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游荡世界的幽灵:马克思,《资本论》的诞生(2006)
导论 无名的杰作
一八六七年二月,就在《资本论》(Das Kapital)第一卷付印前,卡尔·马克思(Karl Marx)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读读巴尔扎克的《无名的杰作》(The Unknown Masterpiece)。他说,这个故事本身就是短篇杰作,“充满许多值得玩味的讽刺。”
我们不知道恩格斯是否听取了他的建议。如果他读过这篇小说,他肯定会注意到其中的讽喻,然而,他也可能会讶异于他老友从中体会到的乐趣。《无名的杰作》写的是弗亨霍夫(Frenhofer)的故事,他是一位伟大的画家,耗费了十年时间一而再,再而三地创作一幅肖像画。藉由提供“对现实最完美的表现”,他要为艺术带来根本性的革命。最终,当他允诺艺术家朋友普桑(Poussin)和波伯斯(Porbus)登门鉴定他那最终完成的油画作品时,他们大惊失色。这两人见到大量污渍点点的形状与颜色任意堆叠在一块,简直是一团混乱。“啊!”弗亨霍夫误解了他俩的诧异之情,大声说道:“你们从来没想过会有如此完美的作品吧!”但后来,这位画家不经意地听到普桑告诉波伯斯,说他最后一定会发现真相的那幅画被反复描绘了太多次,以至于什么也没留下。
“画布上什么也没有!”弗亨霍夫来回看看两位画家和他自己的作品,大声叫嚷著。
“看看你做了什么?”波伯斯低声对普桑说道。
弗亨霍夫这老头粗暴地抓住年轻人的臂膀说:“你在那儿什么也没看见!蠢蛋!无赖!混蛋!卑鄙的小人!你又干嘛来这?——我的好友波伯斯,”他转向较为年长的画家说著:“连你也在嘲笑我吧?回答我!我是你朋友。告诉我,我毁了自己的作品吗?”
波伯斯犹豫了一会儿,不敢说话,但焦虑之情全写在这老人惨白的面容之上,实在叫人心里难过。他只好指著画布说:“你看看!”
弗亭霍夫盯著他的画瞧了一会,接著突然感到错愕。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而我却画了十年!”
他瘫倒在椅子上,痛哭起来。
弗亨霍夫将两人赶出画室后,烧毁所有画作,然后自杀了。
根据马克思的女婿保罗·拉法格(Paul Lafargue)所言,巴尔扎克的小说“让马克思留下极深的印象,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他的心情写照。”多年来,马克思孜孜矻矻地专注于他那尚未面世的杰作。在冗长的构思期间,有些人要求一睹他那未竟的作品,对于这些人,他习惯性的回答就和弗亨霍夫相同:“不,不!我还得修饰几笔,昨晚我以为完成了……没想到今早摊在日光下,我才发觉我错了。”早在一八四六年,当这本书已延迟许久,超过预定出版日时,马克思写信给他的德国出版商说道:“在我没有重新修改内容与文字风格以前,我是不会交寄付印的。一个笔耕不辍的作家不可以把他六个月以前写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在六个月后拿去出版,这是毋庸置疑。”十二年后,这部著作仍未告成,他解释:“进展实在很慢。我多年研究的某些题材对象,一旦最终想处置它们,往往又出现若干新的面向,于是需要进一步仔细思量。”身为固执的完美主义者,他永远都在为调色板寻找新的色彩——研究数学、学习天体运行、为了能够研读俄国土地制度的书籍而自学俄语,或者,不如再次引述弗享霍夫的话:“哎呀!曾经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作品已经完成了;但我肯定在某些细节上出错了。在我清除疑虑以前,心思无法获得平静。为了将我的画作与不同形式的自然进行比较,我决定要去旅行,要去见识见识土耳其、希腊、亚洲,寻找新的典范。”
为什么当马克思准备将其著作公之于世前会想起巴尔扎克的小说呢?难道他害怕自己也徒劳无功?担心他“对现实最完美的表现”最终被证明为一部晦涩难懂的作品?毫无疑问地,他的确有过这种忧虑马克思的个性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物,既极度自信,又往往痛苦地自我怀疑——他试著透过前言的警语事先防止那些针对他的批评:“当然,我指的是那些想学到一些新东西、因而愿意自己思考的读者。”不过,当他将自己等同于无名杰作的创作者时,最强烈打动我们的应该是:弗亨霍夫是一位艺术家——不是政治经济学家,不是哲学家或历史学家,也不是擅辩之人。
