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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O TRONTI: AN OBITUARY

马里奥·特龙蒂:讣告

﹝意大利﹞塞尔吉奥·丰特赫·博洛尼亚(Sergio Fontegher Bologna)

2023年8月18日
GnothiSeauton 译


  本文由GnothiSeauton译自英文版(https://endnotes.org.uk/posts/an-obituary),英文版由H. Bolin译自原文“Mario Tronti: ein Nachruf” Sozial.Geschichte Online 36 (2023), Vorveröffentlichung, S. 1–8. https://sozialgeschichte-online.org/2023/08/18/nachruf-auf-mario-tronti-1931-2023/

  按:特龙蒂已有一篇中译文《列宁在英格兰》,而本文作者有一篇《作为历史范畴的社会-工厂关系》,可以参考:gongchao.org/cn/gongrenzhuyi-ji-qi-pipan/


  8月7日,马里奥・特龙蒂在离罗马不远的Ferentillo村去世,享年92岁。他是“意大利工人主义”(opperismo)的领军人物,在他为《红色笔记》(Quaderni Rossi, 1961-1963)杂志撰写的文章中,尤其是在他的《工人和资本》(Operai e capitale, Turin, 1966)一书中,他表述了工人主义的基本原则。任何人如果感兴趣他在去世前不久是如何概述其思想的,看一眼今年6月10日他参与讨论的一段视频是再好不过的了。在这段视频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自知时日无多的男人。

  这次讨论是由Derive&Approdi出版社组织的,该出版社是由Potere Operaio(工人力量)的一位前同志于九十年代创办的。从那时起,该出版社出版了工人主义和工人自治(autonomia operaia)的所有重要文献,以及前活动家(包括从自治过渡到武装斗争团体的活动家)的一系列文稿和证词。马里奥·特龙蒂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再次与议会外运动中最激进的部分做了对话,这一事实很好地体现了其政治发展的抛物线轨迹。

  1964 年,在与潘齐耶里(Raniero Panzieri)和《红色笔记》(Quaderni Rossi)的其他创始人分道而行之后,他与奈格里(Toni Negri)、Romano Aquati等人创办了《工人阶级》(Classe Operaia)杂志,旨在建立一个新的革命组织。但仅仅过了一年,他突然决定重新加入意大利共产党(PCI),延续了他成长中经历到的家族传统。对于我们这些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建立一个意大利共产党的替代计划的人来说,特龙蒂的决定无异于背叛。这引发了《工人阶级》团体内部的危机,我们不得不在1966年停止出版。我还记得我们的失望有多么痛苦。其他同志与他一起加入了意共,其中包括卡奇亚里(Massimo Cacciari)、Alberto Asor Rosa和Umberto Coldagelli。

  毫无疑问,1969-1973年期间,“工人主义心态”在意大利工人运动中扮演了领袖角色。如果我们要理解随后发生的事件,如所谓的“四月七日事件”和对前“工人力量”积极分子的系统性迫害,就必须强调这种领袖权。因此,在七零年代初,特龙蒂的理论在社会运动中回响最强劲之时,他却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

  他决定重新加入意共(事实上,他从未正式离开过,但被视为“异端”)绝非机会主义式的行动。恰恰相反,这与他思想的新阶段相吻合,并体现在题为《论政治的自主性》(“Sull’autonomia del politico”, Milan 1977)的短文中。这个标题是什么意思?

  在工人主义理论中,阶级与组织、工人阶级与政党之间的关系不断需要受到阶级斗争的质疑。工人阶级只有在与资本权力发生冲突时才能获得身份认同;以这种方式,工人阶级获得了自主。工人阶级发展起来的集体智慧使其能够决定自己的组织形式和战略。

  特龙蒂在他的短文中声称,政治,也就是工人运动的传统组织形式,即党,保持着自己的空间,它可以完全自主地运作和实施自己的战略,也就是说,独立于阶级斗争,后者发生在资本剥削的社会背景下。特龙蒂用马基维利(Machiavelli)、韦伯(Weber)、拉特瑙(Rathenau)和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这些著作家来阐述其论点。马克思和列宁只留作背景。

  随着“政治的自主”思想的提出,我们当时觉得他的思想似乎发生了转弯。在随后的几年里,他一再强调,他的思想是他在1966年开启的道路的延续,政治自治的思想源于工厂中阶级斗争自治的危机。事实上,1973年10月的石油危机之后,工人阶级与资本之间的权力关系变得日益复杂,这不仅发生在意大利。即使是所谓的“1977年运动”也对六零年代的工人主义概念以及马克思主义观念一般持高度批判态度。福柯是新的先知,女性主义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但特龙蒂、卡奇亚里和Asor Rosa的“批判思考”不同于福柯。他们主要参照的是韦伯、法兰克福学派和本雅明。问题是,他们在党内的角色并没有对党的领导路线产生任何影响,也丝毫没有阻碍或减缓党转向新自由主义的系统取向。卡奇亚里在担任威尼斯市长期间表现出色(尤其是与当今的市政当局相比),而特龙蒂则越来越专注于在锡耶纳大学的教学工作。即使是对他思想的简要分析也超出了本文的范围。对“政治自治”含义的各种相互冲突的解释构成了意大利政治理论的一个特殊篇章,其中既有热情洋溢的赞许,也有刻薄的嘲讽。为了更好地理解,值得观看2017年特龙蒂与卡奇亚里在米兰的文化之家的讨论录音,并阅读他与奈格里和巴礼巴(Étienne Balibar)辩论其理论的小书。

