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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革命之马克斯主义的基础
刘仁静
（1922年5月5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晨报》副刊，1922年5月5日，署名：竟人。
大凡一次革命，它的发生，必包含两个要素：第一是它的革命的物质的环境，第二是一派学说思潮的势力。徒有前者，无知识的引导，容易流于无结果的暴动。徒有后者，无革命的环境，则如清溪浪费于沙漠。必二者结合才能产生革命。一七八九年的法国大革命是由受封建势力的压迫，和卢梭、孟德斯鸠、福禄特尔等学说结合产生的。一八七一年的巴黎空闵（Paris Commune即巴黎共产团）是由普法战争的压迫和第一工人国际的分子的思想的鼓荡。俄国一九一七年的革命也包含这两个要素。
俄国在未革命以前，它的民生的困苦不堪，真可算欧洲第一了。农业的封建制度的遗迹，尚未为十八世纪的欧洲中产阶级革命扫除的，直到一九一七年还压在农民的身上。协约国和同盟国的数年的大战，摧残俄国的工业，将俄国的工业几乎完全典质在外国银行，俄国几失去它的独立了。工业界的无产阶级，在这两大同盟的帝国主义者之战争之下，连他们以前的奴隶生活也不能维持，反日见低落。有这样的困苦的物质环境，劳动者与农民希望和平的心理因以发生。这种心理经协约国的帝国主义者和俄国本国的资本的遏制阻止，便造成俄国革命的群众心理了。
但是仅有革命的群众心理是不够的，假使它没有主义和计划的引导，它不过酿成骚扰和暴动，徒为反动党复辟的利用。所以俄国的革命，除去物质的环境外，还有一种学说的势力也是同等的重要的。
我们要了解这一派学说的势力，须回溯至十九世纪最后数十年，俄国的专制政治，虽然入于衰微时代，还能威临人民服从的时候。在这时期以前，俄国的一般了解他们国内同胞的困苦与堕落的人们，都因无力反抗，潜向抽象的思想界寻索去了。他们在文学的浪漫派中，音乐，美术，神秘的思想中寻求安慰。布希金Pushkin，波罗丁Borodin，多斯托夫斯基Dostoieffsky ，各人都是代表俄国的知识阶级，受封建的专制政治所压迫，想在各方面寻得他的才性的出路。那些敢于到政治界中的也为贺米亚可夫的神秘的大斯拉夫主义，虚无主义者的自己刻苦或者Narodinks的中世纪的共产主义所吸收了。只有极少数的人敢于与“沙”主义斗争，像早年的社会党和恐怖主义者一样的。然而这些人对于历史上的个人都有一种极神秘的信仰，却迷信的惧怕根据于粗鲁的物质的本能的民众运动。
但在十九世纪的后十余年，俄国的北部即发生大变化。工厂制度和由西方资本的输入即刻将俄国资本主义化了。近代的工厂的无产阶级亦由之而生。在知识阶级中间发生了一派新的学说，这种学说在劳动者所结的会社和社会主义者的刊物里面都凝结成了一定的内容。主张阶级斗争和群众自己努力救拔自己的学说，在各处都能听见了。马克斯主义的经济进化论，工团主义的群众运动的思想，改良主义者的议会主义的观念都蓬蓬的兴起了。各种政党都因此组织了，但最能领袖民众力争自由的便是代表城市的无产阶级的先锋连的社会民主劳动党。他们信仰的即是马克斯主义。
俄国是世界上马克斯主义能保存本来面目而发达又最迅速的国家。当各国社会主义者将马克斯主义随意割裂，将它的最精的教义磨灭的时候，它的教义却还是本来面目的在俄国宣传。它的发达又是可惊的。《资本论》最初的译本即为俄国。在一八六二年巴枯宁将《共产党宣言》译为俄文。其余如Mihailovskii、Johaev等有名的学者，都应用他的学说研究历史、文学。马克斯的学说在俄国受极大的欢迎，得极广的传播。虽在仇恨俄国的马克斯自身，他的学说被人家如此传播而且尊敬的事实，也常常引起它的注意了。
马克斯主义在知识阶级中既经相当时间的宣传，遂进而为相当的组织。社会民主党在一八八三年成立。它又在一九〇三年分裂成布尔札维克（多数）和门雪维克（少数）二派。前者代表纯正的马克斯主义，不与中产阶级妥协。后者代表社会改良主义，主与中产阶级提携。但前者是在俄国无产阶级中最有势力的。我们只消看布尔札维克在劳动阶级中党徒之多，便可知马克斯主义在俄国劳动阶级中占有极大的势力了。