美国作家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曾提及,《无名的杰作》中最“值得玩味的讽刺”在于,巴尔扎克笔下的这幅画,刚好完美描写了二十世纪的抽象画——巴尔扎克本人未能看见这点,而这正强化了读者的共鸣。“问题在于,一个时代只从中看见混乱与散漫,而后来或更现代的时代,也许会从中发现意义与美感”,伯曼写道,“因此,马克思后期著作中的开放性,可以以那些更‘完整’的十九世纪作品无法做到的方式,与我们的时代产生联系:《资本论》超越了马克思那个世纪中精美的作品,进入了我们时代的那种断裂的现代主义。”和弗亨霍夫一样,马克思是现代主义的先驱。他在《共产党宣言》(The 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中对于错置(dislocation)的著名描述——一切坚固的皆已烟消云散(All that is solid still melts into air)——预示了艾略特(T.S. Eliot)笔下的空心人(hollow men)与虚幻城市(unreal city),或叶慈(William Butler Yeats)的诗句:“万物分崩离析,中心再难维系(Things fall apart; the centre cannot hold)。撰写《资本论》的时候,他传统的散文推向彻底的文学拼贴——同时引述神话与文学作品,还将工视察员的报告与童话故事并置,这是庞德(Ezra Pound)的《诗章》(The Cantos)或艾略特的《荒原》(The Wasted Land)采用的笔触。《资本论》就像荀白克 (Arnold schonberg)的乐章一样不和谐,也堪比卡夫卡笔的梦魇。
马克思将自己视为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一个辩证法的诗人。“关于我的著作,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一个明白的事实”,一八六五年六月,写给恩格斯的信中提道:“无论它有多少瑕疵,我作品的长处在于,是一个艺术的整体。”他透视人们的物质动机与利益,正是透过诗人的说家而非哲学家或政治评论者的眼光来实现的:在一封一八六八年的信中,他节录了巴尔扎克另一部作品《乡村教士》(The Village Priest)中一个段落,并且询问恩格斯可否就他经济学的实际知识来证实这段话描述的图景。(保守的保皇党巴尔扎克看来似乎不太可能是个英雄人物,但马克思经常认为伟大作家具有对社会现实的洞察力,可以超越其自身的个人偏见。)如果他希望写一部传统的经济学专书,也许早这麽做了;但他的理想却远甚于此。伯曼将《资本论》的作者描述为“十九世纪最受磨难的巨人之一,与贝多芬、哥雅(Goya)、托尔斯泰、易卜生、尼采、梵谷等人一同将我们拉进疯狂,正如他们让自己坠人癫狂一般;然而,他们遭受的痛苦,孕育了许多我们至今仍赖以为生的精神资产。”
不过,有多少人会考虑将马克思列入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林呢?即使在我们今日的后现代时刻,《资本论》中断裂的叙事与极端的不连续性也让许多潜在读者误认为是结构紊乱、无法理解。而本书的主要目的,就是至少试著说服上述这些读者再想想看:任何人只要愿意与贝多芬、哥雅或托尔斯泰搏斗,都应该可以在阅读《资本论》的过程中“学到新事物”,特别是因为《资本论》的主题仍旧支配著我们的生活。如同伯曼质问的:“当资本仍旧存在,《资本论》怎能终结?”
马克思从未完成他的杰作,事实上这样正好。《资本论》第一卷是马克思生前唯一出版的一卷,其他陆续的几册,都是在他过世后,由其他人根据他书房里的笔记与手稿所编纂而成。马克思的作品是开放性的,因而也是具有适应性的,正如资本主义体系本身。他确实是最受磨难的巨人之一。在接近他的杰作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寻找其困厄与灵感的诸多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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