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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雁——航行通信
王独清
(1927年5月26日)
仿吾
何畏:
和你们别后又快要半月了。我由广州走的那天没有看见到你们,至今还觉得像忘记了一件东西的一样。你们大概都还是照常的好罢?
我走的那天,除了曼华以外,送我的还有碎声夫人和国凤女士,我这个人可以说完全被伤感宰制了。无论遇见甚么事,总是一味地伤感,结果除了些眼泪与病苦而外,甚么也得不到。这是我一生不能发奋的大原因,怕也就是我要短命的征候罢。我这次离广州,特别又陷入了这种境地。我被小艇送到船上,心中的落寞真达到了极点。仿吾曾喜欢我从前做的那几句诗:
雾濛濛的阴雨满天,
无数的帆船都摆列在岸边。
我没有一个人陪伴,
独提着破旧行囊快要上船。
当我那天上船的时候,真是这种情形,你们想我怎么能不凄楚,怎么能使伤感病不再发作呢?
上船以后,只是睡觉。船行共有七天,这七天之中我可以发誓,我没有笑过一次。和我同房的某君兴致很浓,每天和住在邻房的他底同乡饮酒填词。据他自己对我说,他是他们县中的一个才子,他填的词没有人不说是好的。蒙他看得起我,把他底词稿由箱中取出叫我细读,我想推懒都不能够!他守在我底旁边,要我把他底词一首一首地读完,结果自然是要一个绝大的赞赏。他这种专制高压的手段,逼得我不能不走虚伪的路,我把他底词稿每页都翻了一翻,眼光只在每页上稍加停顿,就这样,把稿子交还了他,说了几句他想听的话,才算完事!“朋友,恕我罢!”我心中这样说。
我对面的房子住着两个年青女子,这也引起我同房的某君底兴会。他有一天为对面的两个女子填了十首词,拿到我底床边来叫我读。
——对不起,现在我要睡觉了。
——你真是个道学家呢。
——拿来!我读就是。
他底激将法真不坏!我是宁可做我不愿做的事,不愿作个道学家的。
到香港的时候,正是晚间,我只上岸发了信,便又上到船上来。我经过香港总有四五次了,只有这次的那晚真觉得不安。我也不知道是甚么原因,我站在船楼上望着对岸的灯火和在暗中摇动着的帆船,我底哀愁直要把我掀到水中,我又犯了我底旧病,恨不得耸身跳了下去。这时的情绪,我都叙在一首诗上:
黑夜已罩在了海上,
一切都在暗中隐藏。
诱人的是这天上的星斗和对面底灯光,
辉煌,辉煌,辉煌……
我一个人站在船上。
唵,我不知道是飘泊,还是逃亡?
黑夜已罩在了海上,
一切都在暗中隐藏
只有那些远处的帆船还在隐隐地动荡:
渺茫,渺茫,渺茫,……
我一个人站在船上,
唵,我不知道是飘泊,还是逃亡?
其实有甚么诗好作?我回到中国要一年多了,我才感觉到我在回国以前的思想都是在做梦。何畏!你不是说过么?你说:“独清,你错了,你生在中国!你底诗,怕终得不到能了解的人;你底生命,怕也终得不到能了解的人。”本来生在不需要诗人(总之不需要文学家)的现在中国,还谈甚么了解不了解,只要社会上少赐些酷刻的讥评的讪笑已经是大幸了。譬如你,何畏!你确是一个有诗人天才的人,你发表过的诗量虽是多,然而没有一首不是“纯粹的诗”的。你现在好像再不作诗了,这大概也怕是因为现在中国不需要的缘故罢?
说到中国人了解文艺的程度上,有时使你不得不灰心,使你不得不生愤。仿吾!怪不得你提到中国现在的批评便要发气。记得去年北京某报上批评我底“吊罗马”一诗,曾说我“不该用外国典故”,我真不知道这位批评家是一种甚么头脑,他大概是叫我题目在“吊罗马”内容去“咏中国”罢?我们中国人底主观癖怕要算是世界第一,凡自己看不懂的,都可以说是“不该”!不要说批评,就只以鉴赏来说,你看时下几篇被人称赞的作品,哪一篇是真正有永久性的?像“聂嫈”,像“函谷关”那样真有永久性的作品,却向来没有听到人称赞过一句,再像达夫最近在月刊上发表的那篇“过去”,无论表现方面,描写方面,都是完美的,可是还没有人真正注意到。
达夫底那篇“过去”,真要算是他作风底一大转机。我们读了这篇小说,觉得达夫是再生了,他从此又有了新的生命。他能那样去描写堕落女性,但这种堕落女性却不是寻常的,在这里又涌出他表现的手腕。总之这篇作品充满了俄国作家的风力,我以为它是有永久性的。
我在船上最苦的就是过了香港以后,我底心脏病本来已经沉重,哪里又经得起船受风浪时的摆动?我直挺挺躺在铺上,连身子都不敢翻转。因为我底书一本都不在手边,便向邻房的人借两本书,打算好在铺上睡着闲看。我底邻居当然也不知道我是谁,他很热心地拿过来两本书给我,等到我接着看时,原来第一本是“沉沦”,第二本是“落叶”。我只好对他说这都是我看过的,但是他说还有,却又忙着拿过来一本“爱之焦点”。这使我再不好不留下了。他说他还有一本,被同舱的人借去看了,明天再拿给我。等到明天,他真拿来了。但是惭愧,却是一本“圣母像前”!我想看书的目的终是没有达到。
这次在船上使人最不能忘记的便是船停在香港时,英国人到船上来查关,上船来的只一个英国人,却是不动手的,动手查的是两个我们中国的同胞。这两个同胞真是过于尽职了:一上船便叫骂了起来。我同房的那位因为开箱子时慢了一点,已被我们底一个同胞打了几拳,及至查到我时,我们底一个同胞忽然低声对我说:
给我五块钱,我便不查你了。
——你查,你查!钱是没有的!
经我大声地回答了一下,他却瞪着眼一句话也不再多说,只把我底行李一件一件地看完,便径自走了。
仿吾哟!何畏哟!我底同胞们原来就是这样的!
到了上海,心中更觉得不能安定。达夫虽然有了Amour了,但是他底病却特别的厉害。伯奇也在上海,都很无聊。我自己底命运是定了的,除了流浪,怕也再得不到第二种生活了罢。唉唉,流浪也好,在现在的中国,你不流浪,还想作甚么呢!——其实在现在的中国,还是快死的好,所以我在希望我心脏病底病力加速,使我底心脏早点麻痹!
独清
二六,五月,一九二七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