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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法郎士的会晤

王独清

(1933年12月12日)


  〔说明〕本文收入于王独清著《如此》,上海新钟书局1936年4月25日出版。


  事情是已经过了几乎要十多年了。一次,我先在别处会见了法郎士,认识了那位“拉丁最后之花”以后,便直接去访他。

  所谓“拉丁最后之花”,真是两鬓如雪。但他那很小的眼睛,却闪着精力饱满的光芒,谈话的声音也非常宏亮,不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照例带着他那土耳其式的软帽,穿着一件法文叫做“遮灰”的罩衣,他用一只手扶在鬓间,坐在他的书斋中靠窗的一个圈椅上边。他是在诚恳地招待着我。

  书斋很是明净。几架高大的书架摆在那儿,但与其说是为的放书,毋宁说是为的放古董,因为那四五个书架中,就有两个书架是放着东方底磁器,同时其他几个放着书的书架,也加放着一些中国底碟子盘子之类,靠门的壁衣旁边,有一大盆法国所谓“茶玫瑰”,香气充满在四围。

  我们第一次的谈话,就在这种情形之下举行了。

  他先说:“我见你,我很高兴。你法文讲得很好,我见过的中国人法文讲得好的很不少,有些简直可以讲巴黎底‘暗话’,真是难得。”

  我说:“这没有甚么,因为中国最近留学的人很多,在外国住久了,当然外国话便可以讲。”

  “是的,”他接着道,“中国现在倒确有一点像俄国革命前的情形,大批大批的留学生到欧洲来求学……不错,这怕也就是中国革命前的现象罢。”

  “麦歇,我要请教你:你一切都怀疑,那么你对于俄国目前的情形是甚么意见?”

  “晤?”他突然地站了起来,他底小眼睛睁得好像要吃人的一样,“难道你不晓得我是一个赞助革命的人吗?难道你不晓得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吗?难道你不晓得……”

  起初我很吃惊,但即刻我便明白这老头儿是在发疯。于是我便截住说:

  “对不住,麦歇,我晓得你是一个始终前进的人,不过据我底直觉,怀疑和革命有着绝大的冲突,特别是像现代俄国底革命。我并不是不知道你,我只是想知道你自己对于这个冲突的解释。”

  “哦,这样吗?”他又坐下去说,“但是我觉得那并没有甚么冲突!革命只是一种手段,这一时代底革命,到那一时代便变了形式。我们可以说,世界上甚么都是梦,革命也不能除外,不过它是一个美丽的梦罢了,然而总是梦!所以这和怀疑并不冲突!”

  “但是,麦歇,你觉得这样怀疑是快乐吗?”

  “是的,怀疑是母亲,人睡在她底怀里去看世界上的事物,那是再舒服没有的。”

  “不过我觉得享受这种快乐的人怕革命不会了解他。——麦歇,你看见有些杂志上在骂你吗?

  “或者,但这一点也不损害我底快乐,并且一点也不妨害我去了解革命!”

  “我很明白你,麦歇,但是我要问你:你对于世界上的事体,统统是这样既不完全肯定也不完全否定吗?”

  “这要看情形,但是大致总是这样。”

  我们底话谈到这儿,那位老太婆的女管家进来了。它拿来了咖啡,一面把咖啡放在案上,一面狠狠地瞅我一眼,意思好像是要我就走。

  喝着咖啡,顺便又谈到中国底茶上去,由茶谈到长城,由长城谈到孔子,由孔子谈到李太白。“拉丁最后之花”关于中国的知识毕竟有限,所谈的还不过是欧洲人一般常谈的一些东西。

  然而终于又由李太白谈到中国底政治上,前面谈的问题遂又继续下去了。

  “那么,”我问,“你以为中国也同俄国一样吗?”

  “我看是这样。”

  “你以为俄国革命是人类必经的革命吗?”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做共产党员。”

  “但是你并没有参加他们底实际工作呀!”

  “那不要紧,有能做实际工作的人去做,我只是赞助这种革命。”

  “那么你对于和俄国相反的意大利又是甚么意见?”

  “哦,意大利,这是一个问题!我对于意大利古代表示极端尊敬,但是现代的情形是不喜欢的。”

  “你不是一切都怀疑吗?”

  “这却没有关系,怀疑固然是怀疑……墨索利尼自然是一个民族热爱家,但是他把民族爱错了。我觉得就政治来论政治——虽然我还是怀疑——意大利会被他……”

  “那么你怎么不著些文章来表示你底态度呢?”

  “我已经做了表示的工作了。我著了许多社会主义的作品,这便是我底意见。”

  “你不能在你所承认的真理上更进一步去做一番活动吗?”

  “我是老了,但我很愿意能够这样。”

  他像是再怕我啰嗦下去,便急忙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法文译的《论语》翻到“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一句话,指给我道:

  “你看,孔子这种态度,我很佩服,这才是真正的怀疑大家!”

  “但是,”我说道:“这并没有怀疑的意思呀!”

  “没有?‘知其不可’还不是怀疑是甚么?”

  老太婆的女管家又进来了。这次是收咖啡杯子,这显然是在下逐客令。

  我于是只得站了起来。出了房门,我还闻到玫瑰刺人的香气。

一九三三年法郎士死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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