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相关链接：PDF文库《維果斯基全集》共9卷
Vygotsky, education & revolution
维果茨基、教育和革命
﹝英国﹞雪莉·富兰克林（Shirley Franklin）
王鹤凡 译
雪莉·富兰克林最近完成的新书《维果茨基、教育和革命》，英国Bookmarks出版，2021年1月
列夫·维果茨基（Lev Vygotsky）论语言和思想的著作对社会主义者如何思考人类心理、教育和儿童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雪莉·富兰克林（Shirley Franklin）最近完成了一本关于维果茨基的新书，英国国家教育工会（National Education Union，简称NEU）的简·巴塞特（Jane Bassett）就此对她进行了采访。
维果茨基何许人也？
列夫·维果茨基（Lev Vygotsky）是一位马克思主义心理学家。他于1896年出生在戈梅利（Gomel）（即现在的白俄罗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犹太家庭。当时，在沙皇俄国的犹太人正遭受着严重的反犹主义，当局禁止他们从事包括教育在内的一些工作。维果茨基是获得莫斯科大学入学资格的3%犹太人之一，他最初是学医的，但后来在其它许多方面也有涉猎，从事研究教学，开展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分析。
维果茨基支持的1917俄国革命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革命后，他终于获许开始教书，他先是在当地的一所学校工作，然后又去了戈麦尔当地的教师培训学院，同时继续学习深造。回到莫斯科后，他与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Osip Mandelstam）和电影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等知识分子交往。后来，维果茨基成为了我们现在所说的“特殊教育需求人群和残疾人”（Special Educational Needs and Disability，英文缩写为SEND，以下以此略称）方面的专家，开展教育方面的研究。他特别关注语言在思维和学习中的作用，发展了包括所谓认知发展潜能区理论（Zone of Proximal Development , 英文缩写为ZoPed，又译作近侧发展区间理论）在内的重要教学方法。从职业生涯之初，他就将自己的使命视为发展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也即是他自己所说的“文化的、历史的理论”（cultural, historical theory）。然而，由于这与斯大林主义正统的机械化的学习和发展理论相去甚远，维果茨基被指责为空想家。随着斯大林逐渐加强对苏联的控制，维果茨基和他的同事们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1934年他死于肺结核，这使得他是否能活过斯大林的大清洗变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
您为什么写这本书？
为什么您认为写一本关于维果茨基的书很重要？
我写这本书有很多原因。首先是因为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他写的所有东西都充满了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热忱。作为特殊教育老师，我本人也教过关于他的内容，学生表示维果茨基的著作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当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人物时，我还是一个特殊教育老师。在那个时候，如果一个孩子在学校“表现不好”，那就是父母的错，人们却不去考虑那个能响应孩子需求的教育系统是否出了问题。维果茨基的理论涉及到思想、意识、文化和语言等等方面，而且能把孩子的经验考虑在内。对我来说，这套分析法实际上解释清了孩子为什么会如此痛苦。现在，孩子们所受到的教育是被密密麻麻的日程所安排满的，教师们一股脑地把整个知识体系灌输给他们，但却完全不了解人——以及孩子——思考、学习和发展的机制。
