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志愿军——在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的经历
白被单
“我此刻是在哪儿呀?”我朝这间灯光黯淡的大屋子里面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我的嘴唇枯焦,舌头感觉到像旧皮鞋的皮一样的干燥。一切东面上都飘散出醚的气息。一个人在呻吟,在呼喊着求救。
我抬起眼睛,看见了一长排矮矮的铁床,至少有五十张,床上都是伤兵。我隐约地听见了一声炮响,因此我断定我是在离前线不远的一所野战医院里。我知道在前线附近只有一所医院,是收容头部和腹部受伤的人的。其它部分受伤的人都得送到较远的后方去。那末我在这儿做什么呢?
就我所知,我受的伤并不很重。也许我在来到医院的途中又中了一弹,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吃惊起来。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从被单下面伸过去摸一摸我的身上,于是我想起我是被史特劳斯医生送到这一所医院里来的,当时所有的救护车都开走了。
受伤的人们的叫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多。我靠在冷冰冰的铁床架上坐起来,望着病房内长长的两排受伤的人,有几个人没有一点活着的迹象。被单拉在病人的脸上。我数一数有九张病床一点动静也没有,暗黑色的毯子被拿开了。我才知道所有这些人都已死去。我注意到甚至未曾把他们从病房里抬出去,只是用一张白被单盖着罢了。
一个护士匆匆地打我的身边经过。我问她:“这里有美国人吗?”“哦,有。”她说,“很多,很多美国人。”她指着屋子的那一头。
几个受伤的人刚才被抬进来,还放在担架上呢。他俩的绷带都给血浸透了。
我睁大了眼睛朝门口望去,认出躺在担架上的大个儿就是“狙击兵查理”。
查理朝着我会心地瞅了一眼,说:“我中了一弹,可是我会好的。”他举起用绷带扎着的断了的左胳膊,绷带上已给渗透了血。“子弹打在这个地方。”他轻轻地从担架上抬起身来,说:“可是我的这只胳膊还是好的哩,”说着他抬起右手,把它握成一个拳头。”
我也抬起了我的手。查理朝枕头上猛的一落,胳膊从担架旁边沉重地搭拉在地扳上。护士用手势招呼一个医生到查理的担架跟前。他们在他身上忙了一会儿,可是并没有打算脱去他的衣服,也没有打算把他从走廊上搬到病房里去。我很担心,想着这个“狙击兵”的伤势大概很严重了。医生朝周围望了一下,慢慢地把一张白被单朝查理的脸上拉去。我坐起来,望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当医生拿起白被单的时侯,他突然转过身去,避免看见查理的尸体。
和我隔开三张床的一个人开始呻吟起来。他说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可是说话的声音听去倒很熟悉。我把身子一抬起来看时,使我吃了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中队政治委员保尔·布洛克,不久以前,在我中弹的时候他还帮忙抬着我哩。保尔的眼睛是睁开的,可是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他正在流着汗,拼命地喘着气。护士和医生来到,按一按他的脉搏,开始在他身上忙起来。医生带一副忧愁的神色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氧气罩,可是我们却没有一个。”保尔恢复了一会儿知觉,认出我来了。他向我要水喝,“水,史迪夫。”他抓紧了我的手,甚至在又失去了知觉以后,他也是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他喘着气,又松开了他的手。他再也不能恢复知觉了,他也跟另外十个人一样被盖上了白被单。
我在这儿看到的一切,比我一生中经历的任何事情都要不幸些。同志们的死去是一件教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但是战士们在前线上牺牲的时候,在我的心理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影响。我知道这是为什么缘故。在战争中,就是在死亡的时候,战斗还得进行下去,但是在战争的时间以外,情形就截然不同了。躺在医院里面,看见战士们像苍蝇一样受难和死亡,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打算把我的思想从死去的同志们的身上转移开去,可是越想这样做,我就越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生前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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