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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的世界往何处去?

吴季严

(1943年10月15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时代中国》第八卷第四期,1943年10月15日出版,署名:希之。


  “战神,我控诉你!”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充满着血腥和火药气味的时代。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中,业已爆发过两次世界范围的大战,我们这一代的人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光是生活在战乱的氛围中,直接间接地忍受着战争所带给我们的灾害和磨难。别的不说,单就人类生命的损失而论,据英人波加特(E.L.Bogart)的估计,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交战国兵员的伤亡额,较之上一世纪全部战争的总额还要大过两倍!他在《世界大战之直接损失与间接损失》(Direct and Indirect Costs of the Great world War)一书中,根据最谨慎的数字制成第一次大战的伤亡统计,其总数竟在三千余万人以上。我们一想到欧洲头等大国的法兰西,其全部人口也不过四千余万人,一次的战争差不多便可以把这样一个国家变成死寂的状态,这该是多么可惊的事!其实这还是就直接损失而言,假使再加上间接的损失,这数字更会令人咋舌了!例如与战争俱来的时疫和饥馑的蔓延,婴孩出生率的锐减和死亡率的激增,使交战国人口损失的总数至少还要增加一倍以上。据专家估计,上次大战中失血最多的法兰西,须要经过六十六年始能完全恢复元气。半个世纪以上的休养生息,只销四年的自相残杀,便可以化为一片血肉模糊的凄凉景象,这使人们几于不敢相信,我们所处的乃是一个有理性的人类所主宰着的世界。

  至就这一次的世界大战而言,无论就持续的时间或扩展的范围来说,其荼毒人类生灵的性质都比上一次的更为残酷而可怕。当这次大战行将发生的前夕,有许多军事专家极力散布其精兵主义的幻想,以为只要有少数训练精良的装甲师团,恃其高度的运动力及炽盛的火力,在优势空军的掩护之下,便可以闪击的姿态一举而摧毁敌人,结束战争。因而就他们纯军事技术的观点估计起来,这次的世界战争不仅在时间上会比上次缩短,并且在生命损失上也会比上次大为减轻。德国在发动侵波战争的一年以后,曾经过官方通讯社发表如下夸耀战果的统计道:

  “……战事第一年间,就战役而言,德方之准备期恒较战役本身所费之时日为多,惟其统帅人才之优越,军火军械之优良,及作战精神之卓越,使德军能以最短之期间,最少之损失,博得胜利之战果。波、挪、荷、比、法五国,不出十二个月,非毁灭即投降,莫不为德军所占领。然在此十二个月间,德军仅死三万九千人左右,伤十四万三千人,失踪二万四千人,与第一次大战相较,即可见其损失之小。按一九一四年最初四月,德军假道比利时攻入法国北部时,即已损失五十八万人,内死亡及失踪二十万人。又一九一八年在法国大战二十日间,德军共计损失九十七万四千人,内死亡及失踪者二十二万五千人……”

  根据此项统计,好像精兵主义军事理论家的结论,真的是接近于事实。其实军事技术愈发展,军事工业愈能大规模的供给军队以精良装备,则军事行动之范围愈扩大,其所要求动员军队之数量亦愈多。经济的发展与军事的发展原是平行的,工业技术的发明,虽曾不断减低创造商品价值所需之劳动力,但却不曾减少劳动人口的数目:恰恰相反,劳动人口却反而随工业技术之不断进步而激增,其表现在军事上也是同样的趋势:一方面因一般经济条件进步,经济组织更有效率,使军额之扩充更有可能;另一方面因军事技术愈进步,近代化的军事装备愈富于流动性及威力,则在战争中节省人力的壕堑工事降低其作用,那便愈要求有更多的兵员以巩固一国的攻防能力。故精兵主义在理论前提上适表现其味于一般历史发展的大势。此次大战的初期,英法联军之所以溃败得那样快,固然是因为这两国的军事技术条件未能与工业生产能力为平行之发展,以致军队的装备远落于德人之后,不足与高度机械化的敌军相周旋;同时复因他们动员军队的数量,不能与敌方相侔,以致远不足以当德军之一击。可知近代战争不仅在技术装备上须与敌人维持约略相等的水平,并且在兵员数量上复须对敌人取得优势,然后始能立于不败之地位。