在我看来，维果茨基理解思维的方式会影响一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他的心理健康。我母亲患有阿茨海默症，我认为了解人们如何思考、如何联想能让我更好地与她交流。同样地，这也有助于理解怎样与有其它精神健康问题的人相处。
他对 1917 年俄国革命的贡献如何？
维果茨基的重要贡献在于，他试图把交流当作是启发思维学习，甚至是发展一套社会主义的心理学的工具。太多记载他的工作的文章都忽略了他对社会主义和革命的贡献。维果茨基有着激进主义的背景。他的父亲加入过犹太社会主义者联合会，抵抗反犹大屠杀。此外，即便是在反犹主义对其本人和其它一切犹太人的压制下，他还是上了一所好学校。
维果茨基熟读斯宾诺莎和黑格尔的著作，对马克思的思想了如指掌。他当然很早就参与了马克思主义的讨论，并参与了革命政府的教育工作。1925 年 6 月，维果茨基代表苏联参加了在伦敦举行的关于聋童教育的会议。
可以再多谈谈他参与特殊教育的情况吗？
维果茨基的用词在现在看来可能有些令人不适。在他对SEND 的研究中，他认为这叫“残缺学”（Defectology），当然我们现在不会像他那样来探讨残疾了。他为SEND 儿童建立了研究所和诊所，在俄罗斯东部进行了实际的教育工作和研究。他亲自研究聋哑儿童，而且尤其对患有情绪问题的孩童特别感兴趣。当时，人们虽然正在欢庆革命的胜利，但贫困和苦难还没有消除。这给维果茨基等人提供了大量研究的素材。
在他关于残缺学的著作中，维果茨基强调了积极的社会关系和互动对有特殊教育需求的儿童的重要性。这样他们就既不会认为自己，也不会被认定为残疾人。他指出，他观察到的许多孩子十分自卑，经常受到欺凌——这到现在仍然是一个问题。维果茨基热衷于开发新的教学方法，帮助聋哑学生发展健全的语言和思维。他鼓励聋人教师教手语，盲人教师教盲文，并且与学校合作实践他的这些想法，他也帮助过受过心理创伤的儿童。
他临床工作的唯一记录是他的一套笔记本，这些笔记本最近才出版问世，但依旧价格高昂，很难入手。不过，能读到他作为一名执业精神病医师所做的工作以及他如何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等等还是非常有趣的。
您认为他对心理学以及对语言和学习的思考有哪些主要贡献？
维果茨基非常清楚俄罗斯心理学家伊万·巴甫洛夫（Ivan Pavlov）及其行为主义——也就是所谓的反射疗法（reflexology）——的主要影响。维果茨基在他早期的著作中借鉴了这一点，并融合了格式塔理论（Gestalt theoreticians）和弗洛伊德的研究。作为一名国际主义者，他与该领域的其它学者进行交流探讨。他特别关心瑞士教育心理学家让·皮亚杰（Jean Piaget）的研究，在欣赏的同时又做出了批评性的建议。维果茨基将对话以及社会和历史背景视为理论核心。他试图将这些不同的理论融合成一种生物学的、社会学的、唯物的马克思主义理论。
他特别感兴趣的方面是概念如何演进以及概念如何参与到儿童发展以及语言作为工具的出现。当我们萌生出一个新想法时，我们总是先把玩一下它然后与其它人交流，此时我们开始理解它。维果茨基认为概念的学习是分阶段发展的，从所谓的复合体发展到伪概念，再到科学或抽象的思维（complexes to pseudo-concepts to scientific or abstract thinking）。维果茨基认为，儿童和青春期前的孩子通常会达到伪概念思维的水平。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尽管从我自己做孩子的经验来看，青春期前的孩子到底能否形成真正的概念可能还要打上一个问号。
学习过程如何从外部取得内容是他研究的关键。儿童通过社会交流来内化外部概念。正是儿童之间的相互作用使他们的心智能够继续发展，使得伪概念成为他们自己思维的一部分，并发展出自我的语言。孩童自我中心式的发言就是一个例子——当孩子成功地做完了一件事时，他们经常会大声地宣告自己的成就。我尤其想到我的儿子们玩玩具车的场景：他们把车放好，然后开始比赛，一边移动一边说自己在做什么。有的时候他们也会看着一本书并大声地编故事。在这两种情况下，对话都深化了他们的想法。另外，成年人有时也会这样做，当我们试图搞懂某事时——我们会在浴缸里或者开车的时候自言自语！
那么维果茨基是如何用认知发展潜能区理论总结出这些想法的呢？
认知发展潜能区理论的基本观点是，儿童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超过某个固定层次的认知水平。这就说明，我们应该更加着眼于孩子潜能的发展。维果茨基指出，如果孩子和一个更优秀的人在一起时——譬如一个成年人，或者一个能力出众的同龄人——他们显然会做得更好。只要某些人给孩子一个提示或者提出一个关键问题，孩童就可以继续前进。这些关键人物或者问题通常被称为“梯子”，但常常有人错误地狭义化地把梯子理解为书写下来的东西。这个乐观的理论说明，教育孩子关键是要发展其潜能。这也是一种社会学习理论（social theory of learning）——它契合了社会学习理论中从外部学习和与他人互动使得思想被内化的观点。