俄国工业的发达是极迅速的。它又在欧洲资本主义的成熟时期以后勃兴，所以它能避免欧洲资本主义所变的一些损失，能采用欧洲最新的机械技术，而同时劳动阶级呢，受掠夺较西欧各国为深，随以能有深刻的阶级的觉悟，他们不像法国，中了德莫克拉西和议会主义的毒，又不像英国之有职工组合主义，所以马克斯主义在各国须尽无数力量战胜这障碍的，在俄国直是长驱直入，受一般无成见的劳动阶级欢迎。
马克斯主义在俄国惟一的敌人是社会革命党。后者是不主张政治行动的，专以暗杀重要人物，实行无组织的破坏为宗旨。他们的大本营是在农民阶级。自然，这是已经为工厂制度所组织训练了的无产阶级所不能容的，又加以马克斯主义的宣传，于是劳动阶级的组合自始即以政治运动为号召了。在他们中间的教育活动，和政治文化的提高都得着可惊的进步。从一九〇一年起到一九〇九年止，中间经过一九〇五年的大革命，他们始终在马克斯主义引导之下从事政治运动。他们所求得的政治经验便是一九一七年革命的引子。他们对全世界政治和社会的活动的观察，直比一般自由主义者还要超过些了。
马克斯主义既在俄国劳动阶级中有十余年的运动的历史。所以它在一九一七年能以极少的损失握得政权。但据马克斯的理论无产阶级革命是在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爆发的，何以在资本主义不进化的俄国爆发？马克斯主义的革命的历程，是先有第三阶级的革命而后有第四阶级的革命，何以俄国革命不经过资本阶级的掌握政权？岂非俄国的布尔札维克完全非马克斯主义者，而马克斯主义的学理完全不适用于俄国的革命么？
这样的误解马克斯主义，迷信社会革命一定要在工业最发达的国家发生，若在五十余年前这些“马克斯主义者”，一定会拿法国的产业不如英美发达的理由来反对马克斯自己赞助巴黎空阂的社会革命了。
马克斯虽然在《资本论》序言中说过“实业发达较高的国家向着发达较低的国家指示它自己将来的影像”。我们由这句话似乎可以推论社会革命是先在产业发达的国家中发生。但马克斯在一八八二年，就是在《资本论》出版后十五年，当他替俄国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作序的时候，他也曾说“若是俄国革命若得着西方劳动阶级革命的响应，因此互相成就，那么俄国土地的集合所有制，正可成为俄国发达共产主义之出发点”这一句话。明明他是预测俄国的革命在先的。但马克斯的《资本论》序言中一语和《共产党宣言》的序中一语并无矛盾。因为前者是指的和平发达的时代而言。在国际革命的时候，国与国间的界限都变成无意义了。一切国家都变成一个国家。产业发达落后的国家卷入社会主义改造的漩涡，正为产业发达国家的农业区域（例如德国）与产业集中的城市中同受改造一样罢了。
我们再研究俄国产业集中的情形。俄国自前世纪八九十年间亚力山大二世以来，在“沙”的政体之下，工业以人为的力量促进以来，它的发达真是一日千里。虽然它的工业发达状况比英美幼稚。但它的工业，是集中于极少数的大城市中。加特尔和托拉斯各机关都逐渐增加。所以俄国的资本的集中比德国或其他欧洲各国都快得多了。有许多学者甚至指出俄国与美国的经济发达许多相似之点出来。所以就俄国产业情形看来，虽然它不及英美，然它不是毫无产业。而且因为它产业后进的缘故，它的资本集中，使无产阶级亦得集中，能同受训练，其结果反增加了无产阶级革命的速度了。
在俄国一九〇五年的革命以前，俄国的马克斯主义者，考察俄国产业状况的结果，他们已证明，因为俄国中产阶级势力薄弱不能单独革命的结果，俄国可以不须经过第三阶级的民主主义。我们试研究俄国三月革命以后具体情形，也可以得到同样的结论的。
在三月革命以后，看许多门雪维克的“马克斯主义者”，都以为依照马克斯的理论，俄国只到第三阶级革命便可止息了。他们于是咒诅布尔雪维克派主张劳动阶级掌握政权。但是真正的马克斯主义也在革命之际，必要真实的估量其时期的特点必要最精确的分析阶级间的关系。它决不是背诵以往的公式，炫耀博学，逆阻革命潮流。俄国的革命据门雪维克的推论即以为第三阶级的革命开始尚未完结，所以第四阶级革命是早熟的。他们抱着以前的理论，闭眼不看当前的事实。他们不知道，第三阶级的革命是早已在极短的期间完成，已逐渐移转到无产阶级的革命了。
