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勃鲁埃 -> 西班牙革命与内战(1961)
终章
在三月下半月,从中部地区逃往法国和北非的难民具体有多少人,已经不可能算清了。阿尔瓦雷斯·德尔·巴约在控诉卡萨多时指出,本来有三万人能够逃离,但只逃出了两千人;可是,他的观点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内格林政府享有比卡萨多军政府更为强大的威望,然而这一点是十分值得怀疑的。共和国需要的是迅速而大规模的救援;当马德里向法国政府和英国政府求援时,它们都保持了沉默。法国政府此前已经接收了来自巴斯克和加泰罗尼亚的难民,但它此时却非常消极:只有几艘法国船只响应了共和国的呼救;在最后一刻,许多人不得不用他们能利用的一切手段逃离。
流亡
从这一刻开始,所有这些难民都要经受艰难困苦的流亡生活。他们被关进北非和法国的各个难民营里,忍受着精神上的和身体上的折磨,等待着被某个国家接收,或是等待着居留法国的许可。尽管法国当局对此毫无热情,甚至可以说态度粗暴,但是,被击败了的共和派提出的在法国流亡的请求,还是得到了法国当局的批准。难民并没有遭到任何政治歧视。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大批难民又被送回了难民营。贝当政府同意将这些难民转交给德国:几千名西班牙人[1]因此被驱逐出境,或被送进了死亡营[2]。为数更多的西班牙人则参加了法国的“马基”游击队(maquis),投身抵抗运动,这种情况主要发生在法国西南部[3]。
然而,尽管大部分美国人都反对国民军,美国却只接受了一小部分难民。
苏联也同样令支持它的西班牙人深感失望。虽然苏联政府接受了大批难民,但只有西班牙共产党的一些领袖获得了比较优越的生活条件;其余的难民发现,自己得在一个语言、文化都十分陌生的国家中生活,这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他们发现,苏联不仅不是他们的领袖所许诺的天堂,他们还被分散到各地,不得不适应当地的工作条件,而对于原先居住在地中海沿岸的他们来说,苏联的气候实在太恶劣了,这使他们的工作条件更加难以忍受。我们掌握的有关他们的下落的证词,也许会被怀疑为不够公正,因为这些证词都是由已经脱党的前共产党员提供的;尽管如此,这也解释了某些人为什么会对苏联感到幻灭,并转而系统地反对苏联的原因,以及流亡者之间的分歧与不和为什么会扩大的原因。
这种流亡生活的窘境,以及由各种自私的或报复性的动机所导致的后果,更加彰显了墨西哥政府的善意与慷慨,它敞开边境,允许任何想要在墨西哥避难的难民进入[4]。
随着流亡而来的,是一个争论不休的时期。当然,共和国阵营的各个政党早就不再隐瞒它们之间的分歧了。当内战还在进行的时候,他们至少还会装出这种样子:他们相信,在同民族主义进行共同的斗争中,他们能够团结起来。内战失败后,这种共同的纽带就消失了。与之相反,政治家们和军人们发现,他们必须对共和国的覆灭做出解释。于是,人人都在拼命给自己辩白。在内战期间,由于审查制度的存在,以及担心敌人会利用共和国阵营内部的异议,许多分歧并未公之于众,但在内战失败之后,人们再也不用顾忌这些纪律了;以前的盟友相互指责,即使是同一个党内部的盟友也是如此;在流亡期间,哪怕是同一个政党,它的内部也产生了深刻且长久的裂痕。
流亡者之间的争吵总是异常痛苦的;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这样来解释:大部分流亡国外的政治领袖总是对“民主国家”抱有幻想,多年以来,他们一直期望依靠外国的力量来推翻弗朗哥政权。当然,无论是“流亡政府”的政治活动,还是游击队的存在(有的游击队在内战结束后坚持了下来,还有一些是在内战结束几年之后才出现的),都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对流亡生活的“未来”有信心;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在二战之后,如果西方列强想推翻弗朗哥,它们是能做到的;对它们而言,军事上的胜利,只会带来一系列严重的政治困难和经济困难。
内战后的西班牙
尽管如此,在一九三九年三月,共和区剩余的部分在一周之内就被攻克了。弗朗哥在三月二十六日下令进攻,但他没有遭到有组织的抵抗。国民军没有遇到战斗,只是占领了被放弃的阵地而已。国民军本来可以直接进入马德里。但是,为了举行庄重的入城式,他们等了好几个小时。马德里曾是共和军的抵抗的象征,现在它又成了被收复的首都,国民军在马德里的卡斯蒂利亚大道(Paseo de la Castellana)举行了胜利阅兵式。德国和意大利盟军获得了殊荣,他们走在阅兵队伍的前头。伴随着欢呼声与宗教仪式,其它地方也顺利地被国民军占领了。