认知发展潜能区理论证明了为什么用测试评估人的潜力是毫无意义的。人们认为我们必须把孩子教到某个特定的水平，但实际需要做的是教会他们发展潜能。我们必须认识到儿童，甚至是成年人，不一定以一种线性的方式学习。这就是认知发展潜能区理论的真正含义所在。我喜欢维果茨基用花来比喻儿童发展的表述。他说过，教育孩子时要把他们看作是含苞待放的花蕾。
维果茨基对患有痴呆症的老年人也进行过许多有趣的研究。他们在医院对一个患者进行评测，此人的表现不是很好。但是当他们到家中对他进行重新评测时，情况竟然完全不同了。这是因为家是一个熟悉的环境，患者的周围都是他认识的人，所以他就能够做得更好。它更加有力地证明了认知发展潜能区理论是一种社会学习理论——但总有人不能理解这一点。
维果茨基还写过关于游戏和想象力的文章。他的关键意义何在？
维果茨基认为有趣和创造性的教育法能提供学习的动力，这点非常重要。游戏与认知发展潜能区理论密切相关，因为游戏让孩子们超越了他们的发展阶段，而当人们能超越现实的境况时，思维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人们能够构建自己的环境、创造自己的规则，甚至是自己的语言。维果茨基有一篇关于学校课程和学习的精彩文章，题为《孩童的想象力和创造力》（Imagination and creativity in childhood），我非常推崇这本书。在我看来，想象力的重要性也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如果你没有想象力，你就无法超越自己，只会活在当下。你也无法思考清楚问题——譬如搞清一个复杂的论文课题。想象力的作用涉及到艺术，技术，语言以及所有学校课程。
令人惊奇的是，维果茨基在上个世纪初就有如此洞见。这说明，如果你置身于一个革命性的环境中，那么世界就是你的舞台。你可以随意地提出天马行空的想法。读者也会感受到维果茨基对他的事业的热情、他的学生对他的爱戴，以及他如何将自己的工作融入革命中。例如，他谈到如何在先锋性组织中运用这些方法——打造一种类似于童子军的社会主义的组织。这套方法也适用于教授自然和技术，把科学置于一个鼓舞人的、目标明确的教育体系中。
由于英国保守党政府试图将幼儿园教育正规化，并有意普遍地推行如何教和学的特定想法，目前关于游戏的作用议论纷纷。为什么维果茨基与此有关呢？
维果茨基自1960 年代以来就广为人知。《普劳顿报告书》（Plowden report）在关于小学教育的报告引用了维果茨基的研究，其它一些像杰罗姆·布伦纳（Jerome Bruner）这样的教育心理学家也写到了游戏和儿童学习的重要性。我认为游戏并不是简单地给孩子一些玩具或让他们从家里带东西去学校娱乐，而是要能成体系地帮助孩子学习。在这点上，我和一些同志的意见可能有些许分歧。因为在阶级社会中，对于一些孩子来说简单日常的语言对其它孩子来说很有可能是学术化而生疏的。我并没有低估孩子们带到学校的东西的重要性，比如语言和知识等等，但教给孩子们他们需要的学术体系也很重要。这使他们的智识从日常的概念（比如颜色）上升到学术的或知识层面的概念，譬如理解某某主义（isms）或某某性（ations）这类抽象的东西。维果茨基对正规的教学寄予厚望，因为我们不是靠碰运气懂得了什么复杂的概念，而一定是依靠学习。教师必须以富有想象力的方式教授科学概念而且必须有一套教育框架。
最后，我们可以从维果茨基身上学习到什么？
孩子们不是空的容器，我们需要使用类似潜能论的方法积极地评价他们。回想起来，当标准评估测试（Standard Assessment Tests，简称SATS）引进时，我曾经在伦敦各地讲演，揭露SATS考试是如何用来评判学校和教师，而不是帮助孩子的。我们也宣称自己是绝对正确的，然而时至今日考试仍然存在，即便是年幼的孩子也要参加，这简直荒谬至极。
我认为维果茨基向我们证明了混合式教学（mixed ability teaching）﹝译者按：即把不同能力的孩子分到一班进行教学﹞的价值，而不是无休止地给学生分班分流。他的研究完全证明这种教学想法和潜能论的正确性。即便一个孩子在某些领域上能力非常突出，但要他向其它孩子解释清楚这些概念并帮助他们长进仍然是很是一件有挑战性的事。
这就需要更均衡的教育投资。教师需要时间来反思他们所做的事情并且制定计划——尤其是当他们在教育有心理健康问题的孩子时。这在现在还不是教师培训的一部分，但在未来必须改变。最后，我希望大家能读读我的书——当然若是能继续阅读维果茨基本人的作品也再好不过了。
2021年5月27日
原文链接：https://swp.org.uk/vygotsky-education-r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