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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都心史

瞿秋白

(1921)



引言
一 黎明
二 无政府主义之祖国
三 兵燹与弦歌
四 秋意
五 公社
六 革命之反动
七 社会生活
八 “烦闷……”
九 “皓月”
一〇 “俄国式的社会主义”
一一 宗教的俄罗斯
一二 劳工复活
一三 “劳动者”
一四 “死人之家”的归客
一五 安琪儿
一六 贵族之巢
一七 莫斯科的赤潮
一八 列宁杜洛次基
一九 南国
二〇 官僚问题
二一 新资产阶级
二二 饥
二三 心灵之感受
二四 民族性
二五 “东方月”(中秋作)
二六 归欤
二七 智识劳动
二八 清田村游记
二九 “什么!”
三〇 赤色十月
三一 中国人
三二 家书
三三 “我”
三四 生存
三五 中国之“多余的人”
三六 “自然”
三七 离别
三八 一瞬
三九 Silentium(寂)
四〇 晓霞
四一 彼得之城
四二 俄雪
四三 美人之声
四四 阿弥陀佛
四五 新村
四六 海
四七 尧子河
四八 新的现实
四九 生活



  人生的经过,受环境万千现象变化的反映,于心灵的明镜上显种种光影,错综闪铄,光怪陆离,于心灵的圣钟里动种种音响,铿锵递转,激扬沉抑。然生活的意义于客观上常处于平等的地位,只见电影中继续存在陆续相衔的影象,而实质上却是一个一个独立的影片。宇宙观中尽成影与响,竟无建立主观的余地。变动转换,复杂万千,等到分析到极处,原无所“有”。然而同样的环境,各人各时各地所起印象各异,——此所谓“世间的不平等性”于实际生活上永存不灭,与世间同其久长。所以有生活,有生活的现象,有生活现象之历史的过程。生活现象之历史的过程既为实质之差异的印显,就必定附丽于一定的“镜面钟身”。于是已出抽象概括的问题而入具体单独的问题。缘此世间的不平等性而有人生经过可说。镜面之大小,钟身之厚薄,于是都为差异之前因。镜与钟的来处,锻炼时的经过,又为其大小厚薄之前因。历史的过程因此乃得成就。
  东方稚儿熏陶于几千年的古文化中,在此宇宙思潮流转交汇的时期,既不能超过万象入于“出世间”,就不期然而然卷入漩涡,他于是来到迅流瀑激的两文化交战区域,带着热烈的希望,脆薄的魄力,受一切种种新影新响。赤色新国的都城,远射万丈光焰,遥传千年沉响,固然已是宇宙的伟观,总量的反映。然而东方古国的稚儿到此俄罗斯文化及西欧文化结晶的焦点,又处于第三文化的地位,不由他不发第二次的反映,第二次的回声。况且还有他个人人生经过作最后的底稿。——此镜此钟置之于此境此界,自然断续相衔有相当的回射。历史的经过,虽分秒的迁移,也于世界文化上有相当的地位,所以东方稚儿记此赤都中心影心响的史诗,也就是他心弦上乐谱的记录。
  《赤都心史》将记我个人心理上之经过,在此赤色的莫斯科里,所闻所见所思所感。于此时期,我任北京《晨报》通信记者的职务,所以一切赤国的时事自有继续的通信,一切赤国的制度另有系统的论述,不入《赤都心史》内。只有社会实际生活,参观游谈,读书心得,冥想感会,是我心理记录的底稿。我愿意读者得着较深切的感想,我愿意作者写出较实在的情事,不敢用枯燥的笔记游记的体裁。我愿意突出个性,印取自己的思潮,所以杂集随感录,且要试摹“社会的画稿”,所以凡能描写如意的,略仿散文诗。材料的来源,都在我莫斯科生涯中,约略可以分作几种:杂记,散文诗(“逸事”),读书录,参观游览记。“我心灵的影和响,或者在宇宙间偶然留纤微毫忽的痕迹呵!——何况这本小小的册子是我努力了解人生的印象。”

1921年11月26日,莫斯科,集竟记。



引言


  此本为著者在莫斯科一年中的杂记,继续于《饿乡纪程》之后(《饿乡纪程》已出版,商务印书馆改名为《新俄国游记》)。《饿乡纪程》叙至到莫斯科日为止,此书叙莫斯科生活中之见闻轶事。两书均是著者幼稚的文学试作品,而决不是枯澡的游记,决不是旅行指南!——欲了解一国的社会生活,决不能单凭几条法律几部法令,而要看得见那一社会的心灵。况且文学的作品至少也要略见作者的个性。至于俄国革命之历史的观察,制度的解释,则我另有社会科学论文的体裁之《俄罗斯革命论》,在《世界丛书》里出版。

瞿秋白1923年8月4日。



一 黎明


  沉沉的夜色,安恬静密笼罩着大地。高烧的银烛,光晕影昏,羞涩的嫦娥,晚妆已卸;酒阑兴尽,倦舞的腰肢,已经颓唐散漫,睡态惺忪,渴涩的歌喉,早就澜漫沉吟,醉呓依微。兴高采烈,盛会欢情,极人间的乐意,尽人间的美态,情感舒畅,横流旁溢,“留连而忘返”,将当年“复生”的新潮所创造的“人间美”,渐渐恶化,怠化,纵恣化。清歌变成了醉呓,妙舞已代以淫嬉,创造的内力已自趋于磨灭。一切资产阶级的艺术文化渐渐的隐隐的暴露出他的阶级性:市侩气。地轴偷转,朝日渐起,任凭你电花奇火有几万万火焰,也都濒于夺光失采的危怖。几分几秒后,不怕你不立成“爝火”的微光。黎明来临,预兆早见,然而近晓的天色几微,鱼肚惨色渐转赤黑愁黯的霞影时,反不如就近黄昏的夕阳!游荡狂筵的市侩乐,殊不愿对于清明健爽的劳作之歌让步。何况夜色的威权仍旧拥着漫天掩地的巨力,现时天机才转,微露晨意,未见晨光,所显现的只是黎明的先兆,还不是黎明呢。鱼肚之光,黑霞之色,本来是“夜余”而又是“晨初”呵。
  人类的文化艺术,是他几千百年社会心灵精彩的凝结累积,有实际内力作他的基础。好一似奇花异卉受甘露仙滋的培植营养:土壤的膏腴,干枝的壮健,共同拥现此一朵蓓蕾。根下的泥滋,亦如是秽浊,却是他的实际内力的来源;等到显现出鲜丽清新的花朵,人人却易忘掉他根下的污泥。——社会心灵的精采,也就包含在这粗象的经济生活。根本方就干枯,——资产阶级经济地位动摇,花色还勉留几朝的光艳。新芽刚才突发,——无产阶级经济权力取得,春意还隐于万重的凝雾。
  那将来主义,俄罗斯革命后而盛行的艺术上之一派,——是资产阶级文化的夜之余,无产阶级文化的晨之初;他是春阑的残花,是冬尽的新芽;凝雾外的春意暂时委曲些儿,对着那南风中的残艳,有无愧色?……固然!然而,夜阑时神昏意怠的醉荡之舞,看来已是奄然就息;那黎明后清明爽健的劳作之歌,还依稀微忽。当然仅觉着这目前沉寂凄清的“奇静”,好不惨惋。可是呢……悄悄地里偶然遥听着万重山谷外“新曲”之先声,又令人奋然振发,说:黎明来临……黎明来临!
  莫斯科的德理觉夸夫斯嘉画馆里,陈列著名的俄国画家,如联萍等的手笔,旧文化沙砾中的精金,攸游观览,可以忘返。于此间突然遇见粗暴刚勇的画笔,将来派的创作,令人的神意由攸乐一变而为奋动,又带几分烦恼:粗野而有愣角的色彩,调和中有违戾的印象,剧动忿怒的气概,急激突现的表显,然而都与我以鲜,明,动,现的感想。前日,我由友人介绍,见将来派名诗家马霞夸夫斯基,他殷勤问及中国文学,赠我一本诗集《人》。将来派的诗,无韵无格,避用表词,很像中国律诗之堆砌名词形容词,而以人类心理自然之联想代动词,形式约略如此,至于内容,据他说和将来派的画相应,——他本来也是画家。我读他不懂。只有其中一篇《归天返地》,视人生观似乎和佛法的“回向”相仿佛。家乐剧院更取将来主义入演剧的艺术,一切旧规律都已去尽,亦是不可了解。新艺术中的有政治宣传性者,如路纳察尔斯基的《国民》一剧,我曾经在国家第二剧院,——旧小剧院看过,所用布景,固然是将来主义,已经容易了解些,剧本的内容却并非神秘性的,而是历史剧,演古代罗马贫民革命,且有些英雄主义的色彩。昨日到大剧院,一见旧歌剧花露润融,高吟沉抑,旧艺术虽衰落不少——据俄国人说如此,——却一切美妙的庄丽的建筑艺术都保存完好。
  危苦窘迫,饥寒战疫的赤都,文化明星的光辉惨淡,然而新旧两流平行缓进,还可以静待灿烂庄严的将来呢。

1921年2月16日


二 无政府主义之祖国


  克洛扑德金夫人前日来莫斯科,他学生纪务立,外交人民委员会的职员,介绍我去见。夫人老态龙钟,听见远东的新闻记者都来吊克氏,非常之感动,表示许多欢忭的意思,——我并且送他一袋白面。纪务立当时问夫人什么时候回德美脱洛夫村,他说明天就走,可是这一次身体不大舒服,恐怕不能步行到车站,况且还有许多东西,因叫纪务立一早去送他。夫人回答时还笑着说:“今天最高经济苏维埃会长一定要派自己的汽车来,我不肯要他们布尔塞维克的汽车,——汽车夫却说,这不是他们布党的,这是我个人敬仰克氏,所以自愿来的。我回他说,他亦辛苦,感谢不胜。他才走了。”见了克氏夫人出来,纪务立对我说,这是真正的俄国贵族,王爵夫人而有这种克己复礼的精神。可是克氏的本性却非俄国的不务实际的智识阶级,他的主义亦不是俄国式的无政府主义。所以他的死后,墓前吊词中,竟有无政府党讥诮克氏太迷信科学了。
  我回忆,我们到莫斯科开始工作时,第一事就是克洛扑德金逝世。二月二日我们迁居于外交委员会公寓后,每天报载克氏的温度,派专车送医生到克氏那里去。等到九日已经听说克洛扑德金去世了。十二日我们到灵前参观,十三日一早去送殡,宗武忙忙的收拾照像器具,我们同着去。远远的就看见人山人海,各种旗帜招展着。沿路有人发一张《克氏日报》,上面还载着许多吊文传志,并且还有克氏死后无政府团体通告全欧全俄全世界的无线电稿,列宁批准暂释在狱无政府党参预殡礼的命令。当日送殡的除种种色色无政府团体外,还有学生会,工人水手等联合会,艺术学会等;社会革命党,社会民主党少数派都有旗帜。最后是俄罗斯共产党,共产国际,还有赤军拿着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苏维埃共和国的赤色国旗。无政府主义者手持旗帜,写着无政府主义的口号,其余各团体也都张着“克氏不朽”的旗。人山人海拥拥挤挤之中,我远望着克氏的灵榇抬出来,面色还蔼然含笑似的,——宗武正拿着照相机呢,——猛听得震天动地的高呼“万岁”声。一时人丛中更挤得厉害,乱杂之中我只听得四方八面嘈杂的谈话和巡官的号令:“请诸位保持秩序,不要往上挤,……”“克氏科学上的功绩,道德的廉洁,真可不朽,虽然他不是……”“无政府主义大家殡礼,为什么要军队警察来参预?不用他们……”“唉,挤死了!”“哼……无政府主义,本来就是无秩序……”我好容易挣扎着走出人丛,站在一旁,远远的见克氏的灵榇拥着黑压压一片人影,无数旗帜慢慢的往南去了。
  林德(Lind)女士,克氏的亲戚,曾经和我谈及克氏临死时的逸话。克氏病重的时候,温度非常之高,乱梦热呓,每每不能安寝,生平非常之喜欢音乐,所以每每对林德女士说:“唉!我又看见许多埃及中国字的花花绿绿影子,似乎只想着书,要去看这些不懂得的字!请你弹琴解闷罢,省得我又乱梦颠倒。……”林德女士有一次拿一叫人钟到克氏床前去,克氏笑着说:“我是无政府主义者,向来不发命令,用不着叫人钟,呵呵呵!……
  俄国无政府主义从八十世纪末年就和自由主义同时发生,至十九世纪七十年时代托尔斯泰的无政府主义即极盛。然而无政府主义的俄国性,东方文化性,在俄国社会思想朴实的农民之中比较的发展,俄国式的智识阶级尤其欢喜空谈的无政府主义。至于巴枯宁,克洛扑德金的科学的无政府主义,反而不为俄人所喜,而且比较的带有现代的国际的性质。克氏殡礼后一日,我曾遇一无政府主义者黑诃(Heiho),他说现时克氏既死,俄国的无政府主义还有三派呢。

2月23日。


三 兵燹与弦歌


  清霜薄日的早晨,冻得凝凝的云色,映着半新不旧的赤旗,时时招拂,荡漾着四周霜枝玉树间的晨光,——这就是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苏维埃共和国的教育人民委员会。门前穿着重裘的看门的让我们进去;沿着扶梯上去,墙壁上处处画有宣传图画,经过一个小客厅,里面却挂着“无产阶级文化之华”等标题,一个赫尔岑的铜像。招待员伊凡诺凡女士殷勤的请我们进去参观,送我们许多书报杂志。我们要求见委员长路纳察尔斯基。秘书文葛洛夫说,路氏明天就上彼得城,恐怕没有工夫见了。我们再四请文氏打电话到克莱摩宫去问,谁知一问居然立刻说:“请。”
  我当日就同颂华,宗武准备好入宫券,同进克莱摩;经过两重卫卒,到宫里,巍然高大的城墙,古旧壮丽的建筑,令人神爽。宫城内地方廓大,有许多机关,人民委员大半都住在里面,我们问了一回,才有人指给我们:“那绿房子里,就是路纳察尔斯基住的。”我们进去。灰尘积滞扶梯,电灯有些破毁的,空空的一大间,疏疏朗朗排着几张极华美的锦椅,有一人迎面进来说:“等一等。”等了好半天,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那间屋子又不像是招待室,正在骇怪,东角的门一闪,露出一个人面,相片上看见过的路氏,招手请进。我们进办公室一看,排着好好的几张桌子,除路氏外,一个人影都不见。路氏招待我们坐下之后,我们就拿出问题请教:最近教育上的设施和东方文化的意趣。路氏是一演说的艺术家,谈吐非常的风雅,又简截了当,总谈不过十分钟,而所答已很完满不漏。他面色灰白,似乎不大健康,所穿衣服非常朴素。他的谈话大约如下:“革命后我们即日促学校教育上的革新,扶植无产阶级文化的基础。然而初行非常困难,因为教员教授之非共产党者——立宪民主党,甚至于还有更右于立宪民主党的——都以怠工反对政府;好容易设了种种方法,现在这种怠工总算消灭了。何况兵燹之后,物质条件也窘迫到极点呢。可是最近几年来学术上的发明也还不少,比如:X光线,化学原子锂的成分,医学上癌病治疗法等。因此欧美各国对于俄国革命后学术文化上的进步,非常之引为有趣而大家想来研究。荷兰科学院曾经派过学生来。我们亦派学生到欧美留学,国内处于破坏状态,纸张印机都很缺乏,所以又设法在德国开了一俄文书籍印刷局。我们在文化上能尽力的地方都已尽到了,然而不敢自满,——实在战争与革命的破坏力非常之大,创造新文化也不是轻易的事,还得努力做去。至于我们共产党对于东方文化的意趣,倒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第一,因为俄跨欧亚,和东方古文化素有接触,第二,革命之前俄境内各民族也是被压迫的,对于‘东方’极有同情。况且苏维埃俄国,不像其他欧美各国妄自尊大,蔑视东方,我们是对于东方民族极端平等看待,对于他的文化尤其有兴趣。现在极注意于促进两民族的互相了解,采用他的文化,已经设一东方学院。东方文化之‘古’,‘美’,‘伟大’,‘崇高’,诗文哲学,兴味浓郁。不过对于他的宗教性,我们认为是已过去的东西,应当自然消灭的。”说完时,我看见有一女人捧着一小盘黑面包进来,还有好几个职员模样的坐在那边一张桌子旁等着,因此起身告辞,路氏握手道歉说:“可惜现在有一委员会要开会,我不能多谈了……”
  过了两星期,教育人民委员会又派了汽车来,我们到好几处幼稚院,劳动学校去参观,规模虽然小,精神却很好,只是物质生活太苦些。今天到一林间学校,离莫斯科有二三十里,那地方空气清新,房舍清洁,专为有遗传病的儿童而设的,一切设备非常完美。小学生活泼之至,听见中国新闻记者来,大家唱歌跳舞的欢迎,拥着问话:有一学生,居然学会了写“中国瞿秋白”五字呢。

3月2日。


四 秋意

——题画赠林德女士(Lind)


  万树森疏,西风又紧,
  拥落叶如潮做奇响。
  独那月亮儿静悄悄地,
  万籁中,自放灵光。
  虽有些纤云薄翳,
  原不碍,原不碍,
  他那果毅沉潜的活力,
  待些须,依旧是光华万丈。
  渗透了,渗透了,
  那宇宙的奥秘,
  一任他秋意萧萧,秋云黯黯,
  我只笑,笑君空扰攘。


