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叶紫选集 我怎样与文学发生关系 说明:《我怎样与文学发生关系》载1934年7月《文学》一周年纪念特刊——《我与文学》;1936年4月20日夜深改正;编入《叶紫散文集》。
我是一个不懂文学的人,然而,我又怎样与文学发生了关系的呢?当我收到“我与文学”这样一个征文的题目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啊! 童年时代,我是一个小官吏家中的独生娇子。在爸妈的溺爱之下,我差不多完全与现实社会脱离了关系。我不知道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大;我更不知道除了我的爸妈之外,世界上还有着许多许多我所不认识的人,还有着许多许多我所不曾看到的鬼怪。 六岁就进了小学。在落雨不去上学,发风不去上学,出大太阳又怕晒了皮肤的条件之下,一年又一年地我终于混得了一张小学毕业的文凭。 进中学已经十二岁了。这是我最值得纪念的,开始和我的爸妈离开的一日。中学校离我的故乡约二百里路程,使我不得不在校中住宿。为了孤独,为了舍不下慈爱的爸妈,我在学校宿舍里躺着哭了四五个整天。后来,是训育先生抚慰了我一阵,同学们像带小弟弟似地带着我到处去玩耍,告诉我许多看书和游戏的方法,我才渐渐地活泼起来。我才开始领略到了学校生活中的乐趣。 中学校,是有着作文课的。我还记得,第一次先生在黑板上写下的作文题目是叫做“我的志愿”。 接着,先生便在讲台上,对着我们手舞脚蹈地解释了一番。 “……你还是欢喜做文学家呢?科学家呢?哲学家呢?教育家呢?……你只管毫无顾忌地写出来。……” 当时我所写的是什么呢?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不过,从那一次作文课以后,却使我对于将来的“志愿问题”一点上,引起了非常浓厚的兴趣。 “我到底应该做一个什么人物呢?将来……”每当夜晚下了自修课,独自儿偎在被窝里面的时候,小小的心灵中,总忍不住常常要这样地想。 “爸爸是做官儿的人,我也应该做官儿吧!不过,我的官儿应当比爸爸的做得更大,我起码得像袁世凯一样,把像在洋钱上铸起来…… “王汉泉跑得那样快,全学校的人都称赞他,做体育家真出风头…… “牛顿发明了那许多东西,牛顿真了不得,我还是做牛顿吧!…… “哥伦布多伟大啊!他发现了一个美洲…… “李太白的诗真好,我非学李太白……” 于是乎,我便在梦里常常和这许多人做起往来来。有时候,我梦见坐在一个戏台上,洋钱上的袁世凯跪在我的下面向我叩着头。有时候,我梦见和一个怪头怪脑的家伙,坐在一个小洋船上,向大海里找寻新世界。有时候,我梦见做了诗人,喝了七八十斤老酒,醉倒在省长公署的大门前。有时候,…… 这样整天整夜像做梦般的,我过了两年最幸福的中学生生活。不料一九二六年的春天,时代的洪流,把我的封建的,古旧的故乡,激荡得洗涤得成了一个畸形的簇新的世界。我的一位顶小的叔叔,便在这一个簇新世界的洪流激荡里,做了一个主要的人。爸爸也便没有再做小官儿了,就在叔叔的不住的恫吓和“引导”之下,跟着卷入了这一个新的时代的潮流;痛苦地,茫然地跟着一些年轻人干着和他自己本来志愿完全相违反的事。 “孩子是不应该读死书的,你要看清这是什么时代!” 这样叔叔便积极地向我进攻起来。爸爸没有办法,非常不情愿地,把我从“读死书”的中学校里叫了出来,送进到一个离故乡千余里的,另外的,数着“一,二,三,开步走!”的学校里面去。 “唉!真变了啊!牺牲了我自己的老迈的前程还不上算,还要我牺牲我的年幼的孩子!……” 爸爸在送我上船,去进那个数“一,二,三,”的学校的时候,老泪纵横地望着我哭了起来。 我的那颗小小的心房,第一次感受着了沉重的压迫! 第二年(一九二七)的五月,我正在数“一,二,三,”数得蛮高兴的时候,突然,从那故乡的辽远的天空中,飞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 整个的簇新的世界塌台了!叔叔们逃走了!爸爸和一个年轻的姊姊,为了叔叔们的关系失掉了自由!…… 我急急忙忙地奔了回去。沿途只有三四天功夫,慢了,我终于扑了一个空…… 爸爸!姊姊!…… 天啊!我像一个刚刚学飞的雏雁,被人家从半天空中击落了下来!我的那小小的心儿,已经被击成粉碎了!我说不出来一句话。我望着妈,哭!妈望着我,哭!妈,五十五岁;我呢,一个才十五岁的孩子。 “怎么办呢,妈?” “去!孩子!你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不要忘记了你的爸,不要忘记了你的苦命的妈!去!到那些不吃人的地方去!” “是的,妈!