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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甲长的旧梦

作者:鹤皐〔籍云龙〕 来源:《求真杂志》1946年第4期



  深夜,“七支半”电灯光下面,他眯着疲倦的眼,低着晕沉的头,在写“国民身份证”的申请书。
  赵根生,二十九岁的青年,以前当了三年多的甲长,现在仍旧是甲长,所不同的是,以前是“大日本海军保甲”,现在是上海市政府治下的甲长。他是“赵荣康”烟纸店的店主,店中并没有伙计,妈、他、妻子,三个人轮流管买卖,又共同小心地抚养一个三岁的独子。
  “喂!好睡觉啦!”妻子的声音沙哑而沉浊。
  “白天总没有空,后天要交上去的!”他闷着头不耐烦地回答。
  “这是什么东西?要写那么多字?”
  “国民身份证的申请书,嗳!真的,我们的派司照片还有吗?”他搁起笔抬头望着妻子。
  “那么这是新的市民证吗?”
  “我问你派司照还有吗?”显得很讨厌她的样子。
  “嘿!你不是把所有的派司照片都烧了吗?说什么以后不会再要这些劳什子了,现在,又是老调来了!……”她以前一直为丈夫的过分辛劳而抱怨那见鬼的“海军保甲”,现在看见他又在为“保甲”忙得没有好睡,肚子里的牢骚又爬出口来了。
  丈夫深深地打了一个万分倦怠的呵欠,看着妻子在黝黄色的灯光之下的表情,听着她那终年不断的怨声,心里的烦恼更厉害了,他把笔一摔:“睡觉去!”
  每逢这样的情境,她马上沉默了。今晚不例外,她转身往后房走,不发一言。青年甲长于是再支持着晕沉的头,眯着惺忪欲睡的眼,继续照着户口册子填写申请书,直到最后一分精力消尽,双眼看不见写字,手指握不稳笔杆的时候,才摇摇晃晃地走进后房。
  三年前,他才二十六岁,店里什么事都由妈做主,邻居都称呼他“小开”〔录入者注:“小开”意思类似于"富二代",源于老上海话,一般指没有自己独立打理的一桩生意或赖以作主要生活来源的专业,只恃着老爸或老家财势的富家公子。〕,叫他妈“老板娘,他刚新婚,什么都称心如意,就少了年长的经验丰富的爸爸,他在好几年前死了,留下这爿小店,让孤儿寡妇撑持着。
  就在他新婚不久以后一个阴霾的春天,同路转角上的茶馆老板流里流气地摇摆着走进店堂:“哈哈!老板娘,吃过饭啦?”黑黄色的胖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奸笑。
  “喔!老板,今天什么风吹来的?有什么贵干?”她知道茶馆老板何永福没有事情从不访问人家的,内心起了一阵空漠的惊惧,表面上镇静地笑呵呵地应付着。
  “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把手里卷着的纸卷一幌,衣袖一挥:“现在有一件小事情相商相商。”
  “又是捐钱了。”她心里在猜测,嘴里却流利地脱口而出:“什么话什么话!有什么尽管吩咐好了!”
  “不敢不敢!哦……现在要办保甲,调查户口,那边……区里叫我做保长,呵呵!其实我是个草包……”
  “哪里哪里!你老板又会说话又会干正经。”辨明来意她心里一松。
  “你老板娘说得好,呵呵,我想请你们小开当一位甲长,卖我一点小面子,我想老板娘肯答应的吧?”
  …………
  …………
  一个说她儿子年龄小,不配当甲长,不会干正经,心里实在不放心叫心爱的独生子和流氓们来往,始终推诿不肯接受甲长的名义。一个说有什么天大的事“都有我在这里”,什么事情在这个小地方(周围一带)他都能解决,言辞里有些“你非答应不可”的样子,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客客气气”地争得脸红耳赤,弄得不欢而散,双方都还勉作笑脸地说:“再讲吧!费心费心!”
  一天以后,有三个陌生人跑来,先抬头看看门牌号码。其中一个瘦长子先发问:“老板娘你姓赵的吗?”
  一听语气不好,根生妈立刻堆满了笑容回答:“是的先生!请问有什么贵干?”
  “小事情,区长想请你去一次,谈谈!谈谈!现在我们这里要办保甲、查户口,保长推荐你们小开当甲长,其实没有什么关系的,你不肯,去见见区长解释解释,好让区长做个主,或者是怎么样的说法……”态度是温和的,但有些不耐烦。
  “我们小开年纪太轻,才二十六,我说没有资格当甲长的,请你回报区长先生一声吧,另外请一位能干的甲长好了……”
  “你自己对区长说吧!走吧走吧!没有关系的!呵呵。”一面不耐烦地催促,一面还陪着干笑。
  …………
  …………
  最后,四辆黄包车一齐到区公所门口,她付过车钱,跟着他们走进区长室内,里面坐着一位红脸光头约摸五十开外的区长。
  “这位是王区长!”
  “喔!王区长先生,我说,我的儿子年纪太轻,店里很忙,没有功夫也不够资格当甲长的!……”
  “怎么一回事?”王区长还没有弄明白她是谁。
  “就是十六保那个不肯当甲长的。”那个瘦长子在解释。
  “唔!我对你说!”区长整一整脸色:“你儿子几岁?”
  “才二十六岁。”
  “读几年书?”
  “初中一年级读完,以后因为……”
  “那很好!有资格当甲长的!你回去再想想吧!”他把手一挥,命令她出去,又跟旁人说话了。
  刚走出区长室,那瘦长子就一把拉住她:“你这里去坐一忽儿,我们再谈谈!”语气与动作十分粗野无礼。她有些颤抖,但仍旧不作一声地不由自主地坐下,以胆怯的视线窥测对方的用意,心忐忑得很厉害。
  “你真不识相!叫你的儿子当甲长,是看的起你的!”他故意将背一转,头一抬,双手向西装裤袋里一插,露出屁股上挂着的手枪。她的神经更紧张了。
  “现在你再想一想!当不当甲长?答应了,到区长那里去道歉一声,不答应!嚇!你明天就不要住在那里!”他做一个可怕的手势,双眼发出凶光,盯住她。她的嘴唇吓得发白了,但还没有失去理智,试着最后的办法,从手帕包里取出几张钞票,强装着惨笑:“先生,请你去区长那里说说好话,这点小意思……”
  “你眼睛都瞎!”他重重地拍她的手,钞票飞落在地上,他立刻走出去,顺手把门用劲地拉上,下了锁。
  “先生!”她哭着求饶:“先生!先生!……”她不知道将有什么灾祸来了,但下意识仍旧指示她拾起地上的钞票。一忽儿门又开了。
  “怎么样?答应不答应!”他扮着铁青的脸。
  “我答应了,先生,请你放我回家吧!”
