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伊格尔顿《现代马克思主义的打造者》(1976)

卢卡奇

(GEORG LUKACS)

斯琴 译


无产阶级
“自发性”
阶级斗争
相对
纯粹客观的
有悖常理
经典的贡献
犀利的见地
人民阵线
理性
沉重的一击


  卢卡奇常被推崇为20世纪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他在1885年出生于布达佩斯,早年受到了德国观念论哲学的影响。
  两部早期著作:《灵魂与形式》(Soul and Form)(1911)和(The Theory of the Novel)《小说理论》(1914—15),反映了这套观念论。
  在前一部著作中,卢卡奇在“本真”的人性价值和龌龊的现实世界之间,看出了悲剧性的冲突。在后一部著作里,他认为小说这种形式乃是一种徒劳无功的追寻,妄想把希腊史诗之后已经消失了的本真价值跟现实生活之间的统一,重新找回来。
  第一次帝国主义世界大战的爆发,令卢卡奇陷入沮丧之中,被各种非理性的哲学纠缠。这时,他在布尔什维克革命里找到了精神的转折点。

无产阶级


  在这场革命中,“本真”的价值体现为革命的无产阶级,总算改变了现实历史。一年之后,卢卡奇加入匈牙利共产党,并且在短命的库恩·贝拉(Bela Kun)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担任教育和文化副部长(副人民委员)。到了共和国被推翻,他逃到维也纳,开始写《历史与阶级意识》(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1923),这本书后来成为他最重要的理论著作。
  我们必须把这本书放在它的政治与思想脉络里。卢卡奇已经从浪漫主义的观念论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不过在一些方面他只是把前者改头换面成后者。
  无产阶级体现了普遍而本真的价值,既然如此,无产阶级不应该跟龌龊的资产阶级现实作妥协。

“自发性”


  这种观念论在政治上的结果就是极左倾向、工团主义,以及一种多少接近罗莎·卢森堡式的对工人阶级“自发性”的信仰──针对这些立场,列宁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一书中对卢卡奇提出了合理的驳斥。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无产阶级基本上变成了“马克思版”的黑格尔绝对精神。
  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在客观现实中“异化”自身;一旦精神认清了现实其实是它自身的创造物,历史之谜就获得了解答。
  卢卡奇用工人阶级重新讲述这个黑格尔的架构。工人阶级是历史的“普遍主体”,只是自己不知道。
  由于处在异化状态,工人阶级无法看出自己乃是历史的主体,反而变成了终极的客体──纯粹的商品。
  但是一旦工人阶级意识到了自身做为客体的被奴役处境,它立刻就可以把自己从这个状态中解放出来。
  这个观点有许多奇特的面向。试举一例:居然把社会阶级当成“主体”来谈,不就是把唯心论移植到了历史唯物主义?

阶级斗争


  无产阶级并不是某种创造历史的“集体个人”;创造历史的并不是一个“阶级主体”,而是阶级斗争
  不只如此,工人阶级成为历史的核心,首先就不是由于它的意识;这个意识作用的想法同样是一种唯心主义的错误。
  工人阶级的世界历史意义,来自它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里的客观位置。忘了这一点,就很容易像卢卡奇一样,滑到政治上的唯意志论:也就是认为终极而言所必要的,只是工人阶级肯定自己的集体意识,夺取国家权力。
  工人阶级夺取国家权力的过程所牵涉到的客观实质问题,被卢卡奇全然忽视。无怪乎《历史与阶级意识》经常谈到“意识”和“普遍性主体”,却绝少提到具体的、实质的制度──国家、意识形态机器等,但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实际的阶级社会正是由这些所构成的。
  卢卡奇的唯心主义的一个结果就是,他拒绝承认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地位。
  与大部分第二国际“正统”的机械马克思主义相反,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不过就是革命工人阶级意识的“表现”。马克思主义的价值不在于其客观的、认知的力量;它的价值完全在于它推动无产阶级之历史利益的能力。

相对


  因此,马克思主义之为真理,是从相对于无产阶级的历史利益来说的;而卢卡奇居然躲开了这种相对主义最糟的后果,因为他有一招令人瞠目结舌的思想特技。只有从工人阶级的观点来看,马克思主义才是有效的,但是工人阶级乃是“普遍性”的主体;一种普遍的主体性自然是客观的。
  卢卡奇强烈反对把马克思主义看成科学。这种敌意正好呼应着他对科学出于浪漫主义、非理性主义的疑忌。
  他批判资本主义,焦点主要不是放在剥削的诸般事实上,而是放在他所谓的物化──也就是由于“商品拜物教”,在资本主义之下,社会生活遭裂解成各种机械的过程,科学分析不过是其中之一。
  理性本身变成一种资产阶级的虚假意识,把真实的人类生活的“整体性”拆解成人为的不同部门。
  针对这一点,卢卡奇提出真正的辩证意识的“整体化”进程,掌握到社会作为整体的内在关连。
  当然,无须赘词,辩证的思想超越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各种物化了的范畴。