3月12日。


五 公社


  莫斯科生活开始,我们求学考察还正兴致勃勃,然而因物质生活的困苦,竟奄奄有些小恙。病中无聊,同寓一日本人新白介绍几个女友来谈,勉强解闷。一冬以来,足有四五个月,天天是凄清惨淡的天色,一片白漫漫的青影,到底使人烦闷,现在春天已经快来了!这四五月的“俄国生活”也当渐渐转出生意呵!莫斯科城市生活,经革命兵燹之后却很凄清,商铺都封闭着……病中无事,因与俄国友人闲谈,略略得知莫斯科城市生活,并及全俄布尔塞维克革命后草创的设施。
  欧洲第一次无产阶级革命,要算1871年巴黎公社(LaCommune de Paris)革命,马克思亲与其事。公社大概的组织就是城市工人共同组织一消费社,分配一切需要品。俄国十月革命之后,每一城市作为一共产社。又一友人告我,俄国现在无物不集中,消费者都以团体为单位,个人名义很难领到需用物品。全国集权行得很厉害。譬如莫斯科公社——市政工会之类,每月为莫斯科居民运取食粮,消费者凭劳动券领取,劳动券以工作高下为标准分好几等,每等可得若干,十日以前在《消息公报》登载。其余一切用品都有相当的机关。友人还说这种集中制在军事时代很有用处:没有一人没有一天能浪费物品或偷闲惰怠的,固然有许多弊病,然而这本是列宁所谓“军事的共产主义”,这是军事的共产社制度,在“国内战争”期内,他的必要,却有一定的程度。至于乡村间呢,贫苦农民多分得土地,生活还像私有者。
  日本人新白是一飞行家,年纪正轻,风流倜傥,屡次想回国,都没成功,现在莫斯科飞行学院及参谋部学院东方部做事,所领口粮还不错,他说莫斯科生活很苦,参谋部学院有一英国妇人——英法文教员,家里失窃,穷得可怜呢,丈夫在战线,还因交通不便,虽停战亦不能北返。

3月11日。


六 革命之反动


  今天报载克龙史泰(Kronstadt)之乱已平。
  当三月初间公布在彼得城搜获社会革命党之煽动的机关,接着就发表二月二十八日在克龙史泰——彼得城的港口,向来是军事上的要塞,——有一军舰上水手等暴动,三月二日一早,旧步兵将军郭子洛夫斯基公然率领群众声言反抗“共产党的苏维埃”,克龙史泰的苏维埃议长顾子明及数职员均被乱党所捕,于是彼得城里也形不稳。三月五日,劳动国防苏维埃议长列宁,革命军事苏维埃议长杜洛次基联名出布告剥夺郭子洛夫斯基将军的公权,宣布彼得城戒严,地方全权暂移交彼得城国防委员会。外面谣言数起,还有芬兰暗中助叛党之说,因为海冻未解,由克龙史泰还可直接步行经冰上到芬兰对岸。——三月六日杜洛次基又出要降布告,致词非常之动人。九日已经听说赤军节节战胜。到今天——三月十九日——报上载,居然已经完全平静,死亡却也不少,我初到莫斯科时曾经遇见一共产党,这次他去投充志愿军,也死在里面。
  大概不得志的小商人,小资产阶级的农民,一九二〇年以来,都不满意于劳农政府,社会革命党所谓“代表农民利益”的政党,到处宣传鼓动。实际上“食粮均配法”,收取农民出产物之全量,为近时西伯利亚以及其余各处农民反抗的真因,——这种风潮,我们到莫斯科时已经很甚。现时正是俄共产党开第十次大会,商议改变策略,于是克龙史泰乱事趁此而起。
  我还记得,二月底,华工会中,有人告诉我,莫斯科暗中正在戒严状态之中;共产党中有反对改变政策的,居民庸众同时却秘密的阴谋,所以形势不大稳当。那阴谋的口号是要求三端:(一)自由贸易,(二)开国会,(三)解散共产党。这次克龙史泰的口号却是“无共产党之苏维埃”。其实受资产阶级思想之影响是相同的。

3月19日。


七 社会生活


  教育人民委员会的职员刘白文纳女士送来好些书籍杂志,路纳察尔斯基的著作等,偶然有些白面包,我们请他喝茶,他吃了一个面包,又拿一个,很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们两三年没有吃着这样的面包了,我想带一个回去给我母亲,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我们赶紧答应,并且又送他两个,他很感谢。随后刘白文纳女士谈及家庭生活,颂华因问:“共产主义的家庭怎样?”他笑着说:“郭冷苔女士著书说家庭生活社会化——我们却还想不到这一层。”他走时又再三致谢,并因听说李宗武能唱中国戏,约着日子同到无产文化(Proletcult)的音乐会去。
  无产阶级文化部——简称无产文化——是教育人民委员会所设的,一切图画音乐诗文戏剧的新作家都加入,凡有创作就大家详论研究。常开音乐或诗文晚会,有时自编戏剧以为工人娱乐。我们去时会员极端欢迎,宗武所唱汪调的《马前泼水》居然收入留声机。他们亦收着几张广东戏片。又给我们看一新式的意大利钢琴,可以不按自鸣,谱子从琴背插入,机括开时音调佳妙无比。说所奏乃日本女郎思夫之曲。音乐会会长问,日本调我们能懂不能,并且详详细细和我们讲那曲子的内容。——意大利一贵族游日本,娶了一日本女子,后来又到美国,竟忘日女,曲中所奏一大部分是日女怨泣之词。会长并说,旧文化的音乐人才,革命中未免凋零,新的还很幼稚,然而假使物质生活不这样困苦,我们的工作还可以强几倍呢……
  俄友纪务立介绍托尔斯泰孙女苏菲亚来谈。托氏派在各地曾有一“真自由之结合”,每星期六开会演讲,并有一杂志,现在为政府所禁——因为他们反对征兵太厉害。苏菲亚说,现有以前托氏在莫斯科的住宅——托氏死在其中——改为陈列馆,因约我们去参观并到他家里叙谈。
  托尔斯泰陈列馆离我们寓所不远。馆中非常清洁整齐。苏菲亚指示讲解各种图画照相,并有一小画,为托氏亲笔所绘,画中有一小马一大人,苏菲亚说,这是他小时,祖父赏他的玩物。到托氏家后,苏菲亚母亲很亲热的接待我们,并送给我们好几本书——其中有一本为《老子》的俄文节译本。
  各种社会公共机关,——据苏菲亚母亲说——凡不是共产主义的,只要不带政治上的危险性质,如托尔斯泰陈列馆等,都不受什么妨碍,有时亦能稍得辅助。

4月3日。


八 “烦闷……”

列尔孟托夫(Lermontoff)


烦闷忧愁,
和谁握手,
在这心神
不定的时候?
希望,希望,
绝无影响,
又何事
徒劳意想?
芳时易过
驹隙年光。
爱乎谁爱,
枉费心神,
暂时的——
不值得,
永久的——
不可能。
自视又何如?
陈迹都无。
苦乎乐乎?
一切比泡影还虚。
情爱呢?
可知,这甜情蜜意,
禁不起——
理性一闪,
迟早是——
雨消云散。
生活呢?
你且……
冷眼相觑,
才知道:
人生空泛,
人生真太愚。


4月5日译。


九 “皓月”

——题画赠苏菲亚·托尔斯泰女士


皓月落沧海,
碎影摇万里。
生理亦如斯,
浩波欲无际。


4月10日。


一〇 “俄国式的社会主义”


  德国经济调查员兼外交代表史德勒(Paul Sthler)博士曾来访。他说德国革命后疮痍未复,现时协约国强迫德国赔偿巨款,——其实是枉然的。德国俄国经济恢复中必须互相辅助,他来此就是作正式缔结外交关系的预备的。最近德国共产党还要求政府与俄通商,德国或者就派公使。我们问他来俄的感想,他说资本家是可以推翻的,资本却不可以毁的,——无产阶级胜利后,那资本就是无产阶级国家的库藏,俄国革命中或者有这一类误点。至于政治关系却还有一层:俄国智识阶级向来与平民特异,隔离,不相了解,革命中种种经过,这一点未始不是一根本远因。德国社会情况不同,假使共产主义革命突现,他的过程一定不与俄国相同。
  伦敦《Daily Herald》报的通信记者亚尔史孛葛(Alsberg)和我们说,他来此几月,确知道,苏维埃政府是现今俄国唯一的政府,至于共产主义的建设,因为战事和内乱的缘故,还没有什么成就。他又介绍我们见美国资本家房德列浦(Vanderlep)及《旅俄六周记》的作者朗塞(ArthurRansome)。房氏说他此来乃是为堪察加订租约的事,愈速愈妙,新大总统哈定对俄政策还没一定,所以迟滞。堪察加租约如成,美国可以供给各种原料,及主要的工业品机器等,俄国方面,木材,皮货,矿产种种天然的富源亦可以开发。
  今天我们又见着通商人民委员会副委员长列若乏。他告诉我们许多苏维埃政府的国际关系:
  俄国与国外通商,是政府的专利。现在国外的关系已经很好,英国已经正式签约,德国就在这几天内,其余边境各小国及意大利,捷克斯拉夫,都已结通商关系,俄国代表在国外大概都尽先同无产阶级的组织,各生产协社,工人协社等接洽之后,再和资本家商量,外国商人在俄国的,暂时只在我们通商人民委员会里接洽,俄国政府担保他的利益。现在俄国还正努力协理各种租借地,借外国资本来发展俄国工业——社会主义的基础。战事革命,工业毁坏太甚。内战继起,令政府不得不注全力于战事,一切原料及工业生产品都用在军事上。机器不够用,技师非常之少,技术程度又太低——战争时俄国技师死者甚多。所以非聘用外国技师,购买外国机器来发展工业不可。不但机器,就是工业附属品,如工厂中所用电灯泡等,也须向外国购买,如此情形,自然不得不和外国资本家相接洽。
  列若乏还着重的说:“没有工业就没有社会主义,况且决不能在隔离状态中实行新村式的共产主义……我们俄国革命史上十九世纪七八十年时代盛行的民粹派(Narodniki)主张无工业的农村公社社会主义。马克思派和民粹派的争执的焦点就在于此。你们想必很明白,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决不能行这种俄国式的社会主义。……当然并且必须和暂时没倒的外国资本家相利用,——发展工业培植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基本;……看罢,资本家胜呢,还是我们?”

4月11日


一一 宗教的俄罗斯


  愁惨的阴云已经散尽,凝静的死雪已经化完,赤色的莫斯科渐渐融陶于明媚的春光。蔚蓝的天色,堆锦的白云,春气欣欣,冷酷的北地风雪已化为乌有了。基督救主庙壮丽的建筑,辉煌的金顶,矗立云际,依然昂昂突显神秘的奇彩。庙旁旷园,围着短短的灌林,初春的花草,鲜黄嫩绿,拂拭游春士女的衣袂。
  俄友郭质生来谈,说今天是俄国旧历复活日曜日,家家都插“瘦柳”,教堂中行大礼拜呢,因邀我们去看。希腊教的仪式,却是中国人的基督教观念中所没有的。
  莫斯科最大的教堂——基督救主庙,建筑伟丽,雕刻画像都有很大的艺术上的价值。我们进去的时候,人已很多,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握“瘦柳”。只见十余丈高的堂顶上,画着非常之伟丽的耶稣像,四壁辉煌金彩,中间成一十字甬道,甬道的一端,正中有大理石龛,龛前(十字甬道之前)二角有两台:一经筵,一歌筵;十字甬道之他端是庙门,此处和经筵歌筵相对又有两座:左为国皇座,右为神甫座。救主庙的神甫,是全俄最高神甫,革命前受国库供养,统辖全国教堂事务,所谓“国家中之国家”。十月革命后教制仍存,不过与国家政府绝对脱离关系,单受信教徒的供给。我们在教堂中站着不多时,人渐拥挤,最高神甫到了。只见一老者穿着银色长袍,仿佛中国的道士服装,旁有两侍者,服装相类。一侍者手执香炉,垂着银索,在前一面走着,一面荡着,领导最高神甫走向祭坛,歌筵上立刻就唱起圣歌来。大礼拜式就此开始。随后神甫走到堂中向众画三次十字,一侍者展开斯拉夫文《圣经》,放在他前,高声朗读。如此种种仪式,延长约有两小时余。
  我们回到寓所,郭质生问我有何感想。我说仿佛不在欧洲。他笑着说俄国东方文化很深,大多数农民群众,迷信得很呢。——革命之后才稍好些。诚然不错,希望教仪式竟和中国道教相似。
  农民因俄国旧文化的缘故,守旧而且愚味。据郭质生说:十月革命初期,各地乡村中农民奋起,高呼分权万岁,各村通行须有当地地方政府的执照,如此者三月。后来国内战争剧烈,农民少壮都受征调,政府派遣食粮军收集食粮,农民才渐渐忘掉苏维埃政府分给土地驱逐地主的政策而起怨忿之心。现时新经济政策初实行,还时时听见农民反抗的事——他们还不十分相信呢。然而革命前俄国人民有百分之七八十不识字,如今识字者的数目一跃而至百分之五十。最大的原因有两个:(一)二月后政局上不断的起非常之巨大的剧变,虽然沉寂的乡僻地方也渐渐有得政治消息的兴趣,各党宣传者多四出散给报纸。(二)退伍兵士,从战线回家,思想已大改变。——因此现在农民对于宗教的关系稍淡,思想上的改造,已经要算大告成功了。

4月23日。


一二 劳工复活


  夜深了。虽是俄国诗人的“五月天气”,晚寒还暗袭行人的衣袂。莫城稠密的街市,一时也稍沉寂,隐隐约约渐听着四处教堂的圣钟殷鸣——陡破夜神的深寂。巷口街梢,三三五五的人影渐现,一时多似一时。教堂钟声愈久愈多,愈晚愈洪,圣诗的歌声摇曳沉抑,萦绕天际。等到夜间一二时,教堂的圣阶前已聚着黑默默一大堆人,星星点点耀炫着信教徒手中的圣烛,画像的高门下排着神甫入庙的仪式,年老龙钟褴褛疲弱的乞丐双手拱着等候基督教徒的慈悲——复活节的夜祭开始了。我们挤在基督救主庙里,人山人海,至少也有两三万,一切仪式也不能十分看得清楚。好容易挤得出来,回寓已经四点多钟,很疲乏。莫斯科城却为一千五百余教堂的钟声——殷洪沉递——的震动飞颤。“异教徒”的清梦也受骚扰。
  复活节是俄国旧历中最大的一佳节,家家户户都相庆贺,今年恰巧和国际的五一节同在一日。俄俗凡逢复活节的一星期,每家设着盛筵,种种食物,鲜美丰盛。儿童得受“复活鸡卵”——鸡卵染着种种彩色,并有玉琢木雕的,友朋亲戚往来宴请,人人相见,都以接吻相庆,即使未嫁的女郎在这几天亦可以和男友交吻。革命后战祸相寻,政府行集权制及劳动券,已经两三年没有大大的过这佳节,食物菜膳不容易取得。今年第一年行新经济政策,开放商业,民间值此佳节,突现活泼泼的气象。
  五月一日的清晨,暖欣欣的朝阳,温和的春风,路上行人却很寂寞。——昨天晚上礼拜归去太晚了,市场又因佳节而停闭。只有莫斯科的中心——赤场附近,设着演坛,无产文化行农民跳舞种种新艺术庆贺五一节。全城电车通挂红彩,游行全城,演说五一节工人运动的复活。我们路过一场,许多教育人民委员会所办幼稚院的儿童穿着新衣呼号“万岁”,场的另一端,又有嘉里宁演说呢。
  我们趁两重佳节的兴致,顺路一访女友。——可是没有接吻,因为东方人的羞态……
  ——啊呀,恭喜恭喜,今天在我们这里吃过节饭。
  ——你们正忙着做菜呢!我来帮你。肉是市场上买的,新鲜么?
  ——昨天买的。现在劳动券废了,东西容易有新鲜的。呀!——我们忘了问你,你们中国有复活节么?
  我因此略略解释中国人的宗教观念,风俗,和对于基督教的关系,他们听得非常之有趣。
  回忆二三月间,我到俄人家里,那冷淡枯寂的生活,黑面包是常餐便饭唯一的食品,中国茶是请客的佳味。现在丰富得多了,可是非得有钱不可,市场物价因投机商业之故很不稳。然而大概而论,大多数劳动人民也受许多方便利益——工厂工资大增,废劳动券而令得购买于市场的可能。——无大工业,或大工业破毁的国家里,那集权制的分配本不适宜;共产方法另有途径,集中的制度暂受技术上的困厄,——仅能为“军事的共产主义”时期暂时的奋斗方法。
  假使俄国的市侩见布尔塞维克的让步,远东初醒的社会科学研究者于此证实马克思所谓社会关系中“经济现象”的现实力。假使莫斯科市民淡于五一节而热于复活祭,更见着经济落后国家的守旧性,小资产阶级心理的反映。

5月1日。


一三 “劳动者”


  马克思昂格思,凡遇着笼统言“生产者”,“劳动者”而不辨阶级的差异性的人,必定和他竭力辩论。没有笼统的“劳动者”或“工作者”,而只有:或是自有生产工具的“小经纪者”,他的心理,状态及一切生活习惯完全是资本主义的,——他亦不能有别样的心理——或是雇佣“工人”。

——列宁《俄共产党第十次大会演说辞》



  清风朗日的春早,莫斯科天色已经非常和快,昼时而且很热了。游春士女都到郊外树林草地,一畅郁积。莫愁园畔,莫斯科河边,绿林荫下沐浴畅怀。青青的灌林,悠悠的池水,士女三五,携手并肩,尽着情话呢。我们同着俄友纪务立,苏菲亚·托尔斯泰女士,嘉德琳·亚尔奏莫维次女士(前俄最高法院院长的女儿)同着步出郊外,清风拂拭,全宇宙都在怀抱中了。纪务立却不十分高兴,对我们说道:“你看嘉德琳女士,以前的贵族,那倨傲之态还依然存在,不大愿意理我似的……”我说:“也不见得,你心上不舒服,因为他待你没有你所要的亲热样子罢了,怎说不理呢?他不是刚才还和路旁的农家女问话的么?……
  从莫愁园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稍微有些风,灰尘蓬勃;路上有一扫街夫,不用水洒,拼命乱扫,尘土腾得更高。纪务立问他为什么不用水洒。
  ——请你问列宁去!他们没有给水,教这样扫的,又怎么办。
  回寓很疲乏,吃完饭在饭厅闲坐。饭厅的女仆坐在自暖壶旁斟茶给我们吃,静悄悄的看着窗帘微拂,随意谈着。
  一女仆说他的兄弟在乡间耕地,今年春天收成或者还好,雨水若是不足那可没希望了。食粮年年政府收尽,乡间生活,也没有城里人说得这样好。我告诉他,今年实行课税法,不致于尽收食粮,很可以多下些种了。他说他兄弟不敢信政府公报上的政策,还不肯多种,恐怕枉费力呢。
  公寓门首,阶沿上坐着两三个人,夕阳红艳,照着他们神圣的劳工颜面。晚风清利,令人回想日间莫斯科河里的沐浴。闲着在门首散步,只听得工人谈说得很高兴。
  ——唔,老兄弟,你知道“劳动义务”也改“劳动税”了。省得他们胡来,还是我们做得来工!
  ——你们新定薪水有多少?我们现在听说快得十倍的薪水呢。
  ——自然,一天一斤面包,一顿中饭,还不好?要什么钱!
  ——别慌!咱们国家工厂口粮还得发呢,钱亦加多,还有我们制的东西,也可以领……