  “不行!先到区长那里去!”
  她如久缚的犯人一旦被释放了一样,胆怯地蹒跚着再去见区长,心不在焉地频频点头,不断说着一句单调的话:“噢!噢!……”借以应付贤明的区长的训话。
  就这样,她的二十六岁的独生子,当了甲长;不久就拿到一张“委任状”、一张“身份证”、一块布臂章,这些东西就是甲长的“武装”。
  赵根生本来是一个平凡的小店主。中等身材,贫血的白中带黄的皮肤;扁平的脸上,嵌着一对凸出的眼珠,一个扁鼻子,一张露出大门牙的嘴巴,对着买主总是笑嘻嘻的。他很熟悉自己的世界——小店,对于此外的真实世界却非常生疏,当了甲长,骤然地觉得自己不平凡了,胆子大了起来。他开始不满意母亲一贯把他当做年幼无知的孩子看待,他事后觉得她拒绝何永福的要求是愚蠢的。他把那张盖有“大日本帝国上海陆战队”大红印的甲长身份证不分昼夜随身带着,那块臂章用别针别在口袋里,怕遗失了给别人冒名,他把“委任状”用镜框配着挂在店堂里面,并且花了一笔小钱漆成一块“海军保甲第四区第十六保第五甲甲长办公处”的铅皮牌子,用钉子钉在门口。于是,二十六岁刚结婚过的赵更生甲长,充分地自信他已经成年而且有些不平凡了。他妈的咕哝,日益成为不可忍受的了,甲长先生偶然也发发脾气,起初用以对付弱妻,以后用来对抗母亲的老架子。

  〔录入者注:据百度百科,国民党政府在实行“新县制”时采取了有弹性的办法,规定“甲之编制以十户为原则,不得少于六户,多于十五户”,想来日本人对此也不会大肆更改。所以赵甲长撑死管着十五户人,[/i]嘚[i]瑟个啥啊……〕

  他第一次参加盛大的保甲长大会,在一个初春的星期日。踏着急促的步子走进公立小学,摸出团章在签到簿上盖了印,找到熟悉的本保甲长群那里坐下,保长在会场的一角和别的保甲长们交谈,个个衣冠端整。这时,赵根生才懊悔没有换一套新衣服来,很不自然地坐着,前后左右地转动他的头颈,有时也仰头看看大礼堂天花板上的艺术花纹,或者呆呆地一字一字地低声念念“大会程序”,其中有一节是“指导官训话”,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九点三刻到了,超过规定开会时间四十五分,还不见日本大亨到来,人们在拿“中国人不守时刻”为谈话资料,到会的人开始不耐烦地乱走且高声地交谈,像他们进了茶馆一样。区长穿着蓝袍黑马褂,从堂外踱到堂内,看看堂里的情形,又皱着浓眉踱出去。
  十点刚过了三四分钟,只听见一声“来啦!”保甲长的头一齐转向后面的入口,等了一忽儿,四个日本海军保护着一个军官和一个穿西装的矮子拥进会场,后面跟着两个中国人,一男一女,以日语低低地谈笑。
  区长登台扬手,叫保甲长全体立起来,他拍手,可耻地媚笑,一忽儿又以怒目注视保甲长们,于是主席台下面也拍手了。
  会议一开始就是“长官训话”,那个五十开外脸蛋红红的蓄有仁丹胡子〔录入者注:指日本仁丹商标图像上的八字式胡子〕的日本军官,以沙哑的声调与目空一切的姿态说了没有几句话,他说他“是一个粗人”,希望到会的全体保甲长能够帮助维持上海日本海军警备区的治安,有什么困难,由日本海军作后盾,对于“恐怖分子”,应该“以全力扑灭他们”,有功的一定有赏。那个女翻译把“恐怖分子”译成“恐怕的人”,赵根生旁边有一个穿西装的保甲长在嗤笑她:“哼哼!把恐怖分子说成恐怕的人了,还像煞有介事呢!”
  其次就是“指导官训话”,赵根生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久保寺〔录入者注:可能是久保寺德次,1904年出生于日本山梨县,1930年便来到上海充当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以后,1939年开始在上海充当日本海军“嘱托”(“嘱托”的主要职务就是负责保甲管理事务,相当于保长)兼日本海军警备区域保甲事务所所长。〕,一脸横肉,留着典型的东洋胡子,胖胖的个子,“训话”就是骂人一样,声音高而辞句快,男翻译员却把他的话以小丑的姿态译给保甲长听,有些保甲长就说:“这个人真噱。”久保寺“训话”,长而且“精彩”,不愧为一个指导官的本色。他从中日两国兄弟相处一直谈到八一三事变及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及当时日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赫赫战果,夸耀日本海军的无敌英姿。“以日本海军为你们的后盾,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把保甲工作开展起来,最后且完成你们的使命!”这几句警语结束了三十几分钟的训话。〔录入者按:才三十几分钟,我看我们高中校长起码能讲三个钟头。〕
  再次,就是这个男翻译,——主任“训话”,简短而无意义,只引起几阵低级的哄笑。
  最后,才轮到胸前别一张红缎条的主席——区长,他除了恭维以外,没有什么话。当他刚开始“这个这个……”打起蓝青调子,那个红脸“长官”走了,台下引起一阵温和的骚声,淹没了区长的蓝青官话。他气红了脸,眼睛更睁得凶些,但并没有把声音压下去。恼羞成怒,把脚一蹬:“你们在哪里哗啦哗啦些什么!一点规矩也不懂!”全场顿时平静,只有几个人发出低低的嗤笑。但大家不耐烦再坐下去,区长只得在骚声之中匆匆结束他的“这个”。
  散会时,那个“主任”发下来一批“调查户口须知”,于是引起了无数的问题,问得太多,答得太简,使人头痛的事,就是二房东不肯保三房客,并非因为三房客有什么政治背景,却因为他不肯驯顺地遵令缴纳任意增加的房租,说来说去,一致反对二房东这种毒辣手段,各甲长一律负责注意这件事,这好像是保甲长大会所给予民众唯一的安慰,虽然,人人很明白:从此真正的做亡国奴了。
  走出公立小学校,赵根生的心头压着一块大石头,脑袋里突然充满了莫名的哀感与空虚,手里卷着的那本“调查户口须知”,像一根魔杖,不知如何去运用它。这时他才懂得母亲的真心,才发觉自己的年幼无知。

