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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怎样写历史传记的
托洛茨基
(一九三五年九月)
八月五日的《真理报》以很大篇幅纪念恩格斯逝世四十周年。可怜的恩格斯!他实在不该受到这种嘲弄的。恩格斯不仅赋有天才,他又富有责任感,是良心的化身。不论在文字工作或者在实际事务中,他都容不得马虎随便,容不得不切不实的作风。当他整理马克思的遗稿时,他实实在在是连每一个逗点都不放过的;为了一些次要的拚音方面的错误,他也要跟人书信往还,弄得一清二楚。可是莫斯科官僚们的中央机关报却对这位伟大的思想家与作家用一大批文章来糟踏──这些文章里到处让人看到那些有倾向性的,以及所谓标准化的谎言,同时又看到一些并非存心的,祇由于无知、粗疏乃至不负责任而产生的谎话。为甚么要这样糟踏人呢?
那篇社论说:「当攻击资产阶级革命街垒战的枪声尚在回荡之时……马克思与恩格斯早已指出了无产阶级那个崇高的形像,那个掘墓人……」。这里所提及的「资产阶级革命」究竟是指哪一次?当一八三○年发生街垒战斗时,马克思与恩格斯都祇是小孩子,还不能指出「无产阶级那个崇高的形像」。因此,那种说法所指的祇能是一八四八年的革命。但是年轻的恩格斯那本天才之作《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却在一八四五年早已出版了。马克思与恩格斯根本不必等到一八四八年〔革命〕枪声的回荡才向世界宣布科学社会主义的学说。告诉《真理报》的编者们:《共产党宣言》并非在「最后枪声」之后,而是在一八四八年革命最初的枪弹飞鸣之前便出版了。
可是,权充政论家的官员为甚么要理革命发生的先后年代或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思想发展呢?卑斯麦说过如下的一句话倒不是全无理由的,他说:「我能够把一个记者变成一个好的官员,却不能从即令是一打之多的官吏中造成一个好的记者。」
《真理报》的那篇社论从一八九五年《新时代》发表的追悼文中摘引了这样一句话:随同恩格斯之死,「马克思也终于死了」,跟着,社论出人意表地添加了如下的议论:「那些早已滑落到改良主义与机会主义沼泽中去的社会民主党的领袖们,急忙地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教训,和恩格斯的遗体一同埋葬了。」这真是神枪手的射击:向天瞄准,却打中了牛的眼睛!〔注:读者来信指正:“此处明显错译,bullseye就是靶心。”另,bull意为公牛。——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修正主义是到一八九七年才出现的,而修正主义这个名词本身则还要在更后的日子里才出现;《新时代》周报不是修正主义的机关报,它是和修正主义作斗争的刋物。上引字句的含义根本不是说革命马克思主义和恩格斯一起埋葬了。将这样一种意思硬派给一八九五年的《新时代》,祇表示出作者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全然无知。实际上,《新时代》悼文所表示的思想,祇是说恩格斯一死,马克思那个活生生的人,他的一部份曾经藉恩格斯的生存而得以继续生存的,如今也死去了。这几句话美妙地表达出马、恩二人几乎无法分开的创造性的合作。可是权充政论家的官员却把这一个巧妙与正确的想法做了愚蠢与诡辩式的解释,便以为如此一来,就最好地表示出他对修正主义的事后的敌视了。而这又是发生在共产国际的整个政策正被导向改良主义孔道中去的时候!
在同期《真理报》上,马、恩、列学院发表了一封恩格斯写给考茨基的信,批评拉萨尔的公式:「统治阶级是单一的反动群体。」发表此信的目的很清楚:这个伪造马克思主义与列宁主义的学院想借这一段引文来拥护那与「民主」资产阶级缔结联盟的政策。此处不需我为这一个政治诳骗多费笔墨,因为官老爷们纵然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却终不能将恩格斯变成一个对资产阶级的调和论者的。不过无论如何,这些先生们忘记给我们解释一下;既然否定「统治阶级是单一的反动群体」这个公式,却如何能拥护斯大林在法西斯党与社会民主党问题上说过的那一个警句(译者按:「法西斯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是孪生子」)?不过最精彩的地方还不在这里,却在于马、恩、列学院用自己庄严的名义发表这封信的时候,在其一共八行的简短介绍中,竟犯了两个──如果不是三个的话──大错。
这篇以高深的学院名义发展的推荐辞说:「恩格斯在此信中批评了爱尔福纲领草案。纲领作者考茨基不顾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指示,将拉萨尔派关于单一的反动群体的说法偷运进了纲领。」
马克思不可能给考茨基下甚么指示,因为早在爱尔福纲领起草大约八年之前马克思就已故世。马克思确曾写给考茨基的唯一的信(一八八一年)根本不曾谈到我们正在谈及的问题。恩格斯呢,他在给考茨基的信中确实严厉批评了「单一的反动群体」那句话。但是这个批评根本不是针对考茨基;他知道这句话是别人(显然是威廉.李卜克内西)加添到考茨基写的原有草案中去的,而原来的草案恩格斯是基本上赞许的。恩格斯这封批评信的目的,正在于想助考茨基一臂之力去反对李卜克内西,特别去反对那些老拉萨尔派。「普通人」有权不知道这些事,但是学养高深、知识渊博的学院诸公怎么能?!