  战争既以如此庞大规模在如此崭新技术基础上展开,则其所追逐之战略目的,自然愈与独占资本之“世界帝国”的政治趋向相吻合,因而使战争的时间愈有可能为之拉长而不是缩短。欧洲现行战争已进入了第五年,若以“七七”事变作为此次世界大战的起点,则为时已逾六年,就眼前的情影看起来,倘若欧洲战局不发生意外的大变化,据我们谨慎的估计,恐怕还得拖延两年的时间才能真正结束。是则这次的大战在时间上差不多会要超出上次的一倍,人类生命的损失至少也要比例的加上一倍。

  大战第一年德国伤亡率之所以较小,这是因为与德国对抗的国家,都是以上次大战末期的军事技术为基础,且在战略上乃至战术行动上都几乎保存第一次大战中的成规,因而他们遇着希特勒的军队,犹之上一世纪初期旧奥国军队遇着拿破仑的新军一样,简直是一溃而不可收拾。及至战事进入了第二年,纳粹统帅部挥师东指之时,方始遇到真正拥有近代化装备的劲敌,闪电战的神话至是乃逐渐失去了它的神秘性,战魔不复能以其魔杖来导演轻巧的插曲,战争仍回复了它原来的疯狂追索人类生命的本面目。

  以为战具上的新发明可以减轻人类生命的牺牲,这种理论简直没有多大的根据。固然,在与装备过份窳劣的军队相遇时,器械精良的军队固可相对减轻兵员的损失;但若与军备条件大致相等的敌军相遇时,则双方的牺牲必然都极大,且大家都必然会转而乞灵于兵员数量上的优势以求压倒对方,其结果自使现代战役中兵员伤亡的绝对数字会大大的超过于历史上的诸战役。假若近代工业器械的新发明,在于抛出更多商品于市场之中,那么,近代军器的新发明,则在于抛弃更多尸骨于疆场之上,其趋势是全然吻合的。

  由于上次大战后军事技术上的不断发明与改进,诚然使战争条件发生了激遽的大变化,然这种变化并不是朝着减轻人类牺牲的方向走,而是在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这层道理是极其显然的。第一,军用轰炸机队变成了作战的主要兵种之一,这不啻是无限延长了大炮的射程,过去作战双方大量的伤亡都在前线,现在有可能在敌人的后方造成比前线更大的伤亡。虽然有系统的空防和疏散工作可以减少实际的损失,使每次空袭中居民的死伤率,小到不足与前线任一战役中士兵的死伤率相提并论,但上述可能性仍旧是不能排除的。此一层的作战元素正规地应用于现行战争中,将前线和后方打成一片,自然会有可能造成比上次大战尤为惨重的伤亡纪录;其次,再就自动装甲武器的普遍应用来说,这不仅造成了战术思想时大改变,并且也相对的剥夺了对方借深沟高垒以减轻兵员大量损失的机会,使战争的性质更变得残酷!战车的发明原在于减少人类生命的牺牲,而其结果却反而使这种牺牲加速加大,笃守形式逻辑的战争思想家,不能也不愿理解这层道理,然而苏德战场上惊心动心的经验,却教训他们非接受这一矛盾的真理不可。在上次大战中,绝对意义的守势战尚能存在,壕堑和铁丝网可以绊住交战双方的脚,将他们陷于阵地战的长期对持中,他们谁都经常采取着田鼠式的活动,而避免军队一直暴露在地面上,接二连三的施行大规模的攻击,因而两次总攻间的间歇期大为延长,双方军队可避免经常不断的大量流血。这次战争的条件可不同了,装甲履带的武器抹煞了壕堑和铁丝网的作用,随时有可能将对方从防御工事中驱逐出来,迫使之为浴血的搏斗,就整个的战略来说,“攻守异势”之原则虽仍然存在,但就局部的战术动作来说,攻势守势的差别已经变得极其细微了(攻势防御的概念虽然发展得很早,但一定要等到战车出现,才能化为战术上更经常更普遍的原则)。这样,使掘壕相持的局面为之打破,使两次攻击间的间歇期为之缩短,在每次战役中双方攻守势态之交替变换,是那样的极不固定,其牺牲之惨重,自非阵地战占势时期的情形所可同日而语的了!军队高度机械化的结果,不仅可使战争经常白热化,并且也使战线的长度伸延到从来未有的程度。上次大战中,两线伸延最长不过四百余公里,这次苏德战争的初期,纳粹统帅部竟能沿长达一千五百余公里的战线向苏联实施全面的总攻,这自非高度连动性的军事技术不克完成此项“奇迹”;同时,也可以说明假使没有此项“奇迹”出现,亦决不能在那样短的时间中造成那样巨大的伤亡!

