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新篇》序（1930年2月）

《作新篇》序

江亢虎

（1930年2月）

　　著者托生世家，早习国学，记诵群经，涉猎诸子，独好深沉之思，尤喜新奇之说，对于社会改造，尝持特别主张。弱冠游学日本、欧美诸邦，泛滥于个人主义、世界主义、民主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无治主义。又纳交康南海、孙中山诸先辈，对康赞同其立宪运动，而反对其早日之保皇及后来之复辟；对孙赞同其共和运动，而反对其早日之民族思想及后来之容共政策。然政敌乃因其与康之关系而陷以复辟嫌疑，又因其与孙之关系而诬为共党首领，甚可笑也。历来亲见辛亥革命与世界大战，迭次出席第二国际、第三国际会议，实地考察法国、美国共和实施状况，及德国社会党、俄国共产党执政经过情形，并目击民国成立以还，军阀、政客、党人之循回更迭，身当中国社会党、中国新社会民主党两度成立与解散，一方自觉事实与希望尚相去辽远，他方又觉理想因经验而渐趋完成。今者侧身新陆，埋头故书，愧于时局，无所贡献。惟本其三十年来思审研究、奔走号召、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之结果，发为极简单有系统之主张，备当代思想家、学问家、实行家之参考，供最近将来社会改造之草案，命名《作新篇》。著者向持心物一元论，并信有少数人其心理能改造环境，而在多数人则环境实支配心理。此篇系专从社会制度即环境改造着想，至于个人修养即心理改造，当别勒专书，为《自明篇》云。

新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与利己主义不同，利己主义不恤妨害他人，个人主义则同时尊重他人。新个人主义与普通个人主义不同，普通个人主义往往否认群众机关之组织，而反对其代表执行者之权威；新个人主义则根本承认政府、法律存在之必要，但主张各个人对政府、法律不满意时，有积极改革或消极抵抗之自由。新个人主义以各个人为社会构成之单纯分子，以全世界为个人活动之直接限度，故举国家、家庭及一切法定机关，悉视为人类进化过程中一时便宜之集合，无永久维持不变之价值，为达个人自由及世界公安之目的，所有制度、礼教、习俗等等均可供不得已之牺牲。约其旨归，括以三事。

　　一、个性解放努力于世界大同之企画者，不可不同时注意于个人小异之保存与发挥。所以然者，一方固使各个人充分扩张其本能，一方亦为全世界多方奖养非常卓绝万有不齐之天才。故凡主义信仰、教育设施、一切日用人事，均不宜有统一固定之限制，而言论、出版、集会，凡不直接妨害公共之行为，均应视为个人所有不可侵犯之神圣。所贵乎有公共组织与法律者，不徒使少数不至压制多数，尤在使多数不至陵暴少数；不徒使个人不至扰乱社会，尤在使社会不至束缚个人。且个人解放者，实人类进化之最大原动力也。

　　一、家制废除家庭制度固人类进化史上一标柱，而伊古以来社会文明之础石也。此与宗教、国家同为天演成绩，其功效诚不可磨没。但自近世趋势观之，则此功效已渐成过去，而其弊害乃日见滋长，反为个人与世界将来进化之障阂，断宜顺其自然趋势而逐渐废除之。认男女结合为个人私事，而社会不必干涉。认儿童教养为社会公务，而个人不必负担。社会所干涉者，惟两性间未成年不同意及诈欺行为之结合而已。个人所负担者，惟专门学习、充分准备、自由选择之职业而已。通功易事，各尽所能。老安少怀，天下一家。私产制度自然消灭，公益事业自然发达。人生观念、道德标准皆别创一新纪元，所谓伦变而理亦变也。当过渡时代，因积世习尚，父母有不愿与子女分离者，亦无庸强迫隔绝之，惟须请得教养机关之审查特许，并随时指导，酌量津贴，庶几公私交尽耳。至遗产与世袭之必从废除，不待论矣。

　　一、群治训练人类最初有血统团体，即宗法社会也。少进有地方团体，即部落社会也。再进则信仰团体有宗教，政治团体有国家。新个人主义认为此等皆成过去，惟以政见、学术、职业相结合，及教养、交际、娱乐等团体，应有完备之组织。而个人于群众公共生活，尤应有充分之训练，使成社会化。此正新个人主义别于自来个人主义之特点，并与厌世、出世之哲学不同。人类进化，关系日密，事务日繁，吾辈生息其间，当一方发展个性，又一方适应群性。且个人之生命有限，而社会之生命无限，有能自觉自愿，举小己之膏油，助大群之光焰者，生命乃有真正意义之可言也。

新国际主义

　　近世纪来国家主义盛极之反感，在野智识界、劳动界早有国际主义之倡道与各种国际团体之组织。惜乎势力薄弱，范围狭隘，多为一时的，非持久的；局部的，非普遍的；学理的，非政治的。欧战前后，各国政府亦尝共立国际法庭，国际联盟，最近又缔非战公约矣。然按之实际，海牙法庭已成具文，日内瓦联盟本无诚意，《巴黎》、《华盛顿公约》仅示原则，充其功效，不过交换意见发表议论而止。况偶一不幸，或遭强者利用，反惹意外纠纷乎？窃以为新国际主义，当由各国人民自动发动，最好即由各国国会联合策进，务超乎国家主义，而入于世界主义。其所经之途径，有必要之条件三事。

　　一、民籍大同人人各私其国，讲爱国而不讲爱人，国际所以多事也。所谓国籍法者，实自私之胚胎，战祸之源泉。今议根本废止国籍，生死出入，报告登记，但视为地方行政之事。种族乡贯，亦止人口调查统计一项目而已。无论何人，任在何处，即为何处之公民，即守何处之法律。义务、权利，一律平等。旅行居住，绝对自由。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尊重习惯，服从多数。譬之中国之二十二省，美国之四十八州，虽有区分，却无轩轾。乡土之感情自重，国家之观念则轻。土壤肥硗，幅员广狭，户口众寡，物产丰啬，不存偏见，不启争端。又譬之犹太遗民，民族、国家，判然二物。加以婚姻杂揉、交通频繁，种界国界，积久渐化。于是不经流血革命，亦不须武力统一，而理想的大同世界，将以和平进步而自然实现焉。

　　一、内政自决民族自决，命意似佳，而称名则戾；动机虽善，而结果不良。应更正为内政自决，而后循名核实，可以有利无弊。盖国家形成之现状，本历史演进之阶梯，既难彻底翻新，不妨暂时仍旧。所有疆域之区画，国体之构造，行政之设施，均认为各国之内政，而听由人民之自决。但所谓人民者，不以民族为本位，而以住民为原子。因民籍大同，往来自由，待遇平等，于是政治意义自然变化，国家观念亦自然变化。当此之时，各国因政府制度与效率之不同，其政治之良窳与国家之盛衰亦异。一方则比较试验，观摩法戒，可供政治学者与政治家之实地研究。一方则人民有自由选择去就之权，不致缘政府少数人之失策，而共陷于胥溺偕亡之悲境。倘新民主主义同时实现，则内政自决，一以选民之公意为依归，其补救尤有道矣。

　　一、外交公断现时一切国际机关，类皆有裁判而无执行，多大言而少成事。且单独行动，秘密交涉，少数同盟，更为国际和平之巨梗。今议特设国际议会，其性质略如国会，分上下两院。上院以国家为单位，每国各选派一人，为政府代表。下院以人口或选民数为比例，每国各选派自一人至若干人，为人民代表。先制定国际宪法，由各国国会通过，政府批准，然后依法成立一固定永久终年常开之国际议会，讨论表决所有国际交涉案件及利便交通、限制军备、防止战争等事。其各国互换常驻之大使、公使、领事，应即悉数撤销，惟由国际议会选派委员，分驻各国，每一人，专任处理国际议会或任何国与所在国关系之事。再设国际法庭，由国际议会任命终身法官，裁判国际交涉。附设国际警察、海、陆、空军，由国际议会统率指挥，保障裁判之执行，其实力须比任何一国者为大。所有国际议会、法庭及警察军现役人员，均不得兼任任何国之公私职务，亦不受任何国政府之统治节制。惟其如此，外交公开乃非虚语，国际裁判乃能实行。夫一国以内，政治意见必由国会讨论，民、刑诉讼必经法庭审问，法庭定谳必交官警执行，国际机关，程序进展，亦复如是，此盖个人社会与国际社会由野蛮入文明所共循之常轨已。

感谢刘彦游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