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楼国华

为新凤霞掉泪,为新凤霞喝采!

一丁



  一口气读完了《新凤霞回忆录》,不禁时时泪盈于睫,她的简朴叙述,由于表达了真实的生活感情,动人心弦,震撼人的神经。

忆苦却不思甜


  她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靠在妓院卖糖葫芦维生,于是她只得投身到评剧的狭小的圈子里,这是民间生长不久的剧种,是原始的素朴的农民的娱乐形式。正由于它还没有定型,故富于创造,从新凤霞的体会,简直是在替斯坦尼思拉夫斯基的理论体系做例证。但我不想在这方面作介绍,因为亲身的体会总归是主观的。

  高尔基写有一个剧本叫《在下层》,中国卅年代把它搬上舞台时,改名为《夜店》,后来拍成电影,看过的人很多。新凤霞和她的伙伴,都是生活在下层里的,如果她们把《夜店》也移植到评剧,像《雷雨》一样,那就现身说法,不假外求了;但无论旧社会如何胡闹欺斜线人。日本宪兵如何蛮横,艺人们如何吃白面堕落……这一切,总归过去了,给革命的烈火烧成灰烬了。共产党有句话,“忆苦思甜”,新凤霞写了这许多血泪的故事,忆苦却不思甜,因为她在新社会经历的苦难并不比旧社会少!,所以她不可能在这本《回忆录》里表示什么欢愉心情,或者歌功颂德!

  新凤霞的年龄应该五十多岁了,她大约二十年上下是在旧社会过的,但在新社会的卅一年当中,却有三分之二的日子是在苦难之中过去的,这苦难的滋味又和旧社会中所经历的不同,她在解放以后,满以为像共产党所预约给人们的“把鬼变成人”,或至少会“出水火而登陆衽席”,那知比旧社会更大的苦难正等着他们(这是何等大的数目,据估计,给划成右派的全中国不下二百万人!文化大革命中直接间接被害的达一亿人!),有的甚至用自杀来结束生命。

短促的欢愉


  在她的回忆中,解放的欢愉简直短得很,作为舞台艺人的她,这种欢愉是与延安来的秧歌队的友谊与合作,她说:

  “记得……早晨七、八点钟,一群新歌剧的演员带着服装、道具等等来了。……来的演员有王昆、张玮、贺键、钱明、牧虹、郭兰英、华群、萧甲,演的几出小剧是《王大娘赶集》,《好军属》,《全家光荣》,《刘二起家》,最后是我演评剧传统剧目《李三娘打水》。

  “那时候刚刚解放,我们还是私营班社,生活很困难,演员们各自带点吃的,边唱戏,抽空吃两口。他们自己带饭来,带的是高梁米饭,酱菜条,大桶白开水。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王昆,张玮同志为我盛来一碗她们的高梁米饭,用开水一冲,就着酱菜条,让我吃,很好吃,真香!……

  “我们互相看戏,互相教戏,互相学习。当时有一种互相交流、学习的风气。虽然他们都只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却都比较成熟,都能讲一套。……”

  但这种交流学习的风气不多久就改变了,毛泽东住进了中南海,共产党成为了统治者,“军民一家亲”给新建立的上下有序的阶层制度代替了。新凤霞当然不会理解这一点,但她感觉到这一点,她的感觉却直接达到这种变化的中心,她说:

  “不知为什么,后来这种人民喜爱的小型秧歌剧慢慢地消失了,舞台上也看不见像解放初期那种联合演出了。……后来,运动渐多,人们的交往变得谨慎小心,弄得不好,还会闯祸受罪,后来简直都不能说话了。……”

流放北大荒,拆散了幸福家庭


  这种气候的转变,逐渐累积到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新凤霞也身受其祸了。

  艾青在序文中透露了那一时期她的生活,“一九五一年她在不无阻力的情况下和祖光结婚,不久参军(在部队文工团)。她嫁到吴家后,感到非常幸福,有了真正的爱情生活。从生活方式到文化都大大地提高了。”

  可旧这种幸福的日子过得并不太长,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吴祖光被定为右派分子。一九五八年初春,他和五百多个右派被送到北大荒国营农场,这使人想到苏联西伯利亚的劳改营。