  综括以上的分析,可知科学利器的发明不仅不能减轻人类生命之牺牲,且适足以加重这种牺牲,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认识清楚,战前那班精兵主义的军事家们,全然是一些教唆杀人的罪犯!

  由于科学技术为这些疯汉所利用,达到惊人成功的程度,使这次大战中人类生命直接间接的损失,简直无法加以估计。就远东方面的情形而论,六年来敌我双方的伤亡率,若将空袭所造成的损害也包括在内,其数字恐已与上次世界大战的伤亡总额极相接近!至于欧洲方面四年来的损失,则较远东为尤巨!单就苏德战争第一年的情形来说,苏方曾经正式公布过,开战最初的几个月中,每月平均牺牲兵员竟达四十余万名!德军的损失可能较小,但也不会差得太远。是则第一年双方兵员伤亡的数字常在一千万上下。这还是就一年间前线作战的直接损失而言,这还不曾把前后方平民大批的受害计算在内,这还不曾把随战争以俱来的其他间接原因所造成的生命损失计算在内,而其总数已如此惊人,将来战事全部结束以后,我们有理由可以相信,其字数至少要比上次世界大战的伤亡总数要大过一倍,假使上次的直接伤亡为三千万人,那么,这次有可能增至六千万人,实无异将法兰西、比利时两个国家整个的从地图上抹去了!我们人类难道不能生活得更合理些么?我们难道不能把我们的社会经济组织安排得更合理些,以避免这种周期降临的浩劫么?我们人类难道注定着非犯这种疯狂的罪行不可么?在这儿我们要大声的提起控诉,要求全世界善良的男女挺起身来检举这种罪行,消灭那酿造这种罪行的根因,不要让战神喝尽我们人类的每一滴血液!

  战争不仅从我们当中索去了无数宝贵的生命,它并且也破坏了耗去了可用以使我们生活得更幸福些的物资。比方拿第一次的世界大战来说,据波加特的占计,同盟国和协约国双方在四年战争中所受到的物质上的直接损失,其总值为一八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至二一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美元,这还只是将各交战国所支出的军费净额加在一起,其中并不曾包括普通人民在陆地上和海洋中所受的损失,也不曾包括因战争而减少生产的间接损失,若再将这两项损失加到总数中去,据专家的估计,其总数至少为二千五百五十万万美元,约等于一九二二年美国全部国富的五分之四!假使拿这个数目分配于我全国的人民,则每人可购置一辆华丽的小汽车代步,然而他们宁可将这笔财富毫无吝色的献到战神的祭台上去,却抵死不肯拿来改善一般人的生活条件,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岂不是已经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么?

  因为主要的战争系发生于法国境内,故上次大战中牺牲最大的是法国。据说该国最繁盛的十省中,约有八千方哩的地方,因曾被德军占据过,致变为一片荒榛之地。至于房屋被焚毁的至少有五十万所,乡村为炮火所毁灭,以致成为焦土的更不可胜计。作者于十年前乘车经由布鲁塞尔前赴巴黎时,沿途探首窗外,犹可窥见那次浩劫中所留下的令人触目心惊的残迹。但兵凶战危的老调,并不能感动那些贪婪的财阀和为虎作伥的政客和军阀,当战后新生的一代已足以荷戈前驱时,他们又以更大的规模把火与血带到和平的原野上来了!