  另一方面,必须承认,即使是工人主义的革命变体在1975年之后也走到了死胡同。无论是意共内的特龙蒂,还是社会运动内的奈格里,都未能成功影响事件的总体走向。然而,奈格里的著作始终包含着充满希望和战斗意志的观点,而特龙蒂的作品却似乎越来越带有一种更深的绝望。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性格让人想起了Bruno Trentin,这位极具魅力的意大利总工会(CGIL)工会领袖在其身后出版的日记中,面对无论是在他的工会中还是在党内的意大利工人运动中社会主义价值观的衰落,他都尽情地宣泄着绝望。然而,特龙蒂和特伦汀两人都忠于自己的组织。

  1992年,特龙蒂以超过8万张选票当选为意大利共和国参议员,这证明了他在党内的受欢迎程度。2013年,他再次当选参议院伦巴第选区议员。在这最后一段议会任期中,他于2017年10月发表的俄国革命一百周年纪念演讲至今仍令人难忘。2003-2015年间,他担任国家改革中心基金会(Centro per la Riforma dello Stato)主席,该基金会由战后意共的伟大人物之一Pietro Ingrao创立。他一直到最后都是机构成员:就在今年2月,他将自己的遗产捐赠给了参议院档案馆——从2022年10月13日起,该机构的主席就是老法西斯Ignazio Benito La Russa。

  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尾。作为一种思想流派,工人主义的影响范围比工人主义者本身更为广泛。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它在七零年代中期尤为重要,不仅是在意大利,当时,工业工人阶级开始解体,劳动力的不断危殆化和灵活化击破了工人群众的战斗力。这时,工薪阶层和技术人员开始在服务行业(医疗系统、交通运输业)做斗争,医务工作者学习了化学工业和其他危险行业的工人委员会的经验。如果没有工人主义方法,就不会有《五月一日》(Primo maggio)、《领土笔记》(Quaderni del territorio)、《知识》(Sapere)或《阶级》(Classe)等期刊,这些期刊给历史学家、城市规划者、物理学家等留下了深刻印象。意大利的生态运动最初深受工人主义的影响。

  “家务劳动的工资”小组的基进女性主义就是在工人力量的背景下诞生的。尽管工人主义不再是领袖,但它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当资本主义伟大的反革命在八零年代初以种种形式爆发时,当六八一代退缩到私人生活中,似乎一切都了无意义时,工人主义仍存活了下来,如同石灰岩上雕刻下的河流,而对工人主义激进分子的迫害和随之而来的离散则促进了工人主义在国外的传播。即使是具有重大影响的政治激进主义倾向,如“斗争继续”(Lotta Continua),也认为自己继承了工人主义的传统——潘齐耶里而非特龙蒂的传统,因此是《红色笔记》的正当继承者。

  摧毁一个组织要比铲除一个思想流派容易得多。随着新世纪的开始,地下河从岩石喀斯特中浮出水面,特龙蒂对老同志的教训和新一代的倡议表现出越来越大的兴趣,新一代人发现他的早期著作是反思和实践研究的新材料来源。例如,我对独立自雇者或自由职业者的分析就是如此,但特龙蒂也以极大的好奇心关注着物流在全球化中日益重要的作用。

  他的思维方式从未动摇过。正如他在上述视频中所说的那样,对他来说,政治问题让人着迷,他的绝望加深了,他称之为“人类学悲观主义”,这使得他很难让他的人理解他,因为“对话者们将其解读为忍让”。他的悲观主义针对的是社会的个体化,不过是一种特殊的个体化,他将其行动者称为“诸大众个体“。

  他的风格变得越来越沉思,政治越是成为强盗的游戏,他就越是谈论政治的必要、尊严及崇高。对于接替我们这一代、继承了全球化世界并希望在巨大困难中继续战斗的后代活动人士而言,特龙蒂始终只是《工人和资本》的作者,一位“大师”(maestro)。另一方面,无论与他有什么分歧,我们这些人都对他怀有最人道的同情,他也回报了我们,却很难不去批评他的一些决定。但是,在他的所有著作和所有言论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独特的风格,总是引人入胜,发人深省,即使在我们意见相左的时候也是如此。

  最近,世界各地的许多工人阶级似乎再次采取主动行动,抗争他们所受的剥削。我相信,无论这些运动在哪里兴起,它们都会向我们发出呼告,其中,特龙蒂温润的声音总能被人听到,响亮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