5月20日。


一四 “死人之家”的归客


  西伯利亚冰天雪窖中埋没了不少俄国青年热烈的“地底下的”亡命客,从笃思托叶夫斯基(Dostoevsky)以来到革命怒苗的爆发,五六十年,不知有了祖孙父子兄弟几代的志士呢!有一俄国共产党告诉我,他前天得见一很老很老的革命家——“西伯利亚的亲戚”。
  这革命家就是芭烈澳斯基。他革命事业开始得很早,才学过人,政见虽和民粹派相近,而向来是无党的,政治运动中往往站在社会革命党和社会民治党之间。经济财政办实事的才干非常之敏捷周到详细,俄皇政府时屡次受通缉,亡命在国外。欧战时,俄政府从1912年之后反动潮流已息,又值战事,社会问题急迫,不得不俯就维新派稍稍采用革命党中的人才。芭氏返国当军事工务委员会会长。克伦次基政府时曾续为工商总长,十月革命后因阶级斗争的剧烈,卷入狱中。他怠工抵制受革命法庭判决下狱一载半。芭氏详悉欧洲商埠情形,对于俄国的工业——尤其于“采取工业”素有研究,全国实业经济状况了若指掌。所以他在狱中的时候,最高国民经济苏维埃屡次有人乘着汽车到狱中访问请教。监狱中他住的一间房和办公处差不离,地图簿籍满屋都是。当初共产党公布土地国有法,小农慌着出卖田地,农政弄得一时纷乱不已。苏维埃大会时特派代表去问芭氏,芭氏画定“田地仍按公社习惯法一概禁止买卖”,草了一稿,共产党才据此公布。——这是俄国农业经济客观的特点,没有办法!有两次俄劳农政府请他出狱,然必以为国任事做条件,——要委他作交通人民委员长。他不肯答应,说:“附条件的释放我不干。”后来又坐了一年半监狱才出来。现在在彼得城大学当教授。新经济政策实行,他来莫斯科,或者要接办协作社的事情呢。本来俄共产党对于俄技师的利用——智识阶级的才智,亦用集合的办法。芭氏向来是技师联合的首领。全国无论什么地方要用技师,都由那一联合会接洽,——人才的分配,报酬的多寡都由他们自己决定。此来芭氏已经大可有所供献于国家了。
  小小的一间客厅,只有一盏桌灯光线暗暗的,映着窗帘旁的花影在壁上横斜飞舞。几个俄国女郎和东方少年坐着谈心呢。这是莫斯科托尔斯泰家的客室。苏菲亚和我说:
  ——今天有一很重要的布尔塞维克到我们这里来呢,——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长。
  深夜一两句钟,街上人声稍寂,日长天“逛”的俄国士女大半归去了。听得门响,进来了一伟大的黑影。他脱了大氅,露出俄国式的朴素的服装。深沉和静的面貌——纯粹俄国态度。彼此相见,他很奇诧,“中国的新闻记者也到我们这里来了!”谈吐非常之风雅有礼貌,托尔斯泰母女都陪着他问长问短,他还殷勤细问:日常生活不缺乏否?教育委员会的托氏图书手稿整理委员会——苏菲亚母亲是会员,——口粮薪水还能做物质生活的保证不能?他又谈着革命前的回忆,兴致深浓。人也确谨慎老练。
  ——我们充军到西伯利亚去的时候正有意思,现在想起来都另有一种感慨呢。就在这样一辆车里,监差的和流犯同起居,也辨不出来,谁是犯人谁是公差。相待不能苛酷,他们明白。——这才真是所谓“俄罗斯的心灵”。英德监狱公差手中去试一试看!“公事公办”,那才残忍呢!一九一四年反对战争,流到西伯利亚的同伴更不少——杜洛次基也在内,——我们之中大概都是屡次三番发配的。可是那次我们同伴多聚在一起,居然,还在充发地集会结社演讲呢……

一五 安琪儿

列尔孟托夫


回飞安琪儿,
低吟绕天梁;
云拥星月惊,
神歌圣意昌。
清灵赞洪福,
天幕阖且张;
大哉我主宰,
竭诚为颂扬。
长抱赤子心,
悲泪盈洪荒;
歌声清且纯,
无言意自长。
此曲留人世,
历炼心志良;
天声自玄妙,
尘俗敢相望?


6月8日。


一六 贵族之巢


  两三月前,《劳农公报》初发表开放商业的命令。小商人市侩欣欣然的露出头来。不但小商人呢!体力不能当工人的一班“念书人”,夫人,小姐,受不着职工联合会的保护,口粮所领太少,消费的欲望又高,——这才有了机会。
  十字街间,旷场两面,一排一排小摊子。……人山人海,农家妇女,老人,工人,学生……种种色色人,簇拥在一处。这里一批白面包,香肠,火腿,牛奶,糖果点心,那里一批小褂,绒裤,布匹。一堆一堆旧书旧报,铁罐洋锅,碗盏茶杯,……唔!多得很呢!再想不着:严冬积雪深厚,——我们初来时,劳动券制之下,——这些丰富杂乱的“货物”,都埋在雪坑里冰池底么?经济市场的流通原来这样。可是开端的原始状况还很可怜。学生服装的一两个人或是拿一条裤子,一双旧鞋也算做生意呢。
  远远的日影底下,亮晶晶耀着宝石,金链;古玩铜器,油画,也傲然一显陈列馆的风头。有华丽服饰,淡素新妆的贵妇人,手捧着金表,宝盒等类站在路旁兜卖。有贵族风度的少年,坐在地下,展开了古旧贵重的红氍毹,等着顾主呢……
  现在又过了两月了。亚尔培德街前,许多小孩子拿纸烟洋火叫卖,汽车马车穿梭似的来往,街窗里红玫瑰绣球花欣欣的舞弄他的美色,一处两处散见着新油漆的商号匾额,——啊哎!热闹呢!再不像“冬时”,军事的共产主义之下,满街只有茫茫的雪色,往来步行的“职员”,夹着公事皮包的人影了。
  一间大玻璃窗,染着晶亮的银字:“咖啡馆”。窗里散排着几张小桌藤椅。咖啡馆小室尽头账台上坐着一素妆妇人,室中间站着一半老的徐娘,眉宇间隐隐还含贵倨之态,却往来招呼顾客。
  ——请问,是不是要咖啡,还是中国茶?
  ——两块点心,糖果多拿些!——一男子粗鲁的口音回答着,翘着双腿,笑嘻嘻的和同伴谈天呢。
  ——就来,就来!咖啡一杯,中国茶两杯,点心两块,这里的客人要。……
  馆门开处,一位“美人”走进来了,红粉两颊,长眉拂黛,樱唇上涂着血滴鲜红的胭脂,丝罗衣裙,高底的蛮靴,轻盈缓步的作态坐下,眼光里斜挑暗视,好像能说话似的。拈着一枝烟,燃着了,问道:
  ——咖啡牛奶一杯,有好点心么?
  贵倨的半老徐娘和声下气的答应着。咖啡点心都拿来了。忽然又进来一女郎,服装虽不华丽,神态非常之清高,四处一看,见有那一“新妓女”神气的女人坐在那里,于是不多看,忙找着店主人,问好之后,接口就咕噜咕噜用德国话谈了半天。店主人拿出几万苏维埃钱交给女郎,他就匆匆的走了,新妓女那时已吃完:
  ——你们这里没有牛肉饼么?几万钱一碟?
  ——没有,对不住,可是可以定做,晚上就好,要多少呢?请问。两万钱一碟。
  ——要两碟,浓浓的油。
  说完他就站起来,扭扭捏捏的走出来,走到门口,懒懒的说一句“再见”。店主人忙答应着,回头笑向那半老徐娘,用法文说道:这又不知道是那一位“委员”的相好,看来很有钱呢……
  假使屠格涅夫(Turgeneff)的《贵族之巢》在地主华美的邸宅,现在五十年后,苏维埃俄国新经济政策初期的贵族之巢却在小小的咖啡馆。——原来革命后贵族破产,所余未没收的衣饰古玩,新经济政策初行,流到市场上,过了这两月他们便渐渐集股积聚,居然开铺子了。其实新经济实行,资本主义在相当范围内可以发展。而资本集中律一实现,这班小资本的买卖不过四五月就得倾倒。我初见街头所卖白面包,这是小生意家家里自己零做的。现在已经看得见一两种同式同样又同价的白面包,打听起来,原来已有犹太旧商人复活,做这大宗批发生意,替他算起来,一天可得利几千万苏维埃卢布呢。资本的发展——按经济学上的原则——真是“速于置邮之传命”。
  俄国贵族的智识阶级向来最恨资产阶级的文化,——赫尔岑说西欧文明不外一“市侩制度”而已。现在却都要成可怜的资产阶级中的落伍者呢。虽然……虽然……那“忏悔的贵族”,——“往民间去的青年”,一世纪来在社会思想上为劳动人民造福不浅。共产党领袖中磊落的人才也不少过去时代的贵族呵。前一月我曾遇一英国共产党——很研究俄国文学。他说俄国文化中资产阶级一分都没创造,历来文学家社会思想家差不多个个都是贵族。……
  我的俄国历史教授纪务立说:大俄罗斯民族东方性本重,个性命发达,固然有许多特点优良的国民性,然而缺点也就不少。老实说,一切艺术科学文学的文化不是西欧输入的么?未欧化的大俄罗斯人污秽迟钝,劣性很可见,至于贵族青年有志的,那又是一件事——他们欧化虽不纯粹,始终在历史上占了一过渡西欧文化的地位。如说到小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已近西欧,东方色彩就淡得多。平民之中也可以看得文化性。
  初到莫斯科时,我们认得一英国人——共产党,外交委员会的职员威廉。威廉夫人是生长在小俄罗斯的。他曾说小俄罗斯贵族的地主制——封建遗迹,破坏的较早。那地农家妇女爱清洁,有条理,——日常生活之中才真见得文化的价值。往往在大俄罗斯及乌克兰边境,小俄农家女有嫁给大俄人的;新媳妇进门不到两三天,立刻就要把大俄农村家庭整理一番,油刷裱糊都是新媳妇极力主张的,——他根性就不能忍耐那半东方式的污糟生活。

6月13日。


一七 莫斯科的赤潮


  十月革命爆发,莫斯科成了世界革命的中心。这几天正是赤潮高涨的时候。1919年以来万国革命的社会党已经屡次会集于此。现今,1921年的6月,在此城里又要开四个国际大会:共产国际第三次大会,共产国际妇女部第二次大会,少年共产国际第二次大会,赤色职工国际第一次成立大会。
  十七日,各会各国代表差不多都到齐了;在赤场行阅兵典礼欢迎代表团。广大的旷场,几千赤军,步马炮队,工人军事组织,共产党军事训练部,男工,女工,儿童,少年都列队操演。杜洛次基洪亮的声音,震颤赤场对面的高云,回音响亮,如像声声都想传遍宇宙似的。各国代表都致祝词。……“万岁”声……
  昨天共产国际行第三次大会开会式。大剧院五千余座位都占得满满的,在台上四望,真是人海,万头攒动,欣喜的气象,革命的热度已到百分。祗诺维叶夫(Zinovieff)致开会词:“我以第三国际执行委员会的名义宣布第三次的‘为全世界所嫉视的’共产国际大会开会……”下面鼓掌声如巨雷,奏《国际歌》……
  各代表演说庆祝完了之后,还聘请全俄全世界负盛名的名伶沙略屏(Sholiapin)唱歌曲余兴,……歌声入云际。
  沙略屏歌完笑着说:“我虽不是国际主义者,而是国家主义者,今天却有一歌,普希金的词,四国(俄德法意)文字都有译本,请为共产国际代表诸君一歌,恰好应景呢。”歌竟,四座鼓掌不已,坚请沙氏再唱。沙氏说我们唱时行的《劳工歌》,请诸君相和,……于是五千多人的全剧院都卷入《劳工歌》的声浪中了。

6月23日。


一八 列宁杜洛次基


  克莱摩宫十三世纪的宫墙,七百年前的教堂——朴素古旧,建筑奇特,当时必是国家中央最大的圣地,而今比着后代西欧式的新殿宇,已竟很低很狭了,累世纪的圣像画壁——人面衣饰,各画之间还留着古艺术的“条件性”,好一似中国的关帝像,希伯来君士但丁文化的遗迹还显然;中央执行委员会,人民委员苏维埃的办公室,都在新殿宇内:巨大的跳舞厅,光滑雪亮的地板,金碧辉煌的壁柱,意大利名艺术家的雕刻,有一部分宫殿,彼得大帝以前的俄皇起居,还另设陈列馆人员指导游览,西欧化后俄国的文明已算会集希腊日耳曼的精髓糟粕;现今则安德莱厅赤色光辉四射,全宇宙映耀,各国劳动者代表的演辞,声音震及环球,——第三次大会的共产国际;今日之克莱摩宫真做得人类文化三阶段的驳杂光怪的象征。
  第三次大会第一天,杜洛次基提案《世界经济现象》,指呈当时经济恐慌稍缓,渐有改善,劳动运动由进攻一转而为防守——资本家反乘机进取,然而这不打紧,共产国际可藉此深入群众,正是历练巩固革命力的好机会。丰采奕奕的杜氏,演说辞以流利的德语,延长到三小时余,……后来讨论时,法国共产党有许多疑问,争辩很久。我们新闻记者中有不十分懂的,因约着布加利亚代表同去问杜氏。杜氏见中国新闻记者很欣喜,因竭力和我们解释,说话时眉宇昂爽,流利倜傥。他说,经济状况窘迫——就是“恐慌”到时,并不一定是革命的时机,有时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派之激于意气,冒昧暴发,反丧群众的元力;经济状况改善时,工人资本家冲突渐入“经济要求”的狭轨里,然而即此可鉴“社会党人”和群众的密接训练程度增高……“法国同志就是不赞成我这一层意思……”他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手里一枝短铅笔,因他指划舞弄,突然失手飞去,大家都哄然笑起来了。……
  列宁出席发言三四次,德法语非常流利,谈吐沉着果断,演说时绝没有大学教授的态度,而一种诚挚果毅的政治家态度流露于自然之中。有一次在廊上相遇略谈几句,他指给我几篇东方问题材料,公事匆忙,略略道歉就散了。
  安德莱厅每逢列宁演说,台前拥挤不堪,椅上,桌上都站堆着人山。电气照相灯开时,列宁伟大的头影投射在共产国际“各地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苏维埃共和国等标语题词上,又衬着红绫奇画,——另成一新奇的感想,特异的象征。……列宁的演说,篇末数字往往为霹雳的鼓掌声所吞没。……
  大会快完,政治生活的莫斯科这次才第一次与我以一深切的感想呵。

7月6日。


一九 南国


——“魂兮归来哀江南”(庾信)


  阴晴不定的天色,凄凄的丝雨,心神都为之忧黯……污滑的莫斯科街道,乱砌的石块,扰扰行人都因之现出跛相。街梢巷尾小孩子叫唤卖烟的声音,杂货铺口鱼肉的咸味,无不在行人心理上起一二分作用。
  钟表铺前新挂起半新不旧的招牌,也像暗暗的经受愁惨的况味。我走进铺门,只见一老者坐在账台旁,戴着近光眼镜,凄迷着双眼,在那里修表呢。旁坐一中年妇人接着我的表嘻嘻的说道:
  ——呵,你们来开“大会”的,预备回去宣传无产主义么?
  我笑着回答他不是的。他还不信呢。后来又说:“不错不错,中国也用不着宣传,——在中国的资本家都是英国人,和我们从前一样,德国人在此占‘老爷’的地位,咱们大家都当小工!现在又兴租借地了,和你们中国差不离。”我说,你们有苏维埃政府呢。他默然一晌,笑一笑,就不言语了。……
  我回寓来觉着更不舒服。前几天医生说我左肺有病,回国为是。昨天不是又吐血么?七月间病卧了一个月,奄奄的生气垂尽,一切一切都渐渐在我心神里磨灭……还我的个性,还我为社会服务的精力来!唉,北地风寒积雪的气候,黑面烂肉的营养,究竟不是一片“热诚”所支持得住的。
  万里……万里……温情的抚慰,离故乡如此之远,那能享受。习俗气候天色,与故乡差异如此之大,在国内时想象之中都不能假设的,漫天白色,延长五月之久,雪影凄迷,气压高度令人呼吸都不如意。冰……雪……风暴……那有江南春光明媚,秋花争艳的心灵之怡养。
  可是呢,南国文物丰饶也不久(其实是已经)要成完全的殖民地,英国“老爷”来了……想起今晨表铺主人的话,也许有几分真理。……
  梦呓模糊,焦热烦闷,恍恍忽忽仅有南国的梦影,灿黄的菜花,清澄的池水……桃花……
  唉!心神不定,归梦无聊。病深了!病深么?

