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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gary 1956: a socialist revolution

1956年的匈牙利:一场社会主义革命

﹝匈牙利﹞G M Tamás(G.M.塔马什)

2016年10月7日
Moses 翻译、轮值义工 校订


  〔说明〕原载英国《国际社会主义》季刊(International Socialism journal)152期。
  G M Tamás是匈牙利哲学家和公共知识分子。在1989年之前,他是一位持不同政见者,曾任匈牙利议会议员(1990-1994年)和匈牙利学院哲学研究所主任。他最新的著作是《1989年后的共产主义》(Kommunismus nach 1989)(维也纳,2015年)。


  我们往往忽略人们参与历史事件所亲身体验的重要性。主流的政治论述文献将1945年的东欧描述为俄罗斯的占领,就是将一个外来的体系逐渐强加给不甘心和顽抗的人民,他们最终是基于恐惧才服从的。但几乎没有人愿意花精力去解释为什么即使保守主义或拥护君主制度者的同时代人也将1945年称之为不仅是“解放”而且也是“革命”。1945年在匈牙利创立的新体制(起初是多元的和民主的),其基础是来自参加过1919年的红军、1919年的革命建立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的无数志愿者而幸存下来的人[1],以及受到略为僵化且旧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民主主义所熏陶的数十万工会会员。

  目前着重提到的是,在1945年前处于不合法的匈牙利共产党只有数百名党员的这个事实。但如果考虑到党员身份便意味着重刑,那么这并不奇怪;该党的两名主要领导人分别在监狱里度过了16年。但是,在共产党的周围——以及社会民主派和更激进的工会(如金属工人和排版工人)所包含的独立强硬左派——其同情者数量巨大,从非技术劳工到前卫艺术家,各个阶层都有。数百万通过土地改革而动员起来的农民亦加入其中。恰恰相反,农民党派的选民并不反对共产党。

  1945年标志着旧的统治阶级和政治精英的终结。土地贵族,极富裕而不受欢迎的天主教会及其封建习俗和巨大的产业,旧的军官队伍以及由士绅组成的国家官僚机构,恐怖地摧残农村、无视法律和人性的宪兵部队,以及种族主义法律和种族、性别歧视,均被终结。

  由1919年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的老革命(更不用说在1918-20年俄国内战中支持布尔什维克的前战俘)进行的自发共产主义实验,在1945年后被党和苏联军方镇压。但明显的是,具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信仰的工人和农民想要的是社会主义,而不是一些半吊子的人民民主。他们想要立即实行公社秩序(这是1919年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的通俗名称,拼写为“Kommün”),将所有生产资料全面社会化,实现消费平等,为所有人提供国家免费教育,任何时候都有权堕胎和离婚,建立一个由公民组成的军队和警察以及在职场和地方成立委员会。我们知道斯大林主义者对这一切做了什么。他们总是与左派斗争——人们往往忘记,1940年代,社会民主派是站在共产党的左边,这就是为什么它被无情地镇压的原因。

  尽管如此,到了1950年,实行了反封建和反神权的措施,有利于城市无产阶级的重分配。是的,同时存在暴政、警察国家、审查制度、严酷的顺从、狂热主义和贫困,但也有明显的对低下阶层有利的社会偏向。还有一种文化革命。免费教育、廉价书籍、首次出现的现代出版业、便宜(经常是免费)的门票(戏剧、音乐会和电影)、免费博物馆、免费幼儿园、非常简陋的社会住房;还有可怕的短缺,在那个时期褪色的黑白照片中呈现营养不良和衣衫褴褛的人们,还有疯狂的工业化等等。它清楚地表明,在社会和道德的价值的最高点,体力劳动首次成了重要标志。(这不再是由教会体现的“精神”,也不是由皇室和贵族阶层所代表的“蓝血”种姓卓越,也不是由富有的资产阶级优越性所代表的。)

  当斯大林主义政权在1953年独裁者去世后出现的松动所引发的动荡下,这些此前社会主义的思想和实践基本上没有受到质疑。当时由老共产党员、1945年从莫斯科流亡回来的总理伊姆雷·纳吉(Imre Nagy)领导的短暂改革,试图重建或建立“真正的社会主义”,包括充足的食品、适当的供暖、货品供应充足的商店、更少的工作时间和没有无辜者的冤狱。尤其是,结束了让工人们厌烦的宣传谎言——“真相”是最重要的要求之一。

