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托洛茨基 -> 恐怖主义与共产主义(1920)

第二章 无产阶级专政



  大约十年前,考茨基写道:「马克思和恩格斯锻造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概念。1891年,逝世前夕的恩格斯顽强捍卫了这一概念,亦即无产阶级政治独裁——作为行使国家权力之唯一方式——的概念」。

  考先生曾承认工人权力的唯一方式并非民主议会的赤色多数[1],而是无产阶级的政治独裁或曰专政。显然,欲消除生产资料私有制,惟有集全部国家权力于无产阶级手中。工人革命过渡阶段的非常体制下,统治阶级不循常理,而受「革命合理性」制约[2]

  鉴于所涉话题绝非零碎变革,而是资产阶级的存亡,工人专政势在必行。这一领域和稀泥行不通,惟以力服人。无疑,工人独裁容许——尤其对小资产阶级和农民——个别妥协及大幅退让。无产阶级执掌政权机构,并从社会主义利益出发独立决定可否让步,构成类似妥协的前提。

  今日考茨基对无产专政一贬到底,乱骂「少数强暴多数」。换句话说,他套用革命者对有产秩序——哪怕身披民主外衣——的一贯概括[3],扣到工人革命制度头上。

  拒绝革命专政的考前辈施展腾挪功夫,把工人夺权伟业化为社民党赢得未来多数选票的庸常文案。议会政治的司法假面宣称:普选权让民族各阶级之公民伸张意志,即提供了吸引多数公众拥护社会主义的可能。上述理论潜能一日未兑现,无产少数派一日应服从有产多数派。「议会多数崇拜狂」不仅与工农当家撇清瓜葛,更等同永远抛弃马克思主义与革命。社会主义政策一旦固守议会清规,代议民主治下将不复革命抗争的阵地[4]。设若瑞士普选多数派通过了弹压罢工工人的严刑峻法,设若北美形式民主多数派授意执政者枪杀工人,瑞士与北美工人是否「有权」发动抗议总罢工?显然无权。民族以全民投票伸张意志,政治罢工则是压迫「民族意志」的非议会形式,是为考前辈新立场的逻辑声音。话说回来,他似乎羞于把话说绝[5]。受缚往昔思路的残丝断网,他无奈点头:阶级行动可修订普选权[6]。起码原则上,社民党人从未让议会选举取代现实斗争及附带冲撞、反射、攻势与起义。选举充其量是阶级搏杀忽大忽小的辅助元素,并在专政时代歇菜走人。

  正如前述,1891年去世前夕的恩格斯顽强捍卫了无产阶级专政,作为工人权力的唯一形式[7]。考茨基几度重复了这一概念。可见,修正主义大师所谓无产专政「纯系俄国货」的最新布道,实为难见天日的篡改丑行。

  欲达宗旨,必使手段。应苦战不休,直至确保无产政权。社会主义变革要求专政(「无产阶级行使国家政权的唯一方式」),那就不惜代价捍卫专政。

  少许纸墨(或许外加一缕思绪),足够撰写专政题目的小册子。确立及巩固专政,得实打实防范有产老爷颠覆工人家园。看来,考茨基自恃发行几叠酸兮兮小册子足以成事。切身体验该告诉他:丧失对无产阶级的影响,尚不足攫取对资产阶级的影响。

  必须让当惯主子的绅士淑女明白:怠工、密谋、叛乱与「借师助剿」颠覆新秩序[8],是件划不来的大冒险。如是方可确保红色江山。必须让失掉权力的上流社会屈从弯腰。计将安出?神甫以「炼狱之火」吓唬小民,工农没这本事。况且神学「地狱」原与裁判所火刑结伴,现有民主警棍撑腰[9]。近期写作中,考茨基颇关注哲学意味之「绝对命令」,莫非他指望精神驯服厂主豪商[10]?老先生若愿携「康德人道传教团」点化白卫群寇,工人革命乐意帮把手[11]。至少,他可借机确信反革命远非天生孱弱;拜六年血火所赐,反动军官的个性坚如铁石。每位白卫凶徒深有体会:吊死共产党员,比用社民文宣劝他回头更轻松[12];对民主原则和炼狱之火,资本爪牙百无禁忌全没惧意。再说,教会牧师与主流学术向来「深明大义」,专心诅咒造反贱民[13]。白卫运动与各国同道有一点共性:苦口婆心与呼唤天良半点无效,他们只认恐吓碾压。