8月5日。


二〇 官僚问题


  俄国社会问题从十九世纪的以来,除九十年时代勃然兴起的劳工问题外,向来在社会思想中占极重要而不得解决的还有三个问题:智识阶级问题,农民问题,官僚问题。封建遗毒,东方式专制政体,使官僚问题种得很深的根底。葛葛里(Gogol)的《巡按》,俄国官僚社会的肖像,几十年,因有社会经济的根源,只在变化不在消灭,革命的巨潮如此汹猛尚且只扫刷得一些。无产阶级新文学中已有“新葛葛里”出现,共产党报纸上努力的攻击官僚主义呢。
  一小学女教师值学校停课,所领口粮不够生活,因就一临时讲席,原来的口粮也没辞去。农工检察人民委员会,委派整理职员予以考核的时候,这位女教师不得不受审判,争辩的结果,反得知审判官中每人至少也得七份口粮呢。
  郭质生和我说:有一营官兼营中政治文化委员会会员,不知怎么样作弊得五百万苏维埃卢布,营长及委员长两人最初假装着不知道。此后营官赂赠营长妻以地毡,却骗了委员长。营长及委员长两位长官的夫人彼此谈起来,委员长夫人吃起醋来了!于是这件事就此发作。营官的老母托质生去看他,他对着质生凄然的说道:
  ——听说判决死刑……枪毙,……枪毙……难道我的命只值五百万……五百万么?……

8月12日。


二一 新资产阶级


  无产阶级政府命令如箭的飞来,“店老班”的肚子如牛的胀起。
  一月半前有一共产党的亲戚开了一咖啡馆,托一朋友雇跑厅的女郎,道:
  ——每月十五万卢布,每天两小时的工作,……嘻……嘻,额外钱“在咖啡馆”里他们自己还可以另赚,只要会……请你留心替我找一找。
  郭质生——虽是“非政治主义者”,然而始终是热烈的“忏悔的贵族”;嫉视市侩主义的文化——他听说这件事,暗含隐语的说道:
  —现在又多一出路了。你中国的道学家!以为资产阶级,上等社会清高得很呢,你看,现在俄国机关有多少女郎!战前向来没有过。第一次外交部有女官,大家还诧异呢。现在这班“女官”你想他们怎么样。早晨上衙门,外交委员会呀,教育委员会呀,下半天“公余”,赶紧重新梳掠涂抹起来,上咖啡馆当女役去!又是一条出路!你还不知道,革命时资产阶级破产,这些女孩儿家,速记生,打字生……怎样得上衙门去的呢,革命了,炮火连天。家里一个钱也没有,生意做不成,工厂没收了,丈夫在战线上不是回来,一个女人家年纪又老了,……要吃要用,怎么办呢?唔!哼……女儿十八九岁了,……一清早梳掠同着女儿去看一看“熟人”新任的委员,主任,“怎么样呢!困难得很……想一方法,请你给女儿弄个位置罢,啊哎!”……委员长看一看,眯细着眼说:“好……好,哈……哈!我给你们想法,约你们想法。……”于是成功了,有口饭吃。现在呢……现在呢……新经济一开放商业,哼……“旧的”更倒到“底下”去,新的更爬到“上头”来。
  说得好急激,好急激,……未免刻毒。
  和质生说完之后,顺路出来,天色已竟薄暮,暗地里隐约见前面两个人影,一面走着谈天呢:
  —啊!我今日忘了带“白手套”,出得手汗,好不难受。……你的事怎么样?“得意”么?
  —我给他二百万卢面股分,他还请加。我想他那买卖利钱太少,算了罢。
  新资产阶级发生起来,应着“资本最初积累律”,社会生活的现象中也就随之发见种种“新式”。戏院(私人的),咖啡馆,饭馆,照相馆,市场经济越发扩张了,技师就私人企业家聘请的每月动辄百余万了。
  国家工厂企业也完全改成“每一企业为一法人”的原则,竭力增加生产力,设许多国立托拉斯,种种专利制,——以与私人经济竞争。不但如此呢,政权把得稳稳才好。
  前一月小商人自由集会于赤场,要想立新提嘉(syndicat),当时被苏维埃警察驱散。又一次选举商会,会长每月薪金一百五十万,会员一百万。总共五人,说要“整理”市价,想做投机总机关,又被政府禁止,听说不久就要有合法的商人组织起来呢。——非得使他在国家市政监督之下不可。

8月15日。


二二 饥


  东俄旱灾非常之甚。俄国产麦最多的北方,除乌克兰及西伯利亚外,本部向来要算黑壤区,向来运输关系上乌克兰及西伯利亚离中央太远,全靠大俄本部黑壤区的出产。今年却刚刚是这一区旱灾,灾区非常之大。值此劳农政府努力于提高农工生产力之时,又受一大大的打击。革命战祸连年以来饥寒交迫,今年又是如此,真可见俄国无产阶级创业的艰辛。
  劳农政府设着种种方法力图救济。各机关实行赈捐,没有被灾的农村,都派人募收志愿捐助的食粮。各城市中呢,举行音乐会,演剧,募捐;学生,赤军,医生,看护妇热心参加。职工联合会组织募捐队,又到灾区去调查。请外国红十字会来俄考察赈助,——美国还特派一机关来此。
  俄国中央及各省报纸上载灾区通信:“一堆一堆饥疲不堪的老人幼童倒卧道旁,呻吟转侧。……啮草根烂泥。……竟有饥饿难堪的农家,宁可举室自焚。……还有吃死人肉的呢。……”真是惨不忍读。政府茹苦含辛派遣火车去办移民,一切一切……
  莫斯科城市新资产阶级开着辉煌的咖啡馆,饭馆;哼,募捐队去时,大大的商铺,只出得几万钱。“利”……“利”,麻木的神经,暗黑的良心……是市侩主义的标帜。
  欧洲的资本家还想借此鼓弄阴谋,几百万人的性命在文明人眼光里算得什么!俄国经济破败没得法想,也就将就几分。——资本家说“不信”布尔塞维克办赈灾,于是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组织一无党的赈灾会,——就是欧洲政客的同类,他们所认为有名望的立宪民主党呀,社会革命党呀,都加入。自然,有良心的,无资产阶级党派臭味的,廉直的“上等社会”也欣然来做此救济祖国的事业。——葛里基(M.Gorky)还预备亲自到伦敦巴黎去募捐。
  昨天我到托尔斯泰家里,遇见托氏的幼女亚历山大(Alexandre Lyvorna)忽然说,赈灾会被解散了。原来赈灾会决议要分到外国及灾区去募捐或调查。实行时,这些贵族老爷都想借此出境,却不肯到困苦的灾区去,亚历山大亦是会员,当时一同被捕,审知无阴谋关系即刻就放出来了。据说不但是执行不执行那议决案的问题,有几个人还有凭藉这一联合组织作政治的诡谋呢……唉!

8月29日。


二三 心灵之感受


  一间小小的屋子,以前很华丽的客厅中用木板隔成的。暗淡的灯光,射着满室散乱的黑影,东一张床,西一张凳,板铺上半边堆着杂乱破旧的书籍,半边就算客座,屋角站着一木柜,柜旁乱堆着小孩子衣服鞋帽,柜边还露着一角裙子,对面一张床上,红喷喷的一小女孩甜甜蜜蜜在破旧毡子下做酣梦呢。窗台上乱砌着瓶罐白菜胡萝卜的高山;一切一切都沉伏在灯影里,与女孩的稚梦相谐和,忘世忘形,绝无人间苦痛的经受,或者都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呢。那板铺前一张板桌,上面散乱的放着书报,茶壶,玻璃杯,黑面包,纸烟。主人,近三十岁的容貌,眉宇间已露艰辛的纹路,穿着赤军的军服,时时拂拭他的黄须。他坐在板桌前对着远东新客,大家印密切的心灵,虽然还没有畅怀的宽谈。两人都工作了一天,刚坐下吃了些热汤,暖暖的茶水,劳作之后,休息的心神得困苦中的快意;轻轻的引起生平的感慨回忆。主人喝了两口茶,伸一伸腰站起来,对客人道:
  ——唔!中国的青年,那知俄罗斯心灵的悠远,况且“生活的经过”才知道此中的意味,——人生的意趣,难得彻底了解呵,我想起一生的经受,应有多少感慨!欧战时在德国战线,壕沟生活,轰天裂地的手榴弹,咝……嘶……咝……嗡……哄……砰……硼,飞机在头上周转,足下泥滑污湿,初时每听巨炮一发,心脏震颤十几分钟不止,并不是一个“怕”字;听久了,神经早已麻木,睡梦之中耳鼓里也在殷鸣,朝朝晚晚,莫名其妙,一身恍荡,家,国,父母,兄弟,爱情,一切都不见了。那里去了呢?心神惫劳,一回念之力都已消失了。十月革命一起,布尔塞维克解放了我们,停了战,我回到彼得堡得重见爱妻,……我们退到乡间,那时革命的潮流四卷,乡间农民蠢蠢动摇,一旦爆发,因发起乡村苏维埃从事建设。一切事费了不少心血办得一个大概。我当了那一村村苏维埃的秘书,家庭中弄得干干净净,——那有像我现时的状况!不幸白党乱事屡起,劳农政府须得多集军队,下令征兵。我们村里应有三千人应征。花名册,军械簿,种种琐事,我们在苏维埃办了好几天。那一天早上,新兵都得齐集车站,我在那里替他们签名。车站堆着一大堆人,父母妻子兄弟,牵衣哀泣,“亲爱的伊凡,你一去,别忘了我……”“滑西里,你能生还么?……”从军的苦情触目动心。我们正在办公室料理的时候,忽听得村外呼号声大起,突然一排枪声。几分钟后,公事房门口突现一大群人,街卒赶紧举枪示威,农民蜂拥上前,亦有有枪械的,两锋相对;我陡然觉得满身发颤,背上冰水浇来,肺脏突然暴胀,呼吸迫促,昏昏漠漠不辨东西,只听得呼号声,怒骂声,“不要当兵”,“不要苏维埃……”哄哄杂乱,只在我心神起直接的反射,思想力完全消失,胡……乱……——我生生世世忘不了这一刻的感觉,——是“怕”,是“吓”,是“惊”?……不知道。
  主人说到此处换一口气,忙着拿起纸烟末抽了一抽,双手按着心胸,接下又说道:
  ——然而……然而……过了这几分钟,我就失了记忆力了。不知怎么晚上醒来,一看,我自己在柴仓底里。什么时候,怎么样子逃到那地,我实在说不出来。自然如此一来,我们乡间生活完全毁了。来到一省城里,我内人和我都找了事情。过了几月才到莫斯科这军事学院里。我内人留在那省里,生了这一个女孩子,——主人拿手指着床上,——不能去办事了,口粮不够吃,我一人住在莫斯科,每一两星期带些面包(自然是黑的)回去,苦苦的过了一年。什么亦没有,你看现在内人亦来此地,破烂旧货都在这屋子里,俄国现在大多数的国家职员学生都是如是生活呵。可是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是我屡经困厄中人生观的纪念。有一次,我上那一省城去,——那时我家还没搬来,——深夜两点钟火车才到站。我下站到家还有二里路,天又下雨,地上泥滑得不了,手中拿着面包,很难走得,况且坐在火车上又没有睡得着,正在困疲。路中遇见一老妇背着一大袋马铃薯,竭蹶前行,见我在旁就请我帮助。我应诺了他,背了大袋,一直送他到家,替他安置好。出来往家走,觉着身上一轻,把刚才初下站烦闷的心绪反而去掉了。自己觉得非常之舒泰,“为人服务”,忘了这“我”,“我”却安逸,念念着“我”,“我”反受苦。到家四点多钟,安安心心的躺下,念此时的心理较之在战场上及在苏维埃的秘书席上又如何!
  主人说到此处,不禁微笑。女孩的酣睡声,在两人此时默然相对之中,隐隐为他们续下哲学谈话的妙论呢。

9月10日。


二四 民族性


  旱灾非常之可惊;要征取新资产阶级的慈善捐,不如使他们自掷“缠头”,“孤注”,国家跑马厅因此又开跑马赛会,抽头赈济灾民。
  我因病懒懒的不能去看,宗武去参观归来,告诉我许多很有趣味的事。
  跑马厅中赌注下得很大,竟有百余万一次的输赢,——新资产阶级的生长竟如此之敏捷,豪举胜事,固不必说,只要真有益于饥民。
  座中有一老妇,和宗武谈起,他怎样知道马的好坏;每次他都说得中,谁胜谁败;并说,现时居然留着几匹名马,革命前他就看他们跑的,——他是一跑马厅赛赌老内行;宗武因听他口音别致,问起来,原来是匈加利人。——不知道怎么样,流落在俄的匈加利资产阶级,在此经过两次革命,受尽磨折,难怪他肆评俄国民族:
  ——我不是俄国人。俄国人还了得,弄了个劳农政府,教人表亦随便带不得,真正有趣!……唉!不必说起。你瞧,这沿街的小孩子,卖纸烟,不受教育,哼,农村里去看看,农民蠢得像猪一样,个性不发达,有事一哄一大群,谁亦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可是居然哄起来了;再则他们一面要地,怕地主,地到了手,政府问他要食粮,又舍不得了!真奇怪的民族。

九月十三日。


二五 “东方月”(中秋作)




万里奇游,饥寒之国。
闻说道“胡天八月雪”,
可也只萧萧秋意,依依寒色;
只有那赤都云影,掩没了我“东方月”。



月圆月缺人离别,
人离别,长相忆。
万古“中秋”,未入欧人诗思词说。
原万族共“婵娟”,但愿“婵娟”年千亿。



又何必,人相念,月相望,细问太阴历?
欧亚华俄——情天如一。
团乐梦影,灯前不堪回忆,
独恨那凝云掩映,希冀一线俱绝。



秋原黄叶,才领略别离滋味,
怎知道,有灾乐流乱,更饥寒万里。
只听那琐碎的蹄声,凄凉的雨意,
催嫦娥强现半面,掩云幕,永诀矣!


9月16日(阴历八月十五)。


二六 归欤


  中秋来了,陶怡情性的佳节到欧洲一变而成伤怀感慨的因由,——也许是我心理的病状。偶然和俄国人谈起“中秋”的意义,他们却引为奇趣,说这团乐的象征,大有诗意,怂恿我们借他们地方一为庆祝。女主人赶着做点心,欣欣的嬉笑,也强勉一解烦闷。
  ——恭喜恭喜,点心做好了,你们瞧一瞧。中国过这节通常吃什么?
  ——月饼。特为要圆的,才像“团乐”呢。
  ——呀!为什么不早说,我亦做圆的,那多有趣!
  中国的一个中秋节也能在莫斯科过,意兴萧条中,未始不是一件乐事。后来谈到我的病,嘉德琳女士竭力劝我回国,——我亦知道,夜夜虚汗咳嗽吐血,难怪心绪不能好。可是回去罢,又怎么呢?……
  座中忽来一新客,我们的谈话中断了。客从苦尔斯克(Kursk)来,向来是办粮食事务的。谈起来,据说:“苦尔斯克(莫斯科南)农民对于新经济政策中的食粮课税法很满意,——今年办征收顺手得多,有的人家麦粮不够的,就教他们用马铃薯到市场上去换了麦粉交纳租税,他们也很赞成,再没以前倔强的态度了。农民兵士本来大多数是无意识的群众,向来不知道问‘为什么’,只要‘会’办事,政策妥当,原没什么难处。”
  夜深散宴归来,又过质生处一谈,在莫斯科物质生活太困苦,还“不如归去”,或者有“可为”。……病体支离,要做的,应当做的,也都不能做。况且心理的病状,情感易动,感慨低徊,抛一滴无意的热泪;家园,故乡,人生的意趣,将来的责任都拼在泪花里,映着灯光,陆离万象,化作一“宇宙外的宇宙”了。
  今天我写信与俞颂华,归计暂决,我们三人同来,未及一年,都已四散,——颂华五月就上柏林去了,我现在决计要归国,宗武还留此地,——三人此行的成绩,千辛万苦,报酬又何如呢?致颂华信中有几句话,聊且记下:
  ……我一个病人,为精力所限,为才力所限,为学识所限,在这八个月内的成绩如此而已!……是成是败?以我这样学识浅薄,精神疲敝的人,来做开天辟地研究俄罗斯文化(在我以前俄国留学生有一篇好的文章出来过没有)的事业,勉强有这一些成绩,能否算得最高限度?……
  ……总上三种原因:(一)求学问题,(二)通信问题,(三)经费问题,再加我现时的病状,不能不决定回去了。现在我已着手进行,可是旅途困难,行李笨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得成功呢。……

9月25日(中秋后九日)。


二七 智识劳动


  西伯利亚行旅现时非常困难,而我带的书籍太多,又不能走了,——总要等一“便”的机会才好。
  病亦似乎轻了好些,最好能进医院,……肺痨是要“养”的。可是我一天不读,一天不“想”,就心上不舒泰,——不能不工作;要工作。
  工作?我现在的工作纯粹是非体力劳动,片面的智力劳动更使健康受损,性情怪僻,再加之智识劳动所必须的“精神娱乐”,我也看得非常之淡,自然没有生趣了。
  前天购书时偶然遇见德尔纳斯嘉女士,他约我赴他的家庭音乐晚会,聊一散心畅怀!
  音乐会中到客亦有二十多人,大家肆谈种种问题,从家常琐事到文学哲学。有一女郎和我大谈其中国诗,——他本来是研究文学和科学的,他说无论如何听不出中国诗中的韵;我给他说,中国文的单音,如其照欧文押韵法,势必至于字字相同,所以“韵”,在中国文中只是“两字母音相同”,而子音难得相符。他们又都说中国读诗声如犹太教的祈祷词呢。
  披霞娜声忽动,大家聚在厅里来。有一人奏携琴,一人奏繁华令(西洋胡琴)相和。风雷疾转,泉漏铿锵,固然已经怡神心会,最动人处却在抑扬迢递间写得人心弦上的言语。一中年妇人且吭喉高歌。……我总觉得欧洲音乐,比较的能传达人的情感于外;我虽中国人,听中国乐却没听外国乐的易于感动怡悦。乐竟,大家聚着几位少年人,——老年的吃完晚饭,都已告辞归去,——于是假作演剧,一直到早上六时才散。
  欧洲人的精神娱乐,高尚雅致,而且不一定是上等人间,……智力劳动之暇尤其必须,——比打麻雀总好些!一笑。
  哼!智力劳动,智力劳动,——一天一小块黑面包,还要娱乐……
  今天一中国工人林扬清请我们吃饭;他是皮包匠,每天在工厂里做工八小时,一月得钱二百多万呢。
  小小的两间屋子,女主人围着厨裙出来相见,问道:
  ——诸位说俄国话不说?请坐,请坐。
  过不一忽儿,厨房里拿出牛肉汤,面条,我们道了谢,吃着,因说起工厂情形。据林扬清说,工人生活就是如此,也不算得坏了。每天工作完,归来有俄国妻子谈谈心,有时上戏院。当时还有好几位林扬清的同伴,热热闹闹谈天。
  我看来暗暗的想,他们非智力的劳动者,——即使有困难苦痛,大概永没有我这一种……“烦闷”呵。

