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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欧消息
王独清
(1923年5月18日)
〔说明〕本文最初刊载于《创造季刊》第2卷第2号,1924年2月28日出版,署名:独清。
伯奇:
前寄你的《法国画集》想已收到。我一直到今日,才践了一半约,给你买了一本你所要的尼采底著作,今早已付邮了。
我自接你在去年写给我的信后,直到今日尚未答你,实在问心不过,现在且和你稍微一谈罢。
“生之不安与爱之痛苦”,你以我底境遇与性格这样推测;你又自信你能了解我:伯奇,我读了由你底手中写出的这几句话,我便毫不迟延地慨然承认了。我到法国以后的生活,伯奇,我望你不要问我,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来答你!我觉得我不是个人,是的,那么就是个罪人!我在颓废的生活中每每发着痴想,想有那当mephistopheles埋Faust时天上所喊的“这个是过去”的声音来向着我,后来索性自己喊着给自己听,但是一天一天地这样挨过,今日是过去,明日又是过去,终不见有新的拯救……
这去年为止的已往之生活,说来只令我身上起些痉颦,但是,伯奇,现在那确是过去了。去年你所称的那离奇浪漫的事就是那段生活的epilogue。唉,过去!我底心血与眼泪浸染的过去!我不敢怨人,我只回头向着这条来路上寻些我罪恶的遗痕装点我生命上底污色罢!卢梭在他底La Nouvelle Heloise中曾说自杀是从压迫之下以求己身解脱,决不是不合理与不自然。我最痛苦时的感想也是如此。disillusionment会我来了,我怎么能不想死呢!
我是喜欢读魏莱奈(paul verlaine)底诗的。他底《智慧》(Sagesse)诗集中第三篇第五章真如咏我去年以来回忆的悲哀,我每读这首诗时,眼中就满了热泪,我又用我带哭的情调把它译了出来。伯奇,你要知道我到法国以后的生活么?我就把这首诗写出答你罢:
一个黑暗的久眠
堕入我底生路:
沉睡呀,一切的希望,
沉睡呀,一切的羡慕!
我既不能见所有的物事。
复将苦乐之记忆
一并遗失……
哦,这么悲哀的历史!
我是在空虚之墓里
可为手推动的
一个摇篮……
无言,无言!
但是我却决不像魏莱奈那样投身于宗教去寻安慰,因为我早就厌恶那非理性的ecstasy。我很想在痛苦中捉住我底life-force。我很想如尼采一样地向我自己狂叫:
Oh meine Seele, ich Wusch die Kleine Scham und die Winkel-Tugend von dir ab undüberredete dich, nackt vor den Augen der Sonne zu stehn.
是的,“琐屑的惭愧与狭小的道德”是应该除去的。我想凡是力量强的人都是如此,这却不一定是egoism呢。
但是,伯奇,你以为我真能这样么?我果然能勇猛的这样做去,那倒是你所说的“悟得的光明”,也就如尼采所说的“立于太阳之前”了;只可惜我底生命非常疲倦,送不走的languishment只缠着我……唉,伯奇,这不是要导我入于极危险的境界么?自然,我可以发誓,我决不是像Merezhkovski所描写的Leonardo da Vinci底那位弟子;我是决不肯回身再走原路的。我现在并不是彷徨。我现在只是急欲要走上新路而没有勇气,我底焦燥与愤恨使我不停地望着厌世的斜径:虽然我始终执着人生,但melancholia发作厉害的时候,便禁不住要喊几声“tedium vitae”(Tacitus语)!
伯奇,前年我给你写信,还是那样热恋着现实现在却如此悲观,你怕也有点诧异罢?这大概是由于境遇忽然变迁的缘故,这种病态的矛盾令我生了无限悲哀,去年的一天秋夜里,我一个人在莱因河边散步,那时月儿已高悬于无一点纤垢的空中,我踏着地上的枯叶走来走去,一阵无名的伤感刺着我底心。当时月下的景色很像我离日本时和你话别的那一夜,我便不觉洗着眼泪吟出一首诗来:
伯奇哟,你在哪儿呢?
月儿是这样的洁白,
正如我们别时那夜的景色。
啊,我们别来不是已四年了么?
但是,伯奇哟,你底朋友可堕落了!
四年来不停地飘泊的我。
正如这地上的枯叶
任秋风忽东忽西地磨折……
伯奇哟,我们能不能再见呢?
啊,你底朋友怕要成misanthrope了!
不过我虽是这样悲观,但我底意志却是不变的:就是捉住我“生命之力”在活动的人生路上猛进。——若是我终于没有勇气,那我就死在这条路口上,也决不走原路或厌世的斜径!
