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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与环境

〔美〕保罗·斯威齐

2005年1月


  译者:康瑞华 责任编辑:刘元琪
  美刊《每月评论》网站(http://www.Monthlyreview.org)2005年1月刊登了保罗·斯威齐(Paul Sweezy)的遗文《资本主义与环境》,以纪念这位已故的美国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该文认为,资本主义的巨大创造力和巨大破坏力是相互联结的,除了社会主义革命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遏止资本主义的破坏性,在“二战”后这尤其表现在对环境的破坏上,未来的社会主义不能再以赶超资本主义的物质生活为目标。这篇文章反映了斯威齐晚年关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新思考。文章主要内容如下:


  人类已经到了其漫长历史的决定性的转折点,核战争可能终结整个人类。即使能够避免这个灾难性的结局,文明社会生存和发展的必要条件能否会继续存在下去仍是不确定的。
  我们赖以生存的由土地、水和空气构成的物质环境,以往一直被认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这并不表明它不会被毁灭。历史记录了许许多多由于自然变化过程或是人类的活动破坏了环境.使环境再不能服务于人类的目的的事例。就自然过程而言,在人类诞生之前很久它们就一直作用于环境,而且这种作用将长期继续下去,在可预见的将来,都不会有什么重大变化.
  而人类活动对环境的破坏情形就不同了。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小规模的环境破坏一直存在,有时破坏的规模相当大(例如沙漠化)。然而,就算最大的破坏与作为整体的环境相比较而言,其规模仍是很小的。部落甚至是更复杂的社会被彻底摧毁,或是被迫迁徙到新的居住地,但这些破坏始终是地方性的而非全球性灾难。从古至今,人们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情形会继续如此,理由是认为人类所拥有的手段微不足道,无法对整个庞大的环境以及环境所固有的自净、恢复能力构成威胁。
  所有这一切都由于1944年8月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开始改变。这个新炸弹起初被认为是对现有武器的重大改进,但是随后发生的一系列相互关联的事件逐渐导致了人们认识的根本改变。先是苏联比人们预计的时间快得多地拥有了原子弹,这就打破了新的核力量能够被垄断和控制的看法。接着,更具毁灭性潜能的氢弹爆炸了,再接下来就是两个超级大国之间不断升级的军备竞赛,尽管进行了多轮核军控谈判并签署了一些多半是象征性的条约,然而超级大国间的军备竞赛一直继续到今天。如今、每个超级大国都有能力把对手重复毁灭好几次。正在进行的有关全面核战争后果的研究确定无疑地表明,核战灾难决不仅限于交战国,而是会以相当可怕的形式,比如放射性污染和核冬天,不可阻挡地扩展到全世界。于是,在短短的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人类从对其栖息地的安全充满乐观自信,转变成确信其自身的生存以及自然环境维持已知生命的功能可能被一场突发的核战争中断.
  很显然,人类安全意识前所未有的转变的全部含义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仍不很清晰。但已经明确无误的是,威胁人类栖息地的来源迅速地从最初的具有巨大破坏力的核武器,扩展到各种生态变化过程和趋势:此前,大多数生态变化过程和趋势已为人所知,人们甚至对它们进行过上百年或更久的研究。但自从进入核时代以来,这些情况越来越从新的角度被思考:一旦你确切地知道,人的力量能使地球变得不适合人类居住,你就禁不住要问,核武器是不是这种灾难可能发生的惟一原因?从这个角度看,许多过去仅仅被当成是进步附带的不可避免的负面变化,现在则被看成是威胁地球上生命延续的构成要素。认知能力上这种根本性的变化着实令人吃惊。
  在这种认知框架里,当然有不同的态度和立场:一些人认为威胁被过分夸大了,认为这也许是这个时代由核恐怖而产生的悲观态度的一种反映。在他们看来,将核军备竞赛置于控制之下越来越有可能,而对于环境问题,他们主张实事求是地分析环境恶化的规模和程度,将它看作由人类的活动造成并能以同样的方式解决的难题,而不是看作世界末日的前奏。另一些人坚持认为,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情形已经变得非常糟糕,如今我们已经离最不祥的灾难近在咫尺了。
  两种立场摆出的赞成与反对的论据经常截然相反。但这是一种假象:实际上双方认识的基础是一致的,即如果目前的趋势继续下去,人类无可挽回地污染自己的家园只是个时间问题。
  在这样一个认识背景下,那么似乎很清楚,每一个理解环境恶化趋势的灾难性后果的人都有道义上的义务,一方面,设法解释构成这些趋势的变化过程,另一方面,就必须做些什么,以便在还不为时已晚之前逆转环境恶化的趋势。