10月12日。


二八 清田村游记


一 游侣


  托尔斯泰的邸宅,所谓清田村(Yasnaya Poliana),离莫斯科约四百余里;革命时还保存得完完全全,现在归教育人民委员会经管,已改作托氏邸宅陈列馆,另设一事务所管理他。托氏幼女亚历山大为陈列馆事务所的主任。苏维亚·托尔斯泰女士曾屡次邀我们去游。这次刚好莫斯科教育厅第一试验模范学校有一班学生读托氏文学事迹后,特赴清田村旅行游览;我们趁此专车一同前往。
  游侣小学生二十余人,女教员二人,一德维里(Tver)人——老者,托氏亲戚嘉德琳等数女士,一少年;此外还有一所谓“苏维埃小姐”顺路趁便车回家乡,他对我们说:“我在嘉里宁那里办事。嘉里宁!你知道么?现在我们最大的伟人,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会长。……”
  我们三十多人同坐一辆专车。十三日晚我同宗武乘月到苦尔斯克车站,会着学生旅行队,他们都很高兴,一同上车,十四日一早到都腊(Tula)车站。由此到清田村不满四十里地,火车忽然停住,派人上去交涉半天毫无影响。我们因下车散步,宗武还替学生队在车旁照了一张照片。当时托氏亲戚等得心焦,先下车步行前去。我们闲着无事,因和德维里老者谈天。他是一个托尔斯泰派,此来也是特为趁车进谒托氏遗泽的。他是德维里地方一牛奶坊协作社的职员,那地从新经济政策实行以来,协作社已经由德维里省经济苏维埃出租于私人,不比国立时候了,——从此工人生活还要职工联合会来整顿呢。老者谈吐朴实,是中下社会的人,蔼然可亲,俄国风度非常之盛,谈及托氏主义,那一种宗教的真诚,真也使人敬仰俄罗斯民族的伟大,宽洪,克己,牺牲的精神,“第一要知道怎么样生活,人生的意义,唔,操守,心地……”谈及历年经过,不胜感喟的说:
  ——唉!俄国人根性就是无政府的。二月革命后,农民间无政府党非常之盛,反对克伦斯基政府急激得不了。比如北部诸省,就是十月革命后还延长许多时候才平定的,至今时起消极的抗拒,所谓人民委员,去都不敢去呢。那十月十一月时布尔塞维克“面包与和平”的口号,反对与德战争,大得全国农村的同情。后来才明白,军事不是空口停得的,都市里人也是要面包吃的……说起当时的政情来!唔!我们不谈共产党的政策。单说克伦斯基,他那里是一政治家,更不是政客,……谁知“自由与土地”的口号,呼号的那么高,“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谁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呢。农民要土地,不是要社会革命党党纲的宣言书——是要实实在在的田地,没有什么神妙科学!他真不过是一个空想的智识阶级,譬如开国会问题,延长又延长,在那种政潮的时候!可见他丝毫政治作用都不懂得呵。说起智识阶级来,——你知道俄国几十年来的潮流?——革命之中智识阶级负罪不小。俄国人的心念中,智识阶级向来和普通平民分得清清楚楚,革命初起,他们就已谈什么宪法,国会,人民看得他们和皇上一样的高高在上。等到事情急了,他们又都抛弃了人民逃到外国去了,——不来帮着人民共负大业。怪不得无产阶级也走极端:那几月风潮汹涌的当口,看见带眼镜的人都指为智识阶级,怠工者,拼命排斥;于是智识阶级更逃得厉害,至今弄得要人办事的时候,人手又太少了。
  我问现时俄国的宗教怎样,像托氏学说,传布得深远么?
  ——宗教么?俄国人是有名的宗教民族。一派市侩式的教堂宗教本是迷信,就是托尔斯泰派也很反对他的。革命前社会运动中反对教堂,以及绝对的否认宗教,本是很甚的。现在呢,政府和教堂分离了,宗教,及有宗教色彩的学说,未免大受打击。无意识的群众、农民却又起心理的反动,更去迷信起教堂来……托尔斯泰派呢,绝对不问政治,不过一种讲学的道德的宣传罢了,“人应当知道怎样生活”,唔!我这次有事到莫斯科,见着白尔嘉诺夫,据说在清田村组织了一托氏派公社,所以特地去参观参观。听说这一公社组织得太晚了些,——现在新经济政策一行,一切都本商业办法,一切农具牛马,种籽,都要买去,那里来许多钱呢?要是早得半年,虽说是“军事的共产主义”,却一定可以得到政府帮助,——集体组织,公共事业向例共产党还算赞助的……
  我们在站等到晚上八点钟才开车离都腊。——“都腊”这一字俄文原意为“拦阻”,据说当时鞑靼人从南进攻莫斯科,追到此地,俄国人藉此地的森林,乱斫柴木堆积成山,以挡鞑靼的来路,所以称做都腊,近代却是出产“自暖壶”的名城。
  到清田站的时候,已经晚上九十句钟,不能到托氏邸宅去,
  ——托氏邸宅离站约六里。我们两人和小学生同住站边一旧别墅中,别墅虽破旧,小小几间木屋,却也清雅,当天晚饭时,学生旅行队所带干粮牛乳还很殷勤的请我们吃。小学生嬉笑天真神态真使人神往。晚上将就在板床一宿。清早四时即醒,早饭前又替学生照了一相。问起那德维里老者来,说昨晚早已往公社去了。

二 托尔斯泰邸宅


  秋云微薄,桦林萧瑟的天气,自清田站步行,向托氏邸宅行来。小桥转侧,树影俯窥溪流,水云映漾,轻步衰草上,如天然的氍毹,心神散畅,都市心绪到此也不由得不自然化了。转向北,直望大道,两旁矗立秋林,红叶斑斓,微风偶然奏几阙仙乐;遥看草间车辙,直行远山,有如川流——旷阔的村路一变而成“流水道”影。黯淡秋云,却时时掩隐薄日,日影如伞盖迎人,拂肩而过。偶然见一二农夫乘着大车,纵辔遄行,赶着马,“嘟嘟嘟”飞掠而过。抵托氏邸宅栅门,就见中世纪式半垒;——这邸宅原是托氏母家复尔广斯基王爵的遗产,地主制度的遗迹还可以看得见。进栅门后,转侧行数十步,遥隔花棚已见托氏宅,犬吠声声报客至,宅中人有出来探望的呢。
  一进宅门,前室中就见五六架书橱;上楼时亚历山大出迎,指示解释室中陈设,说是托氏死后一切设置都还仍旧丝毫未动呢。两间图书室,也满放书橱,托氏生时屡次想整理一大间,专设图书室,始终以邸宅太小没有成功,所以散置楼上楼下;如今还是仍旧。看一切陈设,托氏生前的生活确很朴素,——贵族生活如此却也在意想之外。就只饭厅里有一钢琴,四壁挂着画像,——有名画家联萍的托氏像。再转往东有一小过室——读书一周记室,一小圆桌,上放《读书一周记》,托氏生时每早起先到此室,记日记语录数则后,才出吃早饭呢。进一间就是书房,满架书籍,而突然投入我们眼帘的却是几个中国字,——原来是芝加哥出版的汉英对照老子《道德经》;书桌上文具很简陋;有一大块碧晶石,上刻金字,是托氏被希腊教堂除名时,马尔切夫斯基工厂工人公送托氏的贺礼;壁间满挂照相,托氏世代的遗像,安德莱·托尔斯泰夫人苏菲亚女士的母亲,指示我些托氏兄弟伯叔的照相,中一框空着,据说,是托氏叔,因酗酒赌博,堕落子弟,所以除去,不使和诸兄弟相并而立。还有美国人克洛斯倍(Crosby)的肖像,他是美国候补总统,特来谒托氏,托氏劝他一番,他居然放弃候选之职,从此和托氏为至友。再进便是托氏卧室。
  小小一间屋子,床头小几上还放着烛台,半枝残烛——托氏出走那天,半夜起来所点的最后一枝烛。床前窗下一小桌,屋角一洗脸架,旁有一马鞍,如此而已。壁间却有一托氏夫人芳年时的肖像,——不愧为名美人呢。
  参观时,大家——小学生,教员及德维里老者都格外注意托氏出走轶事,频问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说:
  ——你们看这样的家庭布置,就是三十年前也算不得奢侈,然而我父亲晚年,时时刻刻总觉不安心,屡次想出走抛弃一切。再加之家庭恶剧,我母亲处处阻挠他的计划,如分地与农民等事。历此忏悔之心益切,也不得不走了。那天晚上,二句钟起,下楼叫我,同整理行装,叮嘱千万不告家人。父亲走时只肯带得最要紧几件物事,一切奢侈品都不肯用,还是我强勉把一手携灯纳在袋中……唉!你们不知道托氏晚年,心灵之经受多痛苦呵!
  参观的小学生都很感动。当时他们散去,到托氏墓前并公社游览。
  我们出来,安德莱夫人请我们再周观一次,宗武照了好几张照相,——中有一托氏生时之榻。安德莱夫人又说:
  你们还到楼下一看。那里有托氏早年时的书室呢。
  楼下书室中,安德莱夫人还指示我们看一小栋,是当托氏初起忏悔,屡思自缢之处。

三 俄罗斯的农家


  天色忽然阴沉,微有雨意,安德莱夫人说恐雨后不能出游,趁此时散步一周,再回来吃饭。
  从后院走出,院中一大树,漫散四出,残叶时堕,安德莱夫人指着说,托氏生时每每坐此树下招待贫农谈话,村人都称此树为“贫者树”。出院后,一带果树,绕小径出去,经托氏宅前草场,入疏林蹊路,到托氏墓前,林中有一树椅,托氏散步时,常常坐此休息。我们在托氏墓前,看着小学生用落叶穿成一圈挂托氏墓上。满天湿云飞舞,瘦叶时时经风细吟,一仰首满目清朗,乡野天地,别有会心,托氏的遗泽更使人想起古人浑朴的天性,和此自然相交洽。
  返托氏家午膳。托氏妻妹,托氏幼女亚历山大,托氏媳安德莱夫人,还有一中年妇人——托氏亲戚,及一老者——旧时军官,因托氏一语而弃职归田的,他们有的是教育人民委员会所委任,有的是借住于此,大家聚齐吃饭,殷勤问及中国政象,老子学说等。
  饭后安德莱夫人又约游园。法国式的芳径,树木夹路,秋末残叶满地,踏步行来胜于毡茵。小池一角清漪如画,那时已萧萧微雨,浪纹都画秋痕。我问安德莱夫人乡居如何,为什么比在莫斯科时越发清瘦了?安德莱夫人说,乡居也不过因为有事罢了,此间人愚蠢,无可谈心,未免焦闷。“你看,那些人,老军官现在已反成希腊教徒,我们两位亲戚女太太们,成天的骂革命政府,俄国平民对着他们都有罪似的,——难道这是托尔斯泰的主义?……”所以他说很乏味,在乡间住着,说还是偶然到农民家去走走,倒可散心。
  我们谈着话,信步行来已出托氏栅门,远望三五村落,烟雨迷闷,一片秋原寥落的光景。
  安德莱夫人道:
  ——可惜今天天气如此,不然,还可以同你们到田间一散步呢,我们现在且到那边几家一坐,一看俄罗斯的乡间生活。
  我们走过两畦到一木屋,小小巧巧四五间,也有电灯,玻璃窗……安德莱夫人笑着高声说:中国人来访“俄国农夫”了。
  ——呀,远客来了!——只见一农家女掀布帘出来,——原来中国人也来看俄国乡下人呢,……我们此地近着地主邸宅,向来比寻常农民讲究些;新近装了电灯……啊呀,天气不好,不然诸位可到那边村庄看一看,纯粹的俄国生活。请坐请坐。
  安德莱夫人和我们介绍相见,女主人是以前托氏的农奴,还有一位客是安德莱夫人以前的陪嫁丫鬟。坐着吃了几口茶。屋中板桌板凳,屋角挂着希腊教神像,壁上居然有一张半新不旧的油画。四间住房,后面一小小院落,牛羊的兽栏,草仓。四间屋之间,一火炉制在墙壁里,一面临门处有铁板,中可烤面包煮菜;炉顶高及屋梁,上铺床铺。女主人指着炉子道:
  ——你们中国没有这样炉子罢!呵,冬天冷的时候,才好呢。睡在炉顶上,深夜时分,满身裹得紧紧,烘得暖暖的,将睡未睡的时候,拥着枕头,听着屋顶风暴绞雪,“呼……呼……呼”——真有趣呢。

四 托尔斯泰派公社


  自农家出来,顺路到公社一游。
  “托尔斯泰派都是非常之有道德的人,可是大概不是务实的人,经营事业,没有经验。”——是嘉德琳女士和我在莫斯科谈的。现在我亲见托氏派的公社了。他们见我去,非常之欢迎,谈及中国托氏运动,恶战的风俗等等。
  据说,托氏派抗拒征调往往被捕;出狱后大家组织起来,仍决然不去当兵,得了教育委员会允许在此组织一公社经济,——田地就用托氏遗产分给农民后所余的。现时社员大约十八九人。有麦田四十七俄亩菜圃二俄亩,另有三十五俄亩果园,中有一半与村农共有的,……其余产业还有马六匹,牛七匹,羊十头,一年的生产,预算当可足用,今年还是第一年。社员男女都有,都自己下田工作,——只有农忙时可以雇人,——女社员还缝工织网。
  恬静的生活,一切“人间乐”都抛弃。劳作的神圣,自然的怡养固然胜似他百倍。
  生产品完全公有,各取所需……今年第一年的成绩还未见出。每年只公付国家五十铺德的食粮税,其他一切自由,几与外界绝无系连。
  彼此谈着非常有兴,临走时还说:
  ——今天下雨,上站晚上简直走不得,我们借一匹马给你们。……
  那天深夜,我们走之前,公社中还特派一人送面包及豆来,殷勤诚意,使人感动。

五 清田村之残梦


  托尔斯泰邸宅的饭厅里,窗上已乱投秋林晚色,我们望着,正吃过晚饭之后,等着车子,预备返站。
  桌上的自暖壶澌澌的响着,沸沫细吟,偶破一室的岑寂。老年的贵妇人——托氏妻妹,坐在桌旁做着女工,他的孙子,天真活泼的小孩子默然静坐在那里读龚察洛夫(Gontcharoff)集,还有一中年妇人——托氏亲戚闲坐读旧杂志。我偶然问那小孩读书几年了。托氏妻妹回道:
  ——他?他读的书不少,一直在家里,没进学校,——现在的苏维埃学校,……哼。
  他说完忽看见小孩子一面看书,一面手里玩着纸牌呢,掀一掀眼镜,欣欣然抬起双眉,暗中流露那贵族派调的礼貌,他问:
  ——呀!你们中国有赌具么?我非常之爱玩,你知道,我巴黎时一夜输多少!——少年妇人插嘴道:“呵!他年轻时才爱赌呢。”中年妇人见我们闲着无事,拿出一大盒照相,托氏当年家庭亲友的肖像,克留摩的风景,末后指着一张学生模样的照片说:“这是我的儿子,唉!真伤心呵!革命时被可恶的布尔塞维克杀了。我们家许多房舍,邱宅,田地一概弄光了。我还坐过三个月牢狱呢,……呵哎……”托氏妻妹忽然向中年妇人道:
  ——现在,革命之后,什么事都翻过天地来了。你昨天用心没有:某小姐和那一少年,还有几位,唔,都是年轻女郎,挤坐一张沙发上,一点嫌疑,礼貌也不顾。——正说话时一女郎走来,托氏妻妹起初楞了一楞,仍接下笑着说道:
  ——不怕你恼,小姐,“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在说你呢。
  那女郎看着我们,很不好意思似的,半晌才说道:
  ——怎么为这样的事发恼呢,我们正盼望有人指教呢……——说着,口齿渐渐模糊,底下的几个字都吞在肚子里去了。
  ——哎唷唷!现在风俗不成话了。男女同学!男女同学!你们还不知道,现在中学校里男女学生成了什么样子呢!近廿年来的新教育!——中年妇人接着说道:
  ——你可不要冤枉人,他们几个小姐,倒都不是中学校出身,是受家里的贵族教育。
  ——可不是!生来世道人心如此,有什么法想。我们年轻时,不用说实际上,那怕没有一件两件风流奇闻;可是终还顾着脸子。我就不懂,怎么一二十年变成这样的世界!
  ——说来也奇怪,为什么在英法“男女同学”就不要紧,我们俄国却不行?
  我听着禁不住插嘴道:
  ——那又更奇怪,我们中国也是这样说:“为什么在外国就不要紧,一到我们中国就不成样子。”
  车马预备好了,我们同几位女郎一同坐车往车站去。秋夜雨过,马蹄得得,仰看着流云走月,光芒四射;雨余小寒,凝露满裳,也和清田村中贵族的残梦似的,勉强固结“旧时代的俄国”。
  清田村当革命怒潮时,农民中的少壮,哄哄俗动,要瓜分托氏财产田地;老年人念托氏的遗德,不忍动手;后来还是中央政府派员保护了这历史的伟迹。