纯粹客观的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商品拜物教”使人们无法掌握到社会中各种真实、基础的关系。而确实,卢卡奇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具有可观的价值。
  针对各种庸俗马克思主义认为,辩证法排除了人类主体,是一种纯粹客观的过程,卢卡奇试图恢复意识的能动本质,也具有可观的价值。
  但是早期卢卡奇这些有价值的观点,无法跟一种怀旧的唯心论分开;有时候,这种唯心论甚至于认为真正的敌人不是资本主义,而是“理性”的、科技的社会本身。
  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属于一个悠久的德国浪漫主义─保守主义思想传统,厌恶现代社会的“分工化”和“机械化”,向往过去某种更为“有机”的社会。
  卢卡奇的不同,就是他把那种有机的社会移到了未来,称为社会主义。
  《历史与阶级意识》受到共产国际毫不留情的谴责,卢卡奇从此开始了他对权威的多次屈从。
  1924年,他出版了一本研究列宁的小书[1],对党和阶级的关系提出了一套比《历史与阶级意识》来得正确的说法,借此维系住了他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正式地位。

有悖常理


  不过接下去还有麻烦。1926年他写了《莫泽斯·赫斯与唯心主义辩证法问题》(Moses Hess and the Problems of Idealist Dialectics),对于晚年黑格尔向既存现状的屈服,提出有悖常理的赞誉。这篇文章标志着卢卡奇背弃了他早期的极左立场,开始怯懦地向斯大林主义投降。
  但是就在卢卡奇为了讨好斯大林主义而放弃他的极左立场时,斯大林主义却已经开始转向所谓“第三时期”的自杀式极左路线。
  结果卢卡奇措手不及地摔了一个大跟头。
  1928年,卢卡奇身为匈牙利共产党的总书记,起草了有名的《勃鲁姆提纲》(Blum Theses)(“勃鲁姆”是他在党里用的化名),主张有必要成立匈牙利社会民主共和国,但适逢社会民主党在第三时期被谴责为“社会法西斯”,卢卡奇犯了大忌。
  卢卡奇再一次公开认错──但如他日后所言,这次认错是假的。
  面对这次挫败,卢卡奇退出政治理论,投入文学与文化方面的写作,他今天的名声可能也主要在这些方面。这些文章构成了《历史小说》(Historical Novel)、《欧洲写实主义研究》(Studies in European Realism),以及《作家与批评家》(Writer and Critic)等书。当时纳粹已经兴起,在流亡地莫斯科他完成这些著作。

经典的贡献


  无须置疑,这些作品即使有什么缺点,仍然是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经典贡献。
  卢卡奇瞧不上一切把文学机械地化约为意识形态的作法;他在小说的形式本身,找到了小说最深层的历史意义。
  他主张,写实主义小说的大传统,是由资产阶级仍然在其历史的进步阶段所产生的。
  在这个阶段,资产阶级作家仍然能够“整体化”他们的社会,对历史进程中间各种复杂的相互依存关系有所把捉,将之落实在形象鲜明独特,但又堪称社会“典型”的角色跟事件身上。
  因此,伟大的写实主义小说构成了一个复杂的、饱满的整体,穿透表面的表象,给其下最具有历史意义的趋势,提供了有血有肉的内容。
  但随着资产阶级作为一种进步力量的衰退,这种写实主义开始碎裂、崩溃。
  从1848年以降,写实主义衰败,或者变成“自然主义”──静态的、从表面上记录细节,或者沦为各种主观主义,例如20世纪的小说。

犀利的见地


  人物和社会的意义逐渐流失,历史失去了目标,或者只是循环,形而上的沮丧控制了小说家的眼界,客观的现实变得模糊不清,扭曲变形成为幻想。
  卢卡奇关于写实主义以及其衰败的很多说法都有犀利的见地。但是它们的根源乃是最严重的斯大林主义的文化教条。
  对卢卡奇来说,写实主义并不仅是众多艺术形式中的一种,对某一个历史时期而言合适;他认为写实主义是唯一的艺术形式,相对于它,任何偏离都要被谴责为“资产阶级的颓废”。
  几乎现代的所有实验艺术──企图在关键意义上生产出新的知觉形式的艺术──都被他鄙夷地丢进字纸篓。其中包括了革命性的实验艺术。
  当时,布莱希特之类的作家正在努力发展他们的新艺术技巧,对德国的无产阶级观众造成强烈的冲击,卢卡奇在1930年代的角色却是在文化领域担任斯大林主义的监督者,举发任何没有忠实复制资产阶级式写实主义传统的艺术。
  这种对资产阶级的文化形式的坚持是教条主义,反映了人民阵线时期的政治现实。但是一旦斯大林主义的阶级合作主张到了全盛时期,卢卡奇就又得势了。