环境恶化的进程


  关于这个题目有大量的文献,其中不乏高质量的研究成果。显然,这儿不是描述和总结它的地方。眼下,指出迄今为止绝大部分环境问题根源于过去三四百年间世界经济的发展就足够了;当然,这个时期就是资本主义、资产阶级和工业革命的时期,是煤炭、轮船、铁路、钢铁、电和化学制品以及石油和汽车发现、发明和使用的时期,是机械化和化学化农业出现的时期、也是世界人口迅速膨胀——回应人类支配的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都市化时期。所有这些发展和其他直接或间接与这些发展相关联的变化,都对地球资源造成了日益增长的压力。也许有过这种情形,即上述生产活动以尊重和保护自然循环(即世世代代允许生物也包括人类与环境相适应,并与其达成大体平衡)为目标被计划和实施。但是即使有过这样的情形,它们也是少之又少以致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如果历史记录上有任何痕迹的话:那些合起来使人类经济产生革命性变革的新开端总是始自个体或者相对小的集团利益。他们不关心其所作所为对环境的间接影响,或者,就算他们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无论他们的行动会产生什么样的负面影响,都会被自然很容易地吸纳,或被自然看上去是无限的恢复能力所弥补。
  现在我们知道,这种思维方式过去是,今天仍是一种错觉。当对环境有害的活动规模很小时可能相对无害,可是当这类活动很普遍,从起初只是人类局部活动发展为全球活动时,问题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以往特别是战后半个多世纪里接连不断发生的情形正是如此性质的变化,人们把总体上发生的这些变化累积的结果看作是环境危机。
  这一危机的表现众所周知,这里无需详述:大量燃烧矿物燃料造成了温室效应,对吸收二氧化碳的热带雨林的加速破坏加剧了这一变化;矿物燃料燃烧还造成了破坏湖泊森林和其他植物的酸雨;保护人类和其他生命形式免受太阳潜在的致命的紫外线辐射的高层大气臭氧层变薄;掠夺性的农业耕作方法造成了土壤破坏和沙漠扩大;倾倒工业废物以及过度使用化肥和杀虫剂污染了土壤和地表水;海洋过去一度被当成无边无际的垃圾场,如今,污染日益严重,成了最明显的环境危机之一,实际上,它像其他环境要素一样脆弱而易受伤害。
  当然,所列的这个单子是很不完整的,并且仅仅暗示着环境危机各要素之间广泛深远而又复杂敏感的相互关联。但用以指出这个危机的一般性质,即当代全球经济对环境的需求与满足这些需求的环境容量之间根本性且日益加剧的矛盾是足够了。

我们必须做些什么?