  谁拒绝恐怖手段(对持械凶虐反革命的恐吓碾压)原则,等同拒绝工人阶级的政治统治与革命独裁。谁拒绝无产专政,等同拒绝社会革命并埋葬社会主义。

  今日考茨基缺乏社会革命的任何理论。每当企图总结对工人革命与无产专政的诽谤,他总熬出一锅老修正主义偏见热汤[14]

  他断言:「一七八九革命极具暴戾特性,但自我消解了上述特性的最重大因由,给未来革命准备了较温良方式」(卡尔·考茨基《恐怖主义与共产主义》N97页)。姑且遗忘一八四八年六月起义与绞杀巴黎公社的白色恐怖,姑且假定十八世纪法兰西风暴以无情恐怖摧灭绝对主义、封建主义与神权主义统治,确给社会课题的较平和温良解决提供了条件。姑且认可上述纯自由主义论点,但考先生仍错得离谱[15]。以无产专政告终的俄国革命,恰以法国革命完结的任务为开端。百年来,我国先辈未曾——以恐怖利斧——给后生提供民主条件以软化革命风气。道德判官考茨基应顾及这一因素[16]并把炮口对准先辈,而非后生。

  对此,他的口气貌似稍有松动:「明眼人均无疑问,惟暴力手段能推翻德奥俄一类军国皇室[17]。但同时他们(谁?——托洛茨基原注)一贯希冀少动刀兵,而更寄望无产阶级的惯用工运手段——群众罢工…… 至于许多夺权工人再度以广开杀戒——正如十八世纪末——表达怒火与复仇,断难预料。这简直倾覆了整个发展」(《恐怖主义与共产主义》N101页)。

  战争与系列革命,让我等得以探知某些学术大师脑壳深处所忙何事。考大师竟也不信耍嘴皮子说倒罗曼诺夫或霍亨佐仑,却煞有介事臆想总罢工——束手缚脚的消极大示威——能灭掉军国皇室。一九零五的俄国经验及相关世界性论战,未打消考茨基对总罢工的无政府倾向与改良主义杂烩观点。仅需指出:十二年前他旗下杂志《Neue Zeit》曾揭示总罢工的本质:无产阶级的动员以及与敌对国家政权的对峙。总罢工更快耗干己方而非敌方之力,迫使工人迟早返厂,故无法落实革命任务。当总罢工成为无产阵营与敌军对决——即公开扯旗举事[18]——的前提,它才具备决定含义。尽毁敌营意志,革命阶级才可夺权(任何革命的基本任务)。总罢工使敌我均投入动员,首次严谨测试反革命顽抗力度几何;但仅于斗争拓展的下一步(踏上起义之路),能确认革命阶级应支付几许血价。任何严肃革命者深知夺权与站稳脚跟的代价是血,而无产阶级应直面杀戮与被杀。扬言两大阶级性命相搏的事实「倾覆了整个发展」,只宣告若干可敬学人的大脑成了颠倒万物的camera obscura(暗箱)。

  对较先进文明而具备悠久民主传统的国家,考大师的历史论点是否公正?毫无根据。那论点也了无新意。老修正主义派曾把话说得更透彻完整[19]。他们力辩曰:民主条件下,无产组织的壮大确保着向社会主义体制的渐进低调过渡。改良主义(或曰进化论)足以成事,无须总罢工、起义与工人专政。

  自身革命活动的颠峰时期,考茨基曾证明:尽管存在民主形式,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矛盾变得更深刻,这一进程必定导向无产革命与工人夺权。

  无疑,没人打算预先查清无产起义及专政体制引发的牺牲数目。但大家都知道,牺牲数目取决于有产抵抗的力度。假如考茨基的新书想说:民主教育并未削弱资产者的阶级自私,这是无可反驳的大实话。

  假如他想补充说:尽管存在民主,肆虐四年的帝国主义战争使风气变粗硬并让人们惯于施暴,使资产阶级在屠灭人类之大业中尽丧风度,这也是实话。上述一切都存在。但工人斗争无法逃避既有条件。不是社民党领袖捏制的「红白泥人娃娃」打架逗趣[20],而是从最新帝国主义屠杀一路走来的真实工人与具体老板在殊死战斗。

