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南通纺织工人歌谣选(大生纱厂工人歌谣选)

回顾大生三厂工人歌谣的发掘经过

陈秉生



  我出身于一个纺织工人的家庭,祖父母、父母都是大生一、三厂的工人。许多歌谣口述者,就是我所熟悉的前辈,歌谣反映着他们的亲身感受和斗争经历。记得在一九五六年,有一天母亲正在做针线活,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轻声地唱起来:“勿做生活造山歌,铜钿罚脱两角多。罚脱角子啥希奇,唱只山歌出出气!”我当时觉得这四句话很有意思,就把它记了下来,接着她又七零八落地哼了几段,内容很好,可惜不全。我就问,还有谁会唱这些山歌?母亲说:这很多,象黄秀兰,张来民、徐小芬、杨小妹等,多着呢。这些线索,我都记在心里。
  一九五七年,我在初中毕业后,到大生三厂做临时工,担任职工业余学校教师。生活面广了,接触的工人也就多了。有时候同工人聊天,进一步了解到解放前大生三厂工人的生活和斗争情况。据老工人回忆,过去细纱间和摇纱间唱的山歌最多,粗纱间其次,织布工场也有一些。为什么细纱间和摇纱间产生的民歌最多呢?因为这两个车间生手多、童工、女工多,工资最少,生活最苦,劳动强度最高,工人斗争性也最强,所以造的山歌也就多了。在罢工的时候,工人们更是随心着意地自行编唱各种山歌,一边唱一边敲着筒管打节拍,这就是所谓“勿做生活造山歌”;领班和工头也奈何不得,赶了这边,那边又在唱,唱得更加起劲。歌谣,成了他们用以进行斗争的一种武器,在工人中起了激发阶级仇恨和鼓舞斗志的作用。这些生动的故事,使我产生了搜集三厂民歌的兴趣和愿望。
  一九五八年春天,新民歌风起云涌,大量出现,党及时地号召采风。我当时在《南通市报》上看到中共南通市委宣传部部长曹从坡同志的两篇文章。他谈到我们南通地区本来是一片良好的文艺土壤,有些老工厂有多年前的民歌,需要辑录;回忆对比,是群众的有效的自我教育活动,劳动人民可以用来教育自己,知识分子和学生也可借此培养感情,获得知识。这使我得到启发。这时《南通市报》副刊组写信给我,问三厂有没有解放前的民歌,希望我注意搜集。于是我将搜集到的一些守给《南通市报》,不久都刊出了。副刊编辑穆烜同志来信鼓励我继续搜集。曹从坡同志很关心这项工作,他要穆烜同志通知我到通会晤,在报社亲自和我谈话,给予鼓励。过后三厂党委派了工会秘书匡渭渔同志和我一起工作。就这样,我们正式开始搜集民歌。其间,厂里职工学校校长沈嗣仁同志也帮助我工作,提供了不少方便和提出了一些有益的意见。
  在搜集工作上,我们首先采取了个别访问的办法,发现线索就跟踪追迹。我们访问了细纱挡车工张来民,记录了《十二月花名》、《十二月探妹》、《唐治先生》等。访问了三厂镇合作商店营业员黄秀兰(解放前曾在三厂细纱间做工)和退休工人蔡姑娘,记录了《苦工经》、《机匠阿哥心眼好》、《两相好》等。由于她们提供的线索,我们又着重访问了退休女工徐小芬和布厂老工人袁忠士,喜出望外地搜集了《苦恼景致》、《一条心》、《野鸡声》等一批出色的歌谣。这两位老工人都是当年罢工斗争和组织工会的积极分子。袁忠士老伯伯告诉我:有一年他生了病,躺在床上,却还整天地哼着“罢工山歌”。他以山歌来发泄内心的积愤,减轻肉体的苦痛,当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嘴里还是不停地唱。老婆劝他:“亏也吃过了,罢工也罢过了,事体过仔也就算了,勿要唱了吧!”可是他抑制不住,嘴里起了泡,连吃东西都困难,却还要唱。徐小芬妈妈唱《罢工经》(即《苦恼景致》)是一气呵成,我速记下来的。那天在三厂广播室里,她唱得从容不迫,抑扬顿挫,十分感人。后来,我们找到一份旧档案《大生第三纺织公司为报告工潮经过致各界书》,其中录有劳方作为传单印发的民歌《大生三厂工人苦恼景致》;两相对照,基本相同,徐妈妈记忆力实在过人,也证明歌谣的生命力是如此之强!除了个别访问之外,我们又利用退休工人每月定期领劳保费的时机,开了几次小型座谈会,记录了不少歌谣。平时,我们还利用各种机会接近工人,同工人闲谈,知心着意地启发他们唱民歌,并且以歌引歌,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一九六一年七月,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四十周年的时候,三厂党委根据市委宣传部的指示,要我把搜集到的民歌编成一部集子,作为内部资料印了出来,取名为《大生三厂传统歌谣》,共收五十五首。