  鉴于不可能增加环境容量去承受经济增长给它带来的重负,那么只能从平衡的另一端调整。由于不平衡已经达到危险的程度,那么要取得成功最要紧的就是逆转,而不仅仅是放慢过去几个世纪的基本趋势。
  我们看到,这些趋势的核心是一个被实体的活力和发明创造力驱动的经济制度。这些实体就是个体、合伙企业以及近几百年出现的股份有限公司,它们力图提升自己的经济利益而几乎不考虑或很少关心对整个社会或自然环境的影响。一个半世纪以前,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一个令人难忘的段落中,高度赞扬了当时年轻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活力和成就:“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1]
  实际上,当马克思恩格斯在1847年写下这些话的时候,资产阶级的统治只占世界一小部分,人类驾驭自然力的新科学技术尚处于幼年阶段。自那时以来,资本主义已经扩张成一个真正的全球体系,科技的发展及其在工农业中应用的进步,超过了一百五十年前任何人的最狂热的梦想。尽管存在所有这些惊人的变化,然而,资本主义制度本质上在其诞生的时候乃至今天仍然是可怕的毁灭力量。它被只追逐一己私利的个人和小集团的超强活力所驱动,只被它们之间的相互竞争所抑制,短期看受非人格的市场力量支配,长远看当市场失灵的时候,受破坏力极大的危机控制。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具有的巨大的创造力和破坏力是相互联结的。其创造力与人类为了自身的方便向自然索取相联系;其破坏力对自然的功能影响极大。
  这两股力量不能长期和谐相处,迟早要发生矛盾。鉴于满足人类需求的自然的功能是不能调整的,那么,调整只能来自人类强加于自然的需求方面,故而我们必须提出这样的问题:在近几个世纪的发展中,资本主义是否有任何东西使我们相信,这个制度能够遏制其破坏力,同时,把它的创造力转变成对环境的良性影响?
  遗憾的是,历史记录里没有任何东西支撑这样一种信念。资本主义企业的目的始终是使利润最大化,而从不为社会目的服务。自亚当·斯密以来,主流经济理论坚持认为,通过直接使利润最大化,资本家(或企业家)正间接地服务于社会。所有的资本家一道在使他们自己的利润最大化的同时,生产着社会所需要一切,同时也通过相互竞争彼此监督。这一切都是事实,但远不是全部实情。资本家的活动不限于生产吃的、穿的、住的和舒适等对于资本主义的存在和再生产是必需的事物。资本家一心一意追逐利润,没有人不希望这个过程是无痛苦的,他们被驱使积累更多的资本,这既成了他们主观追求的目标,也是整个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原动力。
  正是对资本积累的着迷使资本主义区别于主流经济理论描述的一般满足人类需求的制度。一个被资本积累驱动的制度是一个从不静止的制度,是一个永远处在变化之中的制度,它不停地采用新的生产和分配方法而放弃旧的方法,不断地开发新领域,使其受攻击的群体太弱而无法保护他们自己。由于陷入了这个永不休止的创新和扩张的过程,资本主义制度甚至对其受益者也不予同情,一旦他们妨碍了它或落伍了。就自然环境而言,资本主义只是把它当成服务于赚钱和积累更多资本的一种手段,并不认为它是值得珍视和享受的东西。
  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内在本性,是造成当今环境危机的经济制度的最基本的推动力。资本主义的运行当然不是没有遇到过反抗,人们总是作出种种努力遏制其过度逐利,不仅它的牺牲者这样做,而且,在某些极特殊的情形下,其较有远见的领导人也这样做。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充满同情地描写了19世纪工厂法即十小时工作日法案运动,并把后者称为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的伟大胜利。20世纪环境保护运动在所有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兴起,并且已经成功地对失去控制的资本的破坏性掠夺设定了一些限制。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在资本主义制度内没有这类限制的出现,那么,资本主义此刻已经摧毁了环境和它自身。
  毫不奇怪,尽管这些限制有时制约了单个资本家的运作,但从未威胁到作为一个整体的资本主义制度。远不等达到那种程度,资产阶级及其控制的国家就动员起来挫败被认为是危险的极端环保措施。因而,尽管环保意识在不断增强,上个世纪出现的环保运动在不断发展,环境危机却继续深化。没有任何记录或迹象能使我们相信,在可预见的将来情形会发生重大变化。
  如果接受这个结论,那么很难想象任何研究当代历史的人怎么能不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必须做些什么来解决环境危机,进而也确保人类有未来。这就是用一个新社会秩序代替资本主义,这个新秩序中的经济不是用来使私人利润最大化并积累更多资本,而是用以满足人的真正需求,并使环境恢复到可持续、健康的状况。
  简言之,这就是今天彻底改革的含义。改革的措施过少,无论对它们抱多大期望,充其量只能放慢这个毁灭性的衰退和崩溃的过程。可是今天,这个过程已经被加速了。
  这里采取的立场实际上是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的论点的另一种讲法吗?是的,但有一个关键的附带条件:要实现的社会主义必须,如同马克思和恩格斯设想的那样,是在本质上否定资本主义的社会,而不只是消除资本主义最令人生厌的特征,诸如收入的极端不平等,大量失业,周期性衰退,金融恐慌,等等。正是资本主义自身,由于其固有的把人类和自然作为手段的态度,必须被连根拔除和代替。人类既然学会了创造生产奇迹,最终一定能学会运用其神奇的力量使地球成为自己和子孙后代在未来数千年更好的居住地,而不是使自己退化并破坏其家园。
  最后说明一点。我们称拥有这些革命性目标的社会为社会主义。但它当然不会是也不能是任何人的乌托邦。毫无疑问,社会主义将会做错许多事,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可能比资本主义还糟。相关的问题是:社会主义是否已经彻底停止了赶超资本主义,确定并真正在努力实现自己的正确目标?只有当这些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时候,我们才会迈上拯救之途。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2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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