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李季 -> 马克思传(1933)
第三章 燕妮女士
我们在本书一、二章中时常提及燕妮女士的名字,现在我们就来述她和马克思的关系。燕妮为威斯特华伦男爵的女儿,这是我们曾经讲过的,她出生于一八一四年二月十二日,当时正是她父亲移居特里尔两年之前。当她到特里尔两年后,马克思才出生;所以她比马氏长四岁。她和马克思从最小时起,就是共同嬉戏的小朋友,就有一种天然的结合,她完全和马克思一样,资质极聪颖,秉性极坚强,而精力迥过常人。她即生长于富贵兼全的名家,她幼时的教养得宜,自不待言,故她在幼年即娴于文学,善于辞令,俨然是一个“不栉进士”。这还不算十分稀奇,她并且生得非常美丽,她是一万多居民的特里尔名城中第一个美女,是全城共推为“花魁”的。我们现在根据当时的赞美,再拿她的像片对照一下,即觉得《诗经》上所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几句话,完全是替她写照!
燕妮既具有超群出众的才华,与如花似玉的容貌,又生在一个声势赫濯的贵族家庭中,她的芳名,哄传遐迩,一般豪华公子,走马王孙,百计千方,踵门求婚的,自然是不计其数。可是燕妮自视甚高,对于寻常的纨绔子弟,当然不屑措意;至于她的父母更爱她若“掌上明珠”对于择婿,似乎是格外慎重。因此,燕妮年过二十,还不曾选得一个如意的丈夫。
然和燕妮一起长大的马克思,早就虎视眈眈,羡慕她的才学美貌,及马氏初解人事,他即抱一种奢望,对燕妮要演一演“鸾凤求凰”的故事,骤然看起来,这不是“鸾凤求凰”,竟好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为什么呢?第一,当时的德意志犹在封建时代,门阀之见甚深,燕妮是一个男爵的女儿,马克思不仅是一个平民之子,并且是到处受轻视和虐待的犹太族中人之子,就门第讲,他们两人是不容易成为配偶的。第二,燕妮是一个大富翁之女,马克思只是一个小康家庭之子,燕妮是在膏粱文绣之中娇养惯了的,马克思既无“金屋”,又焉能“藏娇”,就家财讲,他们两人也是不容易成为配偶的。第三,燕妮是一绝代佳人,而马克思貌既不扬,面尤黧黑,后来他的家人朋友且群呼他为“黑人”(Mohr)。就相貌讲,他们两人更是不容易成为配偶的,马克思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他对于上列三个要点,当然估量过千万次。他既感觉求婚的种种困难,眼见着此小时同游同学的佳人行将为别人娶去,他的心中自然是大为失望,他于失望之余,也自然要胡作乱为起来了,他在波恩大学读书一年,没有好成绩,原因何在,我们虽不能确切知道,然此事和他思慕燕妮,求之不得的事,有几分连带关系,这是可以推测得到的。
可是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时的马克思似乎是听过这句话,并且懂得运用这种秘诀,当一八三六年的暑假,正是他离开波恩大学之后,与投入柏林大学之前,他利用这个机会,住在家中,本着冒险进取的精神,力谋与燕妮接近,试演他安排妥当的爱情剧。马克思说过,“一切事的起首是困难的”,(见考茨基注释的《资本论》第一卷序言三六页)他的爱情剧也恰恰如此,观他一八三七年致父亲的信中有“这种爱情起首真正是如醉如痴的,是没有希望的”一语,也就可以知道他起首一幕是绝少乐观了。不过燕妮毕竟是一个非凡的女儿,她的见解自然与庸俗女子不同,当她看见这位年方十八的马克思以殷勤的手段,与缠绵的态度,向她表示一种如火如荼的爱情时,她对于马氏的为人如何,自然有一番细密的考虑。我们现在揣测她的意思,她当时必感想到马克思虽不能“贵拟金张”,然他却是少年英俊,才学超群,他虽非“富欺陶石”,然他将来凭着本领,当能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他虽无“潘安殷貌”,然却有“宋玉般情”。由此看来,他本身所具的优点无一不足以胜过他的天然的“缺陷”。燕妮经过这样的思索后,她回答马克思强烈爱情的刺戟,自然也要脉脉含情,心心相应了。于是马克思冒险的企图就大告成功;梅林谓“这是此位生而为人类主宰的人物第一次最优美的胜利。”(见梅氏《马克思传》第七页。)完全是对的。这个“幸运儿”的幸运真是不小了!
