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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orld Turned Upside Down: Rodney’s 1972 masterpiece
颠倒的世界:罗德尼的1972年大作
﹝英国﹞里奥·泽里格(Leo Zeilig)
卡卡 译、鲁鹏 校
1972年罗德尼发表了大作《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How Europe Underdeveloped Africa)。该书采用了与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1971年的经典著作《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Open Veins of Latin America)中类似的方法,检视了欧洲400年来对非洲的干涉与占领。在这篇博客中,里奥·泽立格(Leo Zeilig)分析了罗德尼在1972年写作该书的背景与研究方法。
沃尔特·罗德尼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作品数量惊人。仅仅5年间,他写了关于旅游、社会主义与社会发展的文章和奴隶制的学术论文,开展了课程,组织了田野工作,还为一门课程编写了大量关于俄国革命的讲义(已成为一本遗作)。罗德尼还是3个孩子的父亲 —— 前两个叫阿莎(Asha)、帕特里西亚(Patricia),第三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于1971年出生于坦桑尼亚。在这期间,罗德尼最重要的成就是《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How Europe Underdeveloped Africa)这本巨著,汇集了他多年来的史学阅读及研究。该书1971年底完成并于次年出版。
在《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出版之前,他就经常收到一些期刊和特刊的关于“欠发达”主题的约稿请求。例如,1969年11月5日,保罗.斯威齐(Paul Sweezy)和哈利.麦格道夫(Harry Magdoff)写信希望他给《每月评论》(Monthly Review)纪念列宁诞辰100周年的特刊投稿。另外一些作者和马克思主义者也收到了邀请——包括路易·阿尔都赛(Louis Althusser),艾米尔卡·卡布拉尔(Amilcar Cabral),埃尔德里奇·克里夫(Eldridge Cleaver),爱德华多.修斯.加莱亚诺(Eduardo Hughes Galeano),埃里克·霍布斯伯姆(Eric Hobsbawm)和厄内斯特·曼德尔(Ernest Mandel)。罗德尼很快做了答复并投递了稿件——《帝国主义对非洲的瓜分》(The Imperialist Partition of Africa)。斯威齐在2月2日给他写信致谢,认为他的贡献“非常有趣而且有用”,并告知说他已根据罗德尼的请求,以罗德尼的名义向FRELIMO(主要的莫桑比克解放运动)捐款50美元。
罗德尼在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大学(university in Dar es Salaam)工作时,正值朱利叶斯.尼雷尔总统(Julius Nyerere)推行其激进的项目。他习惯同朋友们和激进分子一起协同工作,在朋友间进行分享与讨论。在《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的序言中,罗德尼强调了这种方法的重要性。序言中他首先感谢了卡里姆·希尔基(Karim Hirji)和亨利·马波鲁(Henry Mapolu)——他们当时还是学生运动参与者——阅读手稿并提出了建设性的批评,接着他写道:“但与一般序言中通用的做法相反,我不会说什么‘所有的错误和缺陷完全是我的责任。’这不过是资产阶级的主观主义行为。这一类问题的责任总是集体的,尤其是考虑到需要改正问题时。这样做的目的是试图影响到那些希望进一步研究他们被剥削的本质的非洲人,而不是满足被我们的压迫者,以及他们在学术世界的代言人所设下的那些‘标准’”。[1]
知识分子的工作总是涉及个人独处和高度专注的时期。但是20世纪70年代早期的达累斯萨拉姆的政治环境是高度协作的。这与当今已经沦为智力与学术生产的,令人悲哀的私相授受大相径庭。
罗德尼1972年的著作最显著的一点是,它的风格很通俗易懂,因为它的目标读者是坦桑尼亚及非洲的优秀中学生。最终该书会被非洲及世界各地的人们所阅读,他们会对非洲的政治和历史有彻底的改观。罗德尼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准备《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的写作。它在伦敦进行的历史研究有这样的重要基础:伦敦是野蛮的中心,它象征对非洲的解构,对人民、财富与历史的血腥掠夺。坦桑尼亚——新独立的、非洲的最激进的国家,正在铸造历史与社会主义。罗德尼阅读和研究《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已经超过十年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积极分子的使命是纠正官方历史的谎言,或者像加莱亚诺描述自身事业那样,“告诉非专业的大众一些官方历史、征服者讲述的历史所隐藏的或说谎的事实”,并将非洲如何变得 “不发达”、贫穷和依赖的正确说法还给非洲大陆及其人民。[2]
书中的革命
罗德尼文本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其纯粹的胆识。这本书带你一口气穿过非洲大陆,经历500年的时光 —— 轻松自如的来到一个又一个国家和地区,他即分析了细小的差异,又做了宏观的概览。只有像罗德尼这样具有足够的知识,并且对自我足够坚定的人,才能够想到写这样一本书,并且具有完成它的自信。他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 —— 该书最终在他三十岁生日前出版。