人民阵线


  这不难理解:正如人民阵线是一种背叛,主张斯大林主义跟国际资产阶级合作,卢卡奇的文学理论同样坚持,资产阶级艺术跟“社会主义”艺术在本质上是和谐的。
  对于斯大林主义在艺术领域的“社会写实主义”,卢卡奇并不认同,但是他还是要为它辩护,敷衍地说它乃是自己真爱的资产阶级写实主义“更高一层”的版本。
  卢卡奇在1945年重回匈牙利,在布达佩斯担任美学教授。1956年,匈牙利工人起义,卢卡奇勉强地在纳吉政府担任文化部长。
  1918年的情况,如今以更汹涌的规模重演:斯大林主义摧毁了工人的起义之后,卢卡奇被俄国人流放到罗马尼亚为期一年,后来才准他回到匈牙利。
  他用余年继续研究美学问题,直到在1971年去世。
  尽管卢卡奇早年的极左唯心主义,和他后来的斯大林主义似乎充满矛盾,他的生涯其实披露了其间潜在的统一性。

理性


  这两个阶段能够统一,原因是卢卡奇从未能摆脱资产阶级文化的束缚。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是因为在他看来,伟大的资产阶级人文主义与理性的传统,逻辑上的最高峰就是马克思主义。随着历史走向法西斯主义的野蛮非理性,这种理性乃是迫切的需要。
  因此,他早期的马克思主义,是用“唯物主义”改写过的黑格尔的资产阶级唯心论。
  但是到了他投身斯大林主义之后,他仍然顽固地深信,马克思主义延续了最精彩的资产阶级人文主义,并没有跟它断然决裂
  这一点,只要观察什么时候卢卡奇受到斯大林主义者的接纳,什么时候他又失宠,就可以看出端倪。只要共产国际右转,跟资产阶级合作,他就被接纳;只要共产国际开始“左倾”,他就被打入冷宫。
  因此,在第三时期,他遭到排挤;在人民阵线时期,他被接纳;在《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时期,他再度被摔进冷宫;在二战期间,他又被迎回来;到了冷战高潮,他遭到谴责;到了“和平共存”的时代,也就是被可笑地称为“去斯大林时期”,他又被恢复名誉。
  迈克尔.洛伊(Michael Löwy)在他晚近一本论卢卡奇的得力著作中指出[2],翻来覆去的并不是卢卡奇;应该说卢卡奇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动,而是斯大林主义绕着他翻来覆去。
  指责卢卡奇“只是一个斯大林主义者”显然有所不当。
  不错,他确实是一个斯大林主义者;但是也要承认,他的著作在理论上的丰富与价值是历久不衰的。

沉重的一击


  最后,我们用一个例子来说明卢卡奇的这种矛盾。他为饱满的、“整体化”的写实主义小说提出辩解,结果对革命艺术家如布莱希特的开拓性作品,构成了沉重的打击。
  布莱希特的看法却更为精彩,如果革命艺术要处理历史中的矛盾,它就必须以其本身的形式来展现这些矛盾。但是方方面面“饱满的”、统一的艺术作品,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布莱希特大胆地拆解资产阶级艺术让人心安的“和谐”,在接缝处把它撕开,让这种和谐暴露,由他的观众进行批判的检视。
  不过在另一方面,卢卡奇护卫资产阶级写实主义,也是对最粗暴的斯大林主义庸俗艺术的反戈一击。
  他努力让丰富的资产阶级传统存活下来,弦外之音就是批评在斯大林主义最黑暗的时刻,那些以“文化”为名的粗糙、无聊的作品。
  说这种批评限于“弦外”是贴切的。即使卢卡奇在私下、作为个人,并不认同斯大林主义文化的某些过于野蛮的部分,但在他大部分的公开政治生活里,他始终怯懦地顺从那个反革命的运动。
  这种顺从的一个标志就是,这位高度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在评论托洛茨基的时候,其粗暴言论的廉价、鄙夷程度,甚至配不上一个对政治毫无所知的人。




[1] 指《列宁——关于列宁思想统一性的研究》(Lenin : a study on the unity of his thought)──校按。

[2] 指《卢卡奇──从浪漫主义到布尔什维克主义》(Georg Lukács-From Romanticism to Bolshevism)(1979)──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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