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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员线上的城市与乡村(旅途通讯)

作者:胡含 来源:《青年与妇女》1947年第10期



  录入者断头台小姐按:这篇文章,如其说是工运文献,我个人感觉更像是游记,作者亲临了各大城市,这些纪实应该是真实的,也是深刻的。自抗战结束到内战,国内的情形仍是一片混乱。目睹了各种人们的惨状,作者难免会有些真情实感,但决不能是这样:
  中国的交通机构瘫痪无力的主要根源,是中国现存制度的腐败和国共战争的结果。唯有中国人民用自己的力量,消灭了国共的战争和建立起崭新的社会制度,才能有灵活的交通机构……
  ……其次,消灭内战,免除征实征借及抽拉壮丁等,亦为正当途径。
  现在我愿向因目睹……青年们赠一言:『不要哭,不要笑,要理解。』我们理智的认清现实,是唯一恢复我们为真理而斗争的出路。
  怎么个理智法?维护资产阶级民主吗?(笑)

  李星按:本文是抗战胜利后,从大后方回到沿海的一篇见闻。文章定的调子,符合彭述之一方当时的“和平民主”态度。
  值得一提的,大概是关于四川农民骚乱的部分。农民不堪压迫起而造反,国民党和地主照方抓药:先定性“异党分子煽动”,再派兵清乡,30年代的老味道。 同时,南京和上海在谈论宪政、选举、国民大会……


  笔者,由贵州高原滑到四川盆地,再爬越大巴和秦岭山脉,循渭水平原、中原、长江,拐弯抹角,来到钱塘江的西岸。路程是一万数千里,时间花去了两个整月又二十几天。途中经过的乡村与城市的图景,这是值得描绘一下的。

一:流亡?还乡?瘫痪的交通机构!


  笔者于八月六日由贵州遵义出发,本欲由重庆乘轮东下,但因买票不易,原来的计划不得不加以更改,即只好爬上汽车,继续自己的行程。笔者至重庆时,适逢暑夏,闷热的山城,强留下十数万急待还乡的难民、复员的公教人员的家属、兵士、学生……。波浪澎湃的江水,只能使旅人『望尘兴叹』,因为船只都抢先的在运兵,还乡的同胞只好无尽期的等待着。
  从重庆出发时,已是八月末期,因汽车一路老是『抛锚』,并且沿途桥梁多被雨水冲坏。每逢渡河,汽车拥挤岸边,常等候一星期之久始能渡过。故经成都、广元、宝鸡、而至长安时,已是十月初,北方的黄风已开始呼啸了。山险谷深,汽车爬动真是费力。记得在广元渡江时,恰逢山洪暴发,码头被冲坏,两岸待渡汽车,排成三四行的纵队,远至数百米,恐不下百二十五辆。若每辆平均以五位旅客计,待渡时间以平均五日计,每日每人平均花费以二万五千元计,则因等渡而耗费的金钱,当是七千八百一十二万五千元,有数个这样的数目,恐怕广元大桥早已修筑起来了!
  从宝鸡、长安、洛阳,郑州、至汉口一线,笔者改乘火车,沿途买票乘车,皆拥挤异常。车辆都忙军运,客车货车颇受影响,中途常因等军车而误点。长洛线特快车,即因多挂了一列军用汽车,以致速度失调,造成会兴镇覆车惨剧。车辆既少,班次亦少,唯旅客改走川陕路日者多。有钱有势者皆可远走高飞,但贫困无力之老百姓、难民、小公务人员与学生只有受烈日之煎熬和风雨之吹打,饱尝痛苦之折磨。因此,这是『胜利』的还乡吗?还是颠沛流离的流亡?旅客们这样发问着。
  笔者九月中旬至汉口,时逢张垣大战,汉口船只多在『打差』之列,下行颇非易事。笔者由西安一同乡转托汉口一友人代为购票,该友人又转托给他的同事,这位同事便命令他的属员去办,这样便在招商局弄到一张船票。『江新』号大船上,简直像四层的地狱,除了少数人可以躲在头二等舱里外,千百旅客都只得忍耐着人所仅能忍受的痛苦,度过了三天又两个夜晚。舱里、走廊、船顶、横七竖八地卧着男女老幼的旅客,到处是腿、是脚、是头、是行李、是杂乱脏污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船顶上,旅客用自己的油布和毯子搭成临时的棚帐,交叉的绳索,像蛛网一样。人们假若从底舱到船顶走一趟,所费的力气、时间、和人家争吵的次数,恐怕比走完上海南京路还多的多呢。小孩子哭叫着,旅客们叫嚷着:『踏死人啦』!『混蛋』!『你混蛋』!『走呀』!『挡着路啦』!厕所门口排着二队男女旅客,睡在厕所附近甲板上的旅客,好像有必然的义务似的,总是命令着:『关上门呀!臭死人啦!』锅炉附近,白色的水蒸汽向每一个孔道里面川流着,附近走廊的旅客,气喘地喊着:『热死人啦!龟儿子』。船上开饭的时候,旅客们争抢着食具。这种情况,船主还没有忘掉敲敲竹杠,要旅客以陆仟元的代价,换取两顿碎米饭和小菜。
  京沪和沪杭线上,并没有给笔者一个新鲜的印象。笔者走完这万余里的旅程时,在脑海里刻了这样的观念:中国的交通机构瘫痪无力的主要根源,是中国现存制度的腐败和国共战争的结果。唯有中国人民用自己的力量,消灭了国共的战争和建立起崭新的社会制度,才能有灵活的交通机构。

