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伊文思与纪录电影(1999)

《愚公移山》摄影师李则翔的访谈

孙红云 邵振堂 采访



  孙红云(以下简称:孙):你是怎么开始跟伊文思合作的?
  李则翔(以下简称:李):当时,整个中国还在“文化大革命”阴影的笼罩下,也是“四人帮”最疯狂的时期。恰好那时候,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拍了部片子,叫《中国》。这个片子我看了,我觉得他是用“眼镜”派的观点,从“眼镜”派的角度,也就是用猎奇的手法,罗列了一些中国人民的日常生活。它当然不能准确反映中国人民的现状,中国社会的现状。
  那么江青也就利用这一点,和姚文元一起掀起了对《中国》这部影片大批判的高潮。很多报纸长篇累牍地报道,批判《中国》这部影片。同时,江青也转告伊文思,要他公开表态,伊文思相当为难。他跟我说,“我是导演,安东尼奥尼也是导演,我们观点不同,处理问题的方法不同,选择角度不同。我们都是导演,我怎么能去指责他呢?”我很赞成伊文思这种态度:怎么办呢?伊文思很有办法:拖。然后不了了之。
  :在拍摄纪录片的观念上,一开始剧组跟伊文思是不是有很大的磨合?
  :肯定是有的。伊文思的拍摄要求是真实和自然,不能造假。比如:在大寨拍的时候,一个牛在那儿犁地,慢慢,慢慢地走……我就拍,偏巧在这个时候,前面放着一个担子、两个筐。有个同志好心,怕挡我画面,过去把它拿走了。伊文思马上问:“你为什么拿走它?我是导演,还是你是导演?”那个人惊愕了,他说:“我怕妨碍老李拍东西!”可是,伊文思要求自然的条件,你把它拿走了不行。
  还有一次,本来那个拖拉机手,趴在拖拉机底下修拖拉机,脸上好几道油污。我开始拍,没注意这个。我拍完,走近他以后,他出来了。我改成近景了,脸上有几道油污,那同志又上去,给他擦油污。伊文思又急了,问为什么把它擦掉?工人干活必然有油!很真实嘛!伊文思完全对。就像咱们现在拍煤矿工人一样,本来脸面就黑乎乎的,我下过矿,我知道除了两眼睛和牙是白的以外,整个都是黑了吧唧的。可是,现在你们看见没有?井下面的人白白的毛巾,一看就虚假,就是摆拍,这是伊文思坚决反对的。他说,纪录电影在法庭上,应该成为一个作证的原始材料,你改变一点,你弄虚作假一点,人们就可以怀疑整个影片都是假的。这句话是非常正确的。
  :你是怎么适应伊文思的拍摄要求的?
  :那个时候我们拍片子,有的也采用同期录音的方法,但这些镜头都是事先组织好的,包括讲话者的位置、讲话的内容,甚至讲话的长短都准备好了。就这样,拍摄前还要进行多次认真的试演,当双方都觉得有把握时,才正式开拍,也许还不止拍一次。这种方法,目前还在使用。主要原因是胶片太贵,久而久之,也就成为习惯的工作方法了。
  拍摄《愚公移山》之前,伊文思多次跟我谈过,说他要用过去40年积累起来的实践经验来拍摄这部影片,要采用新的风格和新的拍摄方法。伊文思也诚恳地告诉我们,这种新的风格、新的方法,现在还没有,要我们在实践中共同去探索,去创造。我们学习了伊文思的一些近期的作品《17纬度线》和《人民和枪》,我们反复地看,并且证明镜头没有切断。
  伊文思要求摄影师要在不间断地拍摄中,既突出主体,又注意次要人物和周围环境的烘托。摄影师要在连贯的摄影中,根据拍摄对象的活动、说话的内容,随时改变角度、景别、画幅、距离。同时,还要注意到为烘托主题而必须有某些反应镜头,这些镜头要在拍摄过程中一次完成。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和练习,我慢慢掌握了这种拍摄的方法。
  :在拍摄现场,伊文思对摄影师的要求是什么?