马克思与燕妮虽互相恋爱,然他们固深知威斯特华伦男爵未必肯承认此事,一旦风声泄漏,恐怕好事多磨,情天莫补。因此他们两人相约严守秘密,徐图进行。可是在马克思方面,他对于父母,本来是无事不说的,他此时干了一桩“始愿不及此”的快乐事,那能禁得住,不洋洋得意,手舞足蹈般吐个干净。他的父母听了他的话,总不肯相信,他们虽明知卡尔不会说假话,但他们总不解此事如何可能。后来老马克思几经考察,发见燕妮原来是另具慧眼,并且富于牺牲心,迥非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可比,他才承认卡尔的话不是梦呓。
不过老马克思夫妇对于卡尔的恋爱事,于惊喜之余,马上又觉得自己是陷入“左右做人难”的地位。为什么呢?因为老马克思本是忠厚长者,他既知道这件事情。若不向威斯特华伦男爵道破,探其意旨,惟坐视这一对多情男女结成不解缘,日后威氏如不赞成,不独儿子的婚事不能成功,即马家和威氏二十年来的交谊也难保持了。还有一层,威氏以及当地人士或者要疑这是出于马氏夫妻的怂恿,只图为自己的儿子骗取富贵家庭的女儿,丝毫不顾及门户是否相对。在另一方面,老马克思如果将此事告诉威氏,固然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迹,于友谊与人情世故无亏,假使威氏因门第关系或其他理由,不肯承认,并且对于自己的女儿加以防闲,如此,卡尔自然不容易达到目的,儿子惨淡经营始告成功的恋爱事,因老子一言而发生绝大的危险,这又如何能使儿子不垂头丧气,如何能不妨害他的毕业呢?有了这两种原因,老马克思实在是进退维谷,无所适从。儿子的风流案件竟变成老子的烦闷问题,这也要算是自由恋爱史上一个奇局!可是老马克思把父子之爱与朋友之情权衡一下,他便倾向帮助儿子一方面;况且卡尔本是一个人才,又本为威斯特华伦所赞赏,卡尔与燕妮本是才子佳人,天然配偶,威氏未必不赞成。因此,他便尊重儿子的爱情,听其便宜行事。至于他自己暂时只好作一个“缄口金人”坐观究竟。
马克思既得和他多年想望的佳人互相恋爱,他于是就欢天喜地跑到柏林大学去读书了,他此时读书格外勤奋,进步也格外迅速,迥非从前在波恩大学可比,我们试看他在柏林大学第一年的成绩,真要惊讶不已。这自然和他的恋爱有极密切的关系,因为他为得着意中人的欢心与威斯特华伦男爵的承认起见,自当努力上进,早日在学业上有所建树。关于这一点,他的父亲的书信中也屡以为言,因此他更要加倍努力。
马克思虽深知他的命运完全是以他在学业上有无建树为转移,然他却又明白单靠读死书,求进步,未免缓不济急,他必须快些弄出一点成绩,给他的意中人看一看,才可使彼此的爱情愈加浓厚。他是一八三六年十月二十二日升入柏林大学的,他固然是先期而至,然为时必不甚久,这是可以推测得到的。可是他至是年十一月便作成三卷诗送给他的爱人了。后来艾琳娜述及此事,说道:“这是颇厚的并且写得很整洁的三卷〔诗〕。头两卷题为‘情诗,第一第二部’。……第三卷题为‘歌词’。……这三卷诗上的题名篇都写着‘〔敬献此书于〕我亲密的和钟爱无疆的威斯特华伦·燕妮。’”(见《新时代杂志》第十六年度一卷第五页。)由此可见马克思善于取悦他的爱人了。