  翌日,户口调查表发下来了,雪白的道林纸,每家填写一式三张,表上还有邻居二户「连坐切结」及本户户长参加海军保甲「志愿书」,赵根生忙着去华中烟草组合申请领取「配给卡」,又不得不漏夜赶着编户、写总表,每户代写一张调查表,然后再发给各户去。
  街头许多临时刻字摊骤然出现,生意空前的兴隆,木头图章是保甲方面关于「连坐切结」、「志愿书」以及将来领取「良民证」的必需品,它变成开门八件事的第一件事。无数平民从来没有用图章的机会,家里没有图章,出生以后从未想起要刻一个图章,但是,日本人来了之后,你要「参加保甲」,要住下去,非得有一个图章不行。所以,街头临时刻字摊的主顾,都是胼手胼足的平民。
  「调查户口须知」上面明明印着「无印章者以指纹代替亦可」,但是,当赵根生将表格全部交上去以后,隔一天就退下来了,保长何永福告诉他:「阿弟!区里关照的,一定要用图章!」
  「那本「调查须知」不是说可以用手印的吗?」
  「嗳!」显得不乐意地:「他们说这样就得这样,说那样就得那样!快去弄好!后天是最末一天,弄不好要罚钱的!」何永福的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温和的笑容。青年甲长走出茶馆的时候,想想从前保长上门和母亲「商量」时的满面春风,一阵寒意从背后飞上来,他打了一个寒颤。
  赵根生日以继夜地把五十几家的调查表赶齐,缴出,满以为可以休息一下,不料第二天茶馆伙计传来新的命令,通知各甲长抄报本甲的壮丁详数,准备编制「自警团」,限一星期内「出防」!保长的第一号命令的开头是:「奉区长令……」把赵根生呆住了,思量一番,既然推不掉甲长那种小猢狲一般的羁绊,只得闷着头听候背后的命令,何永福的话又在耳边响了:「……这样……那样!」
  翌日,保长下令集中「自警团员」训话!会场借一所街堂小学,各甲长又纷纷通知各户长——二房东:「统通要去!不去要罚钱!还要捉到区里去!」
  人们纷纷议论关于「自警团」的种种,有人说,这是变相的抽壮丁,叫中国人去当炮灰的第一着棋子。有人说,这是叫中国人自弄自、自打自、自管自。有人说日本人弄些新花样起来,把中国人炫得眼花,叫中国人看得胆怯,好让他在上海为所欲为。有人说,这不过是弄几个钱的新把戏。整个虹口区的中国人在讨论一个新奇而可怕的问题:日本鬼子办「自警团」到底为什么?谁也说不出一个真由实因。
  晚上六点多,人们走进隔街的大江小学,在签到簿上打了图章——这是他们第二次用那颗图章,静静地坐着,等着,倾听着室外的交谈与乱纷纷的问答。
  那所小学的校长老板也是甲长,三十几岁,抽鸦片的,腰背终日向前弯曲着,一副小丑脸相,笑起来露出两派焦黄的牙齿。他是一保之中「最有学问的人」,在门口担任招待签名的职务。保长在一旁调解一家二房东与三房客的纠纷,满脸正经,一口公道。另外有几个甲长在客堂间(小学校的大厅)里面踱踱,有些早到的不耐烦的「自警团员」抬头呆望壁上挂着的各种图表。校长老板一向非常节约,今天把楼下的灯泡破例换了二十五支光的,脸上流露出自以为慷慨的傲态,向保长说了好几次:「今天我特地把灯泡换了大的,把灯罩擦了一擦,你看够亮了吗?」
  「唔唔!」他又掉头去谈正经了。
  预定的七点钟已过了三十分,到会的人已经坐满了两边厢房的长教室,保长听得好多人催着开会,才找着校长老板商议开会的事情:「喂!颜先生,会怎么开法的?」
  「摇铃之后就开会。」接着又回头招呼后房的校役:「阿林!摇铃!阿林!快出来摇铃啊!」
  「摇铃之后到底怎么开会呢?」保长急了。
  「你来训话啦!」校长的学问在肚子里得意洋洋,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这个我不会!还是你来吧!」保长窘了。
  「不敢不敢!你来你来!」校长更得意了。
  他们推让着,保长怕出丑,校长以退为进摆架子,结果,经过众甲长的热诚邀请之后,校长才走上讲台,还连连说:「放肆放肆!放肆放肆!……」心里却得意非常。
  「诸位……」他考虑了一下称呼,顿一顿,把上身略略转动,做一次老道的演讲姿势,接着:「诸位同胞!今天保长先生因为精神不大好,叫兄弟来代表说几句话。从今天起,凡是海军保甲区的壮丁,从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男子,都是自警团的团员!我们甲长就是班长,保长是分团长,区长是团长,唔……自警团干什么呢?……」校长滔滔不绝地讲着「维持地方治安」以及「防止恐怖事件」的种种方法和理由,最后,他声明:「我们是被动的,我们只能按照命令做事。」
  赵根生是大江小学的毕业生,在求学时期熟悉许多许多「老枪」校长的丑事,一向轻视他,但今天知道自己已在学问与口才方面,半文钱也不值,校长比他强多了。校长的话是对的,「我们是被动的」,换言之,我们是亡国奴。散会后,他非常有礼貌地向校长鞠躬告别。
  那时,上海的老法币和储备票等价流通,「军票」的价格差不多每天涨着,物价跟着军票走。有时也传出不用老法币的谣言;赵根生去取「配给烟」一定要用军票,起先在外边买了去,很吃亏,以后他们的小店也贴出「两替」的条子,收兑军票,确实赚了些钱,自己领配给烟也不再出高价向别人买军票了。「一举两得」,青年甲长常常如此想着,手里捏着软绵绵的从魔鬼的血手里发出来的钞票,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之处。因为他赚了钱。涨风厉害的几天,他们只买进不卖出,过了一夜他的财产数字又增加了些,吃午饭居然比从前阔气了,有时买些肉,有时也喝杯酒。
  但是,扫兴的事也接二连三地发生。首先,米涨得厉害,平价米的队伍越排越长,黑市价和平价越差越厉害,排队的人一半是「扎米党」,他们勾通了巡捕,总是川流不息地在前面买了就去,去了又来买。有「派司」和制服的人,走到米店门口就可以买一升,平民总是挤在后面,等你刚挤到前面,「扎米党」又冲进队伍,巡捕提起棍子乱打,他们不打别人,专打那些不给外快的想买平价米的平民!