按照常规的做法,学术著作中会夹杂很多脚注与参考文献。但因为该书很明确地面向一般大众,罗德尼抛弃了这一做法。这直接冲击了他所受到的学术训练,冲击了一个严格守护的学术圈 —— 同行评审,参考文献,对权威学者观点的引用,以及更重要的对激进政治内容的清洗。罗德尼明确的将这些学术训练的要素当作针对的目标,用他自己的话就是:“击败……进攻……并且规避”。[3]该书同时也是在写作形式、研究形式上的一个尝试,使得它不仅仅“只有某些特定人群才能接触到”。[4]
罗德尼1975年这样解释《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我故意使这本书跳出了大学体系。是的,它也有可能会进入大学。我希望如此。但它写作时的目标就是在大学之外的,因为它没有得到那些当时自认为,以及在很多人眼里,对非洲历史以及非洲研究具有权威意见的人的赞助。出版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跳过资产阶级学术机构,直接触及我们自己的人民。”[5]事实证明,这本书是震动学术界的一记惊雷。
这本书抛弃了学术“包袱与程序”,但每章最后都有一个“简明阅读指导”用以介绍可以阅读的内容。在第五章,“关于非洲对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贡献 – 殖民时期”的结尾,罗德尼写到:同样,很少有有学者将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视为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个体系包含将剩余价值等从殖民地到宗主国的转移…… 因此,欧洲或者美国白人马克思主义者虽然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在其本国的贪婪本性,却没有将其一般地与对亚非拉的剥削结合起来……”[6]
一般罗德尼在进行学术写作时,会坚持严格的原则,绝不留任何被攻击为不合格作品或课题研究不严格的空间。他曾经的学生以撒·史维吉(Issa Shivji)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我去见他并对他说:‘沃尔特同志,我受够了,读这个博士要引用这个,引用那个,做脚注,太令人筋疲力尽了,我们没法去做我们想要做的事。’他对我说:‘不,同志,这很重要,这些资产阶级学生原则很重要。’ ” 从罗德尼口中是很难听到这种话的 —— 他在佐治亚镇、金斯顿、伦敦受过培训。“我们需要具有加倍的能力,要比资产阶级学者好上一倍,”,他对他的同志们这样说,“才能击败他们。”[7]这才是严肃的马克思主义学术,对一个受到高度训练的、顽固敌人的浴血奋斗 —— 正如罗德尼1980年6月13日在圭亚那遇刺所证明的那样。[8]
然而,《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工作。他的杂志文章以及以往的学术作品需要这些严格的标准,以便与资产阶级学术界的敌人进行战斗。但现在《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面向的读者不同。该书是他为社会运动作出的贡献之一 —— 正如他1969年出版的《与我的兄弟们站在一起》(Groundings with My Brothers),这是一本面向大众读者的正式出版物,因此格式与风格需要有所不同。罗德尼对此很坚定。在收到对《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手稿的“读者评论”后,罗德尼向沃尔特·布高雅(Walter Bgoya)宣布:“我不会做任何修改,我写的不是一本学术书…让那些想看到脚注和引用的家伙们去地狱。” [9]
书中对他采用的理论方法十分坦白,并且在一开始就进行了明确的说明 – 在第一章,罗德尼详细介绍了马克思的方法,声称这位19世纪的作者“将欧洲历史划分为几个发展阶段”。[10] 他接着介绍了某种马克思主义 —— 在当时很普遍,且仍常常被归为马克思主义 —— 即逐阶段的的向社会主义演进,从“简单的共产主义狩猎者部落”到奴隶制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一个经济与社会组织的系统,围绕着“制造财富的手段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劳动产品的不平等分配”。[11]即使马克思也抱怨过,人们将他为西欧所提出的常识性的阶段划分当作一个普适的划分。罗德尼拒绝任何虚假的安慰;发展不是线性的,比如中国“在基督诞生大约1000年前就进入了封建主义社会”。
罗德尼用中国作为一个发展的典范,证明了社会并不总是会按照经济的调子前进– 发展不是基于纯粹经济原则的前进。在中国,信仰、实践、及其教育的发展(马克思称之为建立于经济组织或社会“基础”上的“上层建筑”)深刻的“影响”了社会的发展。“在中国,宗教,教育以及科技具有极端重要的地位”。[12]
在资本主义时代,马克思预测社会主义将在经济平等的基础上出现,并将最终演化到一个现代的,技术高度发达的共产主义社会。罗德尼在马克思的理论上引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成分:不平衡发展(uneven development)。马克思的理论中的社会发展是基于欧洲社会的,将革命和阶级觉醒视为阶级社会的固有冲突 —— 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化大生产与私人控制生产 —— 的演进。而罗德尼的理论是:一个可能更符合早期非洲社会发展的原则是,世界地区间的社会发展始终是不平衡的。[13]
这种不平衡提醒我们,不要将社会发展视作一个简单的“连续阶段”的进程。资本主义本质上是国际性的 —— 一个世界体系—— 因此它加剧了人类发展中心的不均衡。“一直以来,不平衡的社会发展会导致,不同社会在其处于不同水平时的接触 —— 例如,公社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14]这会进一步驱使社会形成新的社会组织形式(以及危机)。这种“不平衡资本主义”不可避免地与马克思在十九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欧洲发展模式相背离。