二:陪都消瘦了!花都不鲜艳!


  重庆在外貌上消瘦了,在内里也衰弱了。只有突出江之间的市中心,由于美货的装饰显得分外繁华。其实它不过是被人遗弃的女郎,当青春被人偷去之后,脸上的脂粉并没有伪装了难堪的处境。重庆庞大的市区,例如南岸、江北、沙磁区、和远伸数十里之外的迁建区,多已『人去楼空』,令人有『沧桑之感』。中小工厂相继倒闭,生产的不景气给了『胜利的狂欢之夜』一个刻毒的讽刺。但大渡口等地的兵工厂还没有完全停顿,它们正在制造从事内战的武器。
  因为重庆大多数工厂的倒闭,工人失业已成为最严重的瘟疫。八个月来的重庆工人,三分之一被迫遣散回乡,或流浪街头——这些流浪者的唯一出路就是充当兵役;三分之一的在半解雇状态,面临失业的威胁。今年春天,工人们先后以普遍的罢工、怠工、请愿,来反抗厂方不合理的遣散和争取合理的遣散费。可是,当工人没有罢工自由的今天,罢工多被军警弹压了,像南岸军纺工厂、大渡口兵工厂竟发生了枪杀工人的惨案。
  在重庆生产停滞和失业恐慌的暗影里,美货点缀了重庆的市面。从精神堡垒射出的几条马路,百货商店、咖啡馆、餐厅(常常是舞厅的别名),一个个光彩夺目,花样百出。可是与此相反的,则在不远的民生路的书店里,却冷冷清清的,显然缺乏阅读的雇主。重庆城市,现在充满着恐怖的气氛。到处谣传『暴动』的消息,夜里十点即断绝行人,甚至一家汽车修理厂的怠工,也调来了军警干涉。这种人为的『恐怖』,不过是预告了一件大事:实行警管制。
  成都有『小北平』之称。在去成都之前,友人曾描绘『赖汤元』『吴抄手』等美味的吃食,既至成都,除了『小吃』之外,又知成都人还非常讲究穿,尤其男女鞋子,小巧精致。成都不像重庆摊散在山野之间,那四方的城池和整整齐齐的马路,非常规律的建筑在一个平面上。市内住宅区有许多绅士与官吏的『公馆』,它们的规模使人联想到巴金的『家』。成都没有拥挤的公共汽车和电车,可是有足够的人力车供人使唤,而且拉的相当快,车价也很便宜。在此,我们略谈一下人力车夫的生活情况,成都两万余人力车,按班分拉不到万辆的人力车,每人只半天的时间可以出卖自己的劳力。因为车夫多,雇客少,物价贵,租金高,所以在他们该班的时候,都是没命地跑着、喘着、他们呼出蒸气,吸进尘沙。他们走完了乘客的一条街或一条巷,可是永远走不出自己的那条苦难的道路。近十万人(二万余车夫和车夫们的家属)的生活,即占全市七分之一的居民的生活,其困苦的生活是可想而知的。
  成都的某些生产,多是手工业的。例如锦绣手工业,至今尚存。四川最高贵的那个阶级——地主都集中在成都,住在外县的地主家庭,没有一家不和成都发生经济上,精神上的关系的。那些——例如春熙路的大百货商店、电影院,那些可口的『小吃』,合适的鞋子,舒服的人力车,安静的住宅,都是为这一个消费的阶级准备的。自然,他们的生活是懒散污浊的。
  成都是由地主、地主兼官僚、地主兼富商组织成的『四川力量』的中心地。这里有一个中间的小资产阶级民主派,虽有『下层』的干部,可是它的政治前途非常渺茫的,他们喜欢那些地主『反对派』,而不敢认真的组织农民,对于四川的土地制度和生活,他们都避免加以科学的说明。现在因为农村的不安已遍全川,而且每一处『匪患』,都会使成都『三位一体』的绅士们畏惧的,关于这点,笔者在后面再谈。

