他穿上一双结实的鞋子,披了一身粗糙的衣服,就这么出发去到威尔士丛山中,览尽途中一切,上至贵族宅邸的美妙演出,下至村舍农家的乡村舞会。他踏遍农村,直到脚底打满了水泡,才停下来休息一天。他写信给家里说,那时“人们从周围几英里外赶来看他这个本来可以骑马,却偏要步行的美国傻瓜。”

  里德一直走到威尔士边境,然后折回到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打算去瞻仰莎士比亚的陵墓。他在一个星期天到达那里,却碰上“闲人免进”的牌子,于是避过了牧师助理,夹杂在做早礼拜的人群中混进了圣地。他也想看看默文塔,可是当他租了一辆自行车骑到凯尼尔沃思时,他发现塔已关闭了,因此就破门而入。

  八月中,里德回到伦敦,与皮尔斯重逢。里德更感兴趣的是一个国家的人民,而不是那里的名胜古迹,因此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去浏览市容。他用卖文章给《伦敦每日新闻》所挣得的钱和他父亲供给他的钱买了新外衣和新衬衫,还买了一件燕尾服和一套夜礼服,准备和皮尔斯去巴黎。

  但是,怎样去呢?里德提议,坐渔船从英吉利海峡偷渡过去。皮尔斯被他伙伴那种遇事冲动的欲望搞得很恼火,认为他的冒险做法只不过是想从中得到刺激,或者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引人注目的形象罢了。他不干,坚持要象常人那样付船钱。里德争得那么激烈,最后总算达成了协议,不挤着船而偷乘班轮。

  他们从藏着的地方很不光彩地被揪出来了,还威吓说要逮捕起来。于是讲了一个平白无故的谎话,说他们刚在船上找到一个朋友,能够替他们付船钱,才摆脱了困境。但是这一次,皮尔斯更加恼火了,以致当他们到了加来,就又一次分了手,里德便独自登程,这回可到了法国首都。

  巴黎这座不夜城,是充斥着灯火辉煌的咖啡馆、黑暗的冒险勾当、艺术、美人和爱情的大都会,这在里德的眼中,确确实实名不虚传。他可以在某一天晚上,穿着燕尾服,打着领结,由哈佛“速成布丁俱乐部”的同学陪伴,在高尔基俱乐部那陈设幽雅而豪华的红色大厅中出现,大着嗓门唱他在过去演出中写的抒情诗歌。第二天晚间,又可能穿着粗蓝布裤子和敞开的衬衫,在彩灯琳琅、彩纸飘扬的邻街舞厅里,和一些俏丽的法国酒吧女郎跳爪哇舞。再一天晚上,又会穿上花呢衣服,同当时正在巴黎索邦大学讲学的哈佛教授斯科菲尔德对席而坐,一面文质彬彬地用餐,一面讨论欧洲的文化艺术。

  因为他迫切地要见识一切事物,不久又和一群哈佛小伙子带着法国女郎驱车出发了,途中要不住在路边客栈里,就在野地里过夜,或者就深夜光着身子从海滩上跳进浪涛。这群年轻人去勒阿佛尔参加航空运动会,在凉棚里吃过饭,赌过钱,然后再驱车向南,去圣舍巴斯迪安看斗牛。

  里德的朋友们要回巴黎,他同他们告别后,独自继续向南,到了西班牙。他一句西班牙话也不会,可他用手,用眼睛还是照样交谈;而且,不论在三等车厢,在破落的小旅店,或者沸腾的市集广场上,只要有可能就交朋友。

  他到了托莱多,布尔戈斯,巴利阿多里德,马德里。可是,即使在单纯的观光活动中,他也流露出后来沃尔特·李普曼指出的那种“要引人注目的狂妄的欲望”。当他在麦地那德坎波换车时,当地正在迎候一位王室贵宾,地方警察把他抓了起来,因为他们奉命把一切有西班牙无政府主义者可疑外表的人逐出车站。里德穿着在西班牙买来的满是尘土的粗灯芯绒裤子,模样很古怪,似乎就是那一号人物。不过,他向当局证明了他是美国公民,马上就把他放了。他把所看到的这一切令他兴奋不已的事物,写成了一篇文章的草稿,以后定名为《冲入西班牙》。秋天临近,他又乘火车回到巴黎。

  在巴黎,一种忧郁而低沉得象隆冬天宇似的心情笼罩着他。他震惊地发现,他自己几乎已经不名一文,而家中的财源也已枯竭了。他那活泼无忧的外祖母已经毫不在乎地花完了一份巨大的财产,要从那里得到援助是不可能了。而父亲在担任联邦法院的执法官时,揭发贪污行贿的事也太认真,终于被那些他所攻击过的显赫人物排掉了,现在正在推销保险业务,但不怎么成功。看到家中的来信,里德方才知道查杰一直在作痛苦的牺牲,使他的长子在国外可以不漏过每一次备快的阅历。里德在下等旅店里写小说,写诗,但他在巴黎挣钱的前景是暗淡的。他现在开始认真考虑,继续环游世界是否明智。他决定在欧洲再呆两个多月,就回国找工作。

  这一决定对他并不痛苦,也不可怕,因为里德从来不把生活截然分成两个部分,似乎死气沉沉的一边就是“工作”,光明灿烂的一边就是“享乐”。夏洛特外祖母不就是只要兴之所至,总是乐意做随便什么事情的么。对里德来说,无论是工作还是娱乐,只要能强烈引起他的兴趣,他总是会同样专心致志的。

  尽管手头缺钱,他仍然充分利用了留在法国的大部分时间。他作了几次郊区远足,考察了巴黎周围的地区,旅行回来,写下了他的印象。圣诞节临近,怀乡心潮征服了他,他给母亲写了一首诗,是花了好几天工夫小心地用印刷体写的,还用手工作了装饰。然后在启程回国之前,计划进行一次更远的旅行,独自出发去阿维尼翁,达拉斯贡,马赛和土伦。

  可是没多久,里德又不孤独了。他在土伦遇上皮尔斯正和一伙朋友一块旅行,其中有两姊妹,是一位法国学者费隆的甥女,玛德莱娜和玛格丽特。里德参加了他们的徒步旅行,和玛德莱娜一起消磨很长时间。他们到达蒙地卡洛,而里德突然兴高采烈地宣布他已和玛德莱娜订婚时,早已对里德的行动习已为常的皮尔斯,也不禁感到吃惊。

  现在,里德比什么时候都更想赶快回家。他想回去“挣个万贯家财”,再回来和玛德莱娜结婚。他完全相信自己堕入了情网,但是在他那青年作家的心中也隐隐约约意识到,同一位可爱的法国女郎订婚,毕竟是他第一次出国旅行中一个称心如意的浪漫的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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