也是去年的事了,我又独立在莱因河边,由能看见斜阳的时候一直到夜幕落下,我底心的地平线像要被汹涌的忧潮冲破,水在我脚下发着激湍,我在这不得已的时候忽想起曹子建底两句诗:
去去莫复道!
沉忧令人老!
我不禁吃了一惊,忙把我底心收定,因为曹子建底暗示,我便很快地把当时的情景缀成了一首五言诗:
嗟尔莱因河,碧流何所之?
夕阳沉暗彩,令我长相思。
一别成永别,后会不可期!
此景犹昨日,昨日话别离,
别时无他语,但有双泪垂,
今日偶低首,班痕尚在衣。
我本负罪人!何苦觅相知!
我颜尚如玉,我发尚如丝,
我身尚少年,何不努力为?
愿弃昨日愁,愿弃咋日痴,
昨日且行恶,咎深不能辞!
所幸有今日,立身或未迟。
收我巧盼目,收我妖冶姿。
愿以人间苦,被我不善肢!
夕阳已远去,夕风野空吹;
河流作激湍,听之增我悲。
我其如此河,逝者不可追!
不及待明日,欲去应急驰!
感此决我心,努力当如斯。
风犹咽声哭,死叶脱旧枝。
我去复回首,向河重致词:
尔其勇尔流,长泻勿断时!
我亦如尔流,不令岁月遗!
努力复努力!对尔以自矢!
伯奇,据此你也可以看出我底境遇与意趣了。你说的“生之不安”,那我自然是感受最强的;“爱之痛苦”呢,也是不错的。不过经过太复杂了,我不愿意多说来扰你。去年我曾想译希腊古代诗人Anakreon底遗集,他底melos现存于世的只有一卷,我以为是不大费事的,谁知译了少一半,又厌倦了,一直搁到现在还不曾继续。其中有一篇《爱情》,自然,他是咏Erôs的,不过我很喜欢读它,我想承认你所说的“爱之痛苦”我不妨把我那篇译文写出呈你,作我对你所推测的满足的表示,你可愿意读么?
爱情
正时夜半时候
天上的“牝熊”
追看傍它的“牧牛”,
人类传下的可死之裔
都方在睡眠中存留;
“爱情”便趁此刻到来
把我底门叩了又摇,摇了又叩。
我问着:“是谁做出那样的响声,
惊破了我底好梦?”
那不幸的人儿答道:“开门罢,
我是个被难的孩童,
被暴雨淋得又湿又冷;
我特来把你投奔,
为的是你最懂交情。”
他底话打动了我底心,
我燃起我底灯,
开了我底门,
急忙把他迎进,
哦,他原是个有翼的人。
他带着一张软弓,
一个湿了的箭筒,
一枝插在筒内的羽箭
像是还未曾使用,
我把他扶在我底灶前,
替他把小指儿烘温,
我一手替他料理,
一手便抱住了他底额发。
等到他四肢儿发了暖,
他底口儿忽向我吐出恶言:
“我想借你底身上
试我这雨淋过的羽箭,
看它有没有被水浸弯。”
他不管我是怎样,
先忙把他底弓儿满张,
我好似被蜂猛刺,
疼痛即刻布满了心脏;
他却用着讥讽的腔儿说:
“我底主人哟,
把你护我的好意一齐给我,
这根箭倒还不错,
一直就穿进了你底心窝。”
唉,你来信本要我“吐泻光明”,我怎么却只用这些牢骚话来噪聒你!我还是把我最近的状况稍报告你一点,伯奇,你大概也愿意听罢?
最近我有一次旅行,倒很有报告你的价值。今年四月间,华林因为我底心境一天一天地不好,他便约我去游意大利。伯奇,这真是一件有兴趣的事。在欧洲若有人游意大利,莫有不惹他人羡慕的。这实在因为意大利是文明的旧地,那些伟大的建筑,及各muses所藏的那些著名的雕刻画品,无一不足供美术家考古家的徘徊留连。自来许多诗人著作家又莫不甘必跋涉去到那里寻他们底inspiration: Rabelais,Goethe,Shelley,Byron,Châteaubriand,Ruskin,Stendhal……等都莫不是与意大利有关系的人。华林他是个esthéticien,当然对于意大利早有切实的研究,我此行有他指导着,真算是难得的机会。——我底心境也竟因此变更了好多。
意大利太大了,我们没有全游的能力,我们只筹划定专游两个最要的地方:第一便是Firenze(即Florence),第二便是罗马。前者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后者是古代文明的遗址:这两处能详细的游历,我们已是很满足的了。
一九二二年四月一日我们由法国里昂动身,此晚宿torino。第二日经过Asti,alessandria,Genova……等地在Pisa换车,我们得以略为游览。下午四时始到Florence。
这一路风景甚佳,火车沿地中海前进,那明媚的广波好像导引我们的一般。我对于Florence很是怀慕,因为那里是人类再生之母。我也正想使我再生,故急欲投入母怀。那里又是Renaissance一切诗人艺人聚会之地,尤其是我向所崇拜的那位诗圣但丁底故乡。我坐在车中想起但丁底一生,又想起我自己底过去生活,不禁向看眼前的地中海叫道:
明媚的海波哟,
你导我前行。
我看见你是那样的清澄!