马克思于情火中烧,不可遏止的时候,作为诗歌,一则可以宣泄他的意志,发扬他的情感,二则可以题上爱人的姓名,赠给爱人,作为爱情的保障,这自然是一举两得。不过诗词一道,本不易言,况马克思当时年纪尚轻,思想犹未成熟,而他的诗又是一时兴到之作,自不会成为“绝妙好词”。他的第二个女儿劳拉(Laura)后来将这三卷诗交给梅林,并在信中说道:“我必须告诉你一桩事,我的父亲很轻视这些诗,我的父母每谈及此事,他们对于这种少年的愚行,辄大笑不止。”(见《马克思与恩格斯文汇》一卷二五至二六页。)马克思夫妇后来虽视此为“少年的愚行”,然在当时他们两人爱情的密度却因此增进不少。马克思的姐姐索妃为人极贤慧,她手日喜欢替马克思和燕妮做“红娘”,穿针镀钱,使他们两人得以结合,并且日趋巩固,她于一八三六年十二月写信给马克思,说燕妮接着这三卷诗喜极而啼,即此可以表见燕妮为这三卷诗所感动是非常深切了。
马克思耗费许多心血,作诗写信,寄给爱人,他以为燕妮必定有情书给他,借慰相思。不料他虽是“望眼欲穿”,结果仍是“鱼沉雁杳”,他与燕妮的恋爱既是秘密的,他们最初当然是约定不通信,免得露出痕迹,致招失败。可是马克思满腹爱情,那能不借笔墨来发泄呢?他既以诗词书信给燕妮,而燕妮不作答,他又那能安心乐意勉力上进呢?在燕妮一方面也有为难的情形,她对于马克思的爱情既未得父母的允可,她殊不愿暗中通信,致遭他们的谴责。然她知道马克思因此心绪不宁,自己也不免悲愁恐惧,忧形于色了。老马克思于一八三七年三月写信给卡尔说:“她〔指燕妮〕以天真烂漫和纯洁无疵的心灵,完全系在你的身上,她有时表现一种不由自主的和逆着己意的恐惧,一种料想不到的恐惧,这是不能逃开我的眼睛的,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去解释这种恐惧,当我一经使她注意到此事的时候,她即力求扫去我心中对于此事的每一种痕迹。”(见同书一四页。)我们看了老马克思这些话,就可以知道燕妮虽不与她的爱人直接通信却她是十分系念卡尔的。
燕妮对于马克思始终系念,片刻不忘,马氏对于燕妮更是如此。观他于一八三七年十一月写信给他的父亲,说他前因燕妮害病,他自己也病起来了,就可以知道。他虽知道燕妮对他很好,但他得不到爱人的情书,心中总觉得烦燥,精神上总感受痛苦。他大概是于无可奈何的时候,写信向父亲去诉苦,所以老马克思有一次写信给他,一面安慰他,勉励他,一面教他以写情书的秘诀,要他在信中用简单明了的语句,使缠绵细腻的感情活跳纸上,切不可像幻想的诗人一样,信口开河。
马克思从他的父亲学得写情书的秘诀后,他必定如法试验过,这是不待言的。可是无论马克思的情书,语句如何简单明了,感情如何缠绵细腻,无论他在情书中如何避去幻想诗人信口开河的毛病,燕妮接到情书后,总是没有下文,这样一来,真把马克思急坏了。不过“人急智生”,他倒想出一条妙计。他马上写信给他的父亲,说他自己要向威斯特华伦男爵陈情,求其允许将燕妮配给他。老马克思知道他因此事受过许多痛苦,花费过不少的光阴,长此以往,殊非得计,遂于一八三七年三月的同一信中允许他“单刀直入”,去求个解决方法。
马克思既得到父亲的同意,当然仍本其冒险进取的精神,致书威斯特华伦男爵,求作女婿。威氏当时对于这种请求作何种感想,我们虽不得而知。然他接着马克思的书信后,初则惊讶,继则迟疑,终乃允许,这是我们参照种种情形可以断定的。何以说他是初则惊讶呢?他对于马克思与燕妮互相恋爱,全然不知道,固不待言,就是对于这一对青年男女可为配偶的事,心中也似乎没有这种观念。否则老马克思和他是二十年的老友,又近在呎尺,岂有不知之理?他若稍有这种意思的表示,老马克思必乘机而入,为子代谋,何必赞成卡尔“毛遂自荐”的主张,多此一番手续。既是这样,威氏接着马克思的请愿书,安得不大吃一惊?何以说他继则迟疑呢?