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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前一日

王独清

(1928年10月15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1928年11月10日《创造月刊》第2卷第4期第1-10页。


  人物:张白甫——民报编辑
  布景:张白甫之家中——一所简陋的住宅。正首有门,可通内室;右首又有一门,为临街的出口,此门旁有一窗户,可看见街上事物。场上设置都很简陋,桌子一张,椅子二三只。桌子上堆有报纸杂志,并置有墨水纸笔等。惟右首墙上安有电话。

张白甫


  〔在内室,场上只听见他的声音。〕

  啊,你还是休息休息罢!……对了,这样靠着——你不觉得枕头太低吗?我把这件外套卷起来放在枕头下面,好不好?……不要?那么你觉得这样还舒服么?……那么,好,就这样,可是你要安静些……我吗?我现在要把那张传单稿子修改修改,等一等他们就要来拿的……是的,这是为明天用的,赶今晚就要印出来的……怎么?你觉得有些冷,是不是?还是把这外套加在被上好些……让我快去把那传单修改好——但是不要紧,我还可以一面陪你谈话的……

  〔他由内室走了出来,穿着很旧的西装,年纪约三十左右。〕

  唉,怎么外边也是这样的阴暗呢?怕是天要下雨罢?

  〔走到窗边。〕

  或者,或者不会呢……甚么?——

  〔走到内室门口。〕

  你问甚么……几点钟?现在大概——

  〔看身上带表。〕

  哦,已经四点多钟了!已经不早了呢……

  〔坐在桌旁,一面翻阅稿纸,一面向着内室。〕

  是的,我现在预备修改这张传单……你要听?……唉,好的!我一面读给你,我一面来修改……是的,这是干部底人起草的……我们已经决定借明天国庆的日子做一次巨烈的群众运动,这传单就是说明这所谓国庆底意义和我们应取的态度……——哦,你还记得三年前五卅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我们两个一块儿做传单的情形么?那时我们两个都被举为起草传单的负责人,我们两个在闸北—间亭子间里面对坐了一天,你把你起草的稿子给我看,我把我的给你看。哦,那时候我们两个真起劲呢!我们不是费了一天的工夫,做了有十几种传单吗?那真是可纪念的一天!……甚么?你说?……当然我那时那样起劲,一半是工作上的需要,一半也是因为有你在我底旁边……那么,你那时的起劲呢?……笑甚么?说呀!……叫我想?……哈哈!那么也是因为有我在你旁边的缘故了……哦,我们那时真好!光阴真容易过!那天我算是第一次和你单独地坐在一块儿工作,自从那天以后……甚么?是的呀!光阴真快,真快,真是一点也没有觉得,我们共同生活已经要满三年了呢!……那里底话!瞎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会死了呢?你要静养才行!等到你病好以后,我们还同从前一样,一块儿工作,那样多好呢!……哦,好的!我一面读给你,我一面修改……

  〔读传单原稿。〕

  “被压迫的劳苦民众!
  今天是所谓国庆的日子,市政府传来了政府底命令,要全市都一致地挂旗庆祝——当然我们都这样的做了。这在表面上看去,今天确是一个非常光荣的日子。
  但是,一切革命的被压迫的劳苦民众,应当认清今天这个日子底里面。这儿所有的光荣,只是他们少数特权者装点自己门面的幻术。和我们底实际生活是全不相干的。他们一面在……”

  〔取笔添写。〕

  这里须得添几个字——
  “他们——那些豪绅地主资产阶级———面在屠杀农工,在帝国主义底面前献媚,一面却又大吹大擂,说他们已经统一中国,说他们为民众造了许多的利益。
  所谓国庆……”
  唉,这里又得加一项——

  〔写。〕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不能不正式地来把我们底假面具揭开。所谓国庆……”
  唉,不——

