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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之艺术家——破除“自然”底迷信
王独清
(1922年5月31日)
〔说明〕本文首次刊载于1922年7月13日《民国日报·觉悟》第7卷第13期,后又转载于1922年10月1日《学艺》第4卷第4期第1-3页。
前天有一位新相识的朋友,问起去年我译的太戈尔底《新月集》,我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业,现在我对于太戈尔底艺术,已不十分满意了。
我不满意太戈尔底艺术,就在他过于依赖自然。
本来这种依赖性,也不止一个太戈尔,近代的艺术家多是如此。故有人认自然为产生艺术底原料,甚至于说自然是艺术底制造厂。其实这都是错误,这都是迷信底病的状态。
自然实在不能制造艺术;能制造艺术的是人生,是艺术家底本身,是艺术家本身底情感。
老实说,自然是没有美丑的。我们说自然美,都是用艺术底眼光去看自然,你试对野蛮人谈自然底美,我敢说他是一定不懂的。艺术底发生,全在个人底情感,若不向自己本身求艺术,只去依赖自然,这不是错误是什么?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这把自然写的多美!但是我们要知道这两句诗决不是全由“柳絮”与“桃花”产生出来的;若是诗人底心中未曾有“颠狂”“轻薄”两个观念,写出来就不能这样美了。柳絮遇了风,是一种无意识的摆动,诗人却偏要说他是“舞”;桃花落在水上,被水力冲动,诗人却偏要说他是“逐水”;若是没有诗人这种感情,只是柳絮与桃花,那里能生出这样的好诗?
你觉得韦应物底《滁州西涧》美么?你觉得杜牧底《金谷园》美么?但是你不要忘了他所寄托的情绪!
你觉得Verlaine底La bonne Chanson第六章美么?你觉得Dehmel底Ueber Den Sumpfen美么,但是你不要忽略了他底Mood!
还有,你携着你底爱人在花前散步,你就见那花也向你表示快意,这时候你要做诗,写这花定是含羞、微笑;明日你底爱人变了,你偶自独游旧地,一见昨日迎你的花,便不能抑忍,吟出几句极失望的悲歌,你便不得不说这花是含愁、欲泣;——花不曾更改,你底情绪改了。
哦,“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这真是一个情绪与自然底说明呵!“Tout suffocant et bleme, quand sonne I'heure, je me souviens des jours anciens et je pleure;”这就是诗人底亲口供状呵!若心中没有那个“面”和“眉”,一见芙蓉和柳,决不能垂泪的。若没有“jours anciens”,就是听见sonne I'heure,也决不能pleure的。
“自然”,我承认他能容受我们底情感;我承认他能帮助我们创造艺术。但我决不承认他能给我们情感;我决不承认他能产生艺术。——“情化的自然”,是要用我们人底情去化他哟!
Gods,这是过去艺术家底错误。因为他们不懂的自然容受人底情感,故以为自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现在我们既知道一切都起于自己本身底情绪,自然不过仅负容受与帮助底责任,那么我们若再蹈过去艺术家底错误,那就是自欺的艺术家。用自欺的方法创造艺术,还有什么价值呢?
过去的错误,就是不知道自然与情感,如同人在船中看岸一样;船虽移动,人却只见岸离船而去,其实只是人底本身走了。
过去的错误,就是不知道自然与情感,如同人与镜一样;镜中底人忽笑忽啼,看去毫无假饰,其实只是人本身底影子!
未来之艺术家,与其“作自然底赤子”(太戈尔语),不如作情绪底赤子罢!我愿未来之艺术家再不要依赖自己本身以外底事物,再不要陷于过去的Illusion——快破除“自然”底迷信罢!
(附言)这篇文字,本是我与同志华林研究中底谈话,因自信这个意思颇有发表底价值,故节要写出。我希望国内愿作未来之艺术家的人,不要看轻了这件事,还得给一个切实的讨论。
一九二二,五,三一草于法国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