  :我总结,在拍摄过程中,摄影师的双腿要像灵活的不受任何约束的“移动车”,在扛着机器走动中,要克服起步产生的身体自然起伏和落脚时产生的震动,以保持摄影机在运行中的稳定。右手要负责摄影机的稳定和画幅的水平,并随时按拍的内容需要,上下左右摇动摄影机,左手要不间断地按照画幅、光线、景物和距离的变化,及时调整光圈、焦点,并掌握着变焦距镜头的推、拉,有时还要负责清除行进中的障碍物。右眼,通过摄影机取景框,不停地注视着画面构图、焦点和拍摄对象的活动。左眼,要在取景框以外观察摄影机画幅以外的活动,以便不失时机地改换拍摄方向、位置和拍摄对象,并在摄影机准备移动时,选择可行走的空间,掌握录音师的准确位置,以免走动时和录音师相撞或录音话筒进入画面。两耳,要始终注意倾听拍摄对象的讲话内容和画面以外周围环境的声音,按声音内容去选择或改变拍摄对象,确保画面与声音的一致和不漏掉重要的内容,而且避免声画不合。当然,摄影师的臂力、均匀的呼吸,也是保证画面平稳的重要条件。这就是我们在《愚公移山》中给摄影师提出的基本技术要求。
  :您能讲讲在北京三十一中,是怎么拍摄的吗?
  :有一次,我们去北京三十一中采访一宗小事。就是一个学生调皮,将球对着老师头上“嗵”就踢了一脚。这个球,老师躲过了,也没砸到老师身上。但对这个学生的这种做法,产生了不同争论。嗅觉灵敏的伊文思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很好的题材。通过这个小小的侧面,就能够反映出中国的教育制度,以及对学生的教育方法。这跟西方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们就决定拍这个题材。
  到了现场之后,谁发言,谁先发言,我都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学生自己都不知道,他发不发言。我们当时只知道,这个会议是由他们班主任老师来组织。那么好,我们就从老师开拍。按照习惯,我先开摄影机,然后,就用我仅学会的一句法语告诉玛瑟琳,我的摄影机转了,开始了。玛瑟琳听到我的声音之后,在我的摄影机旁边打了一个同步,就是同期摄影录音的信号。我摄影机甩过来,就对着老师近景拍。老师说完了这个会的意思之后,我就准备把摄影机拉开,要赶上画幅嘛,事先我就睁开我的左眼,看见玛瑟琳在我旁边拿着话筒,我就示意她靠边。这不能说话,是用手指着她靠边,玛瑟琳看我手一动,她就反应过来了,她就退出去了。我镜头慢慢拉,有同学发言了。一个同学发言了,两个同学发言了,然后,我看着旁边听的,就在一个镜头里面。在我脚步移动当中,拍学生的中景听的,近景听的,各种听的。就是说,摄影师在前期拍摄当中,我把后期要剪接的工作一次都已经解决掉了。在这当中,突然我听见我耳边有人发言了,这是我没想到的事情,往后退是来不及了。因为我看不见后面,我脚底下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还有电线什么的,这我都知道。怎么躲呢?我就往前走,边走边移动,这时候镜头就摇过来了。按照习惯,每次拍片的时候,伊文思和翻译都站在我身后。伊文思是搞摄影出身的,他从我摄影机后面,就知道我画面大致的画幅大小,这点是硬功夫。那么,当我镜头摇过来以后,拍学生的时候,拍完了我机器停了。一看,导演没了,我就喊了一声“尤里斯”。伊文思的名字叫尤里斯。我看见老人家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了,当时,我很不好意思。为了拍一个镜头,让老人家和翻译都趴在桌子底下。我当时感到什么呢?老人家敬业精神值得敬佩,值得我很好地向他学习。真是这样的。按照这种拍摄方法,我完成了大部分工作。
  :您觉得跟伊文思拍片子,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这个特点,一般来讲,导演和摄影师事先商量好拍什么镜头,角度拍哪里,导演指定。而我们的合作已经排除了这些程序,只是事先讲好意图,我就开始拍。至于怎么拍,伊文思概不过问。伊文思拍的片子的特点或他的风格,不是个方法问题,他不是置身于生活之外的观察,他是在生活当中观察生活,感受生活。然后凭他的感情,凭他的感觉去拍这个影片。应该说,伊文思的最大特点是用情感来拍片子。

2002年3月16日于北京新影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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