  〔写。〕

  “我们决不否认,所谓国庆这个日子在过去历史上的意义。我们一点也没有否认这个。我们反对的是豪绅地主资产阶级借着这仅在过去历史上占有意义的国庆来发表他们底反动言论——为巩固他们自己地位的反动言论以欺骗民众。
  我们只听见他们口口声声地说是为民众造了许多的利益,但是民众得到的是甚么?
  我们看:工人得到的是失业!农民得到的是兵灾,是匪祸!兵士得到的是几万几万的死亡,是死不掉的却八九个月得不到一点薪饷!商人得到的是苛捐,是杂税!所有的苦力及贫苦民众得到的是无衣无食,冻死饿死!——够了,这就是他们给民众造得的利益!
  甚么叫‘裁减兵额’?甚么叫‘励行自治’?甚么叫‘已得友邦之谅解’?他们口口声声地这样欺骗我们,用这些官样的文字来欺骗我们……”

  〔电话铃响。〕

  哦——

  〔他站起来去接电话。〕

  阿劳!阿劳!是那一个?……是……李颇洪?哦,我是张白甫……甚么事?……哦……哦……我正在修改,不过大体都很好,没有可以大修改的地方……你马上就可以来拿……是的,马上就可以……再没有甚么事吗?……哦,好……

  〔他复坐在桌旁。〕

  〔向内室。〕

  ……没有甚么!就是他们催我马上把这传单修改好……呃?是呀,并没有甚么十分可以修改的地方……不过总得看一遍——你现在觉得好点吗?……呃?……啊,有这样的事?听了这传单可以使你的病轻一点?……那么,多做些这么的传单给世界上有病的穷朋友们去读,岂不好吗?有钱的人得了病,可以住病院,可以请医学博士,那么,我们穷人就靠这种传单来治病罢!哦,的确的呢!这传单可以增加我们底抵抗力,可以复活我们底血轮,所有妨害我们健康的微菌,都要被它杀死呢!……甚么?……好,不说了,我读,我读!我希望这张传单读完,你底病就可以痊愈,那便又多一个做传单的人了……好,我读……

  〔读。〕

  “……用这些官样文字来欺骗我们,不过,我们是有眼睛的,我们看:各地底军阀都正在秘密地募兵,秘密地输入军火,以作互相冲突的预备;他们之间每一个都想得帝国主义底宠幸,都想无限制地获得卖国的整个权利。资本底魔力使他们完全不知耻地投身在帝国主义底膝下了!现在全国已被他们造成了全副帝国主义侵略的局面!——这样,试问怎么样去裁兵?怎么样去自治?还说甚么‘得友邦之谅解’!笑话!真是笑话!”

  你说?……是的,做得的确不坏呢……嘛?……我不大知道,大概是适才给我们打电话的李颇洪起草的罢……是的,他是干部新任的秘书……

  “一切革命的被压迫的劳苦民众,应当认清我们目前所处的地位。我们决不能让人永远这样的欺骗,同时我们须知道这些事实只是证明革命运动快要达到一个新的高潮!我们要加紧我们底力量,努力地团结起来推翻一切反动的势力!

  所以,在今天这个仅在过去历史上占有意义的国庆中,我们决不容反动派借来发表蛊惑我们的种种言论。我们决不受他们底愚弄,赶快组织自己,武装自己,坚决地向敌人进攻以实现自身迫切的要求!”

  〔电话铃响。〕

  又是甚么?

  〔接电话。〕

  阿劳!阿劳!……那一个?……是的,我是张白甫……甚么?..…呵!怎么弄的?……是刚才发生的吗?……真糟!真糟!那我们明天用的传单岂不是不能发了吗?……这真糟!是怎么弄的!……甚么?还有?第四?……不是?……啊!第十!那么,明天怎么办呢?……哦……哦……好罢,弄好了的时候再告诉我……
  哼——