他的女儿当时已二十三岁,还没有和人订婚,威氏择婿之严,已可概见。马克思突然出来求婚,威氏若随便允许,则他的女儿行将由贵族的生活而降入平民的生活,他的心中必感觉不安。还有一层,他的长子斐迪南(Ferdinand)为人极顽固,绝不赞成这种婚姻,斐迪南当时已三十八岁,说话当有几分力量。有了这些原因,威氏对于马克思的请求又安得不犹豫不决?至于威氏终乃允许,事实俱在,不必多所说明。然他何以于惊讶迟疑之余,而必出于允许呢?第一,因威氏查悉燕妮钟情马克思,已经根深蒂固,不可摇动,他应当尊重女儿的爱情和意志。第二,威氏虽属贵族,却非腐败官僚,他是一个非常的人物,马克思本为他所教育和器重的青年,马氏既为他的女儿的意中人,他当然可以牺牲门第的成见,成就他们的好事。于是马克思与燕妮订婚事便这样一帆风顺,达到目的了。
马克思自得到这种好消息后,欢欣鼓舞,喜不自胜,这是自然的。他以为从此与燕妮鱼雁往还,是名正言顺,由是卿卿我我,互诉衷肠,将天涯化作比邻,使愁城变成仙境,这是何等快乐的事!岂知世间的事大都是循着抛物线的途径进行的,而男女间爱情事尤多曲折,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马克思此时写信给燕妮,燕妮还是守着老规矩不肯回信,虽经老马克思的鼓励,也不肯听从。在燕妮的意思是,马克思在求学时代,正当潜心学术,一意上进,若彼此互通音问,不免堕入情魔,荒废正业,所以她不肯提笔写情书。燕妮爱护马克思真算是无微不至。
可是马克思对于此事已经忍受不了。他眼见一方是尺素频通,一方是音书渺渺,大概不免对意中人怀着疑虑,并且以此申诉于他的父亲之前,所以老马克思回信始他说:“一个王子不能使她离开你,你只管放心,我并且可以保证。(你知道我是不轻相信别人的。)她完全系念你,她在她这种年龄中因你而受牺牲,通常的女儿确办不到,这是你永不可忘的。她现在如有什么意思,不愿意写信,或不能写信,阿弥陀佛,你就听之任之罢了。(见《马克思与恩格斯文汇一卷一五页。)
马克思屡次写信向他的父母诉苦,自然是希望他们设法劝燕妮写信给他。老马克思不向积极方面做功夫,单用几句空洞的话去疗治儿子的思想病,这便是药不对症。卡尔于失望之余,便和发了狂一样,写信给他的父亲。大发牢骚,老马克思于一八三七年十一月十七日回信给他,说道:“我很讨厌这种神魂颠倒的样子,我更不愿意你有这种神魂颠倒的样子。你有什么理由竟一至于此呢?你自出生到现在,不是一切都如意么?你的秉质不是很高么?你的父母钟爱你不是到了极点么?你向来一切合理的志愿还是没有满足么?你还是没有在一种最不可思议的状态中将一个女儿的心擒住了,而令千万人在旁边妒忌么?第一次不称意,第一次不如愿,就弄得这样神魂颠倒。这是英雄的气概么?这是丈夫的品性么?”(见同书一五页。)然老马克思这一次在消极方面虽严词责备他的儿子,在积极方面却已经替儿子设法了。因为“慈爱的母亲”已经向威斯特华伦家“撞起火警钟”了,“你的燕妮的好父母登时就要安慰你那可怜的受伤的心,那个药方一定已起达到你的手中了。(见同书一五页。)
我们看了老马克思最后这几句话,可以想见卡尔的母亲接着儿子害了神魂颠倒的相思病消息后,就怎样大惊小怪向威斯特华伦夫妇及燕妮报警,要求立出仙方,拯救她的“幸运儿”,威氏夫妇就怎样脚乱手忙,花言巧语,劝导他们的女儿写一封药到病除的情书,安慰卡尔,而燕妮又怎样装娇作态,又惊又喜,私自写信给卡尔。自有自由恋爱的事实发生以来,男女私通音信,互诉衷肠,这是当然的,即男女相悦,做父母的加以默认,或公然赞成,这也是可能的。至于老子教儿子怎样写情书,父母催女儿快些写情书的事,恐怕是自马克思和燕妮恋爱后才开其端,他们两人的自由恋爱史真要算是千古情场中一种最特色的佳话了!,
