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很知道这消息在你是怎样一个致命伤,但如果不写信告你,则此后让你抱着一颗创伤重垒的心,朝夕悬望着不知下落的仅存的民儿,那更是多么悲惨呀!而且,我还希望这信能使父亲对于你失去了三个儿子得到较深的认识,能使父亲忘去悲哀而获得新的生之力量,把这力量致献给孩子们牺牲以殉的信仰。
父亲,正如大哥二哥一样,我也是一个××主义的信徒;也正如大哥二哥一样,我没有让你知道。大哥二哥之死,不惟没有使我的信念动摇,倒更使我在感情上得到激励,誓要踏着他们底血迹与反动势力作殊死战。母亲为二哥哀恸而死后,我们家中的情形是那样地凄惨,看见可怜的父亲在年馀中变得衰老不堪,几乎也要被悲哀吞去,使我累次想离家又累次不忍。暑假后我和妹妹到南昌复学,你亲自送我们到校,但妹妹终又随你回家了,为了你那滕王阁畔老泪横挥的嘱语,我也确曾在初到南昌的一月中埋头读书,轻易连校门都不出。但不久,我底理智与激沸的热血就把我骨肉的絮念情感战败了。父亲!如果你能了解我是怎样地为了骨肉感情与主义而在尖利灼炽的痛苦中挣扎,终于才抛弃了骨肉感情,你当不至以我为不肖。
在三个月前,我重行参加了×××的组织。父亲,你是个接受社会主义思想的人,不过你反对无产阶级用暴力革命,反对流血的恐怖斗争;要知道,人类生存依赖者的无产阶级,生产一切的无产阶级,在过去奋斗史中曾有许多次被资产阶级欺骗或用白色恐怖压服下去,到今依然在不劳而获的压迫统治者蹂躏之下呻吟着,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使他们非用暴力的革命,流血的斗争来彻底毁灭现社会不可了!
加入了组织之后,我把整个生命都献与了它,为它而活动着,很少回学校去过。我先做学生工作,但我因为热血激涨太利害,便感觉学生工作的平凡沉闷。后来我做码头工人的工作,自己也化装成了码头小工,终天与那些血腥汗臭的劳动者交接,才从那些粗黑健劲而赤裸着的臂和腿之中找到了兴奋和愉快。二十天以前,就是我最后复你一封家信的第二天,我们×内有重要使命须人来南京接头,没有相当人来,我就自告奋勇来了。
从南昌到九江,从九江到南京,一路上都平安无事,谁知到了下关进城时,为了箱中一本不关紧要的小书被检查出来,我被扣留了。也怨自己疏忽,小书还是在南昌放在一件短衣的口袋里,临行时忽忽把衣服放进箱子,把它忘去了,我来南京所带的重要物品,其实还在我贴身里裤的插袋中。既然被扣,知道必定会在身上搜检,趁几个可怜又可恨的兵把我解送狗戍卫司令部时,我把一件有接头地址和人名的文件掏出放进了口里用力嚼。其时已被一个狗排长看见,他把我打了个嘴巴,并要从我口里抢那文件,等他和两个士兵硬掰开了我底嘴,两张纸已嚼得糟烂,一个字也看不清了。我心里感到一种轻松,但狗们却因此把我底两手背绑起来了。
一解到狗戌卫司令部,就由军法处审我。因为在我身上搜出另一件他们看不懂的东西,他们知道我是个比较重要的分子,遂开始刑讯,但我咬着牙一字不答。一个蓄八字须的胖狗问我嚼碎的是什么,我只向他作狞笑,故意使他急躁,他也无可如何我。七天前我被移押到这第一监狱来了,住的是一间有铁栏的黑暗小房子,与他犯隔绝,是特别为×××而设的。
到狱中来的第二天,一个狗军法官带两个卫兵又来审我。他用特备的刑具叫卫兵拷打我,炮烙我,但我依然没招出一字。第三天又来一次,依然得不到我半句他所须要的招供。直到大前天上午,才把我送到一个法厅模模糊糊判处死刑了,执行期大概就在三几天内。记得我从狗卫戊司令部被押来第一监狱时,曾听一个兵说地方是在什么老虎桥畔,父亲呵,狗彘不食的×××统治真是比虎狼还要狠毒呀!父亲!尽你底力量为无产阶级革命作前驱,推翻这狗统治罢!
判定死刑后我被移入待决室,生活也比较优待了。这室里还有几个狗×××的俘虏,有两个是与我一样的罪名。父亲!为了要使你更了解你底孩子们,为了要使你从致命的悲伤中求活路,我央求了一个尚有人心的狱卒,说要在垂死前写封信给老父,才得他为我弄了纸笔,并允许代为寄发,想这信当能达到你底目前。
最后,我告诉父亲:妹妹虽然较我小好几岁,但她底思想也早已受了××××的洗礼,为了心性较柔,为了不忍背离父亲她还在你底身畔。不过,长久下去,闷苦悲哀和愤恨也许会使她断丧而死,如果父亲是爱她的话,你应当伴着她去做彻底毁灭这现社会的工作!去做重新建立新人类社会的,无产阶级革命的工作!
这封信是我一整天中屡辍屡续,忍着创疼写成的,想说的话还多,但也无力写下去了。永诀了,我最亲爱的父亲!
你底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