六 大学生


  十五日晚,本来说晚上二时开车,我们赶到车站,睡下,——一觉醒来,仍旧是清田站。早起奇饿,德维里老者约着下站一行,同到前天过宿的别墅中。和看别墅的农夫商量着,请他去买了些牛乳,煮些马铃薯,就在农夫屋里烧着自暖壶喝茶。主人殷勤询问中国生活。谈及托尔斯泰,主人还说:
  我是托尔斯泰初办学校里的小学生,我还会算加减乘除呢!
  主人儿子坐在一旁,手里拿一本俄文启蒙读本;我问他要了看一看,因问现在农村学校怎么样。据说,每天小孩子都去上学,不要学费,“上半天去下半天就回来了!”学习算学,俄文。我试和那小孩子谈谈,小孩子很害臊似的,宛然一中国“乡下孩子”。德维里老者还问许多托氏生时的轶事。主人忽道:
  ——那又怎么样?托尔斯泰生时,我们去总还有许多书,——我们得了又读着,又卖几个钱。要帮助却难了:有熟人去,一块两块卢布,平常三角五角。
  自暖壶水沸了,女主人倒茶给我们,咕噜着道:
  ——托氏自己是很要帮助人的,都是他夫人横在里面……
  我问道:
  ——革命时,你们分着多少地呢?
  ——一亩半田。这两年勉强还够。今年又有什么“食粮税”,我们也担负轻些,——一年付三分之一,十二铺德。生活要说宽余是说不得呢。我们革命前也从没见过三块卢布以上的钱。现在罢,管着别墅,每月经亚历山大·托尔斯泰的手,由教育委员会得八九十苏维埃卢布,——算得什么,几角钱!
  说着话,宗武也从车上带着照相机来了。主人又请他照了一相。村里小孩有的嚷:“来看美国照相机呵!……”我笑向宗武说:
  ——再想不到中国人到了乡间,变成了西欧文明的宣传者。
  主人还说,现时到城里去照一相,出一个月的薪水也不够呢。他又很热烈的送我们走,一面说道:
  ——我们这两天吃的面包都不够。公社里剩的面包,——现在可以出卖了,——我们去买也得出四五千钱一斤。他们都是大学生,虽说什么集合生产,究竟不大会种田。那四五十亩田,据我看来,还不如分给我们小农好些。……唉!穷人还是穷,富人还是富。……
  我们回到车上已是十点多钟。十一点开车,到了都腊,不知怎的又停住了。天色阴沉,又不能下车散步。沉闷得很。回想此游所见,历历犹在心头;一见俄国乡间生活,也有无限感触。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才从都腊开车。

七 归途


  一辆车中,暖暖的炉火,暗暗的车窗,笑语呼吸声中,隐隐的画出三幅杂色斑斓的奇画。——三种不同的文化:
  车的南头,坐着几位清纯修洁的女郎,文秀的俄国少年,生意活泼,——都是托氏一家的亲友,贵族的遗裔,——可是他们现时虽已尽成平民,苏维埃机关的办事员,学校的大学生,而贵族式“目不顾人”的派调,无意之中隐隐流露。只听着谈笑自如,深夜起坐,“呀!我一把梳子忘在乡下了,……”“马丽答应借普希金集给我,临走时又忘了,”叽叽喳喳笑语不断。
  车中间坐着两位中国人,天色已黑,又不能看书,只是默默的坐着,守那东方式的规矩,偶然有人请他们吃马铃薯,还回说:“谢谢,不要,……不用客气,自己请罢。……”
  车的北头,学生旅行队占着,傍晚的时候,男学生取柴,烧炉子,女学生洗碗盏。车开之后,大家围坐猜谜,说笑。十时余,教员说“可以睡觉了”,过不了二十分钟,小学生都已声息俱无。
  只听车行震荡,渐渐往莫斯科去。晚上一二时光景,车南头忽然烛光一亮,又听得低低谈话,过了几分钟,嬉笑声浪,渐渐放纵。猛听得一小孩子声音说道:
  ——天晚了,人家要睡觉。请显些文化较高的身分出来……
  突然烛影寂灭,车中又只听得均匀的轮轴颤动了。偶然露出一句含糊不明的低语:“谁也不是文化程度高的人……”轮声震厉,再往下也听不清楚了。
  酣然一梦,醒来已抵莫斯科苦尔斯克车站。
  晓霜晴日,伴着归人,欣欣的喜意,秋早爽健的气概送我们归寓。
  清田村一游,令人畅心满意,托尔斯泰——世界的伟大文学家,遗迹芳馨。旧时代的俄国,——贵族遗风还喘息于草间,依稀萦绕残梦。智识阶级的唯心派,新村式的运动,也有稀微印象。俄罗斯的农家生活,浑朴的风俗气息,而经济上还深陷于小资产阶级。平民农夫与智识阶级之间的情感深种社会问题的根蒂,依然显露。智识阶级问题,农民问题经怒潮汹涌的十月革命,冲动了根底,正在自然倾向于解决。——新教育与旧教育的过渡时期。
  此游感想如此;其他乡间秋色,怡人情性,农家乐事,更饶诗意,生活的了解似乎不在远处……

10月18日。


二九 “什么!”


  1917年之秋,俄罗斯红光烛天,赤潮澎湃,虽然深寂的僻乡,余波荡漾,犹与沙岸石砾相搏击,激厉清刷。革命的风暴时期,群众集会的社会心理现万丈光焰,不可阻的伟力。——二十世纪历史的事业之第一步。
  德维里省一牛奶厂主谢美诺夫,闲坐在办公室里,一手捻纸烟,呆呆的想着。忽然门响,进来两人:“哼!请上苏维埃去!”谢美诺夫耸然站起来,突然的问道:
  ——苏维埃?苏维埃?什么样的苏维埃?
  ——去罢!不要多话了!
  旧时王爵的邸宅里,短衫破袄,军帽毡靴,颜色憔悴,精神奋发的大群人,正在开会呢。谢美诺夫进来,大家都回头瞧看,人影簇动几分钟,又复静下。主席命谢先生,当众宣读议决案:
  ——德维里劳农兵苏维埃决议:宣告谢美诺夫之工厂,财产,房屋,一律没收,充作德维里省劳农地方政府公有。凡剥削者,——当劳农以革命之伟力取得政权时,当然一概剥夺权利,对于谢美诺夫工厂主自当遵例照办。
  谢美诺夫颤巍巍的站起来,向四屋角一看——并没有神像,——他也不管,仍照例先画十字三次,当众寒抖抖的开言道:
  ——诸位“老爷”。
  ——谁是你的老爷!——台下议场里有人出言斥责。
  ——诸位伙计,老爷,……我……我亦亦是农民出身,咱们却都……是平民。就是说说咱们都平等,我亦亦赞成革命。可是,可是,……我,啊哎,原谅,原谅,……我从小辛苦到大,劳动者,真正的劳动者,现在现在……得有这一些财产,原是大家的,……不过,不过,挣到这步田地也不容易。……
  说到此处,台下又起呼声:“你是劳动者!还想抵赖么?
  ——不,不,不,我是说,挣得这些财产也不容易;现在我心服情愿充公,充公,……苏维埃一定给我些保证,有块面包吃就好。
  当时宣布之后,就派人去搜查封闭,一大半不动产都充公了。谢美诺夫还总是和声下气,没有车坐就步行,没有白面包就吃黑面包。后来通国又行动产没收法,名为“革命税”,谢氏被判出六万卢布,他迟延抵赖。搜查的时候,他把几千张卢布纸币尽行拿出来,说:“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革命政府说,如不拿出,立即枪毙,限了六天的期限;他如无其事。后来还是他夫人害怕,供出有现钱存亲戚处。搜出充公,才罢。现在谢氏又成了承租小工厂的新资产阶级了。
  某乡有一地主,没收之后,他到处询问,向各机关去申诉:“我没有犯罪,为什么没收财产?”——他始终不明白是革命。特地跑到彼得堡中央劳农政府,又撞了一个钉子。——精神病更厉害了。房屋已被没收,移住一小木屋中,有人可怜他,给他讲解这是“革命”,他已不是地主了。
  ——什么!什么!……啊!……不是地主?没收?房子,田地?……呀!什么!……什么!
  小村落的尽头,一间木屋外,残枝堕吐,雪影稀微之处,常常可以看见一人,有时背着手,有时叉着腰,独行踽踽,来去踯躅,不时指手划脚,呢喃自语:
  ——呀!什么!
  这是革命时期的逸事,一德维里人所告诉我的。

10月25日。


三〇 赤色十月


  第三电力劳工工厂——旧时的奇纳摩工场。
  十月革命的纪念。工厂中人集合无数,……晚会。劳动神圣的工人,他们所见所受已不少了:凶恶的哥萨克驱逐工人,风暴似的罢工运动,势不相敌的对垒争斗,今天却有多少人庆祝他们来,——十月革命,——职员,工人,家族,一群一群往工厂里去。
  工厂管理人现在是乌哈诺夫,宣布开会,用简短的演说辞,略述十月时的经过,吊革命中之战死者,——大家都站立致敬,奏哀歌之后,一个一个陆续发表热烈的祝辞。
  集会的人,看来人人都异常兴致勃发。无意之中,忽然见列宁立登演坛。全会场都拥挤簇动。几分钟间,好像是奇愕不胜,寂然一晌,后来突然“万岁”声,鼓掌声,震天动地。……
  工人群众的眼光,万箭一心,都注射在列宁身上。大家用心尽力听着演说,一字不肯放过。列宁说时,用极明显的比喻,证明苏维埃政府之为劳动者自己的政府,在劳工群众之心中,这层意义一天比一天增胜,一天比一天明晰:
  ——“拿着军器的人”,向来是劳动群众心目中一可怕的东西;现在不但不觉他——赤军——可怕,而且还是自己的保护者。
  列宁末后几句话,葬在热烈的掌声中。还没来得及静下,演坛上突然又现杜洛次基的伟影:
  ——我很愿意不到这演坛上来,而只愿意坐在你们中间,听一听你们的回忆辞。
  杜洛次基说着经济状况道:“天下没有完全满心足意的人。随便那一集会,都可以有人说困苦,不满意。有一次我听见农民抱怨经济的破产,我问他们:一被火灾的农夫,他大约要多少时候,才能盖得起一座新木屋来?——‘也许积积聚聚,得三四年罢。’那么,怎能指望在短时期中,我们这样大的国土,经过大火灾后,立刻就能恢复呢?这是好几年,好几年的事。譬如说罢,我刚才乘升降机上来。我按着电纽,升降机动了,我一放手,他又停住了。问起来,倒说是:‘他生来这样的坏脾气。’哈哈……而这样的缺点,我们多得很呢,必需努力奋斗,研究我们自己的错误过失,改正他。那时我们才能胜利。”
  鼓掌声,“万岁”声,《国际歌》乐声,工厂的墙壁,都显得狭隘似的,——伟大的能力正生长。……
  ——万岁!莫斯科工人女工万岁!——杜洛次基最后的呼声。
  ——万岁!——全场震动天地的回应声浪四散。
  ——革命伟人万岁!
  会完了。一大半到饭厅晚宴。有一群工人到工厂管理处去说:“晤,谢谢你,乌哈诺夫伙计,我们又见着了伟人了。”
  听说那管升降电机的女工,四处向人说,关于升降机电纽的事,他并没有说错话。
  赤色十月工厂中的庆祝晚会,确有无限盛意。但愿那“有坏脾气的电纽”一天少似一天。
  ——十一月七日为彼得城无产阶级爆发的纪念日,适俄旧历十月二十五日,故称十月革命。

11月8日。


三一 中国人


  半载不得家书,只身孤影,心灵中无穷奇感。“我”的一部分渐起变态,暗昧之中常有社会的“我”的意识冷嘲热笑。
  前两天(十一月六日)听说华侨吕某从哈尔滨来,带有我老弟的信,等不及,就去访他。晚上八九句钟去,吕某还没归来。同居王某留我略坐,——我因为亟欲一见家书,也就坐下略喝几杯茶。王某道:
  ——先生在此处还好?听说莫斯科的中国领事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大清楚。
  ——哼,陈广平在莫斯科刮了一大层地皮,跑了;我们新从赤塔回来,昨天前天听此地的华侨说来,没有一个不骂他。中国官僚,官僚几时就杀得尽了!赤塔的领事也是如此。
  旁一中国工人问道:“现在赤塔的是谁?他妈的……”王某道:
  新领事沈崇勋,一到任就有人粘无名揭帖骂他。一张护照要卖多少钱!赤塔中国小工说得好:“沈崇勋这鬼子,不知道把自己的妹子押了多少钱,在外交部运动来的差使;现在赶紧要来赤塔刮一批回去,赎妹子,预备嫁妆呢。”赤塔华侨会也因领事到后,大家争权。领事自己把一切交涉——甚至琐屑的华人搬住注册等事,都一箍脑子抓在自己手里:好一张一张执照呀,护照呀的抽头。弄得华侨会一件事也办不动。有一天,好几个工人小贩去见领事领执照,偶然说了一句:“华侨会现在不能办事,——都叫领事办去了。”沈崇勋开口就骂:“放屁!”当时激愤了工人,挥起拳来就要上去打;他那鬼头,也只得抱头鼠窜了。
  喝着茶,谈笑着不觉已到十时,吕某还不曾回来。我想走,却来了几位客,因此又坐下。来客有一中国小贩同着俄国妻子,彼此介绍。那小贩的妻子戏问我道:
  ——你们中国,是不是有娶几位妻子的风俗?
  —有是确有的,不过富人才养得起呵!—他听我说这话,回身向他丈夫道:
  —可不是,你还赖呢!我知道,你家里另有位中国女人呢。—他丈夫也笑着道:
  —不错,不错,家里另有一位心爱的呢。
  另有一位女郎,忽然想起,嚷道:“呀,明天十一月七日,过纪念节呢!”一俄国商人插嘴道:
  —啊哎!明天一天又不能做生意了!现在是少做一天,少一天的进项……
  女郎道:“唔!发了四年的口粮,不要钱,大家还是嫌少;现在不发了,请你们自己去赚钱过活罢。……”
  吕某夜深不回来,我约着日后去取信,就归寓了。今天呢,信已取来,不禁想起那天的谈话,聊以一记,以见中国人的俄国生活。

11月16日。


三二 家书


  前几天我得着北京来信,—是胞弟的手笔,还是今年三月间发的,音问梗塞直到现在方来。他写着中国家庭里都还“好”。唉!我读这封信,又有何等感想!一家骨肉,同过一生活,共患难艰辛,然而不得不离别,离别之情反使他的友谊深爱更沉入心渊,感切肺腑。况且我已经有六个月不得故乡只字。于今也和“久待的期望一旦满足”相似,令人感动涕泣,热泪沾襟了。
  然而,……虽则是如杜少陵所言“家书抵万金”,这一封信,真可宝贵;他始终又引起我另一方面的愁感,暗示我,令我回想旧时未决的问题;故梦重温未免伤怀呵。问题,问题!好几年前就萦绕我的脑际:为什么要“家”?我的“家”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早已失去一切必要的形式,仅存一精神上的系连罢了!
  唉!他写着“家里好”。这句话有什么意思?明白,明白,你或者是不愿意徒乱我心意罢了?我可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们在家,仍旧是像几年前,——那时我们家庭的形式还勉强保存着,——那种困苦的景况呵。
  我不能信,我真不能信……
  中国曾有所谓“士”的阶级,和欧洲的智识阶级相仿佛而意义大不相同。在过去时代,中国的“士”在社会上享有特权,实是孔教徒的阶级,所谓“治人之君子”,纯粹是智力的工作者,绝对不能为体力劳动,“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现在呢,因为中国新生资产阶级,加以外国资本的剥削,士的阶级,受此影响,不但物质生活上就是精神生活上也特显破产状况。士的阶级就在从前,也并没正式的享经济特权,他能剥削平民仅只因为他是治人之君子,是官吏;现在呢,小官僚已半文不值了,剥削方法换了,不做野蛮的强盗(督军),就得做文明的猾贼(洋行买办);士的阶级已非“官吏”所能消纳,迫而走入雇佣劳动队里;那以前一些社会特权(尊荣)的副产物——经济地位,就此消失。并且,因孔教之衰落,士的阶级并社会的事业也都消失,自己渐渐的破坏中国式的上等社会之礼俗,同时为新生的欧化的资产阶级所挤,已入于旧时代“古物陈列馆”中。士的阶级于现今已成社会中历史的遗物了。
  我的家庭,就是士的阶级,他也自然和大家均摊可怜的命运而绝对的破产了。
  我的母亲为穷所驱,出此宇宙。只有他的慈爱,永永留在我心灵中,——是他给我的唯一遗产。父亲一生经过万千痛苦,而今因“不合时宜”,在外省当一小学教员,亦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团聚。兄弟姊妹呢,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劳燕分飞,寄人篱下,——我又只身来此“饿乡”。这就是我的家庭。这就是所谓“家里还好”!
  问题,问题!永不能解决的,假使我始终是“不会”生活,——不会做盗贼。况且这是共同的命运,让他如此,又怎么样呢?
  总有那一天,所有的“士”无产阶级化了,那时我们做我们所能做的!总有那一天呵……

11月26日。


三三 “我”


  秋白的“我”,不是旧时代之孝子顺孙,不能为现代“文明”所恶化;固然西欧文化的影响,如潮水一般,冲破中国的“万里长城”而侵入中国生活,然而……然而这一青年的生活自幼混洽世界史上几种文化的色彩,他已经不能确切的证明自己纯粹的“中国性”,而“自我”的修养当有明确的罗针。况且谁也不保存自己个性抽象的真纯,——环境(亦许就是所谓“社会”)没有不生影响的。
  然而个性问题有渊深的内性:有人既发展自我的个性,又能排除一切妨碍他的,主观的,困难环境而进取,屈伸自如,从容自在;或者呢,有人要发展自己的个性,狂暴忿怒面红耳赤的与障碍相斗,以致于失全力于防御斗争中,至于进取的创造力,则反等于零;或者呢,有人不知发展他的个性,整个儿的为“社会”所吞没,绝无表示个性的才能。——这是三种范畴。具体而论,人处于各种民族不同的文化相交流或相冲突之时,在此人类进步的过程中,或能为此过程尽力,同时实现自我的个性,即此增进人类的文化;或盲目固执一民族的文化性,不善融洽适应,自疲其个性,为陈死的旧时代而牺牲;竟或暴露其“无知”,仅知如蝇之附臭,汩没民族的个性,戕贼他的个我,去附庸所谓“新派”。三者之中,能取其那一种?
  如此,则我的职任很明瞭。“我将成什么?”盼望“我”成一人类新文化的胚胎。新文化的基础,本当联合历史上相对待的而现今时代之初又相补助的两种文化:东方与西方。现时两种文化,代表过去时代的,都有危害的病状,一病资产阶级的市侩主义,一病“东方式”的死寂。
  “我”不是旧时代之孝子顺孙,而是“新时代”的活泼稚儿。
  固然不错,我自然只能当一很小很小无足重轻的小卒,然而始终是积极的奋斗者。
  我自是小卒,我却编入世界的文化运动先锋队里,他将开全人类文化的新道路,亦即此足以光复四千余年文物灿烂的中国文化。
  “我”的意义:我对社会为个性,民族对世界为个性。
  无“我”无社会,无动的我更无社会。无民族性无世界,无动的民族性,更无世界。无社会与世界,无交融洽作的,集体而又完整的社会与世界,更无所谓“我”,无所谓民族,无所谓文化。