  在1956年2月苏共二十大之后,赫鲁晓夫对于斯大林罪行的所谓“秘密演说”被宣读给了俄罗斯境内外数百万党员,并通过英国广播公司的匈牙利节目、美国之音、自由欧洲电台和南斯拉夫国家电台的匈牙利语广播进行了传播。此后,斯大林主义领导人马特亚什·拉科西(Mátyás Rákosi)辞职,改革派纳吉被重新任命为总理(他此前于1955年被解职)。最重要的事件是前中央委员会秘书拉兹洛·拉伊克(László Rajk)得到平反并被庄严地重新安葬。拉伊克是在1949年主要的走过场审讯中被处决的被告。在1956年10月6日布达佩斯举行的一场点亮火炬而激动人心的群众集会上,他的遗体被重新安葬。10月6日是匈牙利的一个重要日子:1849年的同一天,匈牙利革命军的13名将军被反革命的哈布斯堡处决(另外,1848年革命中的一位总理巴特扬伊伯爵(Count Batthyány)也在佩斯被枪杀)。

  因此,真相的恢复,真正社会主义与正义的等同,对斯大林主义的完全拒绝以及在拉伊克灵柩旁庄严地宣誓“永不再犯”,共同构成了1956年匈牙利革命的意识形态。

为过去悔悟而产生的革命


  我们必须切记,1956年反斯大林主义的起义是由1945年的那一代人发起和守持的,他们想要社会平等,即结束半封建的旧制度,并希望工人阶级取得政治上的优势,生产资料社会化,国有化的银行、公共交通、住房,平等的再分配,企业中工人的合作管理,反法西斯势力的多党制,与以前敌对的东欧国家和睦相处,反帝国主义的团结,国际主义,言论自由,妇女工资平等,为成年人提供免费教育和再培训等等。这些要求在1945年后被斯大林主义的一党国家否决,但随着镇压的缓解又重新被提出来。

  在党组织、工会、学生协会和知识分子圈子里,一场激烈的辩论和讨论热潮划破了此前在独裁统治下的死寂。这些月份里最显着的特点之一是共产党的知识分子表现出的悔悟和自我批评,他们摒弃了过去在斯大林主义时期的盲从、不批判、着迷和准宗教的狂热,以及在斯大林主义国家资本主义的报复和野蛮行径中的同谋关系。1956年10月6日的“永不再犯”的誓言,是基于对1945年和1956年两个革命关头所特有的革命良知和自由精神作出不凡的重估和重现而酝酿出来的。著名的诗歌、文章、自白、小册子等——至今仍被人们铭记——激发了对社会的想象。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所承担的责任被延伸到了党的领导层,而刚从斯大林主义监狱中获释的无辜左派又重现了解放的幽灵,他们要求的不是复仇,而是正义。

  这时党内领导层对于是否加入运动还是对其实行暴力镇压,犹豫不决。所有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思想都重新出现了。持续不断的理性辩论动员——让人想起今年巴黎的“不眠之夜”(Nuit debout)对话(编按2016年3月),但规模更大——对社会主义的真正复兴作出许诺。很明显,没有人想听到提倡资本主义或反动复辟的声音;群众不会接受。人们对波兰的类似发展、南斯拉夫工人自治的实验和第三世界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非常感兴趣。

  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具有道德意义的起义,是对斯大林主义、党官特权、军国主义和孤立排外主义的拒绝。后来被外界观察者称为“民族主义”的东西不过是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平等原则的体现——当然,这意味着拒绝俄罗斯的控制。换句话说,是国际主义。但其实质是强烈的厌恶官方的谎言,对诚实、真诚、负责任和革命纯洁性的强烈渴望。

  这种社会主义的道德复兴,也意味着宽恕那些被斯大林主义宣传所欺骗的无辜者。实际上,许多在1950年代犯了不光彩的卑躬屈膝行为的知识分子和活动家,后来成为了这场反斯大林主义革命的英雄和烈士。

  社会不满和道德厌恶是1956年革命开场的主要特征。只有当尝试镇压这场运动之后,它才发展成为一个成熟的革命运动。

社会主义民主的革命


  1956年10月23日,在布达佩斯爆发了一场规模庞大的示威活动。特种部队向人群开火,导致政府倒台,纳吉回归,宣布实行多党制并要求撤走苏联军队。权力的中心掌握在无产阶级手上,他们在迅速组建的工人委员会里处于主导地位。但重点是在新的宪制共和国下实行政治自由、多元性和言论自由。