  这次世界大战所将造成的物质上的损耗,不知会比上次的更要大上若干倍!即以战费一端而论,因新式技术引用于军队中的结果,使各国的战时预算简直膨胀到惊人的程度。有人曾经估计过,上次大战中日本每日的平均战费约为一百万日元,但自这次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敌人的每日战费竟达五千二百万日元之巨,且还有继续大量增加的趋势。以这样一个蕞尔小国,每小时竟能投出二百十七万元的资本来作为杀人的经费,欧洲那些更富的大慈善家集团,相形之下,自然更不能不慷慨解囊了。

  目前要想将二次大战中各国所耗战费的总额作一估计,自未免为时过早,并且某些国家(如德苏等国)的数字,根本就不肯正式公布,所以我们只能根据一些片断的材料来作为推论的基础。本年六月间路透社的华盛顿电告诉我们,美国五月内所用之战费,平均每日约为二十八万三千六百万美元,这和我们敌人日本的每日战费比较起来,几超出三十倍!综计美国一国上年度与本年度战费之总和,约达一千七百万万美元,这已和上次四年战争中各国战费的总支出不相上下!据美国专家的估计,今年若继续作战到年底,其他国家不计算在内,单是英美两国便需耗用五千万万美元,交战最烈的苏德两国,其本年所耗战费数额决不会较英美为低,我们姑假定为数额相等,则这四个国家一年间所耗战费便已达一、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美元,这等于将一九二二年度五个美国的全部国富都投到战魔的“血盆大口”里去了!

  这笔战费的支出,不仅其本身是人类的一大损失,并且它还会以其自身之损失制造出更大的祸害来。当这笔金钱化而为战车、飞机、大炮、军舰的时候,当这些军器出现在前线、后方、天空、海洋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生命会被毁灭!也不知道有多少财产会化为灰烬!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人们还可以借一条坚固的防线来堵住对方破坏的力量,使其不致波及于后方;现在的情形可不同了,一则因为机械化部队的威力,使所谓固定防御线的作用已变得相对微小,马奇诺防线与乌克兰、白俄罗斯边境的史塔林防线,倘若以上次大战时的军事技术来进攻,也许穷年累月都不能损其毫发,人们尽可以缩在这类防线的后面来避免一切重大的灾祸和损失,但自从高度流动性与高度装甲的部队进入战场以后,它可以火与铁之洪流在这类防线的任何一点上打开一个缺口,随后再以步兵泛滥到敌人防线后方的原野上去,予以猝不及防的毁灭性的大打击,这使邻近战区或距战区有相当安全的距离的居民,都一律失去了生命财产的相对保障,因而这次战争中所将造成的物质上的直接损失,不知比上次会要增大若干倍,其次再就空军所能造成的损害而言,那更是骇人听闻了。上次战争末期的空军,无论在数量上或性能上都卑微不足道,因而它并不能改变战争的面貌。这次战争中的空军,已变成了独立的战略单位,它可以成千架的出动,将那数以吨计的炸弹投掷到敌人的大城市及工业中心去,造成与火山爆发相类似的空前大灾害。例如史塔林格勒之类的名城,因受德机滥炸的结果,业已从地图上完全毁去。至于南俄一带的城镇更十无一完。德国境内有些大工业中心,因受盟机不断袭击的结果,受创同样深钜。据说像汉堡那样的名城,亦已毁去十之八九。故空军在敌人后方所造成的物质上的损失(不包括生命的损失在内),常比前线尤为惨重。大致讲来,双方所蒙受的这种损失,其总数至少可与交战国全部战费的总数相等。至于因空袭防碍工作而产生的损失,乃至其他种种的间接损失,都还不曾计算在内。战事全部结束以后,倘我们把这一切损失秘密计算起来,其必将成为一长串旷古绝今的天文数字是毫无疑问的。

  为着战争,我们人类既然付出了这样可怕的巨大代价,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追问一下,这弥天大祸是怎样闯出来的呢?爆发这次大战的原因在哪里?并且这原因是否可以从这次战争中求得根本的解决呢?战后的世界究竟会往哪个方向走去:它会走向永久的和平,还是会走第三次的世界战争呢?英国哲学家斯宾挪莎说得好:“不要哭,不要笑,而要理解”。冷静的把这些问题加以剖析,使我们在改造世界的斗争中能以遵循一条正确的道路,这是非常必要的。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