接下去,我们还看到这样的话:「当这个纲领的最后定稿获得通过时,恩格斯给德国社会民主党领导人的指示却没有被执行」(加底线并非原有)文章的格调本身就值得注意:上面首长所下的「指示」,下属不曾「执行」。可是恩格斯不是独一无二与大权独揽的「领袖」。他对谁都不发「指示」。他只是一个赋有天才的思想家,他给各个政党提出一些理论上与政治上的意见。对于他,谁也没有必须「执行」其「指示」的责任。更坏的是,这一句格调上如此出色的话,却是不符事实的。「单一的群体」这个说法在爱尔福纲领的定稿中是删去了的。对此,恩格斯曾经在信中表示完全满意。高深渊博的学院诸公所写的八行文字已包含了多么多的谎话啊!
报上第三篇论及恩格斯对俄国革命态度的文章告诉我们道,在他写给劳动解放社的一封信中,恩格斯曾经提出警告,教他们不要把马克思主义作机械的与教条式的理解。《真理报》的智者于此又发了如下的议论:「唉!劳动解放社的杰出的社员们从恩格斯的警告中却不曾检到一点好处(!);二十年之后,他们转入了门雪维克的营垒……』可是在此二十年中曾经发生过一些甚么事呢?普列汉诺夫反对哲学唯心论,反对民粹派历史主观论及其经济学方面迷信的那辉煌的与胜利的战斗;劳动解放社以其史无前例的勇敢和坚定来进行的全部工作──俄国最老一辈马克思主义者(包括列宁本人在内)凭以教育自己的全部工作,在《真理报》上这个愚蠢与瞎吹的作者看来,都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可是列宁却确实让普列汉诺夫给迷住过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爱上了」普列汉诺夫。后来,即使在他与普列汉诺夫进行不可和解的斗争时,列宁也不曾忘记普列汉诺夫对马克思主义做过的巨大贡献。甚至恩格斯本人,(在他于一八八三年给查苏利奇写信之后,有机会在约莫十二年的期间,直接观察了劳动解放社的活动的)也曾高度赞美过普列汉诺夫的著作。一般说来,恩格斯他老人家是不肯轻易赞许人的。可是那个既不了解恩格斯又不了解列宁与普列汉诺夫的官儿却给劳动解放社的活动加上了严厉的判词:「不曾检到一点好处」。于此我们不能不说,从那些官僚的文学虫豸们的笔下祇能见到些伤害人的东西。
同样的宝贝还可以捡出一打之数,因为每一位作者都向这集愚蠢无知的百宝箱送上了捐献。不过读者们一定已经觉得厌倦透了。我们祇将对官僚悲哀的方面再稍稍说上几句话。报纸的社论谈到了「资本论的某几个章节与反杜林论迸发着革命的热情与对剥削者的仇恨,同时却冰冷地保持着他们那种出色的哲学的深邃……」。这真是绝妙好辞!有一种高深的哲学,它变成了一座冰山同时却迸发出仇恨的火焰。很显然,《真理报》的编辑们祇要见到资本论便会既发高烧,又发冷震的。接下去,这篇文章提到「哥达纲领中那些不朽的与摧毁性(?)的文句」,它又提到关于巴黎公社的那本「迸发火焰的小书。」总之,那些迸发火焰的侍候主子的官僚们以出奇的方式来写作,它能让读者突然感染发病:红斑点点,炙伤起疱。
不过头奖无疑得送给D.柴斯拉夫斯基。就文学意义说,此人比其它几位要无比高明;在激情似火般喷发方面,他对谁都可以让分一百而仍能胜之的。柴斯拉夫斯基以如下的文句来结束他的文章:「马克思与恩格斯之间奇妙的、与很值得学习的那种友谊,人们又可以在列宁与斯大林之间奇妙的亲密关系与伟大的友谊上见到。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一位不朽的俄国讽刺作家曾经对这种情形说过这样的话:「接着,这个家伙便一屁股蹲下来,等待主人来给他爱抚了。」
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在四十年巨大的心智劳动中结合到一起的。最最熟悉与深研马、恩著作的马克思主义学者有如里亚赞诺夫,有时也不能──一般说这是不可思议的──确定不易地在马、恩二人的创造活动之间划出一条界线。可是在列宁与……斯大林之间,我们想见到的不是一条分界线,而是一条邻近线。在列宁的巨大心智劳动中,斯大林所占有的地位,只是与其它的数十人一样,是一位普通的「活动家」吧了。至于「友谊」,人们只要记起列宁的遗嘱及其临终不久前写的那封信就够了。在那封信中列宁断绝了他与斯大林之间的私人交情与同志关系。可是何必挑剔D.柴斯拉夫斯基呢?正是这个文痞在一九一七年迫害列宁,在资产阶级的沙文主义报纸上攻击列宁做了为德皇收买的奸细。列宁在他的一系列文章中,凡是提到柴斯拉夫斯基,总是称之为「恶棍」的。祇当实行了新经济政策与开始打击左派反对派之后,这个人才见用于苏联官僚。不过无论如何,这个人在一件事情上倒是有始有终的:列宁活着的时候他诽谤他,列宁死后他还是诽谤他。这样的先生们多半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吧,譬如说,为了纪念十月革命十八周年,不妨建议将十来卷列宁著作易名为《斯大林全集》,有如把察利津城改称为斯大林格勒一样:祇要下一道命令,事情便十拿九稳。
不过,尽管让走狗们去拚命效劳吧,他们是达不到目的的。我们会出来保卫马克思、恩格斯与列宁,反对一切学院与一切柴斯拉夫斯基们对他们所作的曲解与诽谤。
王凡西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