三:陇海路上的点和线


  西安,已因陕北战事更引起人们的注意了。西安在充满着恐怖的气氛,中国政治的矛盾和军事的对立非常明显地影响着西安的市民。如果有人发表一篇文章,别人便以为有『背景』,说一句话,也认为有『作用』,在别处流行的思想,这里会认为『急进』。西安的居民通常把『陕北』神秘化,人们对那里实行的土地上的改良缺乏理解。
  西安至今尚能给人一种古远的印象,宫殿式的车站,完整而高大的城墙,吞吐行人的大拱门和耸立云际的、多孔的、古式的城门楼,楼上无数的方形洞孔,仿佛小钢炮和机关枪偷偷地按在那里似的,而且时时有可能向四方发射出子弹来。在别的都市,城墙、门楼都成为交通的障碍物,然而在西安,仍保有重要的功用,傲然地站立在渭水平原上,面向着北方。
  笔者在洛阳只停一夜,郑州却是一整天。往日繁华的陇海和平汉车站一带,今已断墙废墟,满目凄凉。陇海路花园里成行的白杨树,黄叶飘动,沙沙作响,仿佛只有它们是抗战的见证人似的。铁道附近,路工在修理枕木和铺路,他们似乎忘掉敌人的轰炸,现在,一列一列从他们手中开出去的火车,正满载弹药去进行内战了。
  陇海路著名的『拆滥污』已屡见于报纸上。腐坏的枕木,各种凑合起来的铁轨,敷衍了事的木桥(例如高达数丈长至数十米的八号桥),可以随时吹进灰尘和煤气的车厢等等,都在人们的心目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笔者在宝长段时,曾看到疾行的火车为了拾回被风吹去的帽子,不惜空开一次倒车。那真是重演了一回左琴科的『鸭舌帽』,左琴科告诉我们,沙皇管理的西伯利亚某次列车,旅客们曾为司机到处寻找吹挂到枝头的鸭舌帽。特快车大小站一概停留,慢车几乎是无定期的在路上拖,『误点』是件非常平常的事,因为『信用』已因『国营』而判死刑。还有,售票的时间和规则虽都明白地写在纸上,可是站长就会首先违犯它。例如在长安这样人物往还的地方,站长整天被电话、介绍信、传令兵、听差包围着,结果车票不经售票时都飞出去了。在洛阳,站队买票的笔者,目睹带红色臂章的站长,为那些直接间接的朋友们,跑上跑下地『想办法』,在当时,一位无力亦无钱的老妇人,即跪破膝头也没有被允许上车。法律对于人民是残酷的,可是对于制造法律者是算不了什么!

四、武汉·京·沪印象记


  笔者在平汉线上经过了二十四小时的疲劳旅行,至汉口,精神和体力已达到『冬眠』的状态,但仍然为重见『大武汉』而兴奋。武汉的江面和江汉关的钟楼都显得格外出神了。在大江码头拥挤着近代的汽轮,而狭小的汗水口漂浮着木板船。『保卫大武汉』时的『旗正飘飘,马正啸啸』的歌声,现在代以江水的啸嚷。两岸的烟囱只有少数吐出烟来,无烟的烟囱都以沉默来回答四周的寂寞。大半个武昌城仍然袒露出那灼伤的胸怀。汉阳兵工厂的残破情景,更使人回想到敌人的凶恶面貌。汉口除了码头上繁忙的军运之外,只有江汉路的霓虹灯来装璜萧条的夜市了。
  到南京是在中央军占领张垣消息发表的当天,那时候,虚伪的政治谈判已经中断,北方大战正在酝酿着。笔者十三日去五台山日本神社,参观胜利品展览会。当天游人不多,稀稀落落地在敌人的飞机、枪炮,弹药旁边打圈子。每人的脸上表现得非常平淡,原因是:八年的抗战刚结束,新的内战又逼到眉头了。
  笔者十月中旬至上海,像其他初来的旅客一样,曾在苏州河,黄浦滩,南京路上,甚至到杨树浦和江湾一带去观光,认识这样一个大都市不是几天的事,可是有些显著的现象可以举目辨明的。大和民族的太阳旗降落了;汇丰银行门前的一双铁狮子失掉往日的光彩;曾经出现在德国作家基希的『秘密的中国』里面的黄浦江上,驰走了大英帝国和意法等帝国主义的兵舰,但更多的美国军舰,得意洋洋的美国水兵从海的彼岸爬上来;更多的卖美货摊拥挤在川流不息的行人道上;巨大的百老汇楼让给美国人居住了;许多美国装备在机场与兵营放出异彩……。上海在变化中,这种变化已经而且将更加深地影响到整个中国的城市与乡村。这种变化给予八年的抗战一个肯定的结论:『战胜』了日本,中国变成了美国的菲律宾。

