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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坛上的“隐”
王独清
(1939年8月29、31日)
〔说明〕本文连载于1939年8月29日、31日《申报·自由谈》(上海版),署名:秦佬。
(上)
我现在说的“隐”,是“隐姓”或“隐名”的“隐”。
看情形,目前用笔名发表文章在某些文士手订的文坛“新宪法”上又像成了罪状了。倘是文章是带着批评性的,就更加证实了这罪状,罪名便叫作“隐”起来说漂亮话。
于是受了批评的“文士”便吼着道:“你出来!要是好汉,你出来!”其实这问题在文坛上已经闹了很久了。稍微知道文坛掌故的,大概总会记得有两个时期笔名曾经被人仇视过,用笔名的作家也都曾经受过不名誉的攻击的。
第一个时期已经过了十多年了。那时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打架,笔名便是引起吵闹的一个主要的原因。那一边有人用了笔名发表文章骂了这一边,这一边便指那是“盗窃行为”,而且这一边底作家还即刻注销启事,郑重地声明自己从来不用笔名,好像笔名简直不是人用的。这场斗争延长得很久,直到后来反对笔名的作家也用起了笔名的时候,还被从前背着“盗窃行为”的作家回头来嘲笑了一通。其实平心来说,作家用笔名并不是罪大恶极的事,无论如何拉不到“盗窃行为”上面去。不过那时文坛却实在也纯粹得很,不管这边和那一边都和“官方”没有关系,而且作家都还古板得可以,似乎也还不知道给敌方加一顶能够使他送命的帽子的那种方法,所以说那时写文章的人不应该“隐”,应该用真姓名出马,却也并没有错。
第二个时期却只过了七八年。那时的时代变化了,大批的作家都沾染了政治,不敢拿出真姓名来,于是便争着“隐”“隐”“隐”,造成了文坛上一个空前的笔名天下。然而从别一方面就跳出反对派来了。他们愤慨得很,说用笔名的人是没有勇气,是在躲着放暗箭。这回笔名底仇人和上次大大不同了。他们其实是想找法律上的罪人,因为作家不肯出面,竟弄得无法指定,所以便气得乱跳乱骂。但那主要的作用却还是“激将法”,想叫作家一怒而写出真姓名来。但终于没有达到目的,所以便愈加要把用笔名的作家判作“阴险的人”,倒好像他们才是再坦白不过的。——但自然,也难怪他们自负,因为他们底文章倒实在多半用的是真姓名。
这两个时期底反笔名论者虽然立场是完全不一样的,但表面的论调却都大致一样,都是叫用笔名的作家“出来”。
谁要说文坛没有“进步”,那才真是没有头脑。就在这件事上来看看罢。第一个时期底反笔名运动尽管闹得像有点起劲,但却实在简单得很,那时底反对者都有些笨相,简直就没有别种作用,只是为反笔名而反笔名罢了。一到了第二个时期,运动底性质却就复杂了起来,而且反对者也都是聪明的脚色,他们底真正目的倒不是为的取缔笔名,而是为的取缔用笔名的人。——这就比第一个时期来得实际多了。
(下)
从这历史的发展上看来,目前我们文士又复活了的反笔名运动,也当然是更进一步的“进步”。
要说出这更进一步的“进步”底特色,也并不难。
首先,目前运动底性质更加复杂得多了。第一个时期用笔名的作家虽然负了“盗窃行为”,但据反对者底口气看来,只要不用笔名,那恶谥也就可以取消。第二个时期虽然反对者底方法可怕,用笔名的作家若是有真的一怒而写出真姓名的时候,即刻就要吃大亏的,但反对者表面上所骂的却也还是一般的老调,你要不理,他们还是没有法子的。目前却就不然了。我们底文士一面在骂你“隐”起来是卑污,一定就给你一顶可怕的帽子。那作用是:假使你一怒而写出真名来,不用说是罪人,同时假使你依然用笔名,却还是罪人,总之是要你无法脱逃。这种周密的“法网”,实在可以使人佩服到无可佩服。
其次,目前的文士不但没有第一个时期底祖宗底笨相,而且比第二个时期底祖宗还要聪明。第一个时期底反笔名论者虽然后来自己也用起了笔名,但在当时却实在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第二个时期底反笔名论者在这一点上也还有几分笨,他们为了骂人,自己也还肯露一露真实的嘴脸的。目前却也不然了。我们底文士尽管在骂别个“隐”,其实自己也在“隐”着,而且越是骂得凶,“隐”身法便越变得快。那正像包探在捉“反动份子”一样:被捉者为了自卫,不得不化装,而捉人者一面骂他狡猾,一面自己却化装得更厉害。这作风也是値得佩服的。
凭了这样更进一步的“进步”,于是我们文士便向用笔名的人理直气壮地吼着道:“你出来!要是好汉,你出来!”
但真的会“出来”吗?我看未必。
因为“出来”或不“出来”,都一样是罪人,还是索性“隐”得牢一点,不“出来”的好。还有,一看见吼着叫你“出来”的人穿戴的是欧洲中世纪底盗甲,一身都裹在铁片里面,只露着两个眼睛,而却要你学现代底游泳家,赤裸裸地出场,只要想一想,觉得也还是不出来”的好。——一句话:世上没有这样的傻子的。
这样看来,作家大概还要“隐”下去的,虽有我们热心的文士,也怕难挽回这颓运。文坛也终于难有“光明的一天”了。呜呼!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