  明显的是,国有化和社会化的企业和机构仍然掌握在人民手中,但真正由人民统治,而不是由官僚机构控制。没有任何要求加入西方联盟的主要势力。私有化和引入市场经济被有意识地和明确地拒绝。同时,人们要求俄罗斯军队离开,并实现真正的民族独立。反革命的幽灵也出现了,对一些党官员和特种部队进行即决裁判和动用私刑。然而,大多数人对此表示愤慨和反感。

  共产党分裂了,虽然仍掌握着国家的控制权,但它剩存下来的组织明白他们没有机会赢得即将到来的选举。一个独立的社会民主党再次变得更加强大,如果有机会的话,它可能已经成为社会的主导力量。新成立的政治局和纳吉政府——其中包括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卢卡奇(Georg Lukács)——提倡多元的社会主义民主,建立一种基于生产资料的集体所有制和民主规划,国家做出的自由决定建基于多党选举和职场民主之上。

  这里似乎没有出现转向西方式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风险。然而,苏联集团其它成员国已经决定不会容忍匈牙利革命。俄罗斯于11月4日发起了军事攻击,匈牙利革命政府退出了华沙条约并宣布匈牙利军事中立。该国随即被占领,革命领导人被逮捕和流放。形式上,是由贾诺什·卡达尔(János Kádár)领导的一个傀儡政府(在那个时刻之前,他是纳吉政府的忠实成员,与其它倾向民主的共产党领导人没有区别)接管,但真正的权力属于克格勃和俄罗斯军队。

  匈牙利人民的反抗是一致的,卡达尔小集团完全处于孤立,人民没有背叛革命的迹象。大量民众逃往奥地利边境。分散的武装斗争非常难去平息。匈牙利军队受到苏联的训练和武装——许多军官在二战时是地下反法西斯抵抗的英雄——都拒绝参与占领和镇压。特种部队已被解散,警察对俄罗斯人采取消极或敌对的态度。半合法的新闻媒体坚持中立、独立和社会主义民主的大众路线。正是苏联被指责背叛了社会主义,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人民的沉着英勇和耐心非同寻常。

  而革命最美妙的篇章随着总罢工的开始而到来。

工人委员会的革命


  在11月4日之前,所有工厂、企业和国家机构都成立了工人委员会。然后,它们与“改革派共产党”政府、新成立或重建的民主党派以及工会分享影响力。由于这些后者都被俄罗斯军方和当地傀儡政府取缔,委员会发现自己是匈牙利仅存的合法政治机构。它们的武器——一种强大的武器——是总罢工,尽管在宵禁和戒严的情况下,数百万匈牙利工人和其它雇员根本没有上班。

  在所有的革命时刻,从巴黎公社到1919年的十月革命、慕尼黑和布达佩斯、巴塞罗那、广州和上海,无产阶级的国家形式始终是非代议制的、职场直接民主的形式。结束苏联式国家“社会主义”的波兰抵抗组织”团结工会”,并不是按照工艺和专业而组织的工会,而是按照工人委员会和工厂细胞的地区网络而组织起来的,类似于最初的共产党理念。即使团结工会在意识形态和修辞上是保守的,它的形式原则——直接的职场民主——从根本上是无产阶级和共产主义的。

  我记得在1992年曾与大布达佩斯工人委员会主席之一、抵抗运动领导人之一的桑多尔·拉奇(Sándor Rácz)谈过。他当时已经成为一个极端保守的公众人物,是一个勇敢而诚实的匈牙利爱国者。我问他是否认为他现在的角色与他过去一致。他笑着说:“不,1956年时我是共产主义者;我只是在监狱里成为了一个天主教徒和民族主义者。”他在革命期间年仅23岁,是一个坚定的极左翼人物和一个狡猾、聪明的谈判者,设法在国家暴力爆发期间活动了数个月。长期以来,匈牙利的无产阶级一直保持着社会所有制和自由社会主义的理念,抵抗着地球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以及“自由”西方的漠视和纵容。

  对于1956年革命的说法,有的称为反共革命,是对过去威权主义的开脱,是民族主义的起义,甚至根据极右派历史学家戴维·欧文(David Irving)的说法,是反犹起义,但许多被绞死的革命家是犹太共产主义者。在总罢工失败后,卡达尔政权只有处决左派人士,而当行刑队仍在忙于镇压匈牙利革命时,此前加入人民事业的保守派则在1957年被授予了文学奖和勋章。右派心知肚明,谁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亲爱的读者(编按:指《国际社会主义》季刊的读者),他们的”敌人”就是像你们一样的人。



  
[1] 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成立于 1919 年 3 月,8 月被罗马尼亚入侵军队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