  一九六一年十月,大生三厂为庆贺开工运转四十周年,党委分别召开工程技术人员座谈会,劳动模范座谈会和老工人座谈会。在这些座谈会上,搜集了《三拜》、《圆格说成方》、《命苦来做厂》、《眼泪簌簌落》、《车边咽饭团》、《三句话》、《牙齿咬得格格响》等歌谣。那时,我还用录音机录了两卷磁带。这样,在整理的时候,可以尽量保持原样,保持口语的特点,字、词、句、韵,都可以从容推敲研究。在一九六二年二月,我将这一段时间搜集到的歌谣,编印了一本《大生三厂传统歌谣续编》,也算作庆祝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的献礼。
  一九六三年五月,我离开了大生三厂,而搜集民歌的工作并未停止。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因搜集、发表民歌而被挂上“文艺黑线”,遭到株连,受到批判。但我搜集民歌之心未死。一九七二年五月二十日,我在三厂镇新东街居委会,找退休的工会干部朱银泉访问,记录了《经理坏良心》、《东洋大班》、《弄伊纱厂开勿成》等歌谣。一九七二年十月至十二月,我去民歌手张来民家里串门走访,含泪诉说了身背搜集“黑歌”罪名的遭遇,并口问笔录了《吆班勿成生活苦》、《我俚一定开大仗》。张来民老妈妈深情地安慰我说:“要说山歌真勿真,问问我俚老工人,让我唱拨伊听听。”又说:“只要你记下的山歌是实实在在的,就勿要担啥心,用勿着怕。”干脆、朴素的语言,使我眼明心亮,感到温暖,增长了信心和勇气。接着我又找居住在三厂镇上的理发业退休工人刘宝明(曾在一次工潮后被除名)访问,记下了《官司打到南京城》等歌谣。至于《大生财》、《派停工》、《恨抄身》等,是陆周英、徐连英、高兰珍、黄翠娣、陈翠英、吴秀英、周美云等退休工人提供的。这在当时,实在是很寂寞很清苦的一种工作。
  有一次,我偶然看到海门县红旗中学于一九七三年十一月编印的《教改通讯》,上面有黄为群同学的一篇《通棉三厂的今昔》,文中引用了搜集的民歌,原来当地的中学生也在采风了。这恰如空谷足音,使我于寂寞之中感到一点欣慰。我更坚信三厂民歌是不会消失的。我耐心地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声讨“四人帮”罪行的日子里,我于一九七七年五月,充满着激情,在上海兴奋地汇编三厂歌谣的第三集。为慎重起见,我于一九七八年春节专程到三厂,同茅定珍、吴榕、沈嗣仁、倪国祯、秦雅琴、李焕若等同志一起,对歌谣逐首过目,研讨有关注释,作了一些校正工作。这使我又一次尝到集思广益的甜头。大家对歌谣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使我由衷地感激。
  对这些歌谣,我们在搜集时,做到忠实记录;整理时,慎重对待,字斟句酌。在编印中,一般均保持原样,即使有费解之处,也不加改动。有时候发现一个句子有几种说法的,就选择其中最好最适当的一句写定。如《鬼打墙》中的末尾一句,原是有“楣头触足倒贴工”和“牌子一挂就罚工”两种说法,经过研究,觉得后者与上面第三句有四个字重复,而且不及前者有力,因此就决定用前者。这样的例子在整理过程中是屡见不鲜的。
  这些歌谣大部分反映了工人的痛苦生活和斗争,有一部分是描写工人的爱情生活或是工厂的一般情况,也都具有工厂的特色。其中或有感情不一定健康、观点不一定正确的地方,但是为了不失真,便于研究,都不加以改动,而保持了原样。有几首歌谣在报刊上发表时,曾作过字句更动,经过查核,发现有些改得和事实不符,意思也走了样,这次汇编仍恢复了原样。也有几首由于老工人年事已高,记不清楚,因此只能记录个片断。这些,还有待于继续发掘,使之完整。