  米价涨了,赵根生为了军票涨价的欢愉也消失了。他们没有时间去排队等候,更没有气力一直挤着站着。菜价也涨了,因为「中央市场」的价格以军票计算的,他老婆买菜回家每天总发些牢骚。他们的晚饭变成了泡饭,午餐时间的酒与肉不见了。虚幻的光彩刚炫过他们的呆脸又飞逝了,小店的阴暗刚一躲闪又出现了。
  自警团站岗的第一天,巡捕和自警团发生大规模的冲突,真正的流血冲突。赵荣康烟纸店附近的米店门口,也演出了一幕悲剧。
  和往常一样,巡捕在打平民,「扎米党」在窜来奔去。阳光和煦地照耀之下,人民在流汗流血、在呼喊、在挤、在怒骂。米店伙计在忙着收钱量米;向穿着制服的人媚笑,向额上淌着热汗的平民怒骂,慢手慢脚地,像施米的大富翁一般傲然地。铁栏杆保护着他们,他们成了「有米」的并且给米的人了,满脸骄气洋溢。自警团员站在转角上,越看越生气,走近了看更激愤,那个住在根生甲长三层楼上的福林铁匠,自以为有保甲长的「山」可靠,走上巡捕那里,腰一挺:
  「喂!老乡!你为什么专打好人,不打这些扎米党流氓!」
  「没有你的事!」江北人冒充山东人,把脸一沉,用手将福林一推:「去去去!」
  「剥他的号衣!」群众在喊。
  「打他这个不要脸的巡捕!」又有人激动他,行路人停下来了,后排的平民拥上前。
  「现在,自警团也要在马路上管一点事!」福林更强硬起来,粗大的手紧握着短木棍,像拿铁锤一样用力。
  「呸!」接着送来一记耳光。
  「打啊!打啊!……」群众的喊打声与辱骂声混成一支听不清楚的疯狂交响曲。四个巡捕紧集在一起,群众开始冲上来,包围他们,铁匠福林环顺群众激昂的情形,用打铁的猛劲向巡捕还手,四条凶狗先围着他狠狠地踢他打他,只隔几秒钟,四周的拳脚向他们回敬,平时懦弱畏缩的人,现在无比地大胆勇敢,要把平时所受的毒打回报给巡捕,叫他们尝尝这个滋味。四条警棍一下子被抢去了,帽子给抛了,制服给拉破了,凶脸上一块青一块红的,嘴边流着血滴,他们在招架在想窜逃,但是群众好像铁桶一样围着他们,拳脚从四方八面攻来,最终,他们睡倒了,装死样子。
  群众四散开去,铁匠福林像战场上的凯旋军一摆一摇地走向敌人,又重重的给他们每人一脚,然后回家去,脸上带着血斑,身上带着创伤。根生妈一见他就惧怕地警告他:「福林叔你闯了祸了!怎么同他们打起来了!」
  「没有关系的!」他摇摇头,心里却有些害怕。
  四周的自警团集合起来,重新整顿买米的队伍,受伤的巡捕逃回捕房去了。铁匠福林,上楼洗洗脸,再上米店门口站岗,人们以谈论英雄的口吻在指手画脚地看他、指他、说他。队伍排得很好,勾通巡捕的扎米党流氓溜在一旁,平粜米又照常发卖,秩序很好。自警团是平民,平民管平民的事,总比较容易办。自警团员们的自信力增强了不少。根生甲长看见这种情形,很兴奋,把「班长」臂章往袖子上一套,在米店门口踱踱,口里不住地规劝大家:「不要挤!不要推!一个一个来!我们要争气!不用巡捕管也排得好好的!……」
  「根生!回来!」妈在叫他,他不理。他觉得他是刚得胜的自警团的班长,他必须在米店门口表示他是这里的甲长兼自警团班长,他不应该听一个讨人厌的老太婆的使唤。他头也不回,不理她。
  「根生!那里没有你的事!」妈还在叫喊。
  他走得更远些,在队伍的另一端踱来踱去。
  他的妈赶出来想拉他回家,刚出门,立刻看见二辆大车子开来,停在米店门口,拥出一批凶狠的巡捕,一看见手臂上有一条白布的人就打,不问青红皂白把所有的自警团都半踢半拉地送上一辆大车,根生也在内,他惊骇地呼喊:「我是甲长!我没有打人!」一阵恐惧的电波袭击他的神经,他挣扎,想逃脱。
  「行里去了再说!」一个巡捕把他一推,另一个在车上一拉,他也走进「香港车」的后厢。
  他的妈慌得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眼看着心爱的儿子给人无故地捕去,却毫无办法。媳妇急得眼眶都红了,一回身就倒在店堂中间的小台子上哭起来。老太婆也哭了,口里不住地喊着:「怎么办?啊哟!怎么办呢!……」两支小脚在家里乱走乱拐。
  「去茶馆问问保长看!老板娘!」有人在提醒她。
  …………
  …………
  化费了小店五分之一的财产,奔走了四天,说尽无数好话,她哀求,她哭,她送礼,她请客,第五天,青年甲长才保释出来。铁匠在里面坐了一个多月才放回家,因为石卵子榨不出油,贴饭钱也不是好生意。

  根生自从保释以后,心灰意懒,坐一次牢,才知真正的坏人在什么地方,才懂得保甲组织是纸老虎,吓吓平民可以,要治安要管外面的事就谈不上。回家后,妈每天对他念经一般地发怨言,骂他不懂事。
  「王区长就是生意白相人!他自己就是坏人,嘴里叫你报告坏人,你真的报告了,别人没有什么,你却先倒霉。现在这个世界,啊!人人口是心非。东洋人杀了无数中国人,烧了无数房子,还说他们是你的好朋友!「行」里那些人死要钱,专门找油水,还天天说公事公办!你这种小伙子,年纪轻轻,什么也不懂,自以为是甲长,甲长?哼!没有我这个老太婆在这里你就能当甲长了吗?他们像弄猢狲一样弄你,叫你去跑,去写,去开断命的会,去听他们那一派鬼话,去收钱送给他们用,去壮他们的威势。……吃了自己的饭,管这些闲账,哼!……」她每天从晨起到深夜总得念上好几遍,别的不心痛,她实在为了五分之一的财产化费得没有名义,心里懊丧万分,天天骂骂人出出怨气。根生也听腻了这一套,为了自己觉得实在对不起妈,所以听任她念,从不回嘴。
  这样的无味生活过了十多天,又来了新的命令,要深夜调查户口了!区里下来的口头命令说是再过三天日本兵就要来查了,叫各户赶快买一个户口牌子的框子,一方旧铁皮包一块小玻璃,要四块钱储备票!等大家钱送去,牌子和框子挂好在门上,过了一个礼拜也没有动静,但恐惧心理还存在着。再隔了十多天,又传来新的命令,说是日本兵真的要来查户口了,保甲长先在三天之内挨户深夜调查,准备一切,万一查出不对,马上更正户口,如果给日本人查出了,连保甲长都要倒霉的!消息传出以后,户口报告单像雪片一般送到区里去,一张一元,手续费到底有多少,谁也没有统计过,区长自己也不知道是几万。