  面对全球性无情内战的惨剧,考先生归咎于放弃第二国际「饱经考验之必胜战术」的致命后果。

  他写道:「当马克思主义占据社会主义运动的统治地位,这一运动的欧战前全部紧要自觉举措均免遭重挫。自那时起,以恐怖统治取胜的念头,从它的队伍中消弭无踪」。

  「对此,一桩新事物助力良多:当马克思主义成为主流社会主义学说,民主扎根西欧,开始由抗争宗旨转为政治生活的牢靠基础」。

  上述「进步公式」毫无马克思主义气味:阶级互斗的真切进程及物质碰撞,被融于左翼文宣中[21];拜民主条件所赐,社民宣传似乎确保了向「更理智」新社会形态的无痛过渡。这是庸俗至极的教育万能论。这是姗姗来迟的合理主义,浸满十八世纪霉味。唯一差别,在于《共产党宣言》的伪劣盗版取代了哲人孔多塞的理想。历史成了无止境的纸头空辩,这一「人文进程」的中心,是那张满载考大师「人文精神」的书桌。

  人们争辩说:第二国际时代的工运追随马克思主义旗帜前进,于自觉举措中未受重挫。我们回答:高踞「牢固民主基础」之上,「疑似马克思主义」领导了当年的社会主义政党。19148月,当历史给老左营垒的全部气力技能予以总结,工人运动、世界无产者及人类文化整体蒙受了空前溃败。旧党全坍台了。今日考茨基一心永固的旧党活动特性:见风使舵、拒绝「非法」行事、回避正面抗争、指望代议民主能导向无痛社会主义转折,尽已灰飞烟灭。惧怕受挫,牵制群众尽量回避正面对抗,以口水战消解总罢工实践——第二国际如此这般地给自己挖了一条最可怖的失败深渊。第二国际一无所为,以消除世界史的头号灾难(四年之久的血流成河)。要知道,这场屠杀预定了内战的酷烈。第二国际已可鄙覆灭。它的领导者(德国社民党)已可耻破产。人类已陷入世界有产屠杀的白痴暴行与大规模内战。得拿棉帽好生闷住脑袋、塞满鼻孔并堵塞耳朵,才可又捧出第二国际的深邃思辩、政治忠诚、爱好和平与清醒态度跟俄国革命叫板。苍天在上,工人阶级正把它的破烂遗产一笔勾销!



 

[1] 原文直译:他曾认为无产阶级权力的唯一方式并非民主议会的社会主义多数

[2] 原文直译:建立过渡阶段的这样一种紧急体制,当统治阶级不受长久阶段普遍标准制约,而被革命合理性的考虑所制约

[3] 原文直译:他用各国诚实社会主义者对剥削者专政——哪怕以民主形式为掩护——一贯概括的那些特征

[4] 原文直译:假如让社会主义政策原则上服从议会多数与少数的魔法,形式民主国家将完全没有革命斗争的位置

[5] 原文直译:他似乎羞于走得像自身新立场的逻辑所要求的那么远

[6] 原文直译:存在以行动修订普选权的可容许性

[7] 原文直译:作为它的国家政权的唯一形式

[8] 原文直译:必须让习惯统治的资产阶级明白,怠工、密谋、起义与借助外国军队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对自己是非常危险的

[9] 原文直译:正如与民主国家的蝎子搭伙

[10] 原文直译:考茨基是否倾向一种想法,即可借助哲学含义的绝对命令驯服资产阶级,这一命令在他的最近几篇作品中扮演圣灵的角色

[11] 原文直译:假设他决定装备一支康德人道传教团前往邓尼金和高尔察克的王朝,我方仅能保证予以实际协助

[12] 原文直译:每个白卫分子学会了一条简单真理:在树枝上绞死共产党员,比用考茨基的书劝他变明智更轻松

[13] 原文直译:神甫和主流学术界与他们心往一处使,仅把组合闪电往布尔什维克的脑袋上扔

[14] 原文直译:都给我们端上热了一遍的饶勒斯主义与伯恩斯坦主义的偏见剩汤

[15] 原文直译:我们的揭露者仍错得离谱

[16] 原文直译:道德「满大人」考茨基应考虑这一情况。译者注:「满大人」是19世纪欧洲对满清官员的称呼。托氏借用这一词汇,是讽刺考茨基道德宣讲所含的顽固不看现实的特点。

[17] 原文直译;德奥俄一类军事皇室

[18] 原文直译:即公开的工人革命起义

[19] 原文直译:修正主义者曾赋予它更原则性的特征

[20] 原文直译:并非瓦格纳尔-考茨基的蒸馏瓶钻出的无产与有产人造矮人在战斗

[21]原文直译;被融于马克思主义宣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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