  四人帮被捕后,所有右派都给平反了,但众口一辞的说,这些右派当时都是被“错划”的。艾青如此说,新凤霞也如此说。共产党现在把过去思想政治犯分做三类平反:错案、假案。其实一九五七年,一九六六年的所有受到残酷迫害的人,无一不是被罗织成的冤案,这和苏联长达三年的党狱一样,目的只在消灭异己。

阴毒的阳谋


  人们不从实际的具体的历史环境去了解反右派运动,所以只张着含冤的眼睛说“错划”了。其实这些冤案都是毛泽东事先周详地计划好的。

  问题要追溯到一九五六年苏联党的二十次大会,开启了东欧国家人民真诚的反史大林运动,矛头直指本国的官僚阶层的压迫,随后则演变为无产阶级争取社会主义民主的革命。六月,波兰波兹南工人暴动,十一月,匈牙利布达佩斯工人发生革命,毛泽东率先主张镇压,嗾使赫鲁晓夫进兵多牙利,用坦克碾平了工人的反抗。毛泽东一直担心中国知识分子组成裴多菲俱乐部,反对官僚统治,他在六月召开的第一届人在第三次会议上,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大鸣大放,诱使知识分子各民主党派人士开口。随即用右派帽子一网打尽了这些敢于表示异见的知识分子。事后他说:“匈牙利事件发生之后,我国有些人感到高兴,他们希望在中国也出现一个那样的事情,有成千上万的人上街。”(《毛选》第五卷三六七页)又说:“百家争鸣有好处,让那些牛鬼蛇神鬼子王八都出来。”(《毛泽东思想万岁》七九页)

她在台上哭,观众在台下哭


  吴祖光就是这样中了毛泽东的“阳谋”之计的,他在北大荒三年,还苦了从旧社会底层爬上来的新凤霞,她仍继续在演戏,把自己的生活感受融化到戏里去,所以她的演出更是真切动人。她说到吴祖光被递角的情景:

  “那天是大雪纷飞的深夜,他和丁玲的丈夫陈明一起走的。当时的情景很惨,走前祖光看了三个孩子,他最爱不满周岁的小女儿,大孩子还没上学。他亲吻了孩子,又去看了病倒在床的父亲和母亲就走了。他告诉我要好好生活,一去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当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却的都是‘右派罪人’,他们犯的罪不是就因为党要他们提意见,而他们就提了些意见吗?多么可怕呀!祖光上了车,我还一直站在门口。望啊!望啊!但我没有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她排《无双传》,把自己生离死别的痛苦完全注入了角色身上,她唱“无双”又唱自己,“多少个不眠之夜,一更一点等到天明,回忆起已往事伤心泪淋淋。”她在台上哭,观众在台下哭。

  后来无双骂皇帝,“你把我美满的夫妻生拆散哪!你……你哪有一点人心肝!”她说每唱到这两句都唱出了心头痛恨,获得了台下观众的热烈掌声。

  她虽然还能在台上唱戏,什么角色都能演,就是不能演“党员”,在一九五八年排《金沙江畔》时,小白玉霜为她不平,她说:“就是因为这样对待你,我认为不公平,所以我要建议你演金秀,为什么不许你演党员,我就认为不对!如果院里不同意,我去找部里去。”新凤霞胆子小,怕招事,还是说服小白玉霜演金秀,她演珠玛。

谁来离间婚姻


  共产党对待异己分子,在文化大革命时当然是“罪及妻帑”,祸延子孙,而使在反右运动中,这些右派分子的家庭也是不好过的。新凤霞得到的待遇就是如此:

  “由于祖光去了边疆,我为了免得让人造谣说闲话,就搬到剧院去住,主管事务的人让我住到剧院一间阴暗小房里,旁边是锅炉房,整个墙壁潮湿流水,我睡在这间潮湿房子里,左腿受了寒,得了关节炎。”

  关节炎的后遗症,使她在文化大革命后的一九七六年左手左腿都瘫痪了,现在她靠右半边的活动写回忆录,绘画,教学生。

  吴祖光在北大荒劳动了三年,回来了,当然得靠边,接着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右派变成了牛鬼蛇神,这次新凤霞就没有反右时的幸运,她剥夺了演戏的权利,挖了六年防空洞,不准和祖光通信。

  这其间,有人看中了新凤霞,派小白玉霜做说客,观她和吴祖光离婚,说“有个XX也允喜你,跟了XX,这在政治上是什么地位?”艾青在序文上也透露了这一点:

  “曾有人劝她和祖光离婚,告诉她丈夫是回不来了,离婚对她如何有利。

  她说:‘王宝钏在寒窑等十八年,我要等二十八年。’

  那人拍了桌子说:‘那你就等吧!’”