  四五天之后的一个深夜,有人来打门,通知根生甲长到茶馆里去集合。暮秋的晚上,寒冷的阴风夹着薄雾在街上漂游,刚走出门槛,他打了一阵寒颤,畏缩地又用劲地奔向保长那里,也没有日本兵,也没有区里派来的人,保长在喝茶,和校长假装文雅地谈着平价米和户口米的事情,其余的甲长忙着在整理户口册子和手电筒等等物件,两点一刻,十二个甲长,保长,以及保长的儿子,一共十四人,从第一甲第一户查起,预算今晚查四甲,明晚查四甲,三天可以查完。但刚打进第一户的门,一查人数,都不对,二房东是户长,不在家,老婆说他今天在厂里值夜,两个小孩子闹醒了在哭,她女儿穿着睡衣,半坦着胸,走出房间一看有那么多人来查户口,急忙躲了回去,保长的儿子看了她一出一进,得意地笑了起来。
  「以后值夜班要报告!知道吗?不报告给日本人查出了要挨打的!叫他明天到我那里来!」保长在训话。
  「好的好的!你在哪里?」
  「嘿!茶馆里的保长你不认识吗!」第七甲甲长是保长的徒弟,心里有些生气,这女人连保长也不认识。
  「噢!噢!知道了!」
  第一户有四家附户(三房客),前楼后楼二房东自己住,楼下前客堂里少了两个女儿,老太婆起先含含糊糊,说她们就要回来的,再盘问她又说去亲戚家里吃喜酒去了,问到最后,她生气了,把黄脸一拉:「我也不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你们尽问她们为什么?就算她们卖x去了又怎么样!女人不像男人一样会做强盗,……」保长一听她话里面隐藏着语刺,因为附近一带的老住户都知道他的茶馆本钱是他的亡父死前抢来的。保长也恼羞成怒了,伸手送上一记耳光:
  「什么!男人都是强盗?好好地问你女儿到那里去了又错了吗?哼!明天带你区里去!」再装着打的姿态时,给校长阻住了。
  「好了好了!大家中国人!好了!不要动女流之辈的气。」
  转往后客室,一局赌局正在进行,保长一看都是熟人,都是「自己人」,问也不问就去灶间查了一次,男人没有回家,不知那儿去了。
  第一户一共化了十几分钟才查完。走出后门,校长发表意见了:「老板!我看还是分开四五个人一队,分头去查,这样比较快些,像刚才那样十几个人查一家,时间实在不经济。你的尊见如何?」
  「好的好的!」
  保长领了一队,校长一队,第七甲甲长一队,分头调查。房门给打坏了,楼梯扶手给他们「无意」之中折断了一二根,有人吃了几记耳光,有人挨骂,有人给他们吓得一夜睡不着,有的小孩子骇走了魂魄,新婚者的甜夜打碎了,少女在房里惊慌得入地无洞,老实人吃了亏,流氓与滑头轻轻地放过了,多数户口的人数不符,一面再三叮嘱明天去报告,一面送鬼出门似的恭而敬之连声答应。十几个保甲长犹似一群黑夜的魇鬼,把几百人的安睡闹醒,把平静的夜景捣碎。五点半的时候,四甲的户口查完了,他们像鬼一样地消逝在鱼肚白的清晨中。
  保长接连忙了一星期的户口移动报告,收入手续好几百,区长那边当然更多了。

  每月收一次「保甲费」,保甲长忙得很,一个小钱也不能入袋,校长先生所管的第一甲,以及保长门徒管的第七甲,住户特别多,他们常常逾期交付,或者先付一部份,拖欠一部份,保长也如此拖欠,规定每月十五日甲长收齐送交保长,十七日保长送交区公所。第一个月都准期的,第二个月就拖欠了,以后,延迟到月底,还有拖欠的人。
  区长知道十六保保长也是「生意白相人」,肚子里雪亮,总让他拖欠十几天,保长借着这机会就放放印子钱,利息收入相当可观,每月的菜钱拿得稳一大半。
  起初,大家以为保甲费是保甲长拿的,根生总是受人家的冤枉骂,说他开了小店赚饱了还靠甲长拿保甲费,他一再解释,别人也不相信。
  「吃自己的饭管人家的事?天下的好人就不多!」
  「我们没有办法呀!不做甲长就要倒霉,当了甲长也倒霉!贴脚步,赔笑脸,保甲区长骂你不起劲,户长骂你死要钱,阿弥陀佛!有理说不清。……」根生现在懂得甲长不容易当的了。
  「别处的甲长会捞外快呀!」有些老实人知道根生是个好人,规矩人。
  「别处的事不管它了吧!自己的事还管不了呢!」他只有苦笑的份,摇摇头,不愿多噜苏,走开了。
  真的,不说别处,就是本保的保长也在捞外快;自警团亭,买雨衣,买文具,买什么都向户长捐,捐了钱就由保长任意化费,高兴时贴一张账目在弄口的墙上,不高兴时就不作声,谁也不敢查究。甲长只有在派岗的机会中拿钱,第七甲里的壮丁最多,甲长一家开支的三分之一是由「代岗费」抵挡的,别的甲长多少总捞几个,只有根生不敢捞。他自己年轻,母亲一再叮咛他不要学别人的坏样,免得做别人来敲诈的藉口。根生好几次想捞外快,一想上次无故给人捕去化了不少钱的教训,胆小不敢动手了。
  为了平价米,曾经引起无数冲突咒骂和殴打,可是,夏季到了,挤着排队买米一定很容易传染瘟疫,人们早已在谈论「户口米」,现在更如旱灾时希望下雨。报纸上常常看见这三个字,人们的嘴上挂着这三个字,心里更深深地印着这三个大字——「户口米」。在平民看来,户口米是便宜的每人都有权利买的白米,且总得有「一饱」的份量。在黑市米价天天上涨平价米一天难买一天的当儿,平民不巴望户口米还能巴望别的什么呢?说了好几个月,办法公布了,但是,每人每天的平均食量是八合,户口米的配给量只有一半,又得吃黑市米。户口米发了三四期就脱期,再过几期连一期都不发了,发一些烂黄豆霉赤豆出来骗骗人。大家都得一场空欢喜。
  老二家后门对面的一家夫妻俩都在当日本佣人,天天拿最好的白米回来,有时吃不了,卖些出来,有时偷些回来,也说是「配给米」。他夫妻俩在米这方面发了一些小财。人们给六角粉吸干了肚子里的油,薰黄了脸皮,日本人的奴才却吃得胖胖的,还有米出卖,邻居都恨他们,妒忌他们,背后骂他们,但当了面,为了出较少的钱买他们的黑市米,还得客客气气地,说些感激话。根生妈就是他们的老主顾,老二和兰英他们就很难得有钱买上好的黑市白米。
  保长从人们的「报告」中知道有人出卖黑市米,通知每天上茶馆几个「老朋友」去详细调查之后,在一天晚上有三四斗米成交付钱的当儿,他们赶上了。
  两个巡捕冲进去,电筒向四周一照:「哪儿来的米!」
  「老乡,是我让给他们吃的。」
  「让?要钱吗?让!就是卖!你的米那儿来的?」
  「我们东家的配给米。」
  「你偷来的吗?」
  「不!是送给我的。」
  「行里去行里去!」两个人提起两布袋米想走。
  「老乡请你帮帮忙!」
  「不行!」已经走出了后门,卖主追上去,刚好根生出来送派岗条子,看见了。
  「甲长先生!请你代我说两句好话吧!」日本奴才求救兵。