  这些歌谣,有的是用现成小调唱的,有的是随便哼哼的,并不是全部可唱,而是有说有唱。其中,有的现在只有个别工人会说会唱的,都注明了说唱者的姓名,有许多人会说会唱的,则不注说唱者的姓名。某些史实、名词和方言,外地人或厂外人不易看懂的,一般都加以注释。但是也有些费解的字句,由于年深月久,流传中可能有误差,因此老工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它的涵义,这些只好存疑,不加注释。
  三厂歌谣自从一九五八年开始在《南通市报》发表一部分之后,得到了不少有关单位的关心和帮助。原中国科学院江苏分院文学研究所和江苏省民间文学研究会,都写信给我,并赠送有关书刊,予以鼓励。南通市文联编印的《跃进之歌》曾经收入了一些。《雨花》杂志先后三次刊登,并发表文章介绍。中共海门县委革命史料编辑室,也将我们寄去的歌谣,收在油印的《海门县民歌选集》里。《新华日报》、《工人日报》、《民间文学》等报刊相继刊登,并有编者按和专文进行介绍。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江苏传统歌谣》,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扛起红旗打天下》(江苏革命歌谣集),都收录过一些。当老工人袁忠士和曹二师傅,拿到一些刊物寄来的发表他们口述民歌的稿酬时,紧紧握住我的手,十分激动地说:“想勿到,真是做梦也想勿到啊!从前我俚唱山歌要罚工钿,今朝仔唱了山歌还有赏哩!”
  粉碎“四人帮”以后,南通市文联于一九七八年写信给我,鼓励我继续搜集民歌;接着又于一九七九年,在《紫琅》创刊号发表了三厂民歌和穆烜同志的文章,从而使三厂民歌恢复了名誉。当时,我的眼睛禁不住湿润起来。
  我还得感谢省、市文艺界的许多前辈。除了曹从坡同志,省里的钱静人、章品镇、周正良等同志,市文联季茂之等同志,或多方鼓励,或著文介绍,或推荐发表,他们是三厂民歌的知音。
  穆烜同志更是二十多年如一日,把搜集、整理三厂民歌当作本分工作,自始至终,勤勤恳恳,倾注的心血,花费的精力,难以用笔墨来描述。最初,我们只是编者和作者的关系,以后发展到把搜集民歌作为共同爱好的事业,鸿雁传书,往来甚密,建立了宝贵的革命友谊,我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师。“文化大革命”中,我虽与他数年不通音讯,却时在念中;一旦晤面,相对唏嘘,而所谈仍为民歌,“不思悔改”的态度也是一样。
  我每次重读这些歌谣,总抑制不住精神上的愉快。我在歌谣中看到前辈工人的精神风貌,看到他们纯洁的心灵和崇高的感情,我因此也就清醒、充实起来。我在搜集民歌的工作中受到教育,得到鼓舞,从而时常以此解剖自己,坚定信心,站稳脚跟,继续前进。
  二十多年来,我从一个无忧无虑的青年,进入了鬓发花白的中年。这些年来的生活道路,特别是“四人帮”的造孽,使我饱尝了酸甜苦辣。在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更加热爱今天的幸福生活,更加热爱我们的党,更加明确前进的方向。我一定要学习前辈的革命精神和优良传统,坚定不移地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刻苦磨砺,努力当好一名普通工人,同时责无旁贷地做一个业余的民间文学工作者,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写于上海,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在南通市定稿





上一篇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