  艾青笔下的“那人”,新凤霞笔下的XXX是谁呢?能改变她政治地位的,不是只有共产党员干部吗?真是呼之欲出!

果敢的小白玉霜


  她写小白玉霜化费了不少笔墨,这不是同气相应,同声相求吗?我还记得小白玉霜初到上海,在黄金大戏院演出,黄金大戏院是流氓头子黄金荣开的,我看过她的《马寡妇开店》,深留印象,我不注意她的“黄色”表演,即使“黄色”,她的表演也是不离生理上的自然要求,绝不“淫荡”,她深刻而又艺术地表达出了一个在封建道德压迫下的女性的呼喊,我认为这是来自民间未受士大夫阶级改造的剧种的唯一可贵之处,实际上是健康的。现在看了新凤霞描述的小白玉霜,觉得她具有高尚的品质,即使受到旧社会的种种污染,她的本质还是非常晶莹的。她有叛逆性,不畏强御,她轻视蔑视他们,“解放后,作为一个演员,她才真正受到了群众的尊敬和喜爱。”但在一九六六年,她吞了大量安眠药,喝了黄酒自杀了。如果加以抢救,她是会活下来的,但医院就是不给抢救,说她是“反革命”,她死时候,手心上写有两行字:

  “我没有文化

  你们不要欺负我!”

  小白玉霜的性格“果敢泼辣,天不怕,地不怕”,正是这样的性格,她也不怕死。新凤霞回忆中有一段描写小白玉霜很传神: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剪掉瓣子后,又和小白玉霜都被‘专政’,就一同‘劳改’,我们一起扫院子倒垃圾,我们不能跟‘革命同志’在屋里上班,我们被关在剧院的浴室里写材料。小白玉霜看着我不讲话,闭着嘴笑。我问她:‘笑什么?’她说:‘你这回剪瓣子怎么不哭了?看你那难看样,前得这么短,活像个鸡毛掸子!’突然,旁边看守我们的‘革命小奖’大吼起来:‘干什么,你们还笑!不老实交待!出来!’叫我们两个在太阳里晒,站在一个凳子上晒了很久,正是大热天,晒得我们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回来后,小白玉霜又笑,偷偷地跟我小声说:‘别怕他们!没有什么,回家照样吃喝。别怕这算不了什么!’我可吓坏了,紧张地对她说,‘你别笑,再叫他们看见,真受不了哇!’‘有什么受不了,他们没有什么新鲜的,大不了枪毙!吃饱了顶着他们,好好睁着眼看着他们!’”

  有这样勇气的人,她竟自杀了!那时候自杀的人多,黄梅戏著名演员严凤英,京剧著名演员言慧珠都自杀了,共产党说,她们“以死来抗拒党”。小白玉霜死的那天,“四人帮”的一条小爬虫说她是白话,一定要拔掉!大字报上点出她的名,于是她就解脱了自己。

控诉的真话


  新凤霞的《回忆录》是一本控诉的书,她说的全是真话,巴金写了许多文章,提倡说真话,但他自己说了多少真话?最近赵丹死了,他遗言:“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四人帮”被捕已四年,但许多人都“心有余悸”,除了死,连赵丹都那样“怕”,别的人自然还是三缄其口。有的人说,“我一切相信党”,“四人帮”不就是“党”?江青是毛泽东的床头人,张春桥姚文元在现在重新上台的文艺领导班子下面,不早已在五十年代抡着棍子子打人?最近周扬夏衍不正在用三十年代的旧争论,重新诬蔑死去了的冯雪峰?

  新凤霞以她质朴的言词,问:“是什么样的狠心强盗杀害了老舍先生”?我们有伤痕文学,谴责文学,却没有胆子敢提那一句话,我虽然为新凤霞掉泪,却又为新凤霞喝采,因为她说的都是“真话”,不像巴金那样装腔作势。


原载香港杂志《观察家》37期,1980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