  根生一看,两个巡捕都在茶馆里常常看见的,心里有数,胆子大了些,走过去拍拍他们的肩:「有话我们到茶馆里说,茶钱兄弟来!请给一点小面子。」
  「你讲了我倒不好意思拿到行里去了,唔……好吧,去那里再说吧。」路灯映出两副丑恶的狞笑的脸相。
  走进茶馆,保长睡了,特地唤醒他,下楼来,日本奴才只是保长先生长保长先生短地哀求着,讲到最后,留下一袋米,其余的一袋拿回去。
  根生回家后把这个新奇消息告诉妈,讨一个没趣,反听了她一顿教训:「你第一次看见吗?我看得眼睛都不敢睁了!人家的事以后不必你去起劲,更用不着你报信!天天叫你不要管闲事你就天天不听话,……」
  根生不听她的,知道她总是那几句老调,心里在乱想:「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一个好人了吗?……」
  走过苏州河的桥梁,常常要查市民证。市民证申请书送上去好久了,河南的居民都领完了,河北「海军保甲区」的居民还没有开始发给,人们在追问,探询,区公所及总事务所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原来申请书送去一个多月以后他们还没有动过它,甲长催得紧,区公所于是下令叫各保的甲长每天上区公所去填写空白市民证,没有笔,没有凳,没有茶水,有时连墨水也中断了。根生他们连去了两个上午才写好,点过总数没有错,这才允许他们回去。另一保的总数不对,区公所办事员逼甲长们查核,甲长们看见他们在一边吃饭一边神气活现地下命令,一个年青的不服气:「我们也吃饭去了!有什么错他们应该负责任的!我们是帮忙性质,不拿工钱难道还空着肚子代别人做事吗!」把户口册子和市民证一推,站起来想走,声调显然不好听。
  「这是你们保甲长的责任!」一个小流氓式的区办事员胀红了脸,睁着眼,站起身,有时候拿着筷子,左手向那个青年甲长一指。
  「申请书的拍头称呼是事务所,帮了你们的忙还要说什么责任不责任!谁拿工钱他就应该做事!」
  「呸!」总务处长也发怒了,把筷子一摔:「你有没有立过志愿书给事务所?叫你怎么样就应该怎么样!你敢走!不弄对了就走,明天带你海军部去!」
  区长回家了,区指导官在里面听见吵闹声,问翻译员为什么事。
  「他不听命令!」翻译用手一指。
  黑色的瘦瘦的矮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竹骨纸扇,眼珠冒出凶光,竹扇清脆地打上他的脸,一下二下三下……,直打到他流泪时,保长才走来代为求饶,指导官这才停手,嘴里还咕哝着:「侬勿听命令格?侬海军部要去格?……」
  二三十个甲长的心碎了,正义的怒火在心头乱烧,打那个青年就等于打他们全体甲长。区公所办事室里死一样的沉寂,只有区公所职员的吃饭声和甲长们翻动纸张的声音。他们把户口册页用力地翻,发出过份高大的声音,藉此发泄胸中的愤慨。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这难看的脸色里面,包藏着怨,恨,怒,惧,惊,畏,……各种因素。
  根生看完了这场「戏」,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好在自己的事情完了,愤然以急速的步子离开区公所,如离开一个仇人一样。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告诉妈,且发了一些愤慨的牢骚。
  他妈摇摇头,用手势止住他的牢骚:「你们这些小孩子到外面去,总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了还说人家不好,不说自己的不对!」
  「但是他们太欺人了呀!」根生实在不服气。
  「哼!世界上欺人的事情正多着呢!你只要不被人欺就好了,管别人的闲账做什么?」
  「打他就跟打我一样!我现在还不服!」
  「你不服又怎么样?记住!你无缘无故地给他们抓进去,还化了不少钱,如果他说你反抗命令,抓你进去,杀了你也不希奇!」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没有那么方便!」
  「就有那么方便!你们这些小孩子就不懂事……」她又发了一套世故的深奥的论调。根生心里很难过,精神有些恍惚,不想多辩,就闷着头专门吃饭。
  领市民证的那天,已是仲夏天气,炎热异常,人们排着队在等候,区公所的办事员站在一张桌子上,一个人喊名字对照片发市民证,另一个职员把户口册和市民证核对之后交给站着的,第三个在下面照料着,休息着,准备轮流替换。
  人那么多,发得那么慢,排着队乱了好多次,刚整理好,几分钟之后又乱了。办事员在骂自警团员无能,不负责任,自警团员苦笑着说没有办法,领证的在骂他们故意发得那样慢。小冲突不断发生,区办事员像几条疯狗,在高声叫喊,在咒骂,不时冲到人群里去打人。
  有几个舞女的市民证给他们扣留了。
  「你的没有!」
  「明明刚才看见在他手里的,怎么没有了呢?」她们扳起没有搽粉的黄脸。
  「我可没有看见!」他狡笑着:「等我找到了送到你家里来!」
  「谁要你送!拿来!现在拿来!」她们忍受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侮辱。
  「不要脸的!」群众在骂。
  「下流坯子!」一个老太婆在摇头咕哝。
  她们走了,市民证又继续在发。
  人群挤在一起,那么热,又受些无名的污气,怨咒声渐渐响起来了,队伍不排了,一齐包围他们,挤得台脚吱吱声。区办事员在跳脚,在骂人,嘴角飞溅出白沫,人们不怕他,知道他只有那一手,挤得更厉害。
  「排队!排好队再发!」他停止了工作,扮着阎皇脸。
  「发得快些吧!搭什么臭瘪三架子呢!」
  「什么话?谁在骂人?」他的目光在搜寻敌人。
  「请你快点发吧!你骂人和调戏女人的时间比发市民证的时间还多了呢!」一个老头子也不耐烦了。
  「刚才是你骂人的吗?」他跳下台子想冲过去。
  旁边几个青年工人阻止了他:「是我们骂的你又怎么样?」