五、四川的农村!


  在抗战期内,由于征兵、纳粮、苛捐杂税的摊派和佃租的沉重,农民已穷苦得不堪设想,目前的国共战争,更加深了农民的这种痛苦。因此,大后方的农村呈现出不安的情况。例如在重庆四郊:『近来到处闹匪,到处行劫,单是巴县的城区内,就不下数十起。』(见八月份渝大公报『渝郊行』一文。)九月初,笔者至成都,差不多各家报纸都以显著的篇幅刊载『匪患』的消息,尤其是川东北、川西南山地更厉害!整个的『天府』蔓延着匪患乱。九月中旬,笔者至广元,那里还流行着恐怖的谣言。原来八月末梢,王震及其部队在秦岭山里向陕北会窜的时候,大巴山脉非常敏感的骚动起来。如广元一地,到处传说『共产党来啦』,『农村暴动啦』等等。这种恐怖的心理状态,反映了一个事实:川北的农村,正像烈日烤干的一捆薪柴、一有火触及,它会熊熊地燃烧的。
  四川的『土匪』,除了原有一些早已脱离生产而以抢掠为职业者外,现在大部分失掉土地、耕具、和种子的农民,及一部分返乡的兵挤进了这队伍。虽然兵士为抗战效了力,但返乡后没有饭吃,他们只好当土匪了。四川山地除已发现数千之众的『土匪』队伍外,大都是小股的,『聚伙打劫』。
  四川执政当局和那些懒散的绅士们,都以畏惧心理宣扬说:『这是受异党份子的鼓动』!事实上,这正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所以他们处理的手段就是:『武力围剿』。可是直至今日(十二月中旬),我们尚看到四川各地匪乱的报道哩!
  四川盛行的租佃制,地租普遍占收成的百分之六十至八十。例如佃户李朝喜,『一年辛劳换来了十六石黄谷,他要按租约的规定,缴给老板十一石二斗(百分之七十——含)』(八月份渝大公报光诒记者的『抑郁的北碚农村』)如此,烧毁租约,把土地交给佃农,不能不是澈底解决农村不安的正当办法。其次,消灭内战,免除征实征借及抽拉壮丁等,亦为正当途径。
  最后笔者要谈的是:中国城市与乡村的关系,这种关系已因官僚制度的腐败与无能日益加甚了。例如,通货膨胀和物价的波动非常严重地打击着农村。重庆的谷价,『今年三四月间,最多达到三万多元一老石,如今(八月)已经跌到一万三四千元一老石(『渝郊行』);西安,『今年二三月间,米价曾高涨到每石二万元以上,而今(九月),竟跌到一万元以内,甚而价值七八千元』(『丰收话农情』)地,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及城市工人的援助,只有城市工人阶级和佃农站在一起,才能够彻底地解决土地问题,因为他们处在同一被压迫的阵线上。因而,今后的农民运动一旦和城市工人运动结合起来,工人将领导农民,把中国推进新的境地。

六、尾声


  笔者写到这里停笔了,因而旅途的回忆也停止了,但我内心追求真理的火焰却燃烧得更烈了。现在我愿向因目睹『胜利』之后的中国现实而不免从内心的深处发出叹息的『好啦,让别人来管理中国吧!』的青年们赠一言:『不要哭,不要笑,要理解。』我们理智的认清现实,是唯一恢复我们为真理而斗争的出路。

一九四六、十二、十四。




感谢 断头台小姐 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