老马克思上面信中所谓“药方”,不用说就是指燕妮的信。当老马克思一八三七年十一月十七日发信时,卡尔早已接到他的意中人的信了。他于十一月十日写信给他的父亲说:“祝我的甜密和卓绝的燕妮的福。她的信我已经读过十二遍,我时常发现和魔术一般爽心悦目的新材料。无论从那一方面看,无论从那一种体裁的观点看,这是我的想象中从女子所能特到的一封最美的信。”见《新时代杂志》第十六年度一卷一二页。)燕妮是佳人而兼才女,她长于书翰,马克思后来称“她为一个善于写信的专家。”见《新时代杂志》第二十六年度一卷七七页。)她当时和马克思的恋爱已经过一年,彼此的爱情正达到沸腾点,既是这样,宜乎她的第一次信使马克思“爽心悦目”,“读过十二遍”,“时常发见……新材料”了。可是这封“最美的信”竟没有遗传下来,供给我们做传记的材料,真是可惜。
马克思和燕妮互通音问后,经过五,六年才结婚,他们彼此往来的书札中当不少佳话,然他们既秘而不宣,因此我们也无从知道了。他们是一八四三年六月十九日结婚的。马克思于是年三月十三日由科隆写信给卢格(A.Ruge)说:“我们将契约一经结束,〔当系指莱茵报馆的事讲,〕我即前往克罗茨纳赫(Krenznach)举行结婚礼,但我当在该处寄居我的岳母家中一月或数月。〔作者按威斯特华伦男爵于一八四二年三月三日逝世,他的夫人旋移居克罗茨纳赫。〕……我不是讲风流话,老实告诉你,我自顶至踵,满身是爱情,并且都是很庄严的。我的恋爱已经超过七年,我的未婚妻因我的缘故所经过的奋斗,是最艰苦的,几乎把她的健康都败坏了,一半是和她那些信神的贵族亲属奋斗,〔因为〕那些人认〔天上的王〕与〔柏林的王〕同为崇拜的目的物,还有一半是和我自己的家庭奋斗,〔因为〕一些牧师和我的对头都住在家中。所以我和我的未婚妻许多年来所经过之无用的和劳苦的争斗,比起好些年长三倍的男女,谈及他们‘生平的经历’,还要多些。”(见《社会主义的文书》第一卷三九六页,一九○二年柏林出版。Documente Sozialismus)
我们看了马克思这一段话,可以知道他和燕妮在恋爱中所受外界的刺戟,确是不少。他在信中既没有明白指出与他们为敌的人名,我们对于此事也没有发见一点材料,可资引证,因此不易推测。不过我们也未尝不可举出几个反证来,就燕妮的家庭讲,她的父母赞成她和马克思恋爱,固不待言,就是她的胞兄埃德加尔(Edgar)对他们也是很好的,所以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即依他的号,命名为埃德加尔·马克思,可是燕妮同父异母的兄长斐迪南原来不赞成燕妮和马克思订婚,他当为反对者之一,此外,一般慕虚荣势利的亲属采一种反对的态度,也是势所必至的。就马克思的家中讲,他的大姐索菲为燕妮的好友,且常为他们传书递简,索菲是不会反对他们的,至于他的父母不反对他们,更不用说。他的父亲称赞燕妮,我们已经讲过,即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当他的父亲于一八三八年二月十日写信给他的时候,他的母亲在信中附笔声明燕妮对待他们很好,确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并且全家都因燕妮天真烂漫的性情而充满了欢乐。