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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随笔——自重庆到上海
作者:苏闲 来源:《求真杂志》1946年第2期
这只水船停泊在黄鳝脚下的江岸了。
风,呼呼的叫嘑,爬过山岭,奔驰在江面。江面掀起了波浪,后浪逐前浪的涌向岸边,船更颠簸摇动起来。
“他妈的,拴紧牵绳啊!”甲长提高了嗓子喊。他正蹲立在船篷的上面,挥舞着他的右臂。岸边,有三两个白头巾的摇夫用尽力气把牵绳围绕在突起的石头上。风更大了,岸上扬起尘沙,木船的摇摆更是厉害了。
“要镇静啊!各位”一个长头发的工人站在船头叫喊着。因了风的吹打,涨头的冲击,和乘客们忙乱的移动,木船要失掉平衡了。“要镇静啊,不要乱动!”
这个长发工人的叫喊,乘客们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们仍然忙乱的拥挤的走下甲板来。一个戴瓜皮帽的小商人,或是因为太害怕的缘故,一不小心从甲板滑下水里去,顿时在乘客中引起了一阵嚷喊叫。喧哭号的声音淹没了“要镇静啊”的叫喊。
这只木船的乘客共有百余人。在这些人当中,有工人,学生,公务人员,小学教师和军人;有男的,女的,老的和小的。他们在抗战的烽火和照耀下,跋山涉水的向祖国的大后方来。他们来自各方,有的住在长白山头,有的住在吴淞江口,有的离家已近十年,有的别乡已逾五载。人生的残酷,世间的不平和和蛮横,他们是饱尝够了。他们牢骚满腹,借这乘船的余暇,尽情的发泄着。他们从大事谈判到小事,在愤怒冲击着心头的时候,常常拍胸叫骂起来。有的说抗战的胜利是从天空掉下来的,这样的胜利简直等于打跑了豺狼引进了猛虎,其结果仍受帝国主义的鲸吞蚕食;有的说政府压制人民起来摧毁日帝国主义及一切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势力;有的说汉奸都应该完全枪毙,不应该改头换面仍做大;有的说贫富相差太厉害了,富者腰缠万贯,贫者无立锥之地;有的说美国军队不应该帮助中国打内战,苏联当局也不应该变相的占领中国的旅顺和大连;有的说投机商人像蛆一样各处攒动,企图大发复员财;有的说特务强奸了人家的妻子;有的说讨老婆要有钞票才行,有的则反驳说男女的结合必须理想的一致才能幸福……。他们议论纷纷,各说其是,好像自己的话在众人面前宣布是件痛快的事;又好像为了某种理由必须把自己的话在众人面前宣布似的。不管他们的议论怎样的分歧,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千万不要发生意外的灾难,要平安到达目的地。
这时,木船上的乘客们都涌上岸边来。他们聚拢在一起交谈着。江水的激荡,尘沙的飞扬,山野的荒凉和孩童在风声里的哭泣,使人们确实感到惊恐和惶惑了。
夜已降临。灰色的暮霭笼罩住山峦和山面,隔岸的山坡上,偶尔传来人的一两声温长的叫喊。
“吓人啊!哪一辈子造了孽。”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颤抖的说。她的抚摸着胸口的右手哆嗦着。“山神奶奶保佑吧!”
“多么荒凉的地方,简直没有人家。”一个穿黑色制服的青年人惶惑的张望着前面的景色,自言自语的说。他是一个小学教师。“看!那面山顶上一个人在走动!”
乘客们都随着小学教师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个围白头巾穿长衫的人,在山顶上立住了脚跟望着下面的人群。突然,他调转身体跑动了,渐渐地,他的身体沉没在山顶的背面去。
“啊!土匪。”乘客们差不多同声齐气的叫喊起来。在乘客中引起了骚扰,恐惧笼罩了人们的心头。
“把甲长喊来,问问他这个地方的情形。”长头发的工人一面说,一面扫射了大家一眼。
“对!把他喊来。”人们都争先恐后的说。“甲长,快点来。”
“他妈的,”家长正对搭好船蓬的摇夫们叫骂着。“啥子?就来。”他走上岸边来,挤进人丛中。大家的眼光都望着他的脸。人们开始问起他这地方的情形。
“常常抢人,他妈的,凶得很!”他说到土匪抢人的事件时,声音提得特别高,眼睛瞪得也特别大。
“该死的家伙,你为什么把船停在这鬼地方?”在人丛中有个青年责骂着甲长。他四年前听说干过宪兵。这责骂即刻在人丛中引起赞同的回响。
“各位,这不能怪我,他妈的,要不是风大,今天定会赶到X地了。”他边说边走出人丛,走上甲板去。人们望着他的背影。
“上船去!我们商量个防御土匪的办法,老是叫骂没有用的。”小学教师好像生气似的说。
“对,商量个办法。”长头发的工人赞同的说。
乘客们尾随着走上甲板去。船仍然颠簸摇动着。夜色已浓,山峦和江面的界限已模糊不清。船舱内闪烁的微弱的灯光吸引了大家。