共和国阵营中的一些人曾期待“元首”会做出和解的姿态,然而“元首”并没有这么做:赢得内战的胜利之后,马上就开始了镇压。与那些人的期望相反,《政治责任法》的实施,以及遍及整个前共和区的军事法庭,强化了各种反动措施。被捕、被判刑的人数翻了几倍。据齐亚诺记载,必须进行“一系列最严厉的清洗”。妥协退让并不被认为是可以减轻刑罚的情节;贝斯泰洛曾试图让西班牙摆脱暴力,结果他自己被判了三十年苦役[5]。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新政权关押了几十万人。军队、警察和长枪党民兵保证了“强大的”国家政权的稳定。所有人都被灌输了对“赤色革命”的仇恨,就连自由主义体制也遭到了教会的谴责。尽管某些长枪党徒还怀着这样的期望:有朝一日,西班牙会成功地建立起民族社会主义体制,这也许会意味着实行一定的社会改良;尽管某些敌视弗朗哥政权的“自由主义者”还在期待君主制的复辟(尽管一切迹象都表明,这种君主制仍将是君主专制);真正的胜利者却是军队和教会(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清楚)。事实上,天主教行动迅速恢复了它的全部权力:它曾经只能从外部来支持这个体制,现在它被准许参加政府。当然,政治体制自由化的问题,以及放宽对边境的控制的问题,曾多次被人提出;某些政治流亡者也获准回国。但这个体制本质上仍然没有变化。其原因在于:这种政治体制是最纯粹的政治保守主义的产物,它无法解决自己遇到的各种经济问题。
西班牙已经破产了,变得一贫如洗;在内战期间,它损失了大批牲畜——这是它的财富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九三九年,马、骡和牛的数量,分别只相当于一九三五年的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二和百分之七十三。农作物的产量也大为减少:与一九三五年相比,一九三九年的小麦产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大麦、烟草和橄榄的产量都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五[6],甜菜的产量下降了百分之六十五。玉米的产量虽然有所增加,但这是因为那年是个罕见的丰年。由于有人耕种的耕地面积大大减少,基本生活物资的数量也急剧减少[7]。尽管双方都采取了支持工业发展的措施,然而工业产品的数量还是减少了,纺织品的产量减少得特别明显。就是在采矿业当中,铁、铜、铅和锌的产量也减少了[8]。国统区曾繁荣一时,然而当弗朗哥政府占领人口过多、营养不良的巴塞罗那、马德里和列万特等地之后,这种繁荣就烟消云散了。巴塞罗那沦陷后,食物供给开始出现了困难:战争时期提供的白面包换成了黑面包。
西班牙不得不进口粮食。但是,这个农业国现在该如何生存呢?此外,弗朗哥政权还试图像苏联和德国那样,实行专制制度。然而,大国可以通过付出巨大的牺牲,换来国家的发展,可西班牙是二十世纪的一个落后国家,它不可能走这样的道路。
尽管国家陷入了贫困,人民只能维持极低的生活水平;尽管政府拼命地开展关于“西班牙祖国”和伊比利亚帝国的宣传;但是,弗朗哥政府很快就必须在仅有的两条道路当中做出抉择:要么把自己的命运同德国和意大利绑在一起;要么试图同某些西方强国(主要是英国)搞好关系。弗朗哥政府一方面对德国和意大利在内战期间提供的援助感恩戴德,而且它与德国和意大利享有同样的意识形态,况且德国和意大利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弗朗哥政府的政治野心;而另一方面,弗朗哥政府又需要维持和平,而且它还要受到亲英的葡萄牙的影响。
弗朗哥在内战时做出的各种承诺,似乎表明他已经下定决心,同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结盟。西班牙参加《反共产国际协定》就是对此的保证。塞拉诺·苏涅尔在西班牙的外交决策中占有重要地位,这似乎表明:尽管德国可能会对他有所保留,但西班牙国民政府会采取非常亲德的政策。但是,内战结束后不久发生的各种事件表明,“元首”不会采取彻底倒向德意的外交政策。在西班牙和德国赢得共同的胜利之后,两国之间的关系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受此影响,戈林与弗朗哥的会面未能成功举行[9]。等到德国战胜法国之后,弗朗哥才与希特勒举行会谈[10],结果希特勒一无所获。塞拉诺·苏涅尔显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德,而且西班牙仍然对德国的胜利持同情态度,但是,西班牙在这方面做出的积极姿态,也就只限于派遣蓝色师到东线参战[11]。使葡萄牙同英国解除盟约的企图遭到了失败,塞拉诺·苏涅尔的失宠,也表明发生了某种变化。当然,在西班牙被内战弄得一穷二白之后,弗朗哥没有让西班牙卷入世界大战,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弗朗哥这么做只是为了维持政权的稳定,这个政权在二战后得到了胜利者美国的庇护,才能生存下来。
无论哪一方获胜,都会耗尽西班牙的国力。头脑简单的人可能会对此感到惊奇:内战是在“复兴”、“祖国”与“民族独立”的旗号下进行的,然而,打完内战之后,以二十世纪的标准来看,西班牙却变得更加落后、更加依赖外国了。只有军队在一定程度上赶上了世界潮流,它还是借助了外国的干预才做到这一点的;然而,西班牙军队落后于现代战争的情况,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变。寡头集团与外国列强相互勾结,使西班牙重新陷入了过去的落后状态。