至是月二十六日,马氏的母亲在信中复说:“当可爱的燕妮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她通常在我们的面前过一天,她总是尽力和〔她的〕父亲谈话;她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她——和我希望的一样——将来会使你快乐。”见《马克思与恩格斯文汇》一卷二五页。)由此看来,马克思的母亲是很爱燕妮的,不过他家中的兄弟姐妹本来很多,内中贤愚不等,他们或其他亲属暗中反对他和燕妮,也许是不能免的。
马克思和燕妮经过种种内部的忧愁痛苦,与外部的阻碍刺戟,毕竟是有情人成了眷属,这的确是人世间不常有的事,所以马克思一念及此,便引以自豪。他于一八六三年在特利尔料理母亲丧事,当时写信给燕妮说:“〔我〕每日去游威斯特华伦旧宅,〔在罗马街〕此处却使我觉得比罗马一切古迹更有趣味,因为此处使我回想到少年欢乐的时期,此处曾经藏着我的最好的宝贝。此外,大家每天前后左右围着我,纷纷询问‘特里尔最美的女郎’和‘跳舞的女王’起居如何。一个人的妻子这样长久成为全城〔人民〕幻想中〔勾魂夺魄的女王〕,那么,这个人真是快乐死了。”(见《新时代杂志》第十六年度一卷五页。)
当马克思写上面这封信的时候,他年已四十五岁。他当时对于燕妮的爱情尚如此浓厚,则他少年时代的爱情热烈,更可想而知了。我们反转来看燕妮对于马克思的爱情,也无不如此。马氏于一八六一年往游柏林,居寄拉萨尔家中,燕妮于是年四月写信给拉氏说:“你只不要将我的黑人留住得太久,我对你一切事都欢迎,只有这件事就不然,这是我贪得,自私,和妒忌的地方,因为在此处所有人情都消灭了,而赤条条的自私自利心便开始出现了。”(见《拉萨尔书信与著作》第三卷三五五页,一九二二年柏林出版。Ferdinand Lassalle Nachgellassenl Briele and Schriften)当时燕妮已四十七岁,她钟情马克思,老而弥笃,在这几句笑话中,已经一起流露出来了。
马克思与燕妮在四十岁以后爱情浓厚的情形已经由他们亲口供出来了。我们现在再让第三者描写他们五六十岁时的状况。布洛斯(Wilhelm Blos)于一八七四年结识马克思,他在一九一八年说:“当我后来认识他的夫人时,我觉得这两个互相选择的人的婚姻关系,虽经过暂时一切最大的困苦和灾祸,仍是一种理想中的〔关系〕。”(见《钟声周刊》第四年度一卷一六○页。)布氏这几句话表现马克思夫妇的美满关系,是始终如一。然以上还是马克思的朋友说的话,我们不妨再看他的敌人对他们夫妇作何感想。梅林说,自结婚以后,“燕妮·马克思不仅是共同参加她的丈夫的工作,争斗,和命运,她并且是以充分的了解,和最热烈的热情,共同参加的;‘最坏的无神论者和共产主义者’的一个死敌尚且证明这种良缘是由天定的。”(见梅氏《德国社会民主党史》第一卷二○八页。)可见马氏的敌人也赞美他和燕妮婚姻的美满了。可是世人著书立说表彰马克思为大学问家大思想家的,所在多有,宣布他为科学的社会主义始祖的,几乎遍于全世界,至于称述马氏夫妇为爱情史中模范人物而引起世人注意的,好像是至今还没有。故我们作马克思传记至“燕妮女士”一章,不能不为之大书特书,使他们在男女爱情史上得占着一个最显著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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