12月3日。


三四 生存


  仅只一“生存”对于他(腊斯夸里尼夸夫)总觉不足,他时时要想再多得一些。
  ——《罪与罚》,笃思托叶夫斯基
  电灯光射满室,轻轻的静静的回舞他的光线,似乎向我欣然表示乐意。基督救主庙的钟声,在玻璃窗时时震动回响,仿佛有时暗语,我神经受他的暗示。我一人坐着,呆呆的痴想。眼前乱投书籍报章的散影,及小镜的回光。我觉得,心神散乱,很久不能注意一物。只偶然有报上巨大的字母,乌黑的油印能勉强入我眼帘。
  我想要做点事情,自己振作振作,随手翻开一本钞本,上有俄文字注着英法中文,还有我一年半以前所钞写的。随意望着钞本看去。当然,我看这钞本并不是因为我又想研究这些俄文字,不过想有点事情做,省得呆坐痴想,心绪恶劣。然而……然而你瞧,我又出神。我竟不能正正经经用功,怎么回事?……
  我看见钞本上有:——mentir,lie,讹言等字,不禁微微的一笑,——想必当时也没有知道“为什么而笑”。
  ——什么,你笑么?——忽然听得有人在背后叫我。我吓得四周围看了一看:在屋子里面一个人亦没有。只有一只老白猫坐在地板上,冷冷的嘲笑的神态,眼不转睛的望着我。
  “难道这是他说的,”我心上不由得想着,又用用心看好了那白猫,听他再说不说。“奇怪!真奇怪!怎么猫亦说起人话来呢!”唔!又听着:
  ——你心上喜欢,高兴,你以为,你勉强的懂得几国文字了,(哼,我们看来,当然,还不过是大同小异的“人”的声音罢了;或者是白白的一块软东西上,涂着横七竖八的黑纹。)怎么样?是不是?哼,几国文字!……你可知道,每一国的文字都有“讹言”一字!可是我们“非人”的字典上却没有这一个字。本来也没有字,更没有字典。哼……
  说到此时,床下似乎有一点响动,我的神秘的猫突然停止了,竖起双耳,四围看了一周,我当时也就重新看起书来,想不再理他。本来太奇怪了,我实在再也听不来这样的兽语,然而他,似乎很不满意我的这种态度,突然又提高着喉咙演说起来:
  ——哈哈!你以为你“活着”么?懂得生活的意义么?——他狂怒似的向着我,又接下道,——不要梦想了,再也没有这一回事!你并没有“活着”,你不过“生存着”罢了;你和一切生存物相同,各有各的主观中之环境,而实际上并不懂得他。你现在有很好的巢穴,里面有人工造的明月,还有似乎是一块软板,上画着花花绿绿的黑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坐着呢,很不自然的抬起两只前腿,不坐在地上,而坐在似乎是“半边笼子”里;天赋的清白身体藏在别人的皮毛里;最奇怪的,就是燃着了不知是什么一种草,尽在那里烧自己的喉咙。这就是你的环境。我知道,我很知道,你以为这样非常之便利,非常之好。非常之好!又怎么样?不错,“这些”便利之处,原是你“人”自己造出来的;可是,一人为着“这些”而不惜毁坏别人的“这些”;你们,“人”,互相残杀,也是为着“这些”。不但如此,即使你“人”看着这种行为,以为很有趣,也像我和鼠子一样,——残杀本不是罪恶;而“讹言”呢,奸计呢,难道是神圣的?“人”原来是这样一个东西!为了什么?……生存在这种环境之中,“有种种便利之处”可以享用,而还是要想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你无论如何不懂得:一面积聚许多人造的“便利之处”,一面就失去“天然的本能”,“与天然奋斗的本能”,而同时你的欲望倒是一天一天的在那里增高扩大呢。于是为满足这种欲望起见,又不能与天然直接奋斗,你于是想法骗人;讹言,奸计。不要脸的混账的“人”!自然呢,这样方法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谁要是不会这样生活,那人就倒霉。你看,现在你不是心绪不好,呆呆的痴想,忧愁,烦闷么?这才是你所要的“再多得一些”呢,哈哈哈。我,猫呢,却无时没有现成的衣服,现在的灯烛:日与月。我用不着什么“再多得一些”……
  ——可耻,可耻,“人”,你的“人”!混账,混账!没有才能的,不知恩的,最下贱的自欺者——“人”!——猫说到此,声音更响,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站起来要去打他,然而一闪眼,他已经不见了。一看呀,他已经逃得很远很远。“我是个‘人’,当然不能追得上他那又小又轻便的无汽机的汽车,无电机的电车。算了罢,算倒霉!”叹一口气,醒来,满身是汗,——原来是一梦。

12月10日。


三五 中国之“多余的人”


  ……我大概没有那动人的“心”!那足以得女子之“心”;而仅仅赖一“智”的威权,又不稳固,又无益……不论你生存多久,你只永久寻你自己“心”的暗示,不要尽服从自己的或别人的“智”。你可相信,生活的范围愈简愈狭也就愈好。……

——《鲁定》屠格涅夫

  圣人不患苦难,而患疾病。

——《墨子》



  病魔,病魔!自七月以来,物质生活渐渐的减少,——优待食粮因新政而改付值办法;智力工作更无限制的增加。于时,我更起居无时——不是游息的“无时”而是劳作的“无时”,饮食不节——不是太多的“不节”,而是太少的“不节”。疾病的根底一天一天埋得深了。“我难道记忆力,论断力都失了么?……让我想一想看。”病卧几天,移我入此高山疗养院。
  静静的寝室,窗儿总是半罅着;清早冷浴;饮食有定量定时;在院中雪下强睡;量药称水有人专值;晚间偶坐厅中笑语,医生演讲病源,病状,医术;有时还请人歌唱演剧奏琴,作娱乐;——有一定的规则。谁也不能违背。“此间是军国主义式的统治,医生独裁制……”科学的威权最高无上。我对于这一切最初绝无感想,——不会感想;念念“用智”,“出院后某天当做某事……”如此一秒钟都不能停息。
  四五天来——我是十二月十五日进院的,精神才渐渐的清晰,回忆复活;低徊感慨缠绵悱恻之情,故乡之思隐约能现。……咦!
  咦!我生来就是一浪漫派,时时想超越范围,突进猛出,有一番惊愕歌泣之奇迹。情性的动,无限量,无限量。然而我自幼倾向于现实派的内力,亦坚固得很,“总应当”脚踏实地,好好的去实练明察,必须看着现实的生活,做一件事是一件。理智的力,强行裁制。我很知道,个性的生活在社会中,好比鱼在水里,时时要求相适应。这我早就知道!二十余年来的维新的中国,刚从“无社会”状态出来,朦胧双眼,——向没有见着自己的肢体肤发,不用说心肝肺脏了,他酣睡中的存在,比消灭还残酷。如何不亟亟要求现实精神呢。然而“刚从无社会状态出来……”可知是开天辟地草创的事业。此中的工作者,刚一动手,必先觉着孤独无助:工具破败,不堪适用,一切技术上的设备,东完西缺,总而言之,这是中国“并非社会压迫个性而为社会不助个性”之特别现象。自然而然,那特异伟力超越轨范的需要也就紧迫。两派潮流的交汇,湍洵相激,成此旋涡——多余的人。
  假使有人在此中能兼有并存两派而努力进取,中国文化上未始不受万一的功劳。然而“我”,——是欧华文化冲突的牺牲,“内的不协调”,现实与浪漫相敌,于是“社会的无助”更深丧“我”的元气,我竟成“多余的人”呵!噫!忏悔,悲叹,伤感,自己也曾以为不是寻常人,回头看一看,又有什么特异,可笑可笑。应当同于庸众。“你究竟能做什么,不如同于庸众的好,”理智的结论如此;情性的倾向却很远大,又怎样呢?心与智不调,请寻一桃源,避此秦火。……“然而,宁可我溅血以偿‘社会’,毋使‘社会’杀吾‘感觉’。”……
  噫!心智不调。无谓的浪漫,抽象的现实,陷我于深渊;当寻流动的浪漫,现实的现实。不要存心智相异的“不正见”,我本来不但如今病;六七年来,不过现实的生活了,心灵的病久已深入,现在精神的休养中,似乎觉得:流动者都现实,现实者都流动。疗养院静沉的深夜,一切一切过去渐渐由此回复我心灵的旧怀里;江南环溪的风月,北京南湾子头的丝柳。咦!现实生活在此。我要“心”!我要感觉!我要哭,要恸哭,一畅……亦就是一次痛痛快快的亲切感受我的现实生活。

12月19日。


三六 “自然”


  印度哲人泰戈尔说:“希腊文化发生于海隅小城市,——都市的城壁暗示‘占有’的冲动,他视‘自然’为敌;譬如行路的人,以大道为障碍人与目的之间的远度。印度文化发生于森林温地,——长枝漫叶;起居感受于其中,增长‘融洽’的精神,他视‘自然’为友;譬如行路的人,以大道为人与目的之间的因缘,——实在就是目的的一部分。人与自然,个性与社会的协调,为将来的文化;浓郁的希望,仁爱,一切一切……由忿怒而至于喜乐……”
  俄国的白林寒雪,旧文化的激发性也是当然;他视“自然”为邻人;偶然余裕,隔篱闲话家常,——封建遗化农村公社的共同寂静恭顺的生活;有时窘急,邻舍却易生窥伺,——西欧的顽皮学生,市侩主义维新后之传染病。中国的长河平原,感受无限制的坦荡性;他视“自然”为路人:偶然同道而行,即使互相借助,始终痛痒漠然。俄国无个性,中国无社会;一是见有目的,可不十分清晰,行道乱投,屡易轨辙;一是未见目的,从容不迫,无所警策,行道蹒跚,懒于移步。万流交汇,虚涵无量,——未来的黄金世界,不在梦寐,而在觉悟,——觉悟融会现实的忿,怒,喜,乐,激发,坦荡以及一切种种性。
  是久远久远的过去话,也许是遥远遥远的将来之声。
  人远离包涵万象的自然,舍弃永久的基础,只在人造的铁网间行走,——这或是跳舞矫作姿态时,或是乘橇下峻坡耳;他不得不步步勉力自求保持身量之均势;偶然得一休息地,反暂时感觉一隐隐的傲意:“我对于外界的自然,很能有强力的克服他。”自然,自然,不能永久如此,如此强勉。……
  “我”与“非我”相合,方有共同之处可言。“我”与“非我”相对,只觉个性之独一无二。
  如此,不得不有以系连之:“爱”。
  儿童酷好游玩,诚然不错,然而他假使不知道有“母怀”可返,游玩便成迷失,渐觉可怕;我们个性的高傲,假使不能从“爱”增高其质性,他便成我们的诅咒。

12月24日。


三七 离别


  1921年已经完了。高山疗养院庆祝新年。医生,职员,病人,——须发蓬松的老者,俄国式短衫里的壮年,新妆微艳的女郎少妇,都会集于王爵邸宅中的客厅里,钢琴节奏,跳舞,捉迷藏。——中国恐怕仅有小儿童才有这般的兴致。可是此地亦有小孩子来了,一群一群女役的,职员的,医生的儿女,都来趁热闹呢。
  厅中竖着一棵大杉树,上插小烛,融融火光,满室都含温情的暖意。俄俗每值新年至圣诞时(依俄旧历则为自圣诞至新年),必定家家燃“杉烛”,杉上又挂小牛,小马,飞艇,镰刀,千里镜,种种纸制玩具(战前资产阶级有用铜制甚至于银制者),做送小儿童的礼物,——好一似中国的“押岁盘”。小孩子今天更欣欣然的围着那厅中的“杉烛”舞蹈歌唱呢。
  ——你们中国也兴燃杉烛么?
  我答道:“不。”
  女医生和我说:
  ——这杉烛本来是北欧异教徒的习俗。每到这一天——新年,是冬季的中间,最短的一天,北欧寒带,这一天简直不见日影,所以整天的燃着杉烛。你们中国过年有怎样的娱乐礼俗呢?说来一定非常之有趣的。
  我随便告诉他们些中国风俗,都引为奇趣。……
  “温情乐意的人生,在亲亲切切的生活里,中国社会生活中少见如此,——必定只在家庭。”然而欧洲有现实的社会,社会就和家庭(中国)有同样的价值。赤俄革命后的社会生活,更进一层,混以前相异的社会为一,女役,——在中国不过“老妈子”罢了!——和医学博士携手同歌呢。那里想得到中国家庭外的社会生活,只是麻雀牌的桌子,烧酒壶的壶底呢?——家庭内的亲切高尚优美的生活,娱乐,也就少见得很。
  然而我不得不回想父母膝前的旧梦,——我曾有温情乐意陶养我的心性。现在离别六年了,今年更到万里外莫斯科的病院里!离别,离别!

1922年1月1日之第一小时。


三八 一瞬

邱采夫


  邱采夫(F.1.Tuttcheff),俄国斯拉夫派的诗人,一生行事,没有什么奇迹,可是他的诗才高超欲绝。当代评论家白留莎夫称他继普希金的伟业。邱采夫的人生观,东方式得利害,亦饶有深趣。他崇拜自然,一切人造都无价值而有奴性,自然当与人生相融洽;承认真实的存在,只在宇宙的心灵,而不在个性的“我”。——和那后来流入德俄的印度哲学不约而同。(邱采夫曾屡为驻德外交官,为失勒的好友。)“自然”对于他一切神秘:爱,欲,浑朴的冲动;所谓“抽象的思想,都虚讹无象”。

人生有瞬息,
难可以言传,
相忘于人间,
清福自为宣。
萧萧高树杪,
天鸟语我前。
尘伪去何远,
亲切会心妍。
宇宙满吾怀,
高情遗我先。
梦意盈此心,
佳时会有然!


1月9日。


三九 Silentium(寂)

邱采夫


毋多言!隐秘密藏
你的感觉和幻想!
任在那心灵的深处,
他起伏自自如,
如明星深夜相传:
但怡悦,毋多言!
你怎能剖白于自心?
人怎能人解你人生?
描象的思想
都虚讹无象。
大钥在手,顷刻豁然:
隐藏,隐藏,毋多言!
但得会生活于自己!自重,
全宇宙在你心中;
那圣秘神密的意想,
可怜扰攘于外来的声响,
盲眩于昼间的光焰:
你可深会他的歌声,毋多言!


11月12日。


四〇 晓霞


  “军国主义”之下已一月多了,高山疗养院的生活恬静规约,——有时也有精神的疲乏。况且和外界绝对隔离,几同封锁,天天看着灰色的天,白茫茫的雪,怎得不盼望清风朗日,一畅胸襟呢?莫斯科忽然移近东亚——远东大会召集,用得着我这“东方稚儿”,于是出高山——陡然呼吸一舒,好一似长夏清早,登高山而望晓霞。
  灰色的短夜,星汉徐移,“沉闷”如飞去一般渐渐吹散,放出些早凉,凝凝的细露,淡淡的晓色,长林丰草间偶然一阵一阵清风,“夜”的威权慢慢地只剩得勉强支持的姿态。小鸟欣欣的相语,蛩虫朦朦的相投,一望远东,紫赤光焰,愈转愈明,炎炎的云苗,莽然由天际直射,烘烘烈烈,光轮轰旋,——呀!晓霞,晓霞!
  此时此际,未见烈日,——也许墨云骤掩,光明倏转凄黯,不然也只遥看先兆,离光华尚远;然而可以确信,神明的太阳,有赤色的晓霞为之先声,不久不久,光现宇宙,满于万壑。欣欣之情,震烈之感,不期而自祝晓霞。
  寒凛的北国,死寂的严冬,忽然想象烈夏的风光,何等快事!这是回念,这也是预想。可以回念,年年的夏日清早之飞赤,也可以预想,明年后年,暑日初晨之远东——那不都有“晓霞”么?
  诚然不错,1917年2月以后10月以前,北海之南,芬兰湾之东,亚尔帕山之北,乌拉岭之西,曾染浓艳光赤的晓霞。现在久现红日了。
  远东大会的饭厅里偶然可以遇见革命潮中之过来人。他能和你们讲:
  ——革命的怒潮,革命的怒潮!呵,如火如荼!现在我能安安逸逸生在此,为远东古国诸同志尽一毫助力,——虽然通译的才能或者不足,然而始终有尺寸的功效,心安意逸;那时,那时,二月革命后克伦斯基还要确守协约国的“信约”,造俄罗斯成“战胜的帝国主义的民主共和国”;哼,何苦何苦!我在前敌以一小小的军官,一年多受尽德俄战线壕沟中的地狱生活,不论普通兵士了。于是布尔塞维克的传单如雨的飞下;“不用战争”,“和平与面包”,“不杀我们共同神圣的德奥劳动者,而各自去杀吸我们膏血的老爷们——资产阶级”……军心动摇,长官人人自危,“杀有高级军官肩章的……杀,……杀!”战事的继续,当然非常之困难了。步队已经完全不稳,于是发生有史以来第一的“大逮捕”;里德瓦战线,司令竟只得命马炮队一夜速行逮捕全数步兵八十万人。一队走完,又是一队,垂头丧气的也有,昂面漫骂的也有。——他说到此处,以手抚额,叹一口气又道:
  ——我辛苦艰难,“为人作嫁”,干什么?布尔塞维克的口号好:“不用打伏,还乡,还乡!”我也道“还乡”为是。可是当时我们营里紊纷陡起,——凡有肩章的军官,一出自己的营,头就不见;他们决议,各兵士,反对帝国主义爱和平的旧日的农夫,奋起实行革命的口号,各人暂时不杀自己的长官,而相约互杀各人的长官——以免眼前吃亏。我那时想跑不得跑,心胆虚寒,呵,可怕可怕!幸而我兵士感爱我,一直保护到解散前敌时。……布尔塞维克解放了我的军役,始终解放了。……紊乱,紊乱,呵,可怕!那像现时得安坐喝茶呵!
  革命怒潮的先声,那正是“天地青”的时候。革命赤日的遥光,那正是“晓霞”的散彩。群众的伟力,愈抵拒愈激厉;不如欢笑相迎。回念,回念,……预想,预想。
  1月29日,秋白生日。我生的晓霞在此么?