当乘客们各就其铺位时,便开始了商量防御土匪的办法。这时,甲长站在船头指桑骂槐的叫喊,摇夫们也常常哄然大笑一下。起初,大家杂乱的讨论着。你说一句,他道一语,当有人站起来发表意见时,别人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抓不住问题的核心,所以废话说的太多了。这简直是一个吵闹的场所。时间是一秒钟一秒钟的跑过了,具体的办法仍然没有得出来。因为有人根本反对守夜,认为土匪来了,只要给他“打打交道”就够了,而小学教师,长头发的工人及宪兵等,则坚决主张必须守夜,这样可以事先知道土匪的到来,以便防备一下。双方争论了很长的时间,结果第二个意见获得了胜利。
守夜既然确定了,但是极大多数的乘客都拒绝担负守夜的工作。这是一个暂时聚集的团体,有什么力量能推使每个人来守夜呢?所以只好让青年人自动的来守夜了。
“我算一个。安逸自在的先生们,你们也学资本家的习惯了:自己坐享其利,让别人来工作。”长头发的工人挥了一下拳头,生气的说。
“我也算一个,请他们睡觉吧。”哈哈!宪兵半开玩笑半讽刺的说。
“凡是参加守夜的人,我们应分班轮流。”小学教师向参加守夜的人提议说。
守夜的近十人,他们马上分成两班。小学教师宪兵和长头发的工人分在第二班中。第一班的人拿着手电筒走上岸边去了。当他们走过船头时,有人踩了正在睡觉的甲长的脚,他恶嚎的“他妈的”骂了一声。
船舱内是片刻的沉寂。外面的风仍然呼呼的吹着。
这时,船舱内又恢复了骚扰。有人打开箱子清点东西,有人躺在铺位上长声短叹,有人低声交谈着。小学教师宪兵及长头发工人,他们在闪烁的微弱灯光下,边喝酒边谈着。
他们首先估计土匪可能来抢劫这只木船,并预先想象被抢劫时的种种可怕情况。他们都认为土匪的产生不是偶然的,是在贫穷饥饿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事实是这样的话,那么所谓“良心”一类的东西是会抛掷到云霄以外的。土匪常用“割鼻”,“挖眼”,“火炙”,“灌水”等刑罚来对付富人,借此可以得到更多的财务。富人也采用同样的手段来惩罚土匪。这是一种残酷的斗争形式,在我们落后的中国,这种形式更带有原始的残暴性。他们川流不息的谈着,都吧自己所见所闻的有关土匪的事件倾吐出来。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们可以窥见中国的灾荒正普遍的展开,另一方面,土匪的生长也像雨后春笋似的增多起来。渐渐的,他们的谈话便转到对土匪的态度和怎样解决土匪出路的问题上来。
“固然,他们没有饭吃才干土匪,可是他们的行为是下贱的。假定我四年前还当兵的话,我要把他们杀个痛快。是的,哈哈!杀个痛快。”宪兵边喝酒边提高了声音说。
“老兄,你既然承认土匪没有饭吃才干土匪,你就不能够说他们的行为是下贱的了。我是一个工人,譬如我们工人为了生活的改善而罢工,好借这罢工逼使资本家增加我们的工资,你能认为我们的罢工是下贱吗?我们认为这是崇高的行为。如果在罢工斗争中,我们工人毁坏了机器,那只能说我们的行为不高明,而不能说下贱啊!”长头发的工人用手把他的散乱的长发向后拨掠了一下,反驳的说。
“哈哈,是下贱,偷东西能说不下贱吗?”
“地主敲剥农民的骨肉才是下贱哩!老兄。”
“哈哈!地主有自己的土地啊!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正因为地主有自己的土地,所以才有了土匪。”
小学教师没有等长头发的工人开口反驳宪兵的话,便抢先提出反驳的论据来。“正像你今晚所说的,四川七县的一家地主真富,全县的土地几乎全归他所有。这位地主向他的佃农收六七成的地租,谷仓数不清,他当然是富啊!可是佃农却穷透了。他们除向地主缴纳苛重的地租外,还要纳税,当兵,并受乡镇长的种种无理剥削,他们真是骨瘦如柴、没有站脚的地方。他们不愿活活的饿死,所以有一部分人当了土匪。”
“这一部分人当然是下贱啊,哈哈!”
“你不应该这样说,这一部分人如有吃饭的道路可以走,他们也会走这道路么,事实是没有道路可走。现在中国还遍地皆闹灾荒,土匪问题在这灾荒的推动下,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了。要解决这一问题,不是杀个痛快所能解决的,必须把土地问题解决,就是说,必须把地主归到农民手里,要办到这一点,则必须改变现社会制度的基础了。”
“在四年前,听了你这番话,我个人定要你吃官司。哈哈!请你不要介意,我现在是改邪归正了。”宪兵瞪大了眼睛开玩笑似的说。
“我晓得你改邪归正了,所以我才敢同你大谈一阵。”小学教师半讽刺半致歉意的说。
“你不会要我吃官司吧,老兄?事实总是事实,土匪不能用枪杀光的。”长头发的工人又用右手把他的长头发向脑后掠了一下,恶意的说。
“不要谈土匪问题,来,请痛饮一杯,哈哈。来,”宪兵解围似的说。
“对岸山上有灯笼走下江边来了。”一个首页的青年人气喘喘的说,他的身体吓的有点发抖。
“天啊!”睡在临近铺位的灰白头发的老太太祈祷起来了。
“不要慌张,把大家喊醒,小声点!”长头发的工人镇静的说。说着,他同宪兵走出船舱去。
船舱内骚动起来;山上的灯笼走到对岸江边去了。
——一九四六年五月九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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