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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人说

王独清

(1933年8月28日)


  〔说明〕本文最初刊载于1933年8月28日《盛京日报》,署名:挹云。经作者修订后收入于《独清三种》,上海长安出版部1934年出版。


  吴自牧底《梦粱录》中有一篇关于“闲人”的记载。开首解释闲人底意义道:“闲人本食客人”。接着他便把这种闲人分成几类,最后作结论说:“大抵此辈,若顾之则贪婪不已。不顾之则强颜取奉,必满其意而后已。”总之闲人是一种没有一定职业,靠人生存,游荡好闲的人。

  但是在同书中记杭州德寿宫的一段,内中说:“其宫中有森然楼阁,扁曰‘聚远’,屏风大书苏东坡诗:‘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付闲人’之句。”这儿闲人,却就另外换上了一层意义了。就是:闲人是最高尚的人。而最可使我们注意的是:皇帝都想当这种“闲人”。

  在中国文化史上,我们可以看出“闲”字是占重要地位的。不说别的,只就一向士大夫们所奉行的“忙里偷闲”的哲学来看,便可以明白一二。一向诗文中常用“尘劳”这两个字,就是表示根本看不起人生的斗争。“闲”是“雅”,“不闲”是“俗”:这几乎是全中国一致的观念。从前八行书上总爱写一些对仗的句子去描写对方清闲的生活,接着便说“雅人深致,堪羡奚如!”不消说便是此意了。

  从皇帝算起,全中国都在做着闲的工夫,这成绩自然大有可观,结果在社会上浮出大批的食客人,自是意中的事。

  不过现在中国确是进步了。第一,皇帝总算是没有了,其次,士大夫也变了样子了。以“闲”为“雅”的观念,似乎也早已死灭。我们且看:要人为要“静坐临墨”,却用去给学校写“忠信节义”的扁额;诗人为要使词风不坠,却用“解放”的名义来号召,并且还极力声明不是为了“有闲”:这都是和从前极相反的现象。但是却有一件,便是“忙里偷闲”的习惯,似乎还未曾改除。只就以上所举的两椿事实来看,虽然尽管是观念不同,然而毕竟还留着我们“和平民族”底传统精神。这层,却总是应该给表扬的一点。

  更进,吴自牧所记载的那些“食客人”的闲人现在也都变了形式了。从前那些“食客人”是倚靠士大夫为生,而现在代替士大夫的高等华人去做着洋主子底食客。吴自牧站在从前士大夫底立场上所说的“顾之则贪婪不已,不顾之则强颜取奉”,现在却轮着洋主子来说今日的士大夫了。往日士大夫施之于人的却被人施之于今日的士大夫;这个,就是真正的社会进步!

  总之做“闲”的工夫始终是我们中国底特色。在民族方面是传统精神,在文学方面便是所谓“文统”。算是从“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大闲人一直到目前的文学家都还是守此文统不衰。在不久以前,我看见了一家“三闲书屋”出版的丛书和一本名为《三闲集》的杂感集,更证明了这个观察的没有错误。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