与常见的指责不同,《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并没有超出经典的马克思主义或依附理论(dependency theory)经典书籍。在写作时,罗德尼面对的是建制派史学家、以及马克思主义批判家的巨大压力;他成功地做到了这点,并且没有使这本书成为浮夸的批判。对罗德尼来说,马克思主义是一个普适性的理论,非洲在前殖民地时期与殖民地时期的历史带来的复杂多样的元素可以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下进行解释,但社会发展问题必须使用正确的历史方法进行处理。罗德尼使用历史研究,而不是从理论争辩的角度去捍卫马克思主义。他的著作对那些常见的马克思主义论述中关于发展进程的固执理念是一个挑战。
罗德尼描述了一个非洲大陆的全新历史,彻底的打乱了历史的各个“阶段”。在欧洲人到来之前,非洲是一个多元社会,文化,阶级与冲突错综复杂的混合体。在那些来自葡萄牙或荷兰或英格兰的初次到达非洲大陆的人的叙述中,西非与东非的社会发展程度与他们所来自的地方是大致相当的。罗德尼引用了一个访问贝宁的荷兰游客的话:“这个小镇看起来很棒。当你进入它的时候,你会进入一条宽阔的街道…… 看起来比阿姆斯特丹沃摩斯街宽7到8倍…… 王宫有很多建筑,占地大概相当于哈勒姆镇,由城墙环绕。有很多给王子的大臣们居住的房屋,还有很多华丽的商店,大多数都跟阿姆斯特丹市场上的一样大。[15] 但是,我们刚开始进行这种比较,罗德尼就提醒我们不要自欺欺人,因为贝宁与荷兰所有的方面都一样。通过几个世纪的互相残杀,非洲,欧洲人已经将毁灭的手段发展到了一个极度发达的程度,而且在使用它们的时候不会有任何良心上的责备。
反映与影响
很快罗德尼的生活因此书的出版而改变 —— 即使在此前他已经是一个知名的,直言不讳的,思想锐利的社会主义者,现在他成为了一本质疑了历史记录,驳斥了种族神话并挑战了全球经济系统的书籍的著名作家。从亚特兰大档案馆保存的《沃尔特·罗德尼文件》(Walter Rodney Papers)中的信函可以看出此书令人震惊的受欢迎程度:从尼日利亚、坦桑尼亚、美国、加勒比海的读者寄来了众多的信件、笔记以及求书。
1973年初罗德尼收到了一封何塞·多明格斯(José Dominguez)的航空邮件。多明格斯来自阿根廷,生活在伦敦。他解释他是一个南方美国人,刚刚读了《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向你表示祝贺,非常感谢你在书中提供的信息和分析。”他认为非洲人的问题与抗争“要么被我国的媒体上忽视,要么被压制…… 我必须承认我只是很偶然的读到了您的书。除了向您表示祝贺以外,我希望您可以联系一个西班牙语国家的出版商…… 世界上有大约3亿西班牙语人口,您在书中表达的观点,以及您处理它们的方式,对我们大家都很重要。因此,我们需要尽快把它翻译成西班牙语。我们的同志会为此而感激的”。[16]与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前一年出版的书一样,《欧洲如何使非洲欠发达》,改变了一场辩论,激励了很多社会活动家,一直到今天,仍然是研究另外一个世界的重要的资料
非常感谢布莱恩·M·那波莱塔诺(Brian M. Napoletano)和雷·布什(Ray Bush)为本文的早期草稿给出的评论与建议。这些意见的一部分直接成为了本文的一部分。
里奥·泽里格(Leo Zeilig)是非洲政治经济学评论的编辑。如您希望投稿,或对某篇博客发表意见,请发邮件至[email protected]。
2020年11月10日
[1] Walter Rodney, How Europe Underdeveloped Africa (Pambazuka Press, 2012) pp. xi-xii
[2] Eduardo Galeano, Open Veins of Latin America (Monthly Review Press, 1997) p. 559 [This page number from the electronic edition]
[3] Walter Rodney, Walter Rodney Speaks (Africa World Press, 1990) p. 26
[4] Walter Rodney Speaks, p. 26
[5] Walter Rodney Speaks, p. 26
[6] How Europe, p. 201
[7] Interview, 30 November 2018
[8] 北方人认为学术界享有特权,与政治纷争隔绝,而南方人则认为激进学者在伸长脖子 "向权力说真话 "时冒的风险不仅仅是薪水,这两者之间存在着重要的对比。然而,正如Brian M. Napoletano所写的,“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南方的所有激进学者一定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也不是说北方的学者不会因为他们的写作而面临报复。”
[9] Cited by Issa Shivji, interview, 30 November 2018
[10] How Europe, p. 6
[11] How Europe, p.7. 这种态度今天仍然存在,例如Doreen Massey,尽管被认为是某种后现代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但他一再批评马克思主义是对空间和历史的阶段论解释(stagism)。事实上,很少能读到对马克思主义的后现代主义批评不是阶段论的。
[12] How Europe, p.9
[13] How Europe, p.8
[14] How Europe, p.11
[15] How Europe, p.69
[16] Walter Rodney Papers, Box 2, Folder 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