我恨不得跳在你底怀中
把我这罪恶的身子洗净,
然后呀,再去拜访但丁!
哦,但丁不是exile么?我国底屈原也不是exile么?这两个诗人是我生平最倾慕的:他们底力量都是“诚信”,你看但丁对于他所受的Beatrice,你看屈原对于他不舍的楚国,那种终身不移的精神是怎样的可以令人起敬呵!这两位诗人底身世相同,事业也相同:都是诗人而政治家,都不见容于故国,“Divina Comedia”与《离骚》都为诗作之祖……他们那么伟大的诗人竟被流浪的生活送了他们下半世的余年!哦,我所羡的就是那种生活!哦,我已得到这种生活的兴味了!我愿我常常流浪!——伯奇,我坐在车上,不停地这样乱想,并且像起你从前赠我的诗,你在诗上说出你望我“给世界添些活气”的热忱,我又不自禁了,好像对你说话似的口中念道:
伯奇,你知道么?
我慕的是但丁,
我爱的是屈原,
我羡的是他们放浪的生活!!
你教我给世界添些活气,
我怕没有那样的能力。
但是我作个exile给你看罢!
我一到Florence,才知道这个城真是世界底宝库;地球上若没有这个城,便要少却许多光辉。怪不得Ruskin不嫌费他底时间著那么一厚册的“mornings in Florence”,——又岂止Ruskin!许多做Florence游记的著作家不用说了,近代美术家把研究Florence成了一生的专门学问,专门著书来讲的不知有多少!法兰西最近很有名的美术批评家Camille mauclair在他底“Florence”一书中竟说这个城是为一切世界上名城之首!这也难怪他那样尊重,我们到了此地,也具有这样的感想呢。
此地的Cathedrale旁之torre即近代画祖,但丁友人Giotto所建者,那样伟大的五色大理石的建筑,真可以炫人底视力。那世界著名的Lorenzo Ghiberti所雕刻的Porta del Eattistero即在其附近,此为盛称的“天国之门”,更是但丁受洗处。
Palazzo Vecchio门前是此地最好的地方。那样高的石楼,四面全是可惊的高大的雕刻,在旁一道白石长廓,直达Arno河边,两旁石柱间皆列着文艺复兴时代及为其先驱(可说都是Florence底人物的诗人艺人)之雕像。那贮藏人间宝物的Uffizi即在此长廊之中。
Uffizi中并不止意大利底雕刻画品,凡英,德,法,荷兰……等文艺复兴时代及最要的名人的作品皆在其内,——真不愧为“珠宝之宫”!
Santa Croce这个数堂,即有Giotto最重要的作品者。但丁,画圣Raffaello(即Raphaël),诗人而建筑家而雕刻家及画家并且最有力量的michelangiolo(即R.Rolland给作传的Michel-Ange),以及Niccolò Machiavell,Vittorio Alfieri……等墓地皆在其中,其墓碑之雕刻无不精美。
…………
我也不一一叙述了。总之Florence给我的印象甚深,而最可耙念的是我自这次游览得到一点我思想上的证明。我从前就有一个想打破自来诗人艺人对于“自然”的迷信之心愿:因为我觉得“自然”底美丑全是由人底情感而生,艺术家不过利用它能容纳人底情感来作创造艺术的帮助,它底本身并不像自来诗人艺人所赞美的那样万能。再呢,“自然”即能安慰人,也是一点薄弱的力量,决不能如艺术可以引起人底Wille Zur Macht(尼采语),我们且着从事艺术的Michel-Ange,即可知艺术对于人生的功效。我与华林相识后,谈到此意,也竟与他所见相同。去年我便大胆很简单地把此意发表出去,可惜国内没有人来切实讨论,偶有一个出来驳我的人,不幸他先把我底意思弄错了。直到今年我有了此次游历,能切实证明了我底这个意见:虽然Florence有出名的百合花,有Soave austero(惠和之南风),但它引人游览不倦的还在它所有的arts。——话太说长了,还是继续说我底旅行,这层意思以后再专篇去说罢。
在Florence住了五天,我们就和它别了。
八日早动身经过Arezzo,Terontola……诸城,近晚时到罗马。
我们虽然在罗马住了七天,但却不容易作报告,因为地域既大,物迹甚多,不知从何说起。世界最大的教堂S.Pietro,我们连去瞻仰数次,且直登至最高层之屋项,我想凡是读过Goethe底“Römische Elegien”的人,到此没有不提醒了记忆力为之朗诵不已的。那正殿上Pinacles之间有一人造的开着双翅的神鸽,我想D’Annunzio咏此地的诗中,所谓
就是这样一个鸽子在金栋之上飞么?