四一 彼得之城


  几十年前,发纵指使略夺东亚满洲的参谋本部——彼得之城,不意今日又成远东革命声浪留音之机。远东劳动大会开会式移在彼得堡。地底里殷洪的将来之声,虽则模糊隐约得很,——不知道“此何声也”?然而……伏耳远听……有么?
  二百年来,一小小的村落,打渔晾网的农家,茅舍木屋;而今巍楼高耸,马路纵横。人类建筑的文化方就,赤色十月之后,暴露了半边的瘫病:物的关系将村落变成都市,而人的关系又几将商埠变成古迹。然而从历史的观点看来,始终如马克思所言:蜘蛛结网,野蜂营窝,虽则条理井井,本能突显……然而人的构筑,胸中早有成竹,以此特异于昆虫。彼得大帝竟构成了这“彼得之城”。从现代的观点看来,又见社会问题的根底,虽则“大十月”破碎那奴隶的铁网,殃及池鱼,然而群众的伟力,受着资本主义的铁箍束缚——封锁,都市黯黯无颜色,而仍能团结组织,在此一整理“人的机械”——苏维埃。
  帝国国会里,恢宏壮丽的建筑,百年前贵族院的遗制,伟大的议事厅,——今日的彼得城苏维埃议场内,那困厄无赖的“奴隶”——韩国人,游牧愚昧的“野蛮民族”——蒙古人,盗匪统治下的“不安分青年”——中国人,帝国主义工厂机器下的碎骨,“不爱国者”——日本人,个个都站到昔日提议东清铁路权利的议坛上去。在彼得城工人女工劳动者欢呼鼓掌之中,发惊人的洪声,遥震万里外的四千余年古国的“万里长城”,隐隐的似闻回响。
  满厅沉黯的灯光,赤色四射,东方人的语声,欢呼万岁,鼓掌喝采声,《国际歌》的乐声……
  彼得城在莫斯科西北六百余里(俄里),已经到得寒带,夏日往往有所谓“白夜”,整天不黑,冬天温度低到极点。我到此地,——其实出疗养院不久,忽然不得已而步行二里,呀,气压的重,寒气浸浸,彼得城的街市于我几等于水晶宫。幸而遇着一女友扶我徐行;——冷冷清清,满街差不多不见人影,——虽则新经济政策之下,也偶然见一家两家咖啡馆,始终因政治中心的南迁,通商事业刚开始,此地暂时只得冷静些,……一处两处略见铜像,高庙。
  勉强行至国际旅馆,血痰又现。如此睡在屋中四五天,从此没再见细认彼得之城。
  二月七日模糊梦寐中,有人把我运到莫斯科。
  从此又入高山,——恬静规约的生活。

2月9日。


四二 俄雪


无可围抱的寰区
却披来缟素天衣无缝,
万千含孕的宇宙
剩得白茫茫一片奇梦。
俄雪,俄雪,
拿破仑禁不起裂天冻。
死寂,死寂,
好一似沉沦大陆,浑蒙。
鸟语隐地底,
绿意凝未动。
看!看,障于人与自然之间,
只有那黯去四匝寒芒涌。


  俄罗斯的寒,令南国遄来的旅客,对他这冷淡的主人翁,常起奇异的感想。虽则“寒主人”十二分的殷勤,周旋揖让,反是冷气直喷,令人欲绝。况且严酷的雪影,惨淡的雪色,凄凄黯黯,白茫茫,浑漠漠,一年一百五十天不见天日。我,江南花柳明媚中的产儿,怎不觉得,他——“俄雪”,是“我”与自然之间的屏障。

2月13日。


四三 美人之声


  革命的美人,世界名女伶美国人邓亢(Duncan),新跳舞派的创造者,来赤色的俄国,愿意献身于革命的舞台。偶翻去年的旧报,有他一篇论“新艺术与群众”的文,他向苏维埃政府的呼声。——政府《新闻报》为之发表。
  “我们现时的艺术时代,应当融洽于‘生活’,不但不能后于生活一步,而且还当为人类描画‘将来’的理想。我们现在很用不着《欧奈仁·沃纳琴》(普希金的名著,俄国向来流行的歌舞剧),或者我们明天还用着他,然而今天那种弱微的艺术,娱乐的艺术,观者的艺术,殊不当其时,不当其位。
  “假使国内战争,封锁,饥荒之后,没有可能十分改善工人的生活状况,——也得给他以心灵的休息,驱他思想于‘美’与‘光明’。唉!资产阶级会使工人白天困顿工作于污秽的工厂——晚间飨以尘俗的电影或酒铺。现在,我多困苦的经受之后,也得给他怡养于高尚的真正的伟大的艺术。……不给面包而给石块。现在都不少见这种恶象。那颂扬俄皇主义的旧‘跳舞剧’(ballet),难道不还流行于莫斯科?‘跳舞剧’的题目不适于我们今日的生活:情态的诱媚,英雄气概的短少。只要看一看跳舞剧中男子的身分就可见了。男子于此又不自然,又显女态,不过是‘舞女’的副手,剧中的配角。实在男子于跳舞中很有他当显的‘阳性’。
  “我在跳舞艺术中的影响,二十年来,已及于各式跳舞术,我敢说现时跳舞者没有不无意之中采及我的理想。难道俄国的跳舞剧,近年来不正在大改良中,受我的理想的一种结果么?难道我立于一新跳舞派的领袖地位,不是正当的么?
  “莫斯科中,必需建立一地方,可以令共产主义的,革命的理想,得一种艺术的表显——音乐,文词,动作。
  “每一星期一次,大剧院当开放于人民群众,不收券费。政治,艺术,‘美的新宗教’常在此奋发其呼声。每次先以政治的演说词,艺术论坛,然后继之以剧乐;当令革命意义的‘谐奏乐’有所表见,——英雄气概,伟力与光明。
  “观者在这种集会里,不会仅仅觉着自己是‘观者’,和舞台分离不相关的。他能和自己的声音于音乐队里,他能与舞台上的演剧者,共同表显其革命的兴感于‘群众的姿态’中。
  “柏拉图就知道,音乐在群众中有多大的威权,他能与管理导率群众之助。然而尚未有一政府能懂得,以音乐之力可以感兴其见解理想及能力于人民群众之中。
  “剧院之外,我还以为必须设一大厅,工人女工能每星期一入大剧院观新剧,他们的子女,可以天天到这大厅中受艺术化的教育。我可以养育这些儿童,固不论我的新跳舞派,也将施以教练。本年五月一日,我就可以实行庆祝一真正的‘喜节’。
  “父母常不知儿童所需。他们不教育子女倾向于新的理想新的生活。共产主义者的子女,弄来弄去,始终受着旧式的资产阶级的教育。这固然有关系于父母所处的实际生活状况。然儿童生于今日之时代,其实易于承受平等的观念。我所立学校中,他们可见万有平等。
  “既会破坏旧的,请给儿童以新的!假使你要儿童懂得,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国际,你当现在就解放他们于资产教育及尘俗谬见之下。
  “……我舍弃欧洲的舞台,那里本来艺术和市侩的商务相密系,假如到此仍演剧卖票于资产阶级的观者,未免辜负我心……”

2月17日。


四四 阿弥陀佛


不用论断,
不用操心;
无知的寻求,
愚昧的评论。
日间之伤,
请以梦治;
明日之日,
自然能至。
生活,生活,
万千经受,
哀矣,乐矣,
宠辱时有。
何所愿望?
何为忧怫?
“日既夕矣”,
阿弥陀佛!


2月26日。


四五 新村


  农民问题,如今在俄国革命之后,解决的趋向,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无产阶级革命没有农民的辅助,不能有尺寸功效,同时农民却是小资产阶级,这是马克思主义者都知道的。“土地国有”之社会革命党党纲实行,俄布尔塞维克已经经过革命的第一期,可以转向第二期——无产的工人与小资产的农民间之协进,新经济政策。
  农业会议近来屡次宣言土地国有的原则,而使用土地者的私有生产品权仍保存,——因农民小资产阶级的心理,在现实的世界中,不得不有此政策。资本主义中“最初积累”的发展,必定令农民为阶级的分化;国家工业的发达,必定一面吸收无产阶级化的农民,一面扩充财政,技术的影响于乡间,——相对的双方发展;在某一时期之后,引到非常剧烈的经济的阶级斗争——然后治者的无产阶级的胜利及西欧美洲的奋起,方渐创社会主义现实的基础。固然,俄罗斯革命的意义,不是这几字可尽,然而很可以明白:俄国不能成隔离的新村制,而是现实经济改造世界中之一部分。
  虽然那资产阶级心理的几百万农民群众,令劳农政府不得不行新经济政策,对之让步;而俄国还有一种群众力:宗教的新村派。移居美国、加拿大的“圣灵否定派”(Duhoborstvo),稍采托尔斯泰主义,世界都闻名的。十九世纪八九十年时代,社会思想的反动,驱入宗教,非国教的基督教中,如托尔斯泰派,伯伯甫派,圣经派,多不胜数,受俄皇政府通缉,都跑到国外或荒僻的乡鄙去。这种运动也包围近百万人。十月革命之后,苏维埃政府,在农业上亦试用新村办法,设所谓“苏维埃经济”,生产协社,劳动协社等,宗派的新村,也开放自由。如今新经济政策既行,更证明小资产阶级心理的利害;所以近日农业会议后,又有一派宣传新村的,他的大意:
  “共产党现在在乡间往往遇着极端冷淡态度,或竟厌恶极甚。农村经济的建设,大可赖‘非共产党的共产主义者’——宗教的新村派,他们虽非马克思主义者,而信念深切,否认私有制度,已非资产阶级心理者。共产党影响因人厌恶而不能到的地方,宗教的新村派都可以到。况且去年农业人民委员会已有通告书于全世界的俄国宗教新村派,请他们回国更多设劳动协社,生产协社,……应当再特别奖励。”
  “这亦是一群众,正可使他们在乡间与小资产阶级的心理对抗。资产阶级心理没有去的,有新经济政策开他们的道路,发展生产力。资产阶级心理已经去的,很可以使他们用公产的原则组织,养成共产主义的人生观……”
  这亦是大海中一滴水呵……

3月1日。


四六 海


人生涵大梦,
瀛海衍寰区,
夜来,浪声汹涌,
高潮拍岸狂驱。
天声遐迩:敦诫吾人,
沙岸里,魔舟复生。
狂澜四海,突卷将生意,
入汪汪墨浪无垠。
天际明星燃,
隐隐窥深里;
浮浪四围高,
沉拍见无底。


3月10日。


四七 尧子河


  清霜薄日,俄罗斯“寒春”的薄晨,雪影在朝阳之下晶映光莹。
  瘦林朝气,清挹入肺腑,散步的人三三五五沿着小径,渐渐的行近高山疗养院的园后篱栅。篱栅有破隙处,行人中有一个,四周看了一看道:
  ——我们今天且破一次“医生独裁制”的法例,出这篱栅,逛一逛尧子河(Yauza)罢!
  于是大家,都是喜欢犯罪的,穿过篱栅,出“高山苏维埃共和国”的边境。(自然没有护照,一笑。)
  雪堤霜林,人家聚落四五,此地原来已是半乡半城的光景,晓烟依依导我们入桦林深处。走过一池沼,虽是春初,却还层冰坚冻。步行过冰上,到对岸,就可见一小沟,广不满二丈,沟中却已见水面,春冰薄薄,勉强倚持于岸雪。沿沟东去,一小桥短短,从此俯视沟中绿漪沉沉,无限春来的活意。
  ——你知道么?这就是尧子河,彼得大帝的第一只军舰,就在此小沟中试演的,沿此沟入莫斯科河,再下到波罗的海湾,而后起意迁都彼得堡的。
  ——呵,呵。不要小看他。这小小的一沟却是俄罗斯舰队的发源地呢。
  ——怎么?这样小的河,开什么军舰?小孩子玩的纸船,或者可以在此排得成舰队,……
  想必一世纪前,此地地面情形和现在不同。始终也亏他有这样努力。
  一人末后又道:
  “究竟莫斯科是一历史的城,有五六世纪的久远,到处我们都可以看得见古迹。比如基督救主庙,华西里庙,克莱摩宫,中国城,呀,多得很呢。就是我们的高山疗养院,也是很有名的意大利建筑家所构的,——嘉黎村王爵郡主的邸宅。你没听见过上一次的演讲么?——大约两星期前有莫斯科艺术家来此讲演这一邸宅的历史的。”
  正谈着,一人突然说道:
  ——不用尽讲艺术了,快回去罢!等一会儿,我们“医学的警察”要来了……

3月18日。


四八 新的现实


  中国1911年以来,万里长城为怒潮所冲破,依稀的晓梦“初”回,满天飞舞的“新”“主义”“哲学”“论”……无限,无限。
  然而,中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一辈青年,刚处于社会思想史的“峰腰时期”。有清一代对宋学的反动,汉学的今古文派,佛学派,到光绪末年——二十世纪之初,“梁启超,刘申叔,章炳麟诸人后,突然中绝。从此时起,西欧日本新学说如潮的“乱流”湍入。东西文化区别界限之大,骤然迎受不及,皮相的居多。中国此时一辈青年,所受社会思想的训育可想而知;旧的“汉学考证法”,“印度因明学”,不知道;新的,西欧的科学方法,浮光掠影得很。同时经济状况的发展,新资产阶级发生,自然而然,自由派的民治派的思想勃起,浮浮掠过。他们的确知道“要”了,可是他们只知道“要”……要自由,要平等……“怎么样?”“是什么?”蒋梦麟说“问题符号满天飞”,其实就因为问题符号只在飞,可见还不知道怎样设问,怎样摆这符号,何况答案!
  再加以总原因:中国向来没有社会,因此也没有现代的社会科学。中国对社会现象向来是漠然的;现在突然间要他去解决“社会问题”,他从没有这一层经验习惯,一下手就慌乱了。从不知道科学方法,仅有热烈的主观的愿望,不会设问问及社会问题之人,置于社会现象之前,难怪他眼花撩乱。于是大多数所谓“群众的”青年思想,突然陷入于“孔子诛少正卯”的旋涡里,或者是“西洋的”亚里士多德的论理监狱里。——
  “总解决与零解决”,“改良与革命”,“独裁主义与自由主义”,“放任主义与干涉主义”,“有政府主义与无政府主义”,……“集权主义与分权主义”,群性主义与个性主义,……彻底与妥协……如此无穷无尽,两相对待:“你们是反对分权主义的,那一定主张集权了”——“专制了”——不是这个,就一定是那个!头脑不妨如此简单,社会现象可不是如此简单!
  我们假使除“要”之外,还有看“所要的”眼睛在,细细的带上克罗克眼镜看看清楚,我们就可以知道上述的许多“外国字”,——西欧文字,对于中国人,实在难学难懂!——都是人造的抽象字,从社会生活里“抽出来的象”;不是有了集权主义“四个中国字”才有集权制度的!“抽象名词爱”的青年当再进一步看看现实,那时才知道实际生活,社会生活中每每是“非集权非分权”,“非彻底非妥协”,“亦总解决,亦零解决”……现实是活的,一切一切主义都是生活中流出的,不是先立一理想的“主义”,像中国写方块字似的一笔一笔描在白纸上去的。……“不是那个,就是这个”的“西洋”笨逻辑,东方人所笑的,现在自己学来了!
  世界上不少资产阶级,世界上也不少布尔塞维克的仇敌。真正浸身于赤色的俄罗斯,才是现实的世界涌现;再听西洋的“评论家”笑骂共产党的主义:“是马哈依主义,是新军国主义,是巴枯宁主义,是拿破仑主义,”诚然不错,布尔塞维克是如此之派调,——在那一定的时期中。不在于拘守“主义”,死的抽象词;抽象名词爱的“思想家”“学者”,一定要拿抽象名词做尺来量他们,也是无法!“或者像‘……主义’罢!现在又成‘自由主义’罢?”……不在于此!而在于现实社会问题的解决。
  唯实的,历史的唯物论有现实的宇宙。无产阶级为自己利益,亦即为人类文化担负历史的使命。凡在现实世界中,为现实所要求以达这“新”使命的,则社会意识的表示者都不推辞:代表此一阶级的利益,保持发展人类文化。资产阶级文化已经破产。……亟起直追!现实世界中“奋斗之乐”,就是他的报酬。于现实生活,社会之动流中,须得实际的论证方法,那才走得人类文化史的一步。中国当代的青年!注意为是。……先知道中国“是什么?”然后说“怎么样?”……至于“我们”“要什么?”且放在最后再说。

3月24日。


四九 生活


  世界是现实的,人是活的。
  生活是“动”,求静的动,然而永不及静的。正负两号在代数中是相消的,在生活中是相集的。进取工作,脑血筋力鼓动膨胀发展时,人觉积极的乐意,——是生活;疲惫怠荡弛缓时,人觉消极的休息,——是死灭。这第一式中虽相对,然而凡“一切动时一切生”。动而向上,动而向下,两端相应,积极消极都是动。所以欣然做工者,憩然休息者,忿然自杀者都在生活中。永不及静,是以永永的生活。
  不动不生,又要不死不灭,不工作,不自杀,处于生与死两者之间,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动”而“活”,活而“现实”。现实的世界中,假使不死寂——不自杀,起而为协调的休息与工作,乃真正的生活。
  “工作为工作”是无意味的。必定有所得。——其实“为工作的工作”固然有无上的价值,然而也不能说无所得,“动的乐意”即是所得。动的,工作的“所得”之积累联合,相协相合而成文化。文化为“动”——即生活的产儿。文化为“动”——即生活的现实。
  所以:——为文化而工作,而动,而求静——故或积累,或灭杀,务令于人生的“梦”中,现现实的世界;凡是现实的都是活的,凡是活的都是现实的;新文化的动的工作,既然纯粹在现实的世界,现实世界中的工作者都在生活中,都是活的人。

3月20日莫斯科高山疗养院。




感谢 闲汉 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