普通的革命的历程是由第三阶级革命到无产阶级革命。第三阶级的德莫克拉西的终止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起头。但是俄国革命，大体上是依照此秩序，而亦有其特殊情形。俄国的三月革命虽是资产阶级的革命，但是它完全是由劳动者的苏维埃与资产阶级纽力完成的。依马克斯的理论，资产阶级掌握政权不仅由于他们施用暴力，而且由于无产阶级缺乏阶级觉悟和民众缺乏组织，不能独立的，自动的有自己的政治经济要求。但是俄国革命因工业在“沙”时代集中的结果，无产阶级已有组织的参加革命了。“和平，面包，土地”已成为他们的政治的要求了。他们在革命后，将政权让渡于资产阶级，是他们尚未十分相信自己的能力，但有一种事实不可争论的，是无产阶级专政，已有一部分实现了。资产阶级的统治已与无产阶级革命的独裁同时并言了。所以此时进一步而要求由劳动阶级掌握政权，不特是十分合理，而且十分可能的。
这便是极聪明的，极灵活的应用马克斯主义。根据一种原理考察出大体趋势，而同时又能明了各地政治的经济的差异，以求得适当的应付的政策。
然而革命是有两方面的，破坏的方面，与建设的方面。我们知道俄国马克斯主义者已极聪明地应用马克斯主义于推翻克仑斯基政府了。然总有破坏，而无建设，只是使社会更加纷乱。所以布尔雪维克在建设方面如何应用马克斯主义也是我们应当研究的。
在距今七十三年以前在一八七一年，无产阶级革命初次出现于法国巴黎了。这便是世人所称的巴黎空闵。这次革命，只支持有七十二日之久（一八七一年三月十八到五月二十八日）即被反革命势力打倒。虽然这时期是很短促，它都留下了不少的教训。马克斯所以在当时观察的结果著成一本书说明。这书即是今日所称的《法兰西的内乱》。
在这书里，马克斯将他所观察的巴黎空阂的经验及其教训告诉我们。巴黎空阂的最大教训是什么？第一在它的打破，毁灭旧式国家的机关。旧式国家的机关包含官厅政治，Bureaucracy，常备军，巡警，议会等制度。资产阶级是必须此种国家的，因为他们居国民中之少数。他们为维持他们的优越权利起见，为防止国民的反抗起见，不得不募集常备军和巡警官吏，为他们的工具，保护他们，不受被压阶级的侵害。因此官厅政治和常备军构成资本主义社会的寄生阶级。劳动阶级反抗愈强，资本阶级国家的压制手段愈大，它的政府的组织愈为完密，于是寄生者也越发加多。欧美几十年的资本主义发达史的重要形势是官厅政治和常备军的组织日臻完善，不劳而食的阶级亦是日日加多。
至于议会也是资本主义政府的特色，我们看任何国的议会，由美国到瑞士，由法国到英国，挪威，日本，等等。哪一国的真正的政权是在议会中决议？哪一国的机密，重要的政事不是在议会的背后各部决定的？议会是专门为“议”，为欺骗平民的机关。它完全是为资产阶级的丑行尽遮掩之义务的机关。
所以旧式的国家机关，虽然有许多改良主义者，对它有很大的留恋，然而它是极腐败的机关。无产阶级执掌政权之后，它固然要压制少数的掠夺者，但因为它也是人民的大多数，所以对别的武力，常备军和警察是不必要的了。它也无需少数地位优越的人来压制资本家，国民多自身即可实践这种工作了。实践这种工作的责任愈加于民众之上，国家存在的必要也愈觉减少了。国家现由多数人民掌握政权，为大多数谋幸福，所以以议会欺哄平民也可不要了。
马克斯由他数十年的研究，更辅以由巴黎空闵所得的无产阶级将来政体的雏形，在他的《法兰西内争》中预示将来无产阶级革命之组织是当如巴黎空闵一样的。巴黎空阂的特色，第一是在它废去议会，常备军，巡警等制度。空阔是一实际的团体。立法行政都由它兼任。空闵的第二特色是在一切行政官吏都由民人选举，也可以自由撤回。它的第三特色是它的一切官吏的俸金与工人的工银相等，这样便可免卖官猎爵，竞争选举之弊害。空闵虽不幸早殇，然而它诒示将来的是很大的了。
俄国一九一七年的十一月革命的建设方面，又可以说完全根据这种遗制。本来俄国苏维埃的组织与空闵是极相似的。所以它在执掌政权之后的施设，可以极容易的模仿空阂。它的执政的立法的高机关是人民委员会议，这是由全俄苏维埃大会选举出来的。它的人民委员，如美国A.R. Williams所说，他们薪俸是与工人相等的数目。他们随时都可以被撤回的。总之在大体说来，马克斯观察空闵指出的教义，都为布尔札维克所采纳了。
由上看来，我们知道布尔札维克的战略和施设，都完全根据着马克斯主义。这些战略和施设的当否自是另一问题。但是考茨基、斯巴戈，努力想站在马克斯主义的立足点上攻击马克斯主义是徒劳的。因此我们也可以知道中国跟着考茨基和斯巴戈的鹦鹉，学着他们立在马克斯主义基础上攻击俄国革命，也是徒劳的了。
感谢 先知在1917 整理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