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王独清
知道自己
王独清
(1928年3月15日)
我们应该伤心,十二分的伤心!我们处在这样的一个有意义的时代。我们住在处于这样有意义的时代的中国,我们,以文学家自命的我们,以作家自命的我们,却不见有一篇代表时代的作品,不见有一篇代表时代的中国的作品!
从前希腊古代有一句格言说道:“知道你自己”。这句话我们不妨用来作现在我们底格言。因为我们统统是不知道自己!
听了我这句话,你要是反驳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我知我自己是人,我知道我自己是中国人!”那你便是在诡辩!那你这种不愿意自省的小资产阶级的傲骨,使你到死都不知道你自己!
我所说的“知道你自己”不是要你知道你自己是人或是中国人。我是要你知道你自己是甚么时代的人或是甚么时代的中国人。
到底我们所处的是甚么时代?在这儿,我觉得用不着详细来解说,我们只须简简单单地一看事实便能立刻明白。我们只简简单单看我们中国底事实罢:帝国主义对于我们的侵略,屡次剧烈的惨案,我们伟大的罢工运动,政治上出人意料的突变,空前未有的屠杀,历史上第一次的大暴动……——我们只要睁开眼睛去看,不知道有多少向我们说明时代的事实。我们只要睁开眼睛去看,我们立刻可以明白我们是甚么时代的人。
然而,我们不愿意去看,我们一点也不愿意睁一睁我们底眼睛,我们只知道作梦,我们只矜持着我们底矇眬矇眬又矇眬,不怕时代怎样的摆在我们底面前,不怕时代怎样的在招致我们,我们却只是不管,不管,不管!
这样,当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是甚么时代的人,永远不会产生时代的作品。
我们处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许多血淋淋的大事件在我们面前滚来滚去,我们要是文艺的作家,我们就应该把这些事件——地表现出来,至少也应该有一番描写或一番记录。我们要真是以文学作家自命,那我们就应该这样。因为一个文学作家决不是写一写自家底生活可以了事,也决不是唱一唱无可奈何的哀歌所可了事;文学作家是要把捉住他底时代,是要用直观来把时代一切伟大的事实包括在他底作品之中。这儿没有甚么Spieltrieb,没有甚么“jeu de mots”,没有甚么inspiration,没有甚么“为艺术而艺术”,这儿只有研究,只有体验,只有下刻苦的工夫。
我们,自命为文学作家的我们,有一个最大的病症,便是不能吃苦!譬如上海这个地方,要算是最复杂的一个都会。我们要细细地考察和分析时,那我们底眼前不知道要涌现出多少刺激我们的材料:土豪,劣绅,买办阶级,资本主义走狗……应有尽有;公司,酒店,旅馆,娱乐场……应有尽有;工人,苦力,乞丐,娼妓……应有尽有;工厂,牢狱,巡捕房,贫民窟……应有尽有——真是说不尽,说不尽!这些材料都在我们底眼前,我们可以用来制造种种的文学,或是曝露,或是叙述,或是宣传,或是煽动,任何方面都可以使我们写出伟大的和强有力的作品出来。况且历史上最动人的事件像五卅是发生在上海,使我们受刺激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但是,奇怪!我们常住在上海,我们所有的文学家都聚会在上海,然而不见有一篇那样的作品!住在这样的一个都会,我们底文学作品反而是些不成器的赞美自然和无聊的陶醉恋爱的断简残篇。这真是一桩怪事!我真不知道我们底文学家都在怎样生活。我们底文学家都在作些甚么!或者那些赞美自然和陶醉恋爱是我们文学家和他底爱人游公园时所得的灵感,那么,我们底文学家真算是健忘又健忘了呢!上海底公园是谁的?上海底公园是怎样有的?这层,我们倒不能不佩服我们文学家与现实隔绝的本领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们只愿个人享乐,不愿考察我们底社会和分析我们底环境,我们最大的病症便是不能吃苦。
“吃苦罢!”我觉得我们在中间有提出这个口号的必要。
但是,我们却要禁止伤感,禁止愁叹。我们底态度要和炭坑里和生死奋斗的工人一样:除了紧张和严肃没有别的。我们须得深深地忏悔,深深地反省。现在的自然已经用不着我们赞美,恋爱也用不着我们陶醉。我们今后所有的时间已经由个人而转变为大众的,由安静的转变为斗争的了。我们要是不想在这种时间中生活,那我们只有去死,只有去自杀。
我们已经只是矇眬,矇眬便是作梦,作梦便是糊涂。我们是不曾知道我们是甚么时代的人,我们不曾知道我们自己!
我们要吃苦!我们要知道我们自己!
一五,三月,一九二八。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