  〔向内室。〕

  ……不要问罢!真糟透了!我们底印刷机关被破坏了!……说是刚才发生的……呃?当然是司令部方面底人……那里只能捉几个人呢?全部印刷机关底同志都被捉去了!……当然!门当然被封了!……呃?……是呀!明天底传单不能发了!——我刚把传单看完,只剩到最后的口号了,真糟!马上便发生了这件事情!……明天底运动自然是还要实行的,不过同时我们第十区底机关也被破坏了呢!……是呀!第十区!……所以糟呀!第十区是工人区域,我们明天群众运动底几个领导的人都在那儿……甚么?……现在有甚么办法!颇洪说是他再找人去问,看现在底情形,明天到底能不能实行运动,他等一等会再给我打电话的……那还用说!当然他们是调查出了我们明天的准备了,所以今天下午到处都搜查呢……呃?……这有甚么!他们底侦探多得很呢!当然可以调查出我们机关的地方——哼!这些王八蛋越来越凶了!但是他们真是在做梦!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民众弹压住了吗?真是在做梦!……嚦?……甚么?……哦……哦……唉,那个我想倒不会的。我在民报作事已经很久了,同事都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都以为我同普通报馆里的编辑一样,是一个没有甚么思想的人。我想我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几点钟?

  〔看表。〕

  已经六点钟了——但是颇洪怎样还没有电话呢?

  〔很焦躁地走来走去。〕

  ……唉?怎么能不急呢?不知道明天到底怎么样……

  〔忽向外倾听。〕

  街上在卖特别号外!大概是说我们机关破坏的事———但是不会有这样快罢?

  〔他走到窗边伏在窗口向外喊叫。〕

  喂,号外!号外!——几个铜版?——好,三个,拿一张来!

  〔由窗外接拿了一张号外,一看不觉大惊。〕

  啊!奇怪!——真奇怪!你底话验了!怎么这样的事竟然发生了呢?……

  〔读。〕

  “民报馆今午被查
  今午十二钟左右突有司令部人员十余名至民报馆调查,据云该报馆匿有重要人犯。但搜查结果,一无所得,恐系该犯已闻风先遁。该报馆经理亦被逮去数小时,至下午三钟许始行释放云。”
  这——

  〔电铃急响。〕

  唉……

  〔接电话。〕

  阿劳!阿劳!……是的,是的,我是白甫,你是颇洪吗?怎么样……啊!……啊!啊!……那么……走?我怎么能?我底女人病得很厉害呢……你马上走?为甚么?……啊!啊!……那么——喂,那么再请你调查一下,好吗?……立刻就要?确实吗?——喂——颇洪!颇洪!——阿劳!阿劳!——喂!——

  〔他无法可想地丢开电话,坐倒在椅上。〕

  〔向内室。〕

  哼——哼

  〔无气力地。〕

  是的,你底话验了!适才号外上说他们要捉的要犯就是我……是———颇洪得了个确实的消息,说他们已经知道我的住处了……说他们立刻便要到这儿来捉人呢……甚么?……颇洪?他也逃了!他说我们底干部都也被他们知道了!……你说?……我不走!你底病这样厉害,我怎么走得开呢!……哼——哼——不!——我不走!……不!——不走……

  〔忽然跳了起来。〕

  甚么?甚么?你千万不要动!我听你底话!我听你底话!

  〔奔到内室。〕

  〔在内室说话。〕

  〔颤声。〕

  我听你底话就是……你千万不要动……我走,我走……但是让我把外边那些传单印刷品烧了再走……好,我快……我快。……你千万不要动!我很快的!很快的!……

  〔跑了出来。〕

  〔检桌上所有印刷物。〕

  但是,这个烧了真可惜了呢……这个也得烧……这个……

  〔跑向内室。〕

  啊!你千万不要动!我快!我快!

  〔又跑了出来。〕

  马上烧——

  〔又跑了进去。〕

  我在听你底话呢!……马上……马上……

  〔又跑了出来。〕

  〔很紊乱地掬了一堆印刷物放在地上点起火来。〕

  哦,我在烧,我在烧……马上就完……就完——

  〔忽然一个剧烈地打门声。〕

  啊!——

  〔打门愈急。〕

  啊!——来……来了……这样快……就来了……

  〔打门更急。〕

  这——这怎么——办?……

  〔他在忙乱中把房中四面所有的印刷物的纸堆一齐点起,全场立地被烟火所罩。他绝望地茫然地扬着头端立在烟火中间,有如受牺牲的一个圣者一般。〕

  (幕)

一五,十月,一九二八,夜半,脱稿。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