  三四个办事员像狠狗一般地冲向他们,扭作一团,互相用力打着踢着,一忽儿,其余的办事员一齐奔来,抢了自警团手里的木棍,对准工人们的背部腰部猛烈地打击。差不多要晕倒的当儿,又抓住他们,推进边厢里,等待区长的审问。
  帮忙发市民证的保甲长们,在天井里不约而同地集合起来,七张八嘴你一句我一句在商量营救被困的人。
  「派两个保长去说说情吧!」一个年老甲长的意见。
  「不要管他们!这几个小瘪三不识相,我第一个不高兴去说情。」何永福保长在发脾气。
  「老板,请可怜可怜他们吧,他们也是本保的居民。」第八甲甲长是一位好心肠的大饼店主。
  「喔!」保长的眼一睁:「是你那一甲里的吗?干什么行业的?」
  「都是做苦工的,人倒是很好的!」
  「那末,我去试试看。」他匆匆地往区长室走去。
  天井里,市民证又继续在分发,职员们的脸上散发出得意的骄光,排着队的人们脸上挂着汗,夏日的灼耀下,人气漂溢在天井里,人们想呕又吐不出什么。分发工作继续半小时后,一个老太婆晕倒了,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把她送走之后不久,有一个孕妇在高声呕吐,邻居扶她出去。再过一忽儿,队伍又乱了,职员们又不发了。
  「不排队不发!快点排起来!排呀!自警团,死人!你们管些什么事呀!」他们更疯狂地发威了。
  队伍始终排不起来,因为排在一起实在太热了。
  「市民证交给保长回去发不是一样的吗?省了许多麻烦。」一个甲长向职员们建议。回答他的是一阵狡猾的默笑,没有人回答这个提议。
  僵持了好一会,不排队也发了。这是群众以消极行动方法取得的胜利。
  有人等得不耐烦,回去了;有人受不住人间地狱的罪,回去了;有人托熟人去代领,回去了;领到的也回去了;领不到的在四点钟的时候也不能再领,明天又得再来受罪。人们在路上高声地毫无顾忌地咒骂那些小汉奸,指手划脚地批评这样非议那样,想把一肚子污气尽吐在路上似的。
  就在这时,区公所边厢里突然发出了尖锐的惨绝的呼喊,一直响了十分钟以上才停止。怕事的年老的甲长都回去了,看热闹的人们也被赶出了大门。
  「他们在上刑罚了!」
  「不会的!这里又不是巡捕房。」另一个躲在铁门旁边摇头表示反对,听听再没有什么声音,好奇心淡了,走开了。另外有些人等了二三十分钟听不到什么动静,也走了。直到吃过了晚饭,那四个青年工人才一摇一拐地从区公所里走回家,市民证并没有领到,却带回了满身创伤,这就是日本海军保甲给他们的烙印。
  一条青一块紫,它告诉他们自己:你是有血的人。
  王区长就任不满六个月,门生增加了不少,以前的门生都是不三不四的人物,最近收的门生都是「商界」的,一小部份是胆怯的安份守己的保长,大多数还是甲长以及别的暴发户。他还想收一批青年在手里,准备于必要时「用」他们。恰好那时别的保甲区在办理保甲青年团,这是一种最好的启示,他叫秘书写了一个呈文给指导官久保寺,说明成立一种青年组织的必要,且提供自己的具体办法,请他核准。呈文送去了之后,在一次宴会上,他们又以私人的资格互相交换了一些意见,总事务所主任也在场,大家非常高兴有一样新的玩意儿来叫下属忙忙,事情就轻描淡写地在短短的交谈之中决定了。
  第三天,总事务所下命令通知各区长举办自警团班长训练班以及保甲青年团,王区长当天就以电话通知七十几个保长前来开紧急会议,宣称必须每保派两人参加班长训练,派两人参加青年团,没有人敢反对,于是接着就讨论制服操场讲堂等等问题。散会后,区总务处长坐上区长的包车到军服店去接洽制服的回佣问题,结果,讲定了七五折,圆满地回区公所报告区长。双方相对甜蜜地微笑了一会,又叫秘书进来拟通告文稿,以及志愿书等等的文件式样。
  又过了一星期,班长训练班才开始上课上操,穿着便衣,听讲时不要紧,上操时就不成样子,好在制服十天以后就全部做好了,区长每晨监操时,对着这批青年甲长总是微笑,温和地训话几句,表示自己的仁爱。
  各保因为困难重重,议决每保两人的,但没有人肯自动参加,保长纷纷要求改为每保最少一人,最多可以增加到三人,由各保长酌量办理,区长看看情形并不如意料之中的热烈,也就答应了。
  为了制服费,皮鞋费,上操往来的车费,点心费……,各保多少捐了些钱,否则,谁肯赔了金钱又贴时间和精力去做那些最无聊的事情呢?并且,因为班长训练出来以后,要随时听「军法」指挥行动,甲长们多少有些家事和工作,去了几天看看情势不妙,一个个地「脱班」了。
  区长看看训练班长越来越少,心里非常不乐意,发了一个极严厉的通告,不准随意缺席,违者重罚。各保长轧在中间奔来奔去,想不出好办法,最后,何永福保长想出一个办法:自警团员站岗可以出钱叫人代替,班长训练也可以叫别人代替,只要给那些替代者一个副甲长的名义,再由保经费里面多贴他一些点心钱,好让他「安心」受训,将来一定是各保的「专门人才」。区长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同意了,何永福为了这件事,在茶馆逢人便说,得意非常,他真正快乐了好多天,一面因为有了面子,一面因此又多了一种接触金钱的机会。
  办法改变之后,青年甲长大多数不参加训练了,换上一批游手好闲的副甲长,区公所里顿时热闹起来,他们常常去那里玩,帮助办事员抄写,送文件,在会议室里下棋,吹口琴。一星期以后,其中有几个已经是王区长的门徒了。再过几天,那里又添了一套丝竹锣鼓乐器,除了教操的教师之外,又多了一个教唱京戏的人。
  上操总是开步走,跑步,立正,稍息,敬礼,报数,……从没有看见枪,好奇的青年们不大高兴,纷纷提出要求,教练官答应了,区长也答应了,始终没有从总事务所领到一枝枪。
  为了维持这些保甲区「活动份子」的活泼精神起见,王区长叫他们的京戏组举行彩排演出一次,筹集一笔基金,如此,今后的雨衣问题等等都可以顺利解决,且也可以发展这批青年「艺术家的天才」,一举两得。爱出风头的小伙子谁不拥护他们的好区长!他们忙了一个月,什么都接洽好了,戏票以强销的方式「卖光」了,戏目早就定好,压轴戏是区长的小姘妇演的二进宫。
  总事务所根本没有知道这件事,区长没有呈文,区指导官也没有报告,开演那天,指导官久保寺接到一封用日文写的告密信,报告王区长如何在区里为这批青年设立一个俱乐部,如何强销戏票,一般民众非常不满等等的话。久保寺立刻亲自坐汽车到皇后大戏院把区长训斥了一顿。当面勒令停演。