齐亚诺在日记中写道:“墨索里尼一边看着打开的西班牙地图,一边说道:‘过去三年里,这张地图就一直这样打开着;现在总算能把它给收起来了。但我知道,我又要翻开新的地图了。’”当西班牙战场上的彩排结束时,世界大战已经一触即发;希特勒占领了捷克斯洛伐克,墨索里尼正在准备进攻阿尔巴尼亚。不久之后,斯大林与希特勒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协定》;德国入侵了波兰,开始了长达六年之久的世界大战;然后,墨索里尼垮台了,希特勒德国覆灭了,新一波革命浪潮席卷了一个又一个国家、一个又一个大陆。……二十年过去了,“元首”还在建造胜利的纪念碑。
[1] 特别是前总理拉尔戈·卡巴耶洛。——原注
纳粹德国占领法国后,拉尔戈·卡巴耶洛被捕,被关押在萨克森豪森—奥拉宁堡(Sachsenhausen-Oranienburg)集中营。——中译者注
[2] 大约有7200名西班牙人被关进了毛特豪森(Mauthausen)集中营,其中约有5000人遇害。达豪(Dachau)、布痕瓦尔德(Buchenwald)、贝尔根—贝尔森(Bergen-Belsen)、萨克森豪森—奥拉宁堡和奥斯维辛(Auschwitz)等集中营也关押了不少共和军战俘。——中译者注
[3] 共和国覆灭后,一些共和军战士选择了留在国内开展游击战。纳粹德国入侵法国后,许多流亡到法国的西班牙人也参加了法国抵抗运动。1944年年初,西班牙共产党号召所有共和派力量参加西班牙全国联盟(Unión Nacional Española),并将法国南部的绝大多数西班牙游击队整编为西班牙第14游击军(XIV Cuerpo de Ejército Guerrillero)。1944年5月,第14游击军改称西班牙游击队集群(Agrupación de Guerrilleros Españoles),并与留在国内坚持斗争的游击队建立了联系。法国解放后,西共准备进攻阿兰河谷(Valle de Arán),试图掀起全国起义。10月19日,由比森特·洛佩斯·托瓦尔(Vicente López Tovar)上校指挥的第204师越过了比利牛斯山,深入西班牙境内数十千米,解放了多个村镇。弗朗哥立刻调集四万大军前去镇压。由于寡不敌众,第204师被迫于10月28日撤回法国。第204师的4000名战士当中,有200人牺牲、800人被俘,另有200 人设法逃入西班牙内地。引发全国起义的计划未能成功。但游击战仍在进行。1944年至1947年是游击战的高峰时期。但随着战后的法国和意大利的群众运动浪潮的退潮,西共在1948年改变了路线,将工作重心逐步从游击战转为渗入御用工会(这一路线的结果,就是后来的工人委员会运动)。西共路线的转变,再加上弗朗哥的残酷镇压,使游击战陷入了低谷。1952年,最后一支规模较大的游击队撤出了西班牙。但游击战并没有就此停止,少数游击队仍在坚持战斗,个别游击战士甚至战斗到了六十年代中期。——中译者注
[4] 流亡到拉丁美洲的西班牙共和派当中,有不少人在企业、报社和大学找到了工作,他们对拉丁美洲的大部分西班牙语国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极大地提升了这些国家的文化水平与知识水平。阿尔多·加洛西(Aldo Garosci)在他的著作里,专门用一章来介绍流亡知识分子,对这个课题有兴趣的人可以参阅他的著作。(《知识分子与西班牙内战》[Gli intellettuali e la guerra di Spagna],都灵,Einandi,1959年。)——原注
[5] 国防委员会的成员当中,只有贝斯泰洛和安东尼奥·佩雷斯·阿里尼奥决定留在马德里。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们以为叛军会宽宏大量,等到初期的报复过去之后,就会进行和解。——原注
[6] 小麦的产量为:1935年:4100000吨;1939年:2869900吨;
大麦的产量为:1935年:2232000吨;1939年:1418000吨;
橄榄的产量为:1935年:1847500吨;1939年:1150200吨。——原注
[7] 谷物的耕种面积从8288000公顷减少到了6526000公顷。——原注
[8] 只有锰和钨的产量出现了增长。——原注
[9] 1939年5月,戈林想访问西班牙,却被弗朗哥冷淡地回绝了。——中译者注
[10] 1940年10月23日,希特勒与弗朗哥在法国昂代耶(Hendaye)举行会晤,同行的还有塞拉诺·苏涅尔和里宾特洛普。希特勒竭力拉拢弗朗哥参战,然而弗朗哥却漫天要价,要求获得直布罗陀、法属摩洛哥、法属喀麦隆和部分法属阿尔及利亚。希特勒暂时不想破坏纳粹德国与维希法国的关系,所以没有答应。最后,双方签订密约:弗朗哥同意参战,但参战时间由弗朗哥自己决定;希特勒保证让弗朗哥获得“非洲的领土”。——中译者注
[11] 蓝色师(División Azul)的师长是弗朗哥的崇拜者穆尼奥斯·格兰德斯将军。——原注
“蓝色师”的正式名称为“西班牙志愿师”(División Española de Voluntarios),它在德国陆军中的番号为第250步兵师。——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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