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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超麟回忆录》德译本后记
郑 超 麟
(1987年)
记得西方某一位名人说过:一个人写了一本书,这书也有它自己的独立的命运。我的书确是如此。从1944年下半年起,日本侵略军虽已成为强弩之末,上海经济却凋敝不堪,出版社不收书稿了,我只好利用每月替出版社写稿的时间来记述以前的见闻。我写了十章便写不下去了。战争结束,这部稿子曾在朋友中间传阅,并曾请人抄录一个副本,以便束之高阁。「解收」后,1952年底,在「肃托运动」中,全国托派被「一网打尽」,这个手稿就和它的副本,连同全部托派运动的文件,作为「犯罪」的物证,查抄入库。办案人员无疑根据手稿所写去寻觅组织和人员的线索的。案结之后,上海公安局便将重复的文件清理一份,据说有十几个麻袋,上交北京公安部。我的回忆录恰好有两份,一份留上海,另一份便装入送去北京的麻袋里了。我的书,同我本人一样,作了「阶下囚」,禁锢在公安机关的档案库内。
在「文化大革命」中,不知道是红卫兵冲击了公安部,还是公安部自己清理档案库,人们决定把这些麻袋送给造纸厂去制造「还魂纸」,一位有心人,舍不得,偷偷地提走了二个麻袋,藏起来。他是没有选择地提走二个麻袋的,不知道其中装的是什么文件。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形势改变了,某些历史研究机构奉命研究陈独秀和托派。陈独秀在被开除以前和出狱以后的材料是容易找到的,但没有托派材料,也没有托派陈独秀的材料。正在束手无策时,那位有心人想起了二个麻袋,于是部份地满足了材料的需要。研究人员找到了手抄的回忆录,不知道何人写的,读到五·卅惨案那一天的记载(见第101页),出现了我的名字,才知道这是我的回忆录。
他们一方面考虑铅印出版这本书,那时我已经完全恢复自由了,他们派人来上海征求我的同意;另一方面,他们油印若干部,名为《郑超麟1945年回忆录》,发给重要的党史单位作参考,我只在某些党史专家文章中看到有此油印本存在,自己未见此油印本,不知道是全书油印的,还是摘要油印的。
此书铅印本的出版,就不如油印本那样顺利了。1980年就谈妥了出版,至1986年才有书面世。这中间随着政治形势变化而浮动。1983年浮动于付排不付排之间,1983年校好清样打好纸版之后则浮动于印刷不印刷,发行不发行之间。到了1986年年中终于发出书来了。
从此这本书也脱离了「阶下囚」的地位,但并未升为「座上客」,不过恢复了「公民权」而已,著者还是依照市价收取了稿酬的。这种以「现代史料编刊社」名义出版的「供内部参考」的书,是不能在书店出售的,中国读者称之为「灰皮书」。所收不满十本,其共同特点就是:内容对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有参考价值,观点则与中国共产党迥异的。各书之间的观点自然也不一致。
1980年出版社征求我同意出版这本书时,也征求我同意删去《恋爱与政治》一章。我在1945年写的《自序》中已有删去此章之意,出版社既要删去,我也就同意了。但仍感到可惜。那个时代,中共干部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有许多只能用恋爱的纠纷去解释,删去此章就无法解释了。此外,整本书删去一整章,难免中间现出不连贯之处。可惜,自从我的手稿成为「阶下囚」之后,我就未曾再见它的面了,也就无缘掌握它的命运。好在我的手稿和它的副本尚在世间,分藏于京沪两地,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的。那时如果出版,就不仅可以恢复《恋爱与政治》全章,而且可以恢复其它几章不得不删去的字句。
附录《陈独秀与托派》是1980年我恢复自由之后不久,应某研究所之约而写的。当时舆论中有一种倾向,要分开陈独秀和托派。他们说,陈独秀是好人,应当恢复名誉,至于托派如何,他们不作评论。这篇长文正是为了说明陈独秀与托派不可分开而写的,现在已无这种舆论,这篇长文就成为无的放矢了。
知道我的书即将有德文译本出版,欣喜之余写这几行字,说说它由成稿至出版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独立的命运。
著者
1987.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