  可怜他刚致过开幕词,台上还在跳财神,不得不哭丧着脸走出台前致闭幕词。并且一再声明戏票的钱如数照退,由保甲长于三天之内发清,损失完全由他个人来负担。他再说:「我是个忠厚人,不懂嫌疑不嫌疑,答应了青年甲长们的要求,现在指导官说我做错了,我当然应该且只能认错,一切罪名一切费用,都应该由我负担。」那时,他的小姘妇在后台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
  一场精彩的假戏,代以一场短短的更精彩的真戏,彩排就如此终结。不过,退钱的时候,人们并没有收到全数,谁也不追问是什么理由。人们收受这笔小钱,像拾到一颗已失落的小钮扣一样。
  正当谣传着日本人失去了制空权的时候,每天,报纸以严重的口吻警告市民要注意防空。
  黄沙涨价了,水缸缺货了,竹梯子和铅桶也涨价了。每一条街,每一巷,每天在谈着防空和未来可怕的空袭。人们很清楚,一小堆黄沙,一桶水,对于空袭之后的火灾,很少有什么作用,但不得不服从命令。
  每月保甲费之外,老百姓得再出一笔防空捐。
  自警团被区公所调去种植军用植物,据说,那东西将来可以榨飞机油的。
  献铜献铁之后,又来了一次大规模的献机,结果每家人又被迫交出几千元。
  米价涨得使人难于相信,有的人家三餐改作两餐,但日本奴才照样有「配给米」出卖。满街都是负米的小贩,巡捕就靠他们的过境税过日子。户口米早就没有了,户口糖户口油户口粉户口肥皂……的配给证一领就是一大卷,出了钱去买配给品总比黑市便宜了一个八折七折,份量那么少,谁也不希罕它。
  正当人们活不了死不了的时候,区长下令组织防空班,每保推派一个防空班班长到区里去受训,一星期以后各保开始分别训练,新花样出来,必然需要一笔新的款项,于是又到处捐钱,起先捐铁皮盔帽的钱,以后捐竹梯铅桶的钱,最后又捐制服钱。第七甲甲长当了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防空班班长,身兼两职,居然也摆起莫明其妙的架子来了。在巷的尾端,他们设立一个办事处,拿公家的钱装修,买台凳,有意抽调那些有钱而不愿意当防空班班员的人,一再发通知书「命令」他们准时去练习可笑的消防工作,一再的派人去吵闹,到后来,弄一套「制服费」到手就可以作为「例外」,免除操练。后来,防空班班长又兼办全保自警团的派岗查岗工作,这是保长的恩典,让他如此可以「安心」工作,并且常常送些小礼物给自己享受享受。
  初期的防空演习,怪有趣的,人人走出街头看看有红绿灯的飞机放火花信号,放照明弹,家里电灯不能开,乐得上街去逛逛。以后不对了,路上不能走人,要靠边走。人们看厌了这些老花样,在家里不高兴出去,于是到处发生打玻璃窗拿灯泡殴人收市民证……这些从未用过的新手段。路灯减低了光度,电力减少了以后再减少,直到人们以豆油灯代替了电灯为止。学生们晚上不能温习功课,小贩的夜市完全吹了,人力车夫的夜班停了,唯有国际饭店和几个大舞场大酒店里面的电灯,仍旧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在那些响亮的灯光之下,游动着一群没有明天的醉生梦死的动物。
  根生甲长的小烟纸店的夜市也不能做了,但白天的生意并不因此特别好些,他妈向来有失眠症,早睡睡不着,不能开灯做生意,牢骚更多了,骂媳妇,怪儿子,打孙子,咒日本人,怨自己的命运,喃喃地独自叙述亡夫的种种往事,……晚上,她是家中唯一的发言人。
  巴望着的可爱的令人感到新鲜刺激的夜中空袭终于发生了,没有看见防空班的活动,因为他们白天操练或嬉游得太累了,晚上熟睡着,爬不起身。但在白天,他们是警报声发出以后骑了自由车满街飞奔的人,衣袖上有一条肩章。
  轰炸的次数加多,范围扩大,时间延长,死伤的人也增加了不少,好在上海的人「太多」了,「劫数难逃」的总是少数中之少数。人们照样活着,照样笑,也照样哭。大家知道过日子的方式该换一种新的了,但还在过着旧的痛苦的没有光明的亡国奴生活。
  有一天早晨,根生甲长下排门板准备早市的时候,茶馆伙计紧张着脸跑来:「小开!和平了!
  「什么?」他睁一睁惺忪的眼睛。
  「和平了!日本人要求讲和了!就是投降了啊!」
  「……?」他想了好久说不出一个字。
  「马上去开会!保长在那里等着!」他不等小甲长的答话又奔到别处去了。
  报告和平消息给妈和妻子听,她们都不相信:「又是谣言!日本鬼子肯向我们投降的吗?」
  「但是他今天通知立刻去开会的!」他有些兴奋,等她们出来以后,他走进茶馆,里面已满满地坐了不少探听消息的茶客。他直冲上楼去,楼上东部的茶坐也差不多客满了,走进保长的卧室兼办公室,比他先到的人不多,保长在喝茶啃大饼,等了一会,甲长齐了,保长开始报告:「区里四点钟就打电话通知我去开会的,区长报告真的有和平消息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是今天还不能宣布出去,唔……区长说,他和重庆方面向来有关系的,他以后不成问题,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汉奸,更没有事的。不过,今后说不定是否再办保甲,如果不办,那没有话说,如果要办的话,还要我们真正出力为国家做事,哈哈!这消息是千真万确的,我们并不是汉奸!……」
  别人都很高兴,因为他们把最麻烦而不讨好的甲长重负除掉了,只有第七甲甲长的内心生出「失业」的悲痛,而保长显然也有些惶然不安。
  过了几个月,区长换了,保甲长原封不动地给新区长「接收」去了。根生送去一张志愿书,又领到一张委任令,一副重担又压在他身上,他常常想:「我命中注定了当小猢狲的吗?」
  每当白天过度辛劳之后,晚上,就有做不完的甲长旧梦去打扰他,他看见自己莫明其妙地在开会,在写,在茶馆里看见保长的凶脸,在向人们收钱,在声辩自己是清白的,不是汉奸,他没有做坏事……。今夜,当他摇摇幌幌走进后房倒在床上以后,又做着做不完的保甲恶梦,直到晨曦把他唤醒时为止。

——完——




感谢 白朝槿 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