孤独的声儿在幽静中哭着。
大概即指此了。其次数皇宫,Pantheon以及为古昔杀人最多之地的Castel Sant’Angelo,皆有了我们底足迹。大火后所留的残迹:如斗兽场,Foro,以及那罗马末期最有名的浴场等,现在虽只能见些断柱崩壁,但其宏壮的余留,已足令我们想见古代的遗风;即在灰烬瓦堆中拾得一片剩落的石柱之花纹,皆莫不呈现当时伟大的精神。斗兽场中,我每天总要去一次的,我只想把Byron底“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拿来反复地朗诵。我曾入了我底冥想,当时我做的诗中有这样几句:
我像在最高处看见了Caligula,
又仿佛看见了Nero……
啊啊,你西方的桀纣哟,
你总要使人类为你底名字一直战栗到地球破灭时候!
我游各浴场的诗中也有几句:
沐浴之场,
这样的宏壮!
我两眼噙着哀悼的热泪,
俯着身去嗅这Decadence底温泉余香……
好了,好了,我对于我底旅行之报告还是暂且止于此罢。意大利底现状,我倒很想略对你一说。意大利近代的民族真是堕落极了,虽然比较中国好的多,但在欧洲总算差等。懒惰,欺诈,缺乏职业……真不能不令人与今昔之悲。我们在罗马认识了一位意大利新友,他是个新闻记者,待人很诚恳,每晚便约我们至Condotti街上的Greco咖啡店去畅谈。此条街为往昔诗人艺人住居之地,而此店则为诗人艺人之集会所,Goethe,Shelley,Keats……皆常来留连者。我们与这位新友和他底夫人侄女同谈,每至夜深始散。我们还由这位新友得了许多意大利最近政治上实况,始知意大利人民处于最专制的暴权之下,尤其是罗马,几乎无自由可言;而人民又没有一点反抗的精神与能力。我想起D'Annunzio一九一五年五月在Regina旅馆演说中之警句:
我们已被人很满足的以考古的兴味爱了。我们已充分成了一个游览与新婚旅行之国了。
意大利近代确是惹人兴这样的感慨。我曾想去会D'Annunzio,可惜他不在罗马。
我忘记了先对你说罗马底美术,我们研究出它确是受了两种影响:第一自然是希腊,第二便是Byzance(mosaïque)。
还有一件事,在罗马我得去看了Shelley与Keats底寓所,现在为英国人看守,地址即在Greco咖啡店附近,此当是Shelley先居,后Keats复来养病。Shelley室中尚有他底夫人Mary及Byron底画像。Keats室中,我留的很久,我在他底书案之前向着壁间的挂像不停地凝视,我在我追悼的心情中像受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引力,我毫无疑惑地喊了出来:
Keats,你那么年青就死了么?
听说你是吐血而死,
这儿可就是你吐血的地方么?
听说你是诗作过劳所致,
——这样美丽的死哟!
啊,何日才是我吐血死的时候呢?
我这次游历,以Florence印象最深,所得的诗章亦不少,我以为但丁是Florence底灵魂(Florence城中各地,凡但丁诗中咏过的,现时皆用白色大理石将其诗句镌于壁间),我想写一卷游记,把我所得的诗章插入,书名《但丁故乡之游》。但还未动笔,若幸而能写成时,当寄给沫若或成仿吾或你。
现在寄两张画片给你和沫若,这是我这次游历的纪念。昨日接到《创造》第四期,适巧看见沫若底《好像是但丁来了》一诗,我便顺手把这句写在赠他的那张在Florence全景之前的但丁(即但丁去其故乡时)像上。
这封信不自已的写了这么长,你大概也看倦了。我自这次游归,心境稍有变迁,但华林拟不久由雅典归国或先赴斐利滨,我又要寂寞了!我自己呢,觉得到处都不能住!虽然近来心境比去年稍好,但悲哀仍不时地来吻我。不过我底心是决了的,不管遭遇是怎样困苦,destiny怎样捉弄我,我也是要走我底路的。我最爱读屈原所说的: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
长顑颔亦何伤!
伯奇,你不是说要给我告诉你底近况么?我等着呢。
独清
ー九二三,五,一八,莱因河畔。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