我去!你老人家放心,我有志气,你看,妈!我是定可以替爸、姊出气的!报,我得报,报仇的!……妈!你放心!…… 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了,我还记得,当我悄悄地离开我的血肉未寒的爸爸的时候,妈只给我六十四个铜子。我毫无畏惧地,只提了一个小篮子,几本旧小说,诗,文和两套黑布裤褂,独自儿跑出了家门。 “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躲在一个小轮船的煤屑堆里是这样地想。 天,天是空的;水,水辽远得使人望不到它的涯际;故乡,故乡满地的血肉;自己,自己粉碎似的心灵!…… 于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一线光明存在的地方,我到处都闯!…… 我想学剑仙,侠客;白光一道,我就杀掉了我的仇人,我便毁平了这吃人的世界!但是,我始终没有找到师父。虽然我的小篮子里也有过许多剑侠的小说书;我也曾下过决心,当过乞丐,独自儿跑过深山古庙,拜访过许多尼姑,和尚,卖膏药和走江湖的人……但是,一年,两年,苦头吃下来千千万万。剑仙,侠客,天外的浮云,……一个卖乌龟卦的老头子告诉我:“孩子,去吧!你哪里有仙骨啊!……” 我愤恨地将几部武侠小说撕得粉碎! “还是到军队里去吧,”我想。只要做了官,带上了几千几万的兵,要杀几个小小的仇人,那是如何容易的事情啊!还是,还是死心塌地地到军队中去吧! 挨着皮鞭子,吃着耳光,太阳火样地晒在我的身上,风雪像利刃似地刺痛着我的皮肤;沙子掺着发臭的谷壳塞在我的肚皮里;痛心地忍住着血一般的眼泪,躲在步哨线的月光下面拚死命地读着《三国演义》,《水浒》一类的书,学习着为官为将的方法。……但是,结果,我冲锋陷阵地拚死拚活干了两年,好容易地晋升了一级,由一等兵一变而为上等兵了。我愤恨得几乎发起疯来。在一个遍地冰霜的夜晚,我拖着我那带了三四次花的腿子,悄悄地又逃出了这一个陷人的火坑。 “我又到什么地方去呢?” 彷徨,浑身的创痛,无路可走!…… 为了报仇,我又继续地做过许多许多的梦。然而,那只是梦,那只是暂时地欺骗着自家灵魂的梦。饥饿,寒冷!白天,白天的六月的太阳,夜晚,夜晚檐下的,树林中的风雪!…… 一切人类的白眼,一切人类的憎恶!……痛苦像毒蛇似的,永远地噬啮着我的心,…… 于是,我完全明白了:世界上没有不吃人的地方,没有可以容许痛苦的人们生存的一个角落!除非是,除非是…… 我完全明白了:剑仙,侠客,发财,升官,侠义的报仇,……永远走不通的死路!…… 我从大都市流到小都市,由小都市流到农村。我又由破碎的农村中,流到了这繁华的上海。 年龄渐渐地大了,痛苦一天甚似一天地深刻在我的心中。我不能再乱冲乱闯了……我要埋着头,郑重地干着我所应当干的事业。……就在这埋头的时候,我仍旧是找不到丝毫的安慰的。 于是,我便由传统的旧诗,旧文,旧小说,鸳鸯蝴蝶派的东西,一直读到文学研究会,创造社,太阳社,以及新近由世界各国翻译过来的文学作品…… 那仅仅只是短短的三四年功夫,便使我对于文学发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一方面呢,我是欲找寻着安慰;我不惜用心用意地去读,用心用意地去想,去理会;我像要从这里面找出一些什么东西出来,这东西,是要能够弥补我的过去的破碎的灵魂的。一方面呢,那是郁积在我的心中的千万层,千万层隐痛的因子,像爆裂了的火山似的,紧紧地把我的破碎的心灵压迫着,包围着,燃烧着,使我半些儿都透不过气来…… 于是,我没有办法,一边读,一边勉强地提起笔来也学着想写一点东西。这东西,我深深地知道,是不能算为艺术品的,因为,我既毫无文学的修养,又不知道运用艺术的手法。我只是老老实实地想把我的浑身的创痛,和所见到的人类的不平,逐一地描画出来,想把我内心中的郁积统统发泄得干股净净…… 我所发表的几个短篇小说和一些散文,便都是这样,没有技巧,没有修辞,没有合拍的艺术的手法,只不过是一些客观的,现实社会中不平的事实的堆积而已。然而,我毕竟是忍不住的了!因为我的对于客观现实的愤怒的火焰,已经快要把我的整个的灵魂燃烧殆毙了! 现在呢,我一方面还是要尽量地学习,尽量地读,尽量地听信我的朋友和前辈作家们的指导与批评。一方面呢,我还要更细心地,更进一步地,去刻划着这不平的人世,刻划着我自家的遍体的创痕!……一直到,一直到人类永远没有了不平!我自家内心的郁积,也统统愤发得干干净净了之后…… 这样,我便与文学发生了异常密切的关系。 1934年7月,载于《文学》一周年纪念特刊——《我与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