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无政府主义之活动及余个人之意见（1914年）

中国无政府主义之活动及余个人之意见

江亢虎

（1914年）

　　中国古哲学家有如黄、老、杨、墨之说，多属个人无政府主义或共产无政府主义之思想。庄子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其代表也。此外主张无政治无法律无机关无契约者，往往而有之，惟无此名词耳。光绪、宣统之交，吴稚晖、李石曾、张溥泉诸君创设《新世纪》周报于巴黎，实华文无政府言论机关之先河。先是余曾倡导三无主义之说，即无宗教、无国家、无家庭是也，尝投稿此报中，未几因费绌停刊。迨共和成立，张溥泉竟投身国民党，当选为众议院议长，其同人多不直之。于时有刘师复者，本政治革命党人，尝谋刺广东提督李准，未行而炸药暴发断臂。后又谋刺袁世凯，领得革命党巨赀，亦未行，转而倡道无政府主义，与其同志数人在广州立一晦鸣学舍，传布世界语及华文无政府主义之书报。又立一心社，有戒约十二条，一不食肉，二不饮酒，三不吸烟，四不乘轿及人力车，五不用仆役，六不婚姻，七不称族姓，八不作官吏，九不作议员，十不入政党，十一不作海陆军人，十二不奉宗教。中国社会党第二次联合大会时，有非政治派者数人，与余共立一研究无政府主义之学会。而党员沙淦者，则别立一无政府之社会党，专以攻击本党为能事，惟附和者不过数人。其后沙淦因冒充红十字会募捐被拘，复因他案处死，此党遂消灭。而刘师复亦因毒毙军官李世桂之嫌疑，自广州而澳门而上海，现在东京出一世界语及华文之周报，名曰《民声》，鼓吹激烈进行。以上即中国无政府主义活动之现状也。余极信仰社会主义，而亦极喜研究无政府主义。故无政府主义之入中国，余亦为其介绍之一人，惟所主张则以无宗教、无国家、无家庭为度，而未尝倡言无政治，特将来之政治，决非如现在之政治耳。余尝斟酌于政治万能与政治罪恶之两说，以为政治本有两种性质：一种曰国家政治，一称官治，如军备、赋税、刑罚等是，此实政治罪恶之源泉也，宜用消极主义，俾日即于简单;一种曰人民政治，一称自治，如教育、实业、交通等是，此实政治万能之枢纽也，宜用积极主义，俾日臻于繁备。设必一切扫而空之，试问将来成何景象。若更有组织，则即仍有机关，亦即仍有政治矣。若更无组织，则人类能否生存，社会能否进化，无论谁何，不能下圆满之答案也。故就目的而言，余取有机关的。至于进行之方法，无政府主义以暗杀暴动大破坏为先锋，余则大不赞成。夫无政府主义所不两立者强权耳，今以暗杀暴动大破坏进行，是以强权攻强权，在理论上则自相矛盾，在事实上则激起反动，恐无益而有害、欲速而反迟也。事之不成无论矣，即使幸而有成，而旧强权推倒后，新强权之同时消灭与否是一问题。新强权消灭后，旧强权之乘间再起与否又一问题。无论谁何，亦不能下圆满之答案也。故就手段而言，余取非强权的。若以广义论之，或可称为有机关非强权之无政府主义。但余并不欲混用无政府主义之名词，而无政府主义者恒故混用社会主义之名词，已为一般人所习见习闻也。沙淦不名其党曰无政府党，而曰社会党，不名其主义曰无政府主义，而曰纯粹社会主义，曰极端社会主义，此固别有用心。乃刘师复既痛诋社会党与社会主义，又痛诋纯粹社会主义与极端社会主义之名词，而亦自称其主张者曰完全社会主义，曰真正社会主义，而反谓社会主义之原始人圣西门、卡尔·马克斯所主张者非社会主义，不太离奇乎?鄙意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既已分离，不妨各行其是。惟两者原出于一本，距离非远，同点甚多，对于外界异党，断宜互相提携，互相劝勉，方合吾侪身分。若如沙淦、刘师复辈，专心致志以攻击社会党为惟一之天职，阋墙不已，忠告无灵，余虽决不屑为反